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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绝竟逃出生天,猜想贼人恐怕会假冒他名,代他上任,骗他家业,一到吴县便递了信来。
张舒叔仔细辨认,章是他表哥亲手刻的章,字也显而是他表哥亲手写的字。
一时便如昏了头脑,分不清真伪是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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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那厢的张紊,他稍加推论,心里隐隐有了想法。
想来是鳖精代他去了吴县,又施了甚法术,害得他如今一团乱糟,青黄不接,有苦难言。
自古多少英雄,祸难冤薮,皆出于儿女情长,他倒好了,只因一株荷花、一只老王八!
张紊寻了处巷子蹲着,心里愈发不忿。
眼瞅着那几个便服官差自巷口跑了过去,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晃了出来,直奔王家开的那福康客栈。
王掌柜在楼内坐着,握着把竹扇,看见客人进来,忙笑道,“客官,里头请。”
张紊扑了过去,“王掌柜,你家楼主在么?那封信他看了么?”
王掌柜乜斜着睨了他一眼,“客官是……?”
“日前送了封信过来的那位!”
“信已转去了三望楼,”不待张紊那欣喜展露完全,又补了句,“可是,我家楼主有急事已经离开杭州上京城了,”仿佛嫌他不够郁卒,还添道,“归期不定。”
王掌柜看他表情遽变,“小兄弟,你是有甚事要找我家楼主么?”
张紊愣了愣,苦笑道,“罢了,罢了。”
他负手出门,门外艳阳高挂,照得江南瓦当金光闪闪,翠叶绿油油的,几乎是要滴出水来,各人有各家,有妻有儿,有老有小,唯独他,有家回不了。
真真是伤悲。
若不是他实在坚韧,只怕早在被那鳖精破了后 庭花之时就哭得一塌糊涂了。
他从前身在家中,从不会担心夜深露重,也不会担心腹中饥渴,更不会担心身无长物。他只管骑马射猎、投壶抹牌、翻翻闲书、泼墨写意,寻些烂漫秋月,摘些风花乱红,闲坐有人侍候,提笔有人研墨,不会谋生也有零钱在手。
“卖家,这块佩怎地卖?”
张紊闻声看去,只见那卖镯人摊前,立了一位小公子,唇红齿白,说不出的秀气可爱,衣衫精致大方,看得出家世教养,张紊从前觉这人迂腐老实,虽说世交,却甚少来往。此刻已不抱甚冀望了,随口道,“程程你借我些银钱可好?”
小公子瞪圆了眼睛,似是在问你是哪个?
张紊摸摸自己面皮,苦笑说,“我是张紊,张墨魁,张少师家里那个不肖子孙。”
小公子定定目视他许久,许是觉得这疯子眼内神情太过可怜,沉吟一下,掏了钱袋子,倾尽所有,都置于手上,递向他。
张紊几乎噎着,“你……你!”
程静文莞尔一下,“你不是借钱么?怎么不接?”
张紊感慨,“你信么?”
程静文点头,“我看你觉得熟悉,信。”
“可我爹都不信。”
“天下事无奇不有,劫难无所不在,却都是会好起来的。”
张紊知道两家关系,不敢求他收留,只一弯唇,“多谢你。”
程静文歉疚说,“我家里月钱管得严,我力有不逮,抱歉。”
“程程你此番慷慨解囊,张紊已经铭记于心了!”他四下一扫,“官府的人恐怕要捉我,我要先告辞了。”
“张兄,保重。”
若不是他现下真是捉襟见肘,听见少年郎这般老气横秋说话,只怕会当场笑出声来,而如今,他只是百感交集看一眼程静文,微欠首。
今时是今时,往日是往日,他业已明白。
他曾于灵隐寺边置过一处平房,种了些昙花、兰花、台阁梅、垂丝之类,都是精巧的花种,偶尔会去赏赏花。
那处宅址隐蔽,又是他卖字画所得购置,家里并不晓得。
想着便买了顶草笠把脸一遮,正要去买马,一捏银子,又是长长一叹。
他讨来的那些钱,莫说马,连马蹄子恐怕都不够。
最后他是有惊无险去了灵隐寺,你道他如何去的?
张家小少爷骑了头驴,一步三停地去了。
那驴同他也是有缘无份,牵是让他牵了,可惜全不听他的话,每每令它跑快些,驴那灰扑扑的尖耳朵便左右直颤,似是懂了,可四蹄愈发慢了下来,一人一驴,磨着磨着,直磨到天黑才到那小屋。
16
张紊掰了块干粮喂它,“莫说你饿,我也饿。”
眼前这小苑,就一间木房,篱笆落落,他自花钵下翻出了钥匙,开了锁,吱呀一声,屋内一副桌椅,一把壶,一张竹床,尽收眼底。
张紊把驴牵进了家里,“你不要随地屙屎尿便好。”
话未完,那蠢驴便屙了一泡腥臊。
张紊熏得心烦,却也不愿将它赶去外面,起手拎着它耳朵训道,“下次要讲。”
这话恐怕驴子听得都要笑了,努着嘴吧嗒吧嗒地拱他的手,模样蠢得倒也可爱。
夜里张紊就井水擦了身上,井水沾身,凉意直达心尖,忍不住想在家时多好多好。
一望那满院的花钵,“若每一株都能结银子作果实岂不是好极。”
驴子应景地嗯嗯了两声。
张紊便笑,“你也知道银子好?”他又喃喃道,“我从前是不晓得的,莫不是连畜生也不如?我想我爹,想我娘,我刘妈妈,还想汪由……这时哪怕我爹骂我我都高兴……你晓得么?”
说着说着眼眶一阵湿润,夜风一吹,两滴泪横过颊面,嗒嗒掉了下来。
若是他爹在,恐怕会暴跳如雷,提了剑去为他算账。
若是他娘在,恐怕会揽了他的脖颈唤声乖乖,不哭了。
若是刘妈妈在,恐怕要心疼到同他一快哭。
纵是庾定胥在,恐怕也会惊讶看他一眼,递他一块方巾。
可惜此地,只有一头不解风情的蠢驴,除了会吃便是会拉,拉的也非金银,而是腥臊屎尿。
在那破平房里待了几日,张紊头些天镇日想着张舒叔会想起这地方而过来接济他,每日去庙里吃斋饭,灵隐寺的斋饭比起寻常素菜,是有些贵的,他吃了三日,一看曾小姐和程静文赠的银钱所剩无几,便勒紧了腰带往床上挺尸,到饿得受不了了,方才失望。
“张舒叔这笨蛋……”
这般田地,他却不是怪自己天真,而是怪他小表弟愚笨。
莫说张少爷要吃这许多亏,实在是咎由自取。
他那驴常去人家地里刨白菜,饿是饿不着的,现下嗯嗯地拱他手。
“你作甚?”
那驴又嗯嗯两声。
“你怕我饿是吧?可我也做不出偷人家白菜的事……”他抬头望天,“纵是天黑我也不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