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梨花压海棠
经过方才的变故,众人自然不可能再打球。
长流遣了和风、绛雪两个请众人过去一同用些茶水。她们寻思着小主子是想藉此谢谢顾非,却不好单单请他一人,于是便索都请了。
几个男孩子出了汗,都渴了。虽然有些腼腆,但到底都是勋贵之家出来的,并不推却,也就围拢了过去。
绿队的另外两个少年人都是顾轩的堂弟,也是顾凯的嫡子,老大叫顾正,老二叫顾怀。红队这四人除了林飞飞,其余三人虽然也有家里袭爵的,在军队里却都是顾非的手下,听他调遣。几人看起来跟顾非同年,却明显对他极服气的样子,以他马首是瞻。他们四人平时见惯了顾非的能耐,并不以他刚才一脚踢飞奔马为怪,反倒是顾轩的两个堂弟都偷偷看了他一眼,目光透着一股子怪异。
长流心下了然,这些世家子弟总是有些个瞧不起庶子的心结,再看顾非神色,却不见半分不忿、自怜。
随波终于哭够了,顶着两只兔子眼睛过来坐到长流身边。仿佛才注意到左手边不远处坐着顾非,想起他刚才踢死了自己心爱的马驹,不由又向长流靠了靠。
长流深知自己这个妹妹怕是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犯规的。方才她看得分明,随波冲出去的时候横穿红队前锋的运球路线,这才惊了马。
随波喝了几口热茶,吃了几块绿豆糕,很快又活泼起来,提议道:“此处风景秀丽,不若我们每人都吟一句前人咏海棠的诗吧。想不出的人要认罚。”不等其他人发话,她便带头道:“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俗。”吟罢看着长流,示意她接下去。
“繁华一梦忽吹散,闭眼细相民犹历。”
顾轩不禁抬头看了长流一眼,心道:那么多诗,都盛赞海棠艳丽绝伦,为何她独独选了这一句。嘴上却开口接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长流微感诧异,如此多的文人墨爱海棠,却只有苏轼此句爱到痴绝,深夜秉烛只为看花。想不到顾小公子还是个情中人,难怪上一世他甘愿为随波赴死。
其余几人也依次说了。
如此轮了一圈,最后一个才是顾非。他从小在边关出生,混迹军队,哪像顾轩受过系统的教育。再说顾涛原本就重武轻文,对庶子的教育自然又不若嫡子这样看重,初时请了先生不过教顾非识些字罢了,后来顾非自己痴迷于兵读了不少,于诗词却一直鲜有涉猎。再说他最后一个才轮到,耳熟能详的几句早已被众人都说尽了。顾非正准备认输之际,抬头却见长流的目光扫了过来,又很快收了回去落到她坐着的锦袍上。顾非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上面竟然用海棠花瓣拼了一幅字:“一树梨花压海棠。”
他未及多想便照着念了出来。难为他倒着看,还只瞥了一眼便将那一地用花瓣拼得歪歪斜斜的字给认了个齐全。
此句一出,众人好一阵哄笑。顾非正茫然不解之际,林飞飞凑到他耳边眉飞色舞地嘀咕了两句。一瞬间顾非清俊的面容竟然泛起了淡淡红晕,微有些恼怒地向长流看去,却见宝蓝锦缎衣袍上的花瓣已经一派凌乱,哪里还有什么字。
这一句典自苏东坡嘲笑好友张先以八十岁高龄娶十八岁妙龄小妾,白发对红颜。大诗人就是大诗人,尤其一个“压”字那是相当地有意境。
原来长流一时兴起了作弄顾非的念头,便趁着众人吟诗的时候以大袖遮挡,用花瓣摆了这一句诗出来。待听得顾非果然念出这一句,又很快用袖子拂去,毁尸灭迹。这番小动作只有她身后的和风、绛雪看见。两人只道长流取了花瓣玩耍,却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顾非着了长流的道,其余人只以为顾非读诗不求甚解,并不知道这句诗的来处。
红队的四人摄于顾非往日威,并不敢如何放肆取笑。顾正却毫无顾忌,对着顾轩笑道:“快让大伯给顾非娶亲。他这是想媳妇了。”顾怀并不多言,只在一旁嗤笑。
这一起哄不要紧,顾非的脸色竟然一下子绯红。长流刚才见顾非出手果断,神色冷峻,并没想到他其实是个脸皮薄的。她正要另起话题岔开去,不想顾非忽然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快步向远处走去。长流见他真恼了,越发觉得好笑,不禁盯着他的背影瞧。却发现顾非走路姿势有些奇怪,深一脚浅一脚的,倒像是带着三分勉强。再定睛一看,他衣袍上竟隐隐泛出血渍。
长流一时未曾多想便追了过去,拦住顾非道:“方才对不起了。”
顾非见她追来一开口就道歉,微有些诧异,遂挑眉道:“兵不厌诈。我只以为不才在下并未得罪过殿下,殿下当不至于害我。”他这几年纵横沙场与敌人周旋,已经十分少年老成,但到底心尚未成熟,又是第一次面对女孩子,无措之下反倒一开口便带了刺。
“谁知我却戏弄于你。是也不是?”长流不待他接口,又道:“是我不对。”
顾轩见她一个女孩子,又是金枝玉叶,竟然如此干脆连连道歉,暗忖自己身为男儿怎好小**肚肠,遂真心道:“殿下不必如此。只怪在下鄙,不通文墨。”当即便暗下决心,回去要好好在诗词上下功夫,不可再被人耻笑了去。
长流见他面色稍霁,便道:“其实你大可不必懊恼,那句诗里的梨花与你半点不相干。”一顿,她才接着诚恳无比地解释道:“公子正值青春年少,正是大好一株海棠。”心想:夸你青春貌美,总该满意了吧。
殿下却浑没想到,海棠是被压的……
顾非倒也没想到压与被压的问题,他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子比作娇花,顿觉一股血气上涌。抬眼见到长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却又立刻下意识地把目光调向了别处。
长流哪里知道顾非的纠结,只道已经将人哄得回转,便直入正题道:“你身上可有伤?”
顾非方才为了救她,情急之下运足了内力到腿上奋力一踢,不想却因为用力过猛牵动了旧伤,伤口崩裂流血。此刻听她问起,不由一愣。不过他素来刚硬,并不肯说。
长流见他抿唇不言,便道:“本令你侯在此处,不可移动半步,等我回来。”
顾非还未及答话,见长流已经奔了出去,遂摇了摇头,只当她是小女孩耍子,待要迈步,却又不知为何迟疑了,心下颇为无可奈何,只能依言等她回来。
长流径自奔到顾轩身前,不及喘气便道:“紫玉膏呢?”
刚才长流一举一动顾轩都看在眼里,他自然知道长流要紫玉膏干什么,正迟疑之际,只听长流冷声道:“你方才不肯救我,现在为救了我的人治伤也不肯么?”
顾轩心中一震,他们俩从小青梅竹马,长流从未对他如此冷言冷语过,更不用说语气里还透着指控的意思。他一时无从辩解,只得取出紫玉膏递给长流。长流道了一声谢,便向顾非跑去。
顾轩看着她飞奔而去的背影,只觉得心中莫名一空。
顾非见长流跑得气喘,便道:“末将流这点血不会怎样,殿下实在不必如此。”他自来不擅言辞,虽然心中感激,说出来的话却也是冷冰冰的。
待长流拿出紫玉膏,顾非看了一眼便冷笑道:“末将贱命一条,这样的珍奇药品不敢也不配用。”
长流猜到顾非身为庶子享受不到紫玉膏的待遇,却不想他如此倔强,便道:“你懂不懂什么是君臣之道?本说你配用就配用。”见他还是不接,又道:“你是想本亲自替你上药?”对付这种青春期叛逆少年,长流实在没有多少耐心,只能来硬的。
顾非虽然因为刚才那句诗,隐隐察觉这位公主跟一般的大家闺秀不同,却不想她如此百无禁忌,耳又不由自主地烧起来,片刻后终于妥协道:“末将遵旨。”
长流见他走向花林深处,便在外头等着。
顾非很快便从漫天花雨中走了出来,身上也落了几瓣粉白,使他冷峻的容色不由柔和了几分。
“你腿上受的是什么伤?”
“不小心被玳国小贼的流矢中。”他说得轻描淡写,其实那一箭却十分厉害,是对方用程最远最强力的弓弩出的一箭,且箭头用的不是普通的铁,而是一种特殊的钨钢,上面带有尖利的倒刺,倘若强行拔出便会血流如注。林飞飞对顾非如此服帖,就因为是顾非单枪匹马闯入敌方阵中,奋力冲杀才将已经坠马并拼杀至力竭的林飞飞给带了回来,这才捡回的这条命。
长流知道早在洛轻恒老爹当皇帝的时候两国边境就已经冲突不断,她当年该是怎样地天真才会相信凭她一个和亲公主便能化干戈为玉帛。
“我父皇要是因你踢死马驹向你问罪,你千万不要顶撞他。”长流思及他小小年纪便已在边城保家卫国多年,忍不住对顾非多叮嘱了一句。她深知庆帝在群臣面前其实并无多少权威,却十分爱面子,而且说不定会将在顾涛身上憋着的那口气从顾非身上找回来。
“嗯。”
听他答应得干脆,并未说一些类似“谢殿下提点”之类的废话,长流不禁粲然一笑。
顾非与长流错开一肩的距离,跟在她身后走着。外人远远看去,却只以为二人并肩而行。顾非耳聪目明,远远便听到随波童稚的声音:“轩哥哥,你怪我吧。是我执意要上场,又拖了你的后腿。眼看我们要输了,情急之下才忘了你对我说不要逞强的话。”
顾非为人一向光明磊落,并不喜听人壁角,便没再去听顾轩如何答话。不经意间转头向长流看去,只见她纤腰上系着串玉的翠色绦,柳枝一般压住秋风吹起的裙裾,显得整儿人格外娇小单薄,却又似新月清晕一般光彩照人。想起方才林飞飞说的话,这位殿下小小年纪却不得皇上宠爱,不由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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