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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七

      楼倚正歪了头靠在美人榻上等信儿,见招财背着长流入殿,忙起身道:“快,和风去把备好的姜汤端过来。细雨,准备香汤给公主沐浴驱寒。”

    长流见楼倚一脸关切,扯出一抹笑,道:“姐姐,我没事。别担心。”

    楼倚挨着长流坐了,握住她的手含泪道:“好孩子,这大雪天的,难为你了。别怨怪你父皇,他也是听了别人的挑唆。”又从银霜手中接过一只手炉递给长流,再命人将炭盆摆在长流近前。

    长流点点头,却暗暗好笑:你这难道就不算挑唆?我只让和风别去搬救兵,却也没阻止你去求情。

    招财忽道:“元宝,去取一块厚实些的锦帕来。”

    元宝正愁没个手处,欢欢喜喜地去了,很快便回转。

    招财接过锦帕,将那只紫铜喜鹊绕梅镂盖手炉细细包起来,才塞回到长流手中,道:“殿下的手太冰,若是一下子碰了太暖的东西反而容易生出冻疮来。”

    见和风端了姜汤来,招财又道:“奴婢来吧。”便接过汤碗一口口喂长流喝。

    楼倚见一碗姜汤下去,长流脸上略恢复了些血色,便擦了泪,对招财道:“你倒是细心。把公主服侍好了,本有赏。”

    “谢贵妃娘娘恩典。”

    长流心中却在感叹,这厮别要她脑袋已经算是不错了,如此殷勤服侍,她可消受不起。

    绛雪又端了**粥上来。招财方要接过碗,长流伸手道:“本自己喝。”她的手已经不僵了。

    招财遂蹲下身子,替她将脚上的高底弓鞋脱下,换上圆头“寿”字绣牡丹平底棉鞋。

    长流也不挣扎,任他动作。她饿了一天,知道不能一下子吃太饱,待喝了大半碗粥,便推了碗。恰巧细雨进来说香汤已经备好了。长流便起身去了浴池。

    里有地龙的地方只有皇帝住的正阳,有温泉浴池的却有三处,正阳、凤箫、碧横。不过听闻在建的皇后新也会凿池引泉。

    长流命侍女卸去钗环,放下一头乌发,踏着玉石铺就的台阶慢慢走入水中。她看着晶莹的水柱从金龙嘴中喷出,闻着玫瑰花香,任凭温柔的水波轻轻拍打着肌肤,这才放松下来。直到感觉身上的寒气都驱尽了,被水汽蒸得微有些气闷,她才缓缓起身。

    走出浴池,招财已拿着一块布巾候着。长流在榻上靠了,让他擦头发,心中不免感慨:这双手从前握过剑,执过笔,打过马,张过弓,沾过血杀过人,唯独没有服侍过人,谁知手法却这样轻柔。

    “本累了,想要就寝。就留招财一个值夜,其余人都下去休息吧。”

    “是。”

    招财方要去灭灯,长流轻声道:“跟本说说西凉吧。”

    招财心中一惊,却微笑道:“殿下为何想听这个?”

    “因为那匹西凉马,你挨打,我罚跪。自然是要问问的。”

    招财即刻释然笑道:“公主可知为何人都说凉州大马横行天下?”

    长流其实是知道一些的,不过此刻她自然只是摇头,满脸好奇地望着烛光下“肌肤如玉鼻如锥”的少年。

    “凉州有冰川岳岳,万涧争流,水草丰盛,可耕可牧。中部的绿洲盆地更是一马平川,良田万顷。那里什么风景都有,雪域高原,大漠瀚海,骆驼牛羊,胡杨红柳。春天有一望无际的绿野和落了满头的杏花。夏天草原上遍地都是金黄色的油菜花和紫色的马莲。”其实他最怀念的却是秋天草木摇落,金风肃杀的气息,也许是因为他七岁那年第一次跟随父王跃马疆场便是在秋天。

    “怪不得西凉有‘塞北江南’之称。从前母后教我念过‘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写的便是凉州繁华吧。”

    招财点头笑道:“公主好学问。凉州元宵节夜市灯火之盛堪与京城媲美。‘千条银烛,十里香尘。红楼逦迤以如昼,清荧煌而似春’说的便是了。”那时候他跟小九都不耐烦人跟着,便常常配合默契地甩开王府侍卫,像普通老百姓那样逛夜市。回去之后虽然免不了被母妃念叨几句,但只要送几盏别致的绢灯,母妃便再也绷不住脸,一边命人将灯挂在檐下,一边着小九乌亮的发辫,夸他们有孝心。

    “那你会不会弹琵琶?‘只愁拍尽凉州破,画出风雷是拨声。’却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用拨划出风雷之声。”她记得前世那名刺死了以后,从怀中搜出的东西只有一枚象牙拨。

    “公主说笑了。臣在顾将军麾下效力,虽在西凉打过虏寇,却不通音律,自然是弹不出这裂帛之声的。”小九从前最喜欢听母妃弹琵琶,总以为“百万金铃旋玉盘”的美妙乐声出自那枚神奇的象牙拨,便千方百计讨了来。他永远忘不了小九手中紧紧捏着象牙拨,倒在血泊中的样子。

    聂七忽然觉得面上有些痒,伸手一才发现湿漉漉的,再一看,烛光下长流素着一张小脸已经合上了眼睛,睡着了。他用袖管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走到烛台边熄灭了殿中所有的蜡烛,靠着廊柱慢慢滑下身子,坐在一片黑暗里。月色水一般漫进殿中,浸润着少女垂落在莲纹锦被上的乌发。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第一次谈起梦中故土,却是对着这样身份的一个人。

    那一晚聂七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天山之顶白如玉,六月披裘忘暑溽”的地方。听到大漠驼铃,遥响边外。看到家家户户将生了紫皮的大蒜跟红艳艳的辣椒串在一起,挂在门头上,院子里堆的苞谷黄了一地。他又站到了儿时常常站立的城头,顶着高悬的烈日,任凭朔风吹去颊边的汗水,为凉王的猎猎旌旗出现在尘土飞扬的大道尽头而雀跃欢呼。梦到他在军营里同西凉将士一起架起烧锅大块吃,用茶缸杯大口喝酒。

    从前,聂七是凉王府的小王爷,过的一直都是葡萄美酒、烈马狂沙的日子。而现在他每天睁开眼睛便要自称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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