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塘鹤影
庆帝猛然站起来,将手中中省上来的折子用力掷在澄心殿的青砖地上,握成拳的手余劲未消,垂落的时候不免又打翻了案上的茶盏。青色的茶水溅了几滴在袖口的缂金彩云蓝龙上,其余全数顺着酸枝木案几溜滑光亮的边沿滴答而下。
他这一发怒,殿中奴婢立刻跪了一地,独一人例外。
高胜忙上前劝道:“万岁爷息怒。”边命人整理擦拭,边扶了庆帝在一旁椅子上坐了。他又看了一眼庆帝仍旧青筋暴起的手,道:“万岁爷,您就是生气,也别拿自己身子撒气啊。”
“朕这个皇帝不当也罢!”庆帝的头微微垂着,并不叫人窥见他的龙颜。
高胜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虽然贵为九五至尊,却让自己这个阉货生出两分同情来。
“万岁,要不您这几日去玉泉行散散心,如何?”
庆帝烦躁地撸了撸衣袖,道:“也罢。”
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那一地茶汁已经清理妥当,庆帝坐回案边,道:“顾家那个庶子呢?叫他进来。”
顾非已经足足在殿外侯了一个时辰。初次面圣不免忐忑非常,这一等反倒静下心来。因此他进殿的时候步履十分从容,又利落地行了一个军礼:“末将参见皇上。”
“平身吧。”
“谢陛下。”
“听说你把朕赐给安平公主的马踢死了。”
想不到皇上第一句便提这个,顾非心中一惊,想起长流叮嘱他不要拧着来,便立刻跪下道:“末将有罪,还请陛下开恩。”
“你不替自己辩解?”
“当日确实情势危急,不过末将毁损御赐之物是事实。末将有罪。”
庆帝听他连连谢罪,倒也不好发作,便道:“罢了。朕念在你此次立功的份上不予追究。听说你受了伤,这样吧,你就不必再回嘉陵关去了。朕让你做御前侍卫,正阳行走。”
“陛下厚爱,末将感激不尽。只是末将在边关待惯了,恐行止鄙,冒犯了陛下。末将……”
庆帝摆手打断他,道:“你这几句就说得很得体么。你在边陲之地是保家卫国,在帝都皇城保护朕,难道就不是保家卫国?”
顾非听他语气淡淡,意思却已经十分严厉了,便不敢再推辞,遂道:“臣领旨谢恩。”
“退下吧。”
待顾非退出去,庆帝揉了揉眉心,道:“顾家这个庶子看着倒是个识时务的。”
高胜笑道:“陛下这是将他顾家一干子弟都圈在了眼皮子底下。陛下圣裁。”
庆帝叹了一口气,道:“朕也是没有办法。朕不能叫这几十万人的军队都姓了顾。文臣武将,没有一个让朕省心的。”
高胜笑道:“陛下宽仁。这顾非在军中不过一个小小的校尉,如今却是从五品御前侍卫,连升两级。”
御前侍卫多半是勋贵子弟,大多数情况也只是一个挂名头的虚职。太祖立下的规矩,武官不得参政,御前侍卫虽然听起来是属于武将编制的,却不受这条规矩的限制。先帝爷的时候就有一干中门下的文臣挂过御前侍卫的头衔。按理说,那可是个好差事啊,成日里在皇帝跟前晃悠,一旦混了个脸熟,将来要有什么好差事,就是近水楼台。不过这也要靠皇上提拔才能露脸不是,在军队里就不一样了,那军功可是实打实的。当了御前侍卫会有朝廷额外补贴的俸禄,不过高胜心里头明镜似的,顾非的仕途算是到了头了,从此他就是朝廷养着的一介闲人。
高胜咂了咂嘴,试探道:“皇上,您去行,想让哪位娘娘伴驾同行?老奴也好早点去传旨讨赏。”
庆帝笑道:“你啊你。叫妃位以上的都去吧。”一顿,他瞥了一眼方才摔在地下又被拾起来的奏折,道:“皇后要治理后,就不必去了。”
“皇上,那安平殿下?”
“朕记得安平上次说那里风景甚好。自然要同去。”
“可是公主去了,娘娘不去,这……”
庆帝的目光斜刺过去,沉声道:“有那么多人照看,能有什么事。”
“是。那大公主……”高胜猜测定是刚才那道折子惹恼了庆帝,多半跟柳丞相有关。他知道皇上这是把气撒到了皇后头上,便也不敢再劝。
“她也去吧。”
“是。皇上预备何时起驾?老奴这就去传旨。”
“就明日吧。回来,给各赏些泡浴用的药材。”
“老奴遵旨。”
玉泉行位于慕云远郊的苍山。
长流的马车哒哒走在可供八车并行的大道上。她掀开云锦挂帘看向一旁的高大雪松,层层白雪堆叠在苍翠葱郁的枝头,宝塔一样地垒上去,像是就要与天相接,却仍然隔着一线。来行泡温泉可是她前世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倒也有几分新鲜。
和风从暖壶中倒了一杯热茶递给长流,劝道:“公主别只顾着看景,若是着了凉可怎么好。公主上次在雪地里跪了一整日,连太医都说虽然没得伤寒已经是万幸,却已经让寒气入了关节。这次来玉泉行倒是对症下药,公主可要好好养养身子。”
长流笑道:“越来越啰嗦。知道了。”
“公主这是嫌弃奴婢多嘴了。奴婢这就下车去换了不多嘴的上来。”和风这段日子见招财只一味殷勤服侍,也不多话,倒是对这个小了几岁的内侍印象不错。
“使不得,他却是个不怕冷的。你去换他,他也未必领情。”
“公主体恤奴婢,奴婢感激不尽。只是公主怎么知道招财不怕冷呢。”
“他是男人,自然耐得。”
和风却是个为人端厚的,怕再说下去让外头的两个听见了难堪,便换了个话题道:“奴婢听闻顾非公子刚领了御前侍卫的差事,这次也一同来了。可惜顾小公子没……”
绛雪忽将茶盏往磁盘上一摆,哼了一声。和风瞪了她一眼,绛雪撇了撇嘴,也就不做声了。
长流知绛雪是因为上次随波惊马的事为自己不平,遂笑道:“和风,把你藏的水晶杏仁糖拿出来给绛雪。”
和风从马车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琉璃小罐,塞到绛雪手中,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公主。奴婢想要偷个嘴都不成。”
几人遂笑成一团,方才那个话题算是过了。
行分前殿和后殿,以一道巨型九龙石壁相隔。前殿供皇上与大臣们议事,后殿则专供伴驾的嫔妃住。
到了九龙壁前,长流一行下车步行。
穿过九龙壁便是鹤影湖。湛蓝的湖面平如明镜,将楼阁恢宏、轩窗明净、回廊幽曲,玉阑朱楯,都倒映成了一池澄碧幻影。
长流一路东张西望,却不见半只仙鹤的影子,不免有些失望。
绛雪忽道:“奴婢从前沾了太后娘娘的福泽,有幸来过一回。听这里看的老人们说因为冬季太冷,仙鹤觅食艰难,这些飞禽又野未除,警觉得很,就是撒了稻谷,它们也绝不肯吃的。是以都快绝迹了。”一顿,她又道:“公主仔细着脚下。这路被人踩过,上头已不是干雪了,虽不曾结冰,但到底还是有些湿滑。”
长流点点头。自那天晚上招财说起西凉之后,他就变成了个闷葫芦。她也不敢去招惹这位小王爷,只同别人说笑。
长流被分到的所在湖东岸的沉香殿。整个后殿则以北岸飞霜殿为主,自然是楼倚住的。随波住在与沉香殿相对的咏春殿。西岸则是九曲回廊。由北向南过龙石舫,再经丹阳亭、九龙桥、落霞亭,便到了汤池。
一行人进了沉香殿,归置器物、铺床叠被、点炭焚香,忙得不可开交。长流这个坐享其成的无事可做,便取了一本地理志歪在软榻上看。
到了傍晚时分,长流用了些火腿笋尖白菜汤,便想散步消食:“本出去走走。招财随我来。其他人不必跟着,若是乏了早些就寝也使得。”
和风知道这位小主子虽然从不挑剔动怒,却是个说一不二的子,忙替她从带来的箱笼里寻了一件青金色提花云锦披风来。长流虽这么吩咐,但众人哪里敢睡,自然是要替她等门的,不过心里感念一句主子体恤罢了。
招财蹲身替长流换了高底弓靴,又替她系上披风。和风递了一盏羊皮莲花灯给招财。两人这才出得门去。
长流一路踏雪向着鹤影湖心的渡鹤亭去。招财一声不吭在后头跟着。
长流望着水中冰轮似的明月,忽道:“你既然会武功,那会不会飞?”
聂七一怔,微笑道:“殿下是说轻功么?”耳边仿佛又响起小九稚嫩软糯的声音:“七哥,你会不会飞?”
长流点点头,道:“如果会的话,能不能背着本掠水飞上渡鹤亭?”她语气天真,听来不过是小孩子一时的异想天开罢了。
聂七不言,只是慢慢矮下|身来。
长流装作雀跃的样子顽猴一般立刻跳到他的背上,心中却在腹诽:本为了活命,装萝莉真是辛苦……这厮既肯如此讨好,看来真的有求于我。
聂七等她一双细弱的手臂环上自己的脖颈,这才足下轻轻一蹬,向着湖心亭飞掠过去。
明月浮水。二人重叠的影子真的如飞渡寒塘的鹤影一般,仙姿袅袅。
忽听一声清冷喝问:“谁!”
从湖的南面极速掠过来一个清瘦的影子。
聂七见对方连踏水都不用,看轻功似与自己不相上下,心中一凛,暗道一声大意。他迅疾掠过亭中栏杆,将长流放下,抬眼间,那人已经追了过来,迎头便是一剑。
那人背着月色,看不清服制,聂七不知对方来路,不便拔出腰间软剑,只能以掌相迎。对方的剑锋淬着月色寒芒,星辉一般洒落,招招刺他要害。一时间聂七十分被动,只能连连闪避。
忽听一个清脆的童音道:“住手!什么人?连本也敢冒犯。”
顾非只觉这嗓音竟带着五分耳熟,又听她如此自称,隐隐已经知道立在暗处那抹娇小身影是谁,忙收剑跪倒:“臣不知是殿下在此,多有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长流却毫不理会,只转身对招财道:“你先回去吧。免得陪本戏耍丢了命。”
聂七无意中露了武功,不想再节外生枝与人照面,遂叩首道:“是。”再抬头,却因顾非伏地请罪看不清容貌,只能即刻转身去了。
顾非迟迟听不到长流叫起,又听她方才言语中似乎有恼了自己的意思,一时想不出对她说什么,只能一声不吭地继续跪着。
半晌,长流才道:“起来吧。”她边说边走到与亭子相连的长桥上,又向顾非招手,示意他过来。
月色之下,少年清秀的面庞显得异常冷峻。长流反倒噗嗤一笑:“怎么,本叫你跪了这许多时间,你生我气了?”言罢忽然朝他逼近一步。
顾非下意识地低了头,忽然单膝跪地,又是一礼,轻声道:“臣不敢。臣听闻殿下为替我求情,在雪中足足跪了一整日。”一顿,他又坚定道:“臣的剑锋日后绝不会再对着殿下。”
长流忽然拉住他的袖子,轻声道:“那你会保护我么?会在没有人记得我的时候保护我么?”
“臣一定竭尽所能护殿下周全。”
“你要记得才好。”
顾非听她说得寂寥,却一句安慰的话都想不出来,生平第一次深恨自己笨嘴拙舌。他也不管夜色深重长流能不能瞧见,只是郑重点了点头。
长流却是看到了,展颜一笑:“你起来,转一圈。”
顾非虽觉匪夷所思,却仍是起身照做。
“此处太黑。你什么时候白日当值再来找本吧。本想看看你穿侍卫制服是什么样子。”
“是。”
“能不能送我回去?”
“殿下请。”
长流将莲花灯塞入他手中,转身走在前头。
静夜中,顾非只听到前头的小女孩一路踏雪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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