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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

      上元节的早晨,长流照例去了庆帝和皇后处问安。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这两位大boss想必都心知肚明,不过一个仍旧给她吃了闭门羹;另一个笑容淡淡,端的是好定力。长流不由感叹,在里混的都是演技派啊。

    她今日不必进学,便又去了藏楼读先帝爷的手记。这次长流读的是先帝爷写的《后记》,也就是工作总结报告。第一句:“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祖”。长流不免暗自腹诽:干嘛刻意强调太祖爷用打铁的家伙抢来的江山很“正”呢,这不是典型的做贼心虚么。

    接着往下读:“朕今为前代帝王剖白言之,盖由天下事繁,不胜劳惫之所致也。”简言之接下来的这段话都是先帝爷作为历代帝王的代言人说的。皇帝短命,本不像那些著立著的人写的,都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其实那都是读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污蔑,据先帝爷考证,大多数皇帝都是过劳死。

    接着,先帝爷开始大肆吐槽:你们这些当大臣的职业经理人,哪有我这个绝对控股的大boss“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亮童鞋有资格说这句话是因为他辅佐的是刘阿斗,他自己不鞠躬尽瘁,这江山就得玩完儿。但是,我们君家的子孙一个个都是良材美质,不是阿斗可以相提并论的。你们想当官就当,不想当就可以撂挑子欢欢喜喜回家抱孩子。“臣下可仕则仕,可止则止。”可是老大我呢,我一辈子都木有好好休息过,而且必将累死在这把椅子上。“了无休息之日”。

    然后先帝爷开始谦虚了:他说自己不能做到“家给人足”,天下人的温饱问题还没有解决。因此不能跟“三代明圣之主”相比。这三代明圣之主就是上古时期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也就是韦小宝同志说的“鸟生鱼汤”。先帝说自己要想后进赶先进只怕是来不及了,因为他预感自己马上要进回收站了。

    长流对君家人惯于使用欲扬先抑的手法颇为熟悉,果然接下来开始转折:但是,纵观历代皇帝任期记录,从传说中的黄帝甲子年开始,总计三百多个老大,像我这样在位六十年,工龄这么长的真是凤毛麟角。

    长流不禁叹气:正因为先帝爷您老人家占着位子死活不肯下台,才会逼死了太子大伯,又让另外两个伯伯火拼。最后这把椅子不幸垫到了皇帝老爹的屁股底下,害得我要在他手下辛苦讨生活。偏偏他是个坐不稳椅子的皇帝,让我不得不造他的反。孙女我容易么我……

    通读全文,长流感触颇深,皇帝这份自负盈亏的工不好打。先帝爷这样圣明烛照的皇帝都只敢说自己打败同行的绝招是工龄长。倘若她想以女子之身为帝就更不易了。

    而且就因为她是女子,享受不到皇子待遇,得不到正规的储君教育,只能靠自学成才。

    长流打算先从政府部门职能开始学起。读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她不敢做详细的读笔记,只能大略记下只有她自己才能看懂的只字片语。

    从藏楼出来,长流一眼就看到了顾非。

    “是来寻我的么?”

    顾非点点头,递给长流一个小瓷瓶和一本蓝皮。

    长流打开册随意翻看,恰好翻到一张人体位图。抬眼见顾非偏过头去,长流心道:你要不要这么纯情啊,又不是送本一本春图……再翻几页,旁边还有详尽的注解,想来是顾非的笔迹。这家伙的字写得还真是不怎么样。

    果然顾非道:“臣的字让殿下见笑了。”

    “嗯。日后你教我武功,我教你写字。”长流说这话倒没想太多,只觉得如果这笔字日后要经常见到,委实有些碍眼。

    顾非默然片刻,才道:“这本是内功心法。虽入门不易,但讲究厚积薄发,一旦领悟便可一日千里。殿下先看着,有不懂的再来问臣。”观灯那晚发生的事让顾非觉得长流习武极有必要。即便成不了一代宗师,起码得有自保之力。

    “多谢。今日的晚宴你会在么?”她并不知晓手中这本薄薄的册子是何等珍贵,倘若拿到江湖上去又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只是随意接过。此刻她更关系的是另一个问题,虽然之前就问过,不过长流觉得还是再确认一下更为妥当。

    顾非点点头。

    为了晚宴能够准时开始,品级越低的人越要提前入场。长流地位虽尊却也得干坐着足足等上一盏茶的功夫。只有皇帝老子可以踩着时辰进,真是好命。

    下午那块芙蓉糕,她可是亲自看着招财咽下去的,只希望这厮千万别是什么百毒不侵的特殊体质,不然明年的今天只怕就是她君长流的祭日了。而且君家的公主入葬都不能享受特殊待遇。归云山这座风景秀丽的皇家墓园是不收公主的;相反,嫔妃倒可以按各自品级大小分得一块地头。就凭这,长流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得好好奋斗,争取分到归云山风水最好最大的一处,同时让柳思岚没地头可分。

    几个丫头因贪凉,吃多了冰镇的东西都闹肚子不能跟着,长流跟前只招财跟元宝服侍。

    乾元殿内灯火通明,长流觉得自己的小心肝随着那时高时低的烛火突突地跳。

    随着帝后二人一同携手亮相,晚宴正式开始。

    长流跟众人一起跪倒三呼万岁,心中默念:“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皇帝击掌三声之后,皇后用纤纤玉指沾了金樽中的玉酿对着空中轻弹三次。庆典拉开序幕。

    没什么新鲜的,不过是舞龙舞狮之类的老一套。但这样的官样文章每朝每代都不得不做,以示歌舞升平、国运昌盛。

    长流装作不经意间瞥了招财两眼。一向冷静的小王爷也有些不淡定,右手下意识地频频触腰际。

    顾非今日当值,就站在不远处。长流望过去的时候见他的目恰好扫来,便趁机对他做了个鬼脸。顾非一愣之下,冷峻的神色终于绽出一抹笑,如月光拂过泛着碎冰的泠泠湖面。

    等到花儿都谢了,终于等来了第五个庆典项目——《英雄会》。

    长流的手掩在大袖中,不由紧张地攥紧。

    随着锣鼓响起,台下胡琴咿呀,台上念、做、唱、打。各色人物身着蟒、靠、褶、帔、衣、盔、靴等行头纷纷出场。

    这戏长流前世听过不下十遍。随着锣鼓渐喧,台上人物越聚越多,她知道那最要命的一出便要上演,不知不觉手心已经捏出了一层细汗。

    就在一瞬间,前世那一幕重演了。几乎所有演武戏的戏子都飞身扑向高台,朝着那个明黄色的身影而去。

    与此同时,招财身形刚飘出不到一丈,便颓然委顿在地。

    众人尖叫着四散奔逃,一时翻杯碎碟、狼藉不堪。

    一片混乱中,顾非掠到长流身边:“殿下,我带你先离开此地。”

    长流指了指元宝:“别问为什么。你先打晕他。”又指了指倒在不远处的招财道:“你背着他。跟我来。”

    顾非见她神色坚定,虽然还是不明所以,但也知道劝不动,只能依言先在元宝背后狠狠来了一记手刀,然后抄起招财跟着长流奔向殿外。几个眼尖的死士看到小王爷被劫,顿感不妙,无奈拼命突围都杀不出禁卫军的箭雨如林。

    混在纷乱的人群中,长流三人毫不起眼地退出了大殿。

    深夜。一灯如豆。

    招财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脑昏沉得紧,下意识地一运气,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十几处道被封,勉力睁眼,只见自己被麻绳捆螃蟹一般五花大绑着坐在沁凉的地上,一颗心不由沉到谷底。

    抬头却看见一个姿容秀丽的小姑娘瞪着乌亮圆的大眼睛,见他醒来即刻笑出一双深深的梨涡。招财不禁失声道:“公主!”

    长流轻声道:“现下整个里都在肃清刺余党。小王爷悠着点。否则本只能立刻剐了你,向我父皇领赏。”

    “你!”聂七一向风轻云淡的双目迸出愤恨的怒火。长流只觉得自己的衣裳都要被火星子溅着,却仍是笑眯眯地道:“你叫什么?真名。”

    聂七听她叫自己小王爷,十有八|九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一时只觉万念俱灰,又想自己素来自傲,自诩聪明,如今却败在一个小姑娘手中。一时又恍悟道:“你平日里总是赏我们东西吃,原就是为了叫我不防备今日。你给我吃了什么?”

    长流轻描淡写道:“一点补药而已。”心中却大赞顾非弄来的补药,怪不得江湖号称千金难买“骨头酥”。其实就是顶级的软筋散。寻常不会发作,只有在内功运行的一瞬间药效才会抵达四肢百骸。

    “你叫什么名字?”

    聂七咬了咬唇:“少废话!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长流笑容不改,好脾气地道:“小王爷心里只怕不是这么想的吧。你是不是想着既然我把你带到此处,必然有所图谋,应该不会杀你。你只要多诱我说话,就能争取时间,暗中冲开道,再将我一举成擒,以我为质,杀出禁?”

    聂七所想全数被她料中,只觉得眼前这个小公主蔷薇花瓣一般的嘴唇吐出的却是世间最可恶的话。又觉一口气堵在心口,急怒攻心。

    长流轻声道:“你是凉王的儿子,你知道你父王一生的志向是什么么?”

    聂七被她问得一怔。

    长流继续道:“驱除虏寇,保我大禹山河永固!”一顿,长流继续道:“你知道今日行刺成功的话后果是什么吗?

    见聂七张口欲言,长流道:“小王爷是想说我父皇是个无道昏君吧。”

    聂七冷哼一声,不再做声。

    “小王爷想必自认有治国之才,能取而代之。”长流冷笑一声,继续道:“当今皇上没有皇子,一旦驾崩则帝位无人继承,到时群雄并起逐鹿,禹国必然大乱。邺、玳早就对我大禹虎视眈眈。内政不稳则外敌必侵。到那时你就是亡我大禹的千古罪人!小王爷再狂妄,西凉兵马再横行天下,也不可能既打朝廷又抗外敌吧。”

    长流说到此处逼近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厉声道:“此刻若是杀我父皇一人,无异于屠杀大禹千万百姓!其实你就是个只顾报一己私仇而不惜生灵涂炭的小人!谈什么治世之才!又或者是本高估你了,小王爷一旦谋刺成功便会退西凉,守好你父王生前的封地,西凉之外任凭生灵涂炭,你都不会动一下眉毛!哼!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到时大禹四分五裂,玳国国力强盛,一直觊觎我大禹领土,你西凉会不会在邺、玳两面夹击下被蚕食殆尽也未可知。”

    聂七此事再也掩盖不住面上的震惊之色,他万万想不到这样咄咄逼人的一席话会出自一个小女孩之口。

    长流忽然取了案上一本封面残破的册子掷到聂七面前。

    聂七心中又是一惊,父王的笔记,他绝不会错认。正是他当日在藏楼搜索半日,却没有找到的凉王手记。父王曾经手把手教过他写字,直到今天他还记得那是一只干燥、稳定、长满薄趼的大手。

    长流翻开第一页,又取了一旁的灯盏照明。凉王气势凌厉的字迹即刻映入眼帘:“吾平生唯愿驱除虏寇,保我大禹山河永固!”封皮之后第一页上只写了这一句话。

    聂七此刻心中翻江倒海一般,心思反复,一时只想杀了狗皇帝为凉王府上下几百口人报仇雪恨;一时又觉得自己倘若真的这样做了,父王在天有灵必然要怪罪他。他还记得小时候父王教他习剑时对他说,要好好习武将来报效国家;也记得自己第一次手刃敌人的快意。他想得入神,刚要伸手触眼前的凉王手记,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行动受制。

    聂七忽然平静道:“你说了这么多,难道想放了我?”

    长流道:“我与你做个十年之约。十年之内,你仍做你的凉州小王爷,守我大禹西北门户。十年后如果你还放不下,仍可上京行刺。只一点,在此之前你不得起兵造反!”

    聂七闻言只觉得这个小姑娘说的话匪夷所思,几要疑她疯了。

    “倘若我不答应呢?”

    “那我即刻杀了你。”

    “你就不怕我出尔反尔?”

    “其实你杀不了我父皇的。你自己也明白。”

    聂七疑惑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放了我?”

    “为我凉州百姓。我相信你在则凉州百姓安。”前世这厮死了之后凉州城破,河西五郡皆被邺所夺,朝廷花了整整七年时间才将邺的骑兵赶出关外。也正因为如此,消耗了大量的兵力和国力,才使洛轻恒轻而易举便连破二十城,一路杀入帝都。

    聂七冷哼一声:“你倒看得起我聂湛。凉州的兵马我调动不了。父王的虎符不在我手中。”

    “我知道。虎符被先帝爷毁了。”长流知道他这话不尽不实,却也没有点破。不能调动全部的兵马是肯定的,但若说连一兵一卒都不会听他号令,她却是万万不信的。毕竟虎符只是死物,但人却是活的。

    “一派胡言!这么重要的东西,那狗皇帝怎么可能毁掉!”

    “道理很简单。虎符并不是朝廷给的。小王爷应该知道它的来历。”

    “虎符是我父王出征的时候因为怕底下人持令无所倚仗,便叫人用铜铸了一个可以分成两半的老虎。那又如何?”

    “那便是了。虎符原本只是你父王的私物,后来却渐渐成了能调动凉州十万大军的信物凭证。先帝爷这样的英才明主会用你父王的私物去调兵么?倘若如此,皇家颜面何存,皇威何在?这虎符既然朝廷用不得,倘若落在他人手中则又是一个祸端,不毁去难道还留着么?”

    聂七听长流所言有理,已经信了她,心道:怪不得阿公在中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原来虎符已经没了。

    “你是怎么知晓我的身份的?”

    “小王爷不知道自己会说梦话么?”

    长流并不知道她这一句信口胡言,让聂七整整十年都睡不好觉。

    长流听他刚才自称聂湛,想来是他的名字,知道这位小王爷已经有所松动,便道:“本不能出来太久。你到底答不答应?”

    她见招财欲言又止,轻声道:“先帝爷也许是欠了你的,可是本并没有欠你分毫。本的母后是怎么死的,你应该心知肚明。本一介女流都能为了凉州百姓放你逃生,难道你堂堂男儿就便不能为了大禹万千百姓放下私仇?”

    聂湛见烛光下长流稚嫩的脸上泪光盈盈,眼睛却仍旧清湛沉静,心中越发五味陈杂、纠成一团乱麻。他方才几番想问她:“倘若你的母后死于我先前派出的刺之手,你还会不会放了我?”却怕她听了之后真的会反悔,便强忍着不问。却万万没想到她其实是知道的。他一时想着自己竟然不如一个小女孩襟开阔,一时又觉得她的母后一人怎么抵得过自己凉王府上下几百口人的命。

    长流并没有给他继续纠结的机会,她忽然吹熄了灯。顾非从门外闪进来,一记手刀,将聂七劈得人事不知。

    ……

    聂七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躺着。他想爬起来,却发现四肢仍旧绵软无力,只能警觉地环顾四周。屋中陈设陋,不像是在里。

    只听门吱呀一声响了,进来一个花白头发的布衣老妇:“小伙子,你终于醒了。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

    “这是哪里?”

    “这里是城东我家啊。小伙子。你是掉进粪池了还是怎么的?我儿在巷子里捡到你的时候,你就昏迷不醒,身上一股冲天的馊水味。我让他给你换了衣裳。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饿不?”

    聂湛心道:原来我已经出了。她就这样放了我,胆子真大。随即又不免自嘲地想:是了,这次我牺牲了在京城积累多年的力量,她有什么不敢的。我身上一股馊水味,她竟然把我同粪桶一道运出来!

    聂湛想起那双明亮皎洁如月光的眼睛,气恼之余不禁又觉得有两分好笑。倘若聂湛此刻知晓那双眼睛的主人找到雷公公,以事后雷公公必须自我了断为条件,让雷公公将他运出去,只怕就笑不出来了。

    聂七一时伤心怨愤准备多年的谋刺最终功败垂成,一时又庆幸自己仍然活着。好半晌,他才从思绪纷乱中回过神来,往自己身上索,又猛然想起刚才老妇人说替他换过衣裳,便急急问道:“我身上可有东西?”

    老妇人驼腰走到一个矮柜旁,拿起一本包了崭新封皮的递给他道:“有,就是这个。你的衣裳我替你洗过了,晾在外头呢。”

    聂七勉力支起上身,接过他父王的手记,翻开第一页,墨色深浓:“吾平生唯愿驱除虏寇,保我大禹山河永固!”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只觉眼眶中止不住的酸意涌来,顷刻间模糊了视线,那几个字再也看不清楚,却又仿佛清清楚楚地刻在了心上,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碧横。

    帷帐内,长流把玩着手中刻着海水纹的玉佩,心道:是得找个机会再会会顾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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