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章 恨若渴,忆茫茫(二十五)
三年,一余天,如白驹过隙,两个人分别过着各自的生活,唯一相通的地方是天上那一轮明月。她的记忆在回宫不久后恢复,也不似与玄青在一起时爱哭爱撒娇,容貌生的愈发沉稳端庄。可也不似我初遇她时,在宫中无人交好。
起码在我看来,她与每个人都有交集。
按我从前的猜想,是方晗爱上玄青,方芜也爱上他,可她们二人姐妹情深,她便把这份感情藏在心里。因为多年隐忍爱意,才会在玄青杀死方晗之后爆发。
如今看来,却是方芜先遇见他,两人彼此相爱。实在不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使这段感情终于破裂,致使玄青又爱上方晗,甚至杀了她。
在大周时,太子哥哥最爱读些酸诗。其余的便罢,唯有其中一句印象颇深——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待我问他这句诗词究竟是何意时,他只摇着把破折扇,得意洋洋同我道,相思是桩病。
起初我不大懂,可如今看到方芜的模样,大约也能了解一二。她日日想着那个人,想知道他的消息,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再受什么伤。可她不知道,寻常人再也伤不了他。
五月十二,边关大捷。
天子龙颜大悦,当夜便宴请众臣。方芜称病没有出席,却遣了贴身侍女去席上传话。酒过三巡,旗开得胜的楚尧一身月白战甲出现在内宫一处偏僻凉亭,带了边关的仆仆风尘,眸中疲惫在瞥见婷婷而立的方芜时顷刻消失。
“公主此时召见微臣,不知所谓何事?”
“楚将军。”她唇边有盈盈笑意,甚至不给他打量她的机会,再开口时已经开门见山,“请楚将军,帮我寻一个人。”
久别重逢的欣喜坠入夜幕缓缓飘散,一并他的嗓音也显得低沉黯哑:“不知公主要寻的是什么人?若是要紧事,禀报圣上岂不是更快一些。”
夏夜晚风微凉,她自袖中摸出一张叠的方正的熟宣,依稀可见是幅画像,“是我的一桩私事。还请楚将军帮我寻一寻画中人,不需劳驾父王。”
他似是不解,皱眉紧紧盯着她一截莹白的手腕。刚要伸手去接时,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笑:“庆功宴时你却告假,我以为你是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不想竟悄悄躲在这里同楚将军夜话,莫不是……”
他的手一抖,画像自空中掉落,飘飘然落在方晗的脚边,被她弯腰拾起来。
见来人是她,方芜似是松了口气,将她拉至身前,像是浑不在意她口中所言:“姐姐莫要胡说。”
我终于见到方芜的姐姐,她甘愿余生用仇恨当做信仰,只为替她报仇的那个人。与她有七分相似的样貌。全然没有在方国时的尖酸刻薄,容貌恬淡,似一派皎皎月华。奈何红颜薄命,着实令人扼腕。
楚尧适时告退,六角凉亭下,方晗若有所思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直至消失在拱门前,才转头笑道:“许久没有与你一同练舞,你没有荒废了吧?我近日新学了一支舞,要不要我教你?”
她亦是从沉思中回过神,点头笑道:“好。”
有些习惯,一旦萌生,就像树根深深扎在皮肉,想要改掉,唯有将生了根的叶生生扯出来。她跳给玄青的那些舞,全是按照他的喜好,一步一步排练而成,如今已是习惯。再跳回原来的舞,她从没有那么笨拙,还不到一个小节,已跟不上方晗的舞步。
方晗斜斜睨她一眼,扶着漆红柱子,声音有些喘息:“自从你失踪回来后,日日都心不在焉,是有什么心事?”
远处隐有丝竹乐声,宫灯重重,她颊边漾出微红,被月色衬得愈发明艳:“姐姐,我喜欢上一个人。”
她愣了愣,眼睫顿时盈满笑意,“是什么时候的事?要不要我去求父王给你赐门婚事?”
她走到她身畔,把头搁在她的肩膀,摇摇头道:“他说他会来找我,我只要在这里,等着他就好。”
流云漫天拂过,遮住稀薄月光。她握住她的手腕,遥遥望着月色:“阿芜,我真替你高兴。”
七月初七,乞巧节。方晗在宫中待得烦闷,便拉了方芜一道去集市赏景,半路恰好遇上进宫面圣的楚尧,在问清二人去向时,又领了一队乔装打扮的侍卫,无论如何都要妥帖随侍。
护城河边河灯悠悠,繁华街景里,小商小贩络绎不绝。方晗似是难得出一回宫,对一切新奇事物都颇有兴趣。不多时,侍卫手中已报了三层锦盒。在一家卖面具的小摊前停留的尤其久,随手拿过一个伶人面具罩在脸上:“阿芜,好不好看?”
她想答一声好,蓦然觉得挂在颈上的骨片热的发烫,像一簇极细的火苗灼在胸口。她来不及细想,已握着骨片跑向人流相反的方向。身后楚尧愣了愣,将手中锦盒交给近前侍卫,也追了出去。
方晗把面具拿下一半,望着层层人流喊了一声:“阿芜——”
她已不见踪影。
玄青曾说,若他遇到危险,她会第一个知道。她果然感应到,沿着护城河一路奔跑,直至跑出城门,最终停在一片荒郊山头。
每走一步,心就沉下去一分。纷乱的车辙印,泥土被鲜血染红,她曾送给他的人偶,为了让他记住她,可现在却被劈成两截,刀口整齐,想来下手的人武功不错。其中一截孤零零的滚落在被砍倒的树旁,另一截已不见踪影。
血迹在断崖旁戛然而止,她向前走了两步,脚下似有钧重,连迈出一步也是不能。楚尧从她身后走上前,向崖下望了望,只能见云雾缭绕:“从这里跌下去,必定凶多吉少。哪怕不死,也是重伤。”
这句话终于将她心底最后的希望击碎,她昏倒在断崖上。回宫后,方芜大病一场,自此郁郁寡欢。
因我已知道最后结局,情绪并未有太大波动。所以很难想象,当玄青毫发无伤再次站在她面前时,她的内心究竟会生出怎样的情绪。
半年后,十二月已是地冻天寒,当方晗牵着一身玄袍的男子站在她面前时,她久久愣在当场,甚至不知该作何表情。三年都活在腥风血雨里,他的俊朗脸庞像是被刀刻过一半,一双狭长的眸子冷的慑人,可只有在看向身旁的人时,会露出她熟悉的温柔表情。
她不知自己是该开心他还活着,还是该质问他为什么不来娶她,抑或是该恨他为什么牵着姐姐的手。她想知道这三年他究竟过得如何。情绪像洪水奔腾嘶吼,像要冲破喉咙,却被齐齐堵在喉管,一句话都说不出。
姐姐满脸洋溢着幸福笑意:“阿芜,我会嫁给他,我爱他。”
“阿芜,你喜欢的人呢?到时我们一同出嫁,一同披上嫁衣,一同上喜轿……阿芜?”
她自回忆里抽身而出,目光落在两人紧紧相牵的手,许久,淡淡地:“没有什么喜欢的人。姐姐,儿时的话,怎么能当真。”
原来,那只是他幼时的戏言,她却当了真。
照理说,公主同平民百姓,简直不可能有结局,更何况是身份成谜的杀手。但恰恰因为是杀手,百丈城墙犹如矮篱,皇宫侍卫简直形同虚设。我不知方芜见到二人花前月下究竟是何种心情,或者说,根本没有心情。
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宫墙。之后不久,两人的关系还是被皇上发现。方晗决定同玄青私奔,恰好路过在楚尧管辖的边境。
方芜再次找到楚尧。自他回宫后,她一共找过他两次,为了同一个人。只是全然不同的心境。她等在他下朝时的必经之路,额间花钿衬得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姐姐的事,还请楚将军多多照应。”
一只离了雁阵的孤雁自天边飞过,他眉间带了丝怒意,定定看着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公主不怕,我会上报皇上?”
她的目光不知落在哪一处:“正因我信你,才会将此事托付给你,楚将军。”
“公主为何要这么做?”他有些气急,停顿许久,才将声音稳住,“寻了一个人这么多年,等他终于出现,公主却要替别人做嫁衣?”
“她不是别人,她是我姐姐。从小就对我那样好,什么事都让着我。”说出这样的话,她想牵起嘴角笑一笑,可就连笑都是苦涩,“他喜欢我,我就将我自己给他。他不喜欢我,我就把最好的给他。”
我总算明白方芜为什么从来不会笑,一贯只是淡然表情。因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能大过让她痛苦的事。最亲的人跟最爱的人在一起,实在不是祝福或是洒脱放手就能画上句点。
总以为事情至此,已像钝刀剜心,再不能痛至如此。可接下来的事,就像刚刚剜出的心脏,在它还在跳动时,又狠狠刺了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