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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暖第1部分阅读

      金玉暖 作者:肉书屋

    金玉暖第1部分阅读

    金玉暖 作者:泊烟

    文案

    被世宗皇帝视若明珠的公主李画堂适婚

    皇室选夫令下,一时群贤毕至,会于赤京

    都说百年修得共枕眠

    但婚事不顺,房事不顺,生子不顺,诸多不顺

    缘深?缘浅?

    强扭的瓜也好,错配的鸳鸯也好

    终抵不过日久生情

    内容标签: 契约情人 阴差阳错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画堂 ┃ 配角:李悠,谢明岚 ┃ 其它:由来情深,奈何缘浅,向来缘深,无奈情浅

    【正文】

    罚跪

    我跟王明珠一起跪在奉先殿。

    皇室列祖列宗的牌位挤满了供桌。而四面墙上,都是历代皇帝的画像。九龙金鼎里飘出袅袅的烟,香味熏得我昏昏欲睡。

    我被父皇罚跪,王明珠被太子罚跪。

    王明珠是太子的新妇,也是我舅舅的女儿,算起来还是我表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本该感情很好。但也许是天生八字不合,她五行属火,我五行属水,于是水火不容,从小就结下了梁子。

    从我及笄礼开始,不到十天的光景,我们已经交战了三回,各有胜负。

    这次因为在皇家马球赛的时候公然打了起来,父皇大怒,罚我在奉先殿闭门思过三日。

    而太子也以太子妃失仪为由,同样罚她在奉先殿思过。

    “喂,你冷不冷。”我侧头问她。

    她哼了一声,脾气竟然比我这个皇家公主还大。

    “我让小陆子拿一块毯子来吧?”我记得她身体不好,从小就一直生病,真要这样跪一夜,肯定吃不消。

    “不用你假惺惺。”

    我怒了,“王明珠,你不要太不知道好歹!我就是看见你在谢明岚的马身上动手脚了,你赖不掉!”

    王明珠吼回来,“我就是动了,怎么样?明白人都知道,这马球赛肯定是要太子赢的!谢明岚再了不起,风头也不能到太子头上去!”

    我又想扑过去掐她,但想起母后的警告,硬是忍住了。

    王明珠斜睨我一眼,“李画堂,你是不可能嫁给谢明岚的,劝你不要在他身上浪费心思。”

    “谢明岚一定是我的驸马!”

    王明珠本来跪得笔直,冷哼了一声,索性坐在自己的脚跟上,“我爹说了,谢明岚是要配给八公主的。再说了,从小到大,都是你一厢情愿要嫁给他吧?他说过喜欢你没有?”

    我要争辩说有,可是底气明显不足。

    “所以,赤京第一金也好,准驸马也好,说的都是别人,没你什么事儿。”

    我听得无名怒火起,咬了咬牙,瞪着供桌上的牌位。

    谢明岚是谢太傅的孙子。他爹死得很早,他是个遗腹子,娘又难产而死。父皇体恤他自小失去双亲,对他格外恩宠。从小我们一起长大,他是太子的陪读,后来在弘文馆学习,再后来考科举中了状元进了门下省,现在是门下省的副职,黄门侍郎。

    谢明岚号称赤京第一金,其一是因为谢家门第甚高,我朝开国数百年来,已经出了十多位太傅,数十位宰辅,可谓高官世家,贵不可言。其二是因为他年少有为,貌比潘安,至今未娶。

    我向母后求了很多次,要她向父皇说情,把谢明岚指给我,可是母后都没有答应。她说谢明岚不是一般的王公子弟,可以随意指婚,我想要嫁给他,得他本人同意才行。

    但太子给我仔细分析过,要谢明岚同意这门亲事,和要我绣出一朵牡丹一样困难。

    这其中有些因由。

    小时候我很暴力,把谢明岚的大牙打断过,又仗着自己是公主,经常把他当马骑,当猴耍。谢明岚粉雕玉砌的一个小人,从小被周围的人当成宝一样捧在手心,一碰到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虽然大了以后,我收敛了不少性子,也跟王明珠,老八她们一样,给他写情书,摘花给他,可他一见到我就不自在,我是知道的。

    反而是老八和他走得很近,父皇也有意等老八及笄了,就把她指给谢明岚。

    我当然不能坐视谢明岚成为我的妹夫,就在皇家马球赛的时候,求父皇让我颁得胜的头花。

    太子虽然精于马术,但赤京的贵公子们都知道,谢明岚的马球打得不叫好,叫神!

    马球赛开始之前,我特意去了一趟马厩,看到王明珠在谢明岚的坐骑那里走来走去。我上去盘问她,结果一言不合,两个人就大打出手,被闻讯赶来的父皇命人分开。

    当时赤京的许多贵公子都在场,包括谢明岚。他看着我,眉心微微隆起,好像不高兴。我的心就那样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此刻,奉先殿里磨人的香终于烧完。

    我和王明珠赌气,一个晚上都没跟她说话。第二天天亮,我的近身太监陆有之来看我们的时候,我才发现王明珠已经晕过去了。陆有之连忙跑去东宫禀报,我让王明珠枕在我的腿上,探了探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我跟王明珠是死对头,但她偏偏是舅舅的心肝宝贝。我不忍见她难受,是因为她难受,舅舅会更难受。

    太子李纯,很快就来了。

    赤京里对他的评价是,长了一张风月里的脸,姿仪优雅。

    李纯把王明珠抱起来,低头看了我一眼,“小六,你也起来吧。”

    “父皇罚我跪三天。”

    他斟酌了一下说,“今天早朝之后,父皇把谢太傅单独留了下来……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我当然要去看,我还是飞奔过去的。

    御书房外,羽林军向我正身行礼。父皇的近侍,老太监郑德海把我拉到一边,“六公主,您怎么来了?”

    我不跟这个老树精拐弯抹角,“谢太傅是不是在里面?”

    郑德海点了下头,“公主,您别太难过……八公主和谢公子情投意合,皇上也不好棒打鸳鸯。再说,这赤京城里,也不是就谢公子一个好……公主,公主!”

    我没空听他的唠叨,直接闯进了御书房。

    书房里只有父皇和谢太傅两个人。谢太傅已经是花甲之年,头发和胡子白花花的,乍一看有点像山神爷爷。但是,不要被他平日里和蔼可亲的样子蒙蔽。他一到书房就会化身为山妖,太子,谢明岚连同我,都没少被他骂。

    父皇头也不抬,“小六,朕罚你跪三天,你一夜就跪完了?”

    我也不行礼,直接跪在地上,“父皇,我不同意你把霓裳嫁给谢明岚!”

    父皇本来在低头看奏折,听到我这么说,英眉微扬,“不同意?你凭什么不同意。”

    我豁出去了,“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我喜欢谢明岚,我要嫁给他!”

    父皇气得吹了一下胡子。谢山神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嘴巴乐得咧开,“没想到老臣那个傻孙子还挺有福气,这么多人抢。”

    我瞪了谢山神一眼,跪挪到父皇身边,伸手扯住他的龙袍,“父皇,霓裳及笄还有一年,我已经及笄了,可以嫁人了!”

    父皇拿手指戳我的额头,“小六,你害臊不害臊?哪有姑娘家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嫁人的?何况你还是个公主!”

    我倔脾气上来了,“反正我坚决不同意把谢明岚指给霓裳!”

    “反了你。”

    “父皇,只要您把谢明岚给儿臣,儿臣保证以后听话,再也不闯祸,不跟王明珠打架,好好学礼仪,行不行?”

    父皇看着我,神色有点凝重,“你问过明岚的意思没有?朕见他给霓裳摘过花,给霓裳吹过笛子,为你做过什么没有?小六,强扭的瓜不甜。明岚从小就没有了父母,朕不能让他娶自己不爱的人。这不公平。”

    我鼻子一酸,坐在地上。

    是啊,谢明岚不喜欢我。他没有给我摘过花,也没有给我吹过笛子,甚至都没有对我笑过。

    每年开春的时候,我总是费尽心思地找最大最美的花送给他,可他总是沉默着,一句好话都没有。我时常趴在东书房的窗子上,痴痴地看他和太子上课,送过去的糕点,他却一口都没吃。母后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可不就是自作多情的那一个?

    父皇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对山神说,“太傅,水患的事情就让明岚去吧。朕有意把他调到尚书省,这之前,先锻炼锻炼他。”

    谢山神站起来,行了个礼,谢过父皇,又对我说,“六公主,有空到老臣府里来玩啊。”

    我“哼”了一声。父皇替我说,“小六要嫁人了,以后就不方便四处跑了。”

    心碎

    父皇免了我再去奉先殿罚跪,也让人去东宫传旨免了王明珠。

    我跟父皇单独谈到了很晚。

    我及笄之前,总是盼着自己快点长大,然后求父皇赐婚,嫁给谢明岚。我十五年的人生几乎都在为了这个目标而坚定地努力着。

    但从御书房出来以后,我就没那么坚定了。

    小时候,我,王明珠,霓裳,都喜欢谢明岚。我从记事开始,自己的事情没记住几件,大多只记住他的事情。比如他很爱干净,随身带着手帕。他有几把好笛子,一把好琴。他很小就会骑马,家里的藏书跟宫里的一样多。当年他还小,没有傲气,总是使劲浑身解数逗我开心。

    可后来,我贪玩掉进碧澄湖,他不知怎么也掉了进去。羽林军把我们捞起来之后,他就渐渐地不跟我玩了。

    王明珠和霓裳差不多是从那之后才跟他玩在一起的,王明珠一早就知道自己没戏。到最后,还是霓裳最有福气。

    我回头看了一眼御书房,想起最后父皇拉着我的手说,“小六,要尽量成全别人的幸福。”

    成全。我成全了谢明岚和霓裳的幸福,那我自己的幸福谁来成全呢?

    皇宫里华灯初上,我沿着树影里的灯火,一路走到了母后住的凤泽殿。

    凤泽殿很亮,我知道那是夜明珠和烛火交替的光芒。母后并不是奢侈的人,相反还比一般的宫妃节俭,会如此,多半是有贵客到访。

    果然,我刚走到门口,在母后身边伺候的安姑姑就拦住我,“公主,皇后娘娘在招待客人。”

    “什么客人?”

    安姑姑的目光躲闪了一下,“谢大人在里面。”

    我心里有什么地方“啪啦”一下碎裂,不顾安姑姑的阻拦,步入殿中。殿里亮如白昼,正位上拉了珠帘,珠帘后端坐着一个人。我知道那是我的母后,能皇后。而在我右手边的那个有些愕然,正站起来行礼的人,就是谢明岚。

    “六公主。”他行礼。

    我看他一眼,在他对面的席位上坐下来。夜明珠照得我眼睛又酸又疼。安姑姑让宫女奉上一些食物和果酒,我只捡了葡萄吃。

    这个季节没有葡萄,这葡萄是从西北快马送来的。我三下五除二把整串葡萄吃完,手上都是粘稠的葡萄汁。

    我刚看向安姑姑,对面席上的人影动了动,不一会儿,一块干净的手帕,就递到了我的面前。

    深蓝的手帕上好像有淡淡的香气,像是御花园里的玉兰。

    我犹豫着不接,他又往我面前递了递。

    我不再跟他客气,拿过手帕,擦完手还不忘擤了一下鼻涕。之后还把手帕硬塞还给他。谁知,他不但没生气,还把手帕收回怀里,重新坐了回去。

    这一下,反倒是我有些意外了。

    因为谢明岚爱干净在赤京是出了名的。据说他一天要沐浴三次,夏天的时候可能更多。衣服最多穿三次,同样的,腰带和鞋绝对不会在第二年看到重样的。所以,那样一块脏了的手帕,按他往常的做法,应该让宫女拿出去丢掉才对。

    “谢大人,本公主是特地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他大概第一次听我这样喊他,有点不习惯,皱了下眉头,但不说话。

    “父皇已经答应了谢大人和八公主的婚事。”我咬牙切齿地说。

    他望着我,目光中隐含着一些奇怪的东西。还是母后说,“定下来也好。”

    我生气。我不仅生父皇的气,也生母后的气。他们都巴不得谢明岚娶霓裳。父皇是很多人的父皇,母后却只是我的母后。这不公平。

    谢明岚对母后说,“八公主年纪尚小,微臣以为不妥。”

    花都摘了,笛子都吹了,还有什么妥不妥的!我气得猛捶了一下桌子,他转过头来看我。只一眼,我已是满心的酸涩。

    如果当年我不说要赔他那颗大牙,他不说用嫁给他来换,我们今天,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我不敢再呆在这里,起身找了个理由要离开。

    曾经沧海难为水。如果不曾与他共度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或许,我还有一个公主的骄傲和自尊。

    我几乎是逃离凤泽宫的。然后一个人在花园里面没头没脑地乱跑。

    最后,我实在跑不动了,就坐在碧澄湖边的大石头上,看水中的自己。

    远处有悠扬的琴声响了起来,音节亮烈,缠绵悱恻。

    我从来不知道宫里有人弹琴弹得这样好。李纯研习过几年古琴,兴趣不大,也确实没有什么造诣,后来就荒废了。霓裳倒是精于古琴,但我没听过她的琴声。

    琴声响了很久才停下来,我想大概是一曲完了。如果我坐在那个弹琴的人面前,一定会为他鼓掌喝彩。因为这琴声,真不亚于一出好戏。

    我以为那个人会弹第二首,可是坐了许久,琴声都没有再响起来。

    我有点惋惜,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到远处的灯火一点点暗下去,知道要回宫了。

    转身的时候,我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人,顿时吓了一跳,倒退几步差点要跌到湖里去。

    他疾走几步过来拉住我,我的手被他包进掌心里。

    暖暖的。像是那场延续了很多年的繁华大梦。

    “谢大人!”我愤怒地抖开他的手,闪到一边,“太晚了,你不应该在内宫中逗留!”

    他凝着我,轻轻叫了一声,“画堂。”

    “我是君你是臣,不要直呼我的名字!”我声嘶力竭地吼。

    他有点恼,“公主殿下。这样可以了?”

    “谢明岚,你走!”

    “臣告退。”

    他转身就走,我也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走了几步,干脆拼命地跑起来。风灌进鼻子里,撕扯般地刮过脸颊,有点痛。脑子里嗡嗡地,什么都不能想。我越跑越快,使出浑身的力气,最后气喘吁吁地停在东明殿的前面。

    谢明岚今夜有点反常,我比他更反常。

    陆有之坐在宫门口的石阶上打盹,好像在等我。我过去踹了他一脚,他连忙跪趴在我面前。

    我往宫里走,“王明珠怎么样了?”

    “太子妃没事,已经醒了。”

    我把披风脱下来,随手丢到身后,陆有之哎呦了一声。我转身看到披风兜住了他的头,心情不由地好了些。“喊什么喊,你不会拿下来?”

    “公主……”陆有之拿着披风,委屈地看着我。

    “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我坐下来,靠在宫里最大的那根红柱上,看着蜡烛一点点地烧完。我不是想不开的人,但是对于谢明岚总是有几分不甘和不舍。诚然,他并不是完美的。长大了之后,越来越傲,脾气越来越臭,有的时候,甚至都敢吼我。可是只要能嫁给他,我愿意给他吼,我愿意受着他的脾气。

    关于那个时候执拗的少女情怀,很多年后,我都没有弄懂。

    天刚蒙蒙亮,陆有之就跌跌撞撞地爬进来告诉我,父皇来了。

    父皇显然也是一宿没睡,眼睛里有血丝。他把所有人屏退,坐到我身边。父皇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身上总是有一种如大地般厚实的力量。小时候我常常坐在他的膝头听他讲故事,大了之后,他老了,我重了,很久没有再靠他这么近。

    “小六,你母后跟朕谈了一夜。她求朕下旨给你选驸马。”

    自古只有下旨给皇帝和太子选妃的,哪有下旨给公主选驸马的?这事太荒唐,不能同意。“父皇,儿臣只是个公主,又不是太子。这事咱不能听母后的。”

    父皇叹了口气,揽住我的肩膀,“这天下做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过得幸福?就算父皇不能把明岚指给你,总能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可是父皇,我只喜欢他,只想嫁给他。”

    父皇深深地凝望着我,目光有几许无奈,几许心疼。他忽然别过头去咳嗽了两声。我连忙拍他的背,这才发现他瘦了好多。从小父皇就疼我,就算他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也会每天都抽出时间教我写字,听我背书。他在我身上倾注的关爱,是所有孩子里最多的,连太子都嫉妒了我许多年。

    我并不是他所有的孩子里最聪明的,也不是最漂亮的,所以至今都不明白他这样待我的缘由。

    “父皇,你瘦多了。”我心疼地说。

    “老啦!小时候,小六总说长大以后要给朕买糖人,做衣裳。可眼看你到了嫁人的年纪,朕的糖人也没吃上,衣裳也没见着。”

    我脸红,摇了摇父皇的手臂,父皇就不打趣我了。

    “小六,你虽然是公主,父皇虽然是天下的主人,但也并不是事事都能如愿的。父皇年轻的时候,也深爱过一个女人,做了很多的努力但最后都不能娶到她。我们皇家的人,看似尊贵,实际上最可怜。在别人看来,我们什么都有,可往往我们所有的,都不是我们自己想要的。”

    我听懂父皇话里的惋惜和劝告,担心他的身体,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画堂,如果嫁给明岚,这一生可能就注定了。但父皇想让你有不一样的人生,去很多好地方,看不一样的风景,做一个快乐的人。明岚是个好孩子,但他不是一个人,他肩上的胆子太重也太过压人。”

    我抱着父皇的手臂,靠在他的肩头上。父皇是最了解我的,他知道我吃软不吃硬,骂我罚我,不如说道理给我听。

    “所以这件事,就照你母后说得办吧。”

    他说话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口气却是那么地坚定。

    我明白了。父皇不是来找我商量的,他只是来告诉我最后的决定。

    游湖

    阳春三月,世宗皇帝下旨,给公主李画堂选夫。政令下达,举国满十八岁的青年,只要有贤名,俱才俊,家世好,未婚配,都得到赤京来备选。

    我不知道崇政殿里有多少反对的声音,也不知道皇宫里的人怎么议论父皇的这道旨意。

    我只听小陆子添油加醋地说,崇政殿的九龙柱上又撞了几个谏官,三省六部的官员每天都跪堵在崇政殿的门口,高喊着要父皇收回成命。父皇在位几十年,算是个开创盛世的明君。虽然有点惧内,但好歹政通人和,没做过太荒唐的事情。史官已经清净了许多年,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兰台史馆每天到了深夜还在掌灯。

    没过几天,谢明岚被父皇调去治水,要有好些日子不在赤京。

    我坐在东宫的暖阁里面吃葡萄。李纯坐在书桌后面翻阅奏折,不时笑道,“小六,你上辈子一定是只小狐狸。”近年来,父皇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有意让太子监国分担政务。所以李纯很忙。再加上我跟王明珠八字不合,要不是为了这一串珍贵的葡萄,我才不来东宫。

    “为什么?”

    “我就没见过比你更爱吃葡萄的人。进贡的几串葡萄,全进你肚子里了吧?”

    我哼了一声,把紫色的葡萄一粒一粒地塞进嘴里。吃得急了,连籽都不吐,直接吞进肚子。

    “你慢点!没人跟你抢。”李纯摇头。

    说起来,我和太子都是皇后所出。不同的是,太子是已故的仁皇后所生,在父皇众多的子女里排行老二。他母后去世以后,一直是由我的母后代为抚养,我们同吃同住同睡,一直到他被封为太子移到东宫来。

    “真头疼。父皇母后这是在跟明岚叫板么?”

    “怎么了?”

    李纯叹了口气,“有贤名,俱才俊,家世好,未婚配。单单这四项,就让各州刺史上了数道折子了。什么样的叫俱才俊?什么样的家世才算好?我总不能回他们说把谢明岚当做标准找吧?”

    我刚塞进一粒葡萄,深受刺激之下,把整粒葡萄都咽了进去。

    我捶胸顿足,李纯连忙走过来,又是端水,又是拍背。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抓着他的手臂认真道,“哥哥,你千万别!”

    李纯在我身边坐下来。他的眼睛,长得和父皇特别像。

    “小六,你真的放弃明岚了?”

    我按住他的手背,不让他再往下说。

    “好吧。”

    我很会自我安慰,“父皇和母后会为我寻一门好亲事的。”

    李纯摸了摸我的头发,“小六,别看我国幅员辽阔,数百年来,像明岚这样好的男人,出不了几个。”

    我皱眉头,“你不是总说不知道他哪里好吗?”

    “那不都是开玩笑的?明岚与我一同长大,知根知底的,你嫁给他我才能放心。”

    “喂,他跟老八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老八才是你亲妹妹!”

    李纯狠狠按了一下我的头,“你不是我妹妹?”

    我终于把葡萄吃完,认真地说,“父皇说的对,谢明岚不喜欢我,我不能勉强他娶我。哥哥,你知道吗?他给老八摘过花,给老八吹笛子,打心眼里喜欢她。我何苦不知趣呢?再说了,又不是全天下的男人就谢明岚一个!”

    “天下的男人是很多,但能跟他相提并论的,确实寥寥无几。”李纯忽然拍了一下脑门,“啊,我想起来了,倒是有一个人能与他不相伯仲,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谁?”

    “陇西王。你还跟他斗过呢。”

    我疑惑地望着李纯,李纯站起来,到书架那里翻腾了一阵,捧了一叠的纸过来。

    我接过那些纸摊开来看,顿时脸红了。

    只怪我小时候无恶不作,光辉的历史留下的痕迹太多。李纯给我看的,正是我小时候偷溜到弘文馆,给学生们的书法作业做的“批示”。我那时候对自己的行楷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感,总是想找地方表现。如今看起来,当年那所谓的批示,简直可以让我羞愧而死。

    李纯把谢明岚写的那张“凤求凰”给我看,我的批示是,“狗屁不通。”

    我连忙把那张纸胡乱地塞到最底下,李纯又拿了另一张纸给我看。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我记起来了。这字让人眼前一亮,浑然大气,虽说我是外行只能看看热闹,但还是记住了他的名字,李悠。

    弘文馆的掌事在他的名字上画了大大一个红圈。我在下面给的批示是,“差不多凑合。”

    那时,我去弘文馆胡闹的事被父皇知道,他狠狠教训了我一顿。几天之后,我都快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小陆子给我送来了一封信。信里面没有别的东西,还是这张曹孟德的诗,只不过在我的批注下面多了一行字,“小儿无知。”

    我当时就怒了。这个李悠,明明知道我是公主,还敢如此公然挑衅,就不怕我把他拖出去咔嚓了。

    我又写了一行字,“升斗小民,找死!”

    很快他的回信就来了,上面不怕死地写着,“恭候大驾。”

    于是那张好好的书法,演变成了我们骂战的战场。在他写下,“刁蛮无知,任性妄为,纵使金枝玉叶又如何?”之后,我火冒三丈地冲进弘文馆,企图把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给揪出来凌迟。掌事的却告诉我,他已经随父回乡了。问他的故乡在哪里,弘文馆里竟没有人能答得上来,只说是父皇让他在这里学习几日。

    我只当他是一个老臣的孙子,把他丢进了记忆的荒流里面。

    “他?”

    “他就是陇西王,陇西李氏的现任家主。当年他随他的父亲来赤京朝圣,只逗留了几日就走了。我也是后来听父皇提起,才知道他的身份。”

    我手一抖,那《观沧海》悠悠然地飘到地上。

    我可以不知道陇西王,但我不能不知道陇西李氏。那是我朝之本源。因为我的先祖,开国皇帝正是陇西李氏的一支。民间自开朝以来就有李一谢二的说法,这里的李指的并不是皇室。因为陇西李在民间的声望过高,皇室甚至不许他们随便入京。

    说白了,我们虽然是皇室,但他们才是李家的正统。所谓王不见王。

    李悠的血统,原来这么高贵。难怪狂。

    李纯把地上的纸捡起来,“母后要是真想找一个超过明岚的,除非把陇西王李悠招为驸马。不然,全天下人都等着看你笑话。”

    我对此不抱希望。一个少年时代,就敢跟公主叫板的人,会乖乖地来赤京给人挑选?再说了,皇室对陇西李氏的正统血脉一向敬畏,就算他堂而皇之地不来,也没人敢把他怎样。

    我没把李纯的话放在心上。

    又过了几天,老八来求我,说是天气晴好,想要我带她出宫去划船。因为她还没有及笄,仍是小孩子,所以不能私自出宫。我刚好也想出去散散心,马上去禀了母后,带上小陆子,和老八一起出了宫。

    老八不喜欢太监,所以近身伺候她的,是一个叫雪衣的宫女。雪衣跟我差不多大,太子说她长得跟我有点像。

    她是太子选妃的时候,被选进宫的,好像是一个县令的女儿。太子本来要把她送给我当宫女,无奈我使唤惯了小陆子,不习惯别人伺候。那个时候刚好霓裳的奶娘告老还乡,我就又把雪衣送给了她。

    我不爱骑马,就坐轿子。霓裳的马术不错,偶尔还跟着谢明岚打马球,所以强烈要求骑马。我们沿着赤京的第一大道,东直道,往南湖去。南湖很大,流经小半个赤京,它的水道和宫内的碧澄湖相连。

    每到春日,到南湖泛舟的文人墨客就特别多。南湖风光好,水域又广,是吟诗作对的好地方。

    到了南湖,我下轿子,小陆子习惯性地过来扶我,我瞪了他一眼,他才醒悟过来这是在宫外,连忙退到一边。霓裳下了马,把马缰扔给雪衣,拉着我就走。

    到了皇家停船的地方,我们却没看到船。小陆子出示了皇室的印信,老工匠战战兢兢地禀报,船被弄去检修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霓裳当时就发作了,“本公主现在就要用船,你听明白了没有?老东西,你敢再说个不行看看!”

    从小,母后对霓裳就特别纵容,而对我则要求严格。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怀疑霓裳才是母后的亲生女儿。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纵容,养成了霓裳娇惯的个性,她怕的人只有父皇和她的亲哥哥,太子李纯。

    我拉住霓裳,“你朝他发火有什么用?这事又不是他的主意。”

    “皇姐!我们好不容易出宫一趟,难道就这么回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小陆子,“小陆子,你赶紧想想办法。”

    小陆子鬼点子特别多,眼珠只转悠了一下,就说,“要不奴才去谢家停船的地方看看?原本这南湖也有很多出借的船。但是一来现在游湖的人多,排起队来没完没了,二来那些船都不够规格接待两位公主。”

    霓裳高兴地说,“你能弄到谢家的船?”

    “奴才只能试试。”

    “快去快去,本公主在这里等你。”

    “是。”小陆子小跑而去。

    霓裳挽着我的手臂,亲昵地说,“皇姐,你看你可真有福气,小陆子这么机灵这么贴心。”

    “雪衣不机灵不贴心么?”

    谁知霓裳竟冷哼了一声,“别提她。要不是太子哥哥赏的,我早把她撵出宫去了。”

    我有点吃惊,“怎么了?”

    霓裳附到我耳边悄声说,“皇姐,她企图勾引明岚哥哥!”

    “你不是误会了吧?”

    “这种事能误会么!还好我知道明岚哥哥是喜欢我的。找个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那个杜雪衣,让她知道麻雀就是麻雀,别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她说话的时候,雪衣刚好战战兢兢地回来,低声禀报说马已经安置好了。

    我这才仔细打量这个姑娘,皮肤很白,但是有一点病态。唯唯诺诺的样子,不像有什么心机。找个机会,我倒是真的很想问问,她是怎么勾引谢明岚的。哪怕是没成功的勾引也好。

    小陆子小跑回来,兴奋地指着身后,一艘三层的大船缓缓地朝我们靠近,停在了离岸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接着,船上放下一只小舟,悠悠地向我们划来。

    舟上下来两个壮丁,毕恭毕敬地扶了我和霓裳上去。小陆子怕水,死活不敢坐这么小的舟,我便让他留在岸边。霓裳本来让雪衣也留在岸边,可是小陆子说公主身边没个奴婢照顾不行,硬是把雪衣也弄了上来。

    落水

    谢家的船,不是一般地大,一般地华丽。

    我一踏上甲板就犯了嘀咕,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南湖,谢明岚至于么?我绝对不相信这艘船会是节俭的谢山神的主意。

    霓裳兴奋地跑到船头,攀在护栏上往下看。

    雪衣连忙说,“八公主小心。”

    霓裳回过头来瞪她一眼,“多嘴!”

    雪衣悻悻地站在我旁边,脸白得好像透明一样。我对她说,“外面风大,我们还是到里面去坐吧。”

    雪衣点头。我喊霓裳一起进船舱,霓裳却独自在船头玩得欢快,根本不理我。

    这个时候,雪衣侧头打了一个喷嚏,她手上的一截袖子滑下去,生怕我看见似地,连忙拉好。我却已经看见了那满是伤痕的手臂。

    我不动声色地进了船舱。

    里面很宽敞,有木梯通到二楼。我在靠窗的地方坐下来,雪衣仍然拘谨地站在我的身边。

    霓裳殿里的事情,我本来不该管。可是雪衣毕竟是我送出去的,多少有点情分在。我问她,“雪衣,你的手怎么了?”

    “奴婢,奴婢只是不小心……”

    我打断她,“雪衣,我要听实话。”

    雪衣吓得跪下来,摇了摇头,就是不说话。

    我转而问道,“八公主说你勾引谢大人,有没有这回事?”

    她终于开口,“请六公主给奴婢做主!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那样的事!”

    “你先起来,然后慢慢说给我听。”

    “谢谢六公主。”雪衣站起来,哽咽着说,“奴婢是去东宫给太子殿下送东西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谢大人的。当时太子开玩笑说,奴婢长得跟六公主有点像,乍一看以为是六公主来了。当时谢大人没说什么。前些日子,谢大人到广玉殿来教八公主弹琴,后来八公主被皇后娘娘叫去,就命奴婢送谢大人到皇宫门口。路上,谢大人问了奴婢的名字,还在御花园里停了下来,指着一串紫色的花苞问奴婢知不知道是什么花。奴婢没读过书,见那花叠在一起长得像一串葡萄,就随口说是葡萄花。谢大人当时笑了一下,摘了一串要送给奴婢。奴婢不敢不要,正要接的时候,八公主就来了。夺了花,还骂奴婢。再后来,皇上也来了。”

    我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以霓裳的个性,不闹个翻天覆地才怪。

    不过,御花园里竟然有花长得像葡萄?我怎么都不知道。

    此时,船陡然停了下来,又晃了两下。我起身站起来,听到霓裳在船头喊,“好大的胆子,你们可知道这是谁的船!”

    前方好像有人说话,因为隔了太远,我听不真切。

    霓裳又喊,“什么?你敢说本公主无礼?”

    我匆匆地走到船头,看到前面不远横着一条船。那船没有谢家的船这么夸张,顶多算是一艘画舫。站在画舫船头的年轻人,一身宝蓝斜领劲装,长相不俗,但说出来的话,就有些狂妄了。“公主?今天别说你是公主,就算是皇帝在这里,我们也不让!”

    霓裳挽起袖子,就要再吼回去,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来。”

    “这位公子,小妹有些莽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年轻人的态度有所收敛,“我只是下人,不是什么公子。是我家……公子喜欢安静,我们已经呆在这里一上午了,这位姑娘非要我们让开。”

    我还没说话,霓裳又喊,“那又怎样?这可是谢家的船!”

    那年轻人双手抱胸,冷“嗤”了一声,“谢家又如何?这天下,可是姓李的!你再胡搅蛮缠,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个人说话未免太过放肆,我刚要开口教训他几句,一边的霓裳却不知怎么地,一下子翻过护栏落入了湖中。

    我大惊失色,连忙叫救命。一连“咚咚”几声,谢家船上的几个壮丁跳了下去。

    “霓裳!霓裳!”我攀在护栏上着急地喊。

    此时,画舫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小东,快救人。”那声音很低沉,又特别板正,像是北方人。

    站在画舫上的年轻人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跳入水中,没一会儿,霓裳就被他托上了画舫。

    我焦急地看过去,霓裳好像昏迷不醒。年轻人朝舫内喊了声,“公子!”画舫微微地动了动,一个人影俯身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三月里的落樱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极绚烂的花雨。碧水清波之上,截断古今风流。

    那人一身天青色的袍子,淼淼如烟。茫茫几丈红尘间,似只余下了这数点烟雨。

    我一时有点失神。

    他手里还拿着一卷书,俯身看了看霓裳,深棕色的目光移向我,“放心,只是呛了些水。”

    他的目光有些冰冷,有些深沉,却似曾相识。

    “谢……”我谢字还没说完,他已经俯身进了舫内。

    谢家的壮丁把霓裳抬上小舟运回来。不一会儿,画舫就离开了。

    我再没有心思游湖,连忙把霓裳送回了皇宫。母后闻讯赶来,派人去传了御医。

    母后和御医在寝殿照顾霓裳,嫌我碍手碍脚的,就把我赶到了前殿。

    我坐在前殿的椅子上,因为抱着霓裳回来,所以身上全湿了。

    守门太监报,“大将军到!”

    我抬头,霓裳的亲舅舅,大将军霍勇就进来了。

    霍勇虽是武将,生得却并不粗犷。这得益于霍氏一门,由来就有一副好皮囊,并且代代相传。最出众的人物,就数已故的仁皇后了。

    我连忙向霍勇见礼。他冷冷地瞥我一眼,出言不善,“想不到六公主小小的年纪,已经学会了宫闱中的那些伎俩。”

    金玉暖第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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