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6 唯不忘相思
华恬和杜氏到这话,皆是一惊,继而似乎明白了什么。
也许蓝妈妈难过,也许她丢盔弃甲逃了几十年,可在她和杜三之间,魂断神伤的绝不只是一个人。杜三多年抱憾,夜不成寐,终身不娶,也是一个败亡者。
在两人之间,无论是伤人还是伤己,始终是势均力敌的,说不上谁胜了谁败了。
杜家人一直以来,将蓝妈妈定义为一个失败者,这其实是错误的。蓝妈妈不需要杜家人自以为等足五十年的等待,那不是馈赠,而是她讨回来的债。
杜氏苦笑,“也许是我错了……”自以为有五十年,就能对曾经的萧见蓝指手画脚。
华恬看向杜氏,“沐柔为何要杀杜老爷子?她不是深爱杜老爷子,为了他,终身不嫁么?”
“我来告诉你为何。”一道娇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华恬、杜氏、蓝妈妈、来仪和茴香,皆转身看向突然出现那个人。
这是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她长相美丽柔弱,一双大眼睛泛着光,很容易引起人的怜惜心理。
她缓缓走来,宛如大家闺秀,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在大家的怔愣中,她走到蓝妈妈的跟前,将蓝妈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脸上露出一个柔弱的笑容,“经年不见,原来你已经这样老了。”
华恬和杜氏,都分明地看见了隐藏在那张美丽柔弱的脸上的恶意。
“原来是你,沐柔。想不到五十年过去,你还是没什么长进。”蓝妈妈目光看着沐柔,平静地说道。
沐柔摇摇头,宛如风中一朵小白花,“你脸上都是皱纹,和年轻时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我不该下毒的,我就该让他活着,好好看看你这副苍老的面容。没准,他会一下子被你这副面孔丑死了。”
“你倒还保留一些美丽。不过我想杜三眼中的你,不是美丽的脸孔,而是和魔鬼一样的心灵。”蓝妈妈不甘示弱。
五十年了,她又再次看到了当初那个发小。曾经以为天真无邪、柔弱美好的发小。
“我一不曾杀生,二不曾害人,不过是造些口舌是非。要说心灵丑恶,我还是比不过你萧见蓝的。”沐柔缓缓地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蓝妈妈。
她柔弱的脸上。带上了得意。原本深深的忌惮,全都消失了。如果她知道这个人已经这么老了,她就不会出手,反而要多想法子,让杜三活下来,活着见老去的萧见蓝。等杜三满心失望了,她再下手毒杀他。
“别说什么真君子,看不顺眼的人才杀。有大理寺卿呢,有捕快呢,要杀人。自有定夺的地方,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决定人的生死?”沐柔看着蓝妈妈,继续说道。
“所以,你自认为你是大理寺卿么?”蓝妈妈迎着沐柔的目光,淡淡地说道。
沐柔摇摇头,“我不是。不过五十年,我要一条命总还可以罢?”
“杜老爷子避你如毒蝎,你那五十年一文不名,不知你为何认为你等待五十年,值得杜老爷子的一条命。”华恬在旁冷冷地看向沐柔。
“镇国将军成亲前。你和简流朱针锋相对,最后你胜利了,简流朱生死不知。我和萧见蓝针锋相对,胜利的是我。为何却要我付出代价?”沐柔看向华恬,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也不用看谁赢,只看那个男人的心在谁身上。”杜氏叹道。
沐柔一下站了起来,“如果他的心不在我身上,为何愿意让我做他的小妾?后来为何主动和萧家退亲,来我家里求亲?当年我在我父母、杜家父母面前问过他。是否真心要娶我,他为何要点头?”
说到最后,沐柔的声音尖起来,里头满满都是这五十年来的不甘和怨恨。
华恬、杜氏一时无话可说,当中竟然还有这样的隐情,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华恬只是一愣,就马上看向蓝妈妈了。
杜老爷子那样,等于赤|裸|裸的背叛,蓝妈妈心里,还会介意么?
华恬看到,蓝妈妈不为所动。
“说不出话来了么?”沐柔看看华恬和杜氏,最后将目光放回蓝妈妈身上,
“萧见蓝,当年我喜欢他,所以我用尽手段去争取。后来我赢了,无论是他真心,还是和你怄气,只要他说出来了,我就当他真心的。到头来,为何要怨我?你说这是为何?”
她柔弱美丽的脸狰狞起来,眼睛充满了血丝。
如果最后注定要辜负,为何不狠心拒绝,一次又一次给她希望?
“这与我何干?”蓝妈妈看向沐柔,看着她狰狞的脸,突然笑起来,“你说,那时我们眼光有多差,竟然看上了这么一个男人。”
华恬一愣,然后在心里暗暗点头。
无论杜老爷子手段和能力如何,在感情上,他的确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优柔寡断,既不能准确地知道自己到底喜欢哪一个,又不能在知道辜负一个之后,对另外一个负起责任。他永远都是心疼着处于劣势那个女子,左右摇摆。
三个人,三个五十年,多少世事沧桑,多少人杰都成灰?弥足珍贵的五十年,皆因他少年时摇摆不定而成空。
不过,也许都是劫。
他苦等五十年,另外两个女子也空耗五十年,转眼一切成空,红颜成白发。
杜氏却是色变,杜老爷子是她的叔祖,她不能忍受蓝妈妈这样的评价。
“叔祖他深情无端,这数十年来,不曾婚娶,不曾纳妾,他如何不好了?看这世间男子,有哪个能够苦等五十年,而不被红粉引|诱的?”
她说得也对,杜老爷子的确算得上是深情无端的人。世上,没有多少个男儿比得上。
只是五十年用来空等,不如用来对一个女子负责。
沐柔再度坐了下来,“他用多情的名义,害了两个女人。更是该死。”
“如果不是你再三哭着说没有家主,便不能活下去,家主会因怜惜你而对不住萧见蓝么?”思兰的声音幽幽响起,她不知何时来了。一双眼睛阴沉沉地看向沐柔。
“只是女人要俘获一个男人的手段。”沐柔看向思兰,轻轻一笑,“你肯定是不懂的,你连什么是感情都不懂。”
思兰笑得毛骨悚然,“所以我得到一个人苦心呵护。而你得到悔婚和虚耗的五十年。”
沐柔的脸沉下来,她没有再说话。
杜氏看向沐柔,“你到底为何要毒杀叔祖?”
“因为我恨他,也想他也恨我,临死前脑子里都是我。另外,我不想他看到萧见蓝,我要他一辈子充满遗憾。”沐柔满怀怨恨地说道。
“果然是你杀的?”思兰目眦欲裂,恨不得扑向沐柔。
沐柔点点头,“没错,是我杀的。他对不住我。我也要对不住他。他欠了我一个婚约,欠了我五十年,我杀他,也算为自己讨回公道。”
说完了,她笑眯眯地看向蓝妈妈,“而且,我们三个人之间,终究是我赢了。他等你五十年,我等他的时间比他等你的时间长。”
华恬看向她,“你真可怜。这么多年来,你对杜老爷子早就没有感情了,你完全可以嫁给一个爱你的人,生儿育女。幸福给杜老爷子看。可你偏不,你偏要和人家空耗人生。你以为你赢了么?不,你一直活在他们的阴影下面。”
“你以为你自己幸福,便有权利说我不幸福了么?”沐柔笑容一收,冷冰冰地看向华恬。
华恬摇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问你,你是否觉得我现在幸福?”
沐柔看向华恬,目光闪过羡慕、嫉恨,最终还是点点头,“你是幸福的。”
“那么我告诉你,若我是你我会怎么做。当年我会和你一样用尽手段,将人抢过来。可是当蓝妈妈阖家被流放之后,我会强迫自己放手。因为我知道,一个消失了的人,就像一个死人一样,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沐柔的脸色渐渐变了,她看着华恬的目光,慢慢沉了下去。
“两人互有情意,那才是甜蜜的爱情。如果另一个人无法给予同等的感情,那就是煎熬。如果我是你,我会主动退婚,然后嫁给一个很爱我的男人。”华恬一边说,一边看着沐柔,目光中的怜悯那么鲜明,
“一个聪明的女人,绝对不会将人生耗在等待和折磨上面。因为这样下去,我们将什么都得不到。”
沐柔摇摇头,声音尖刻,“不,你这不是爱情,你这是自私!像你这样的人,永远无法明白爱情的神圣!”
“我的为何不是爱情?曾经付出过真心,曾经争取过,最后被辜负。在被辜负的时候,爱情就死了。既然爱情死了,选择一种对自己有利的方式,有何不好?”
华恬冷笑起来,看着沐柔,进一步逼问,“你想一想,像你这般空耗五十年,变成一个刻薄、满心仇恨的老女人好,还是儿孙满堂、带着惆怅的老夫人好?”
她上一辈子看过一句话,无论多深刻的爱情,消逝之后,一定记得要及时止损,而不是继续追逐。
一旦一个人变心,是怎么也追不回来的。唯一该做的,就是及时止损,成为一个光彩照人的人。如此一来,还能有一丝机会,让那个人重新心动。
至于他心动,她还要不要他,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沐柔瘫坐在凳子上,到底哪种好,根本就不需要判断。自然是儿孙满堂,被人尊称老夫人好。那时候心中虽然有不甘,但有儿有女,也能缓解许多不甘。
蓝妈妈脸色剧变,她何尝不是用一生去斗争,最后几乎什么也得不到?
如果不是遇上华恬,不是找到李植做弟子,她就和眼前的沐柔一样,五十年后一无所有。
杜氏目光发亮地看向华恬,“县主说得好,对我来说无疑当头棒喝。”
她何尝不是为夫君亲近小妾不爱自己而神伤?华恬这一番话,对她同样有效。
她苦苦执着于那些宠爱做什么?只要她保住自己的地位,有子有女,姜家总会是她的。至于那个小妾,永远都只是小妾。
沐柔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这么多年过去,要说她还有多深刻的爱情,那是假的。不知什么时候,她对杜三,便再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而是变成了怨恨。
可是她执着地追逐着,始终舍不得放手,就是要争一口气。
然而,如同华恬说的,五十年过去了,她得到了什么?
她变得一无所有,就连沐家的人对她,私下也多有怨言。
她原来的想法是,她不能快活,她也要他不能快活。可是如今,杜三死了,他从此再也没有了快活与悲哀的能力。她赢了,可是又能如何?
只是,已经五十年过去了,她满头青丝变成了白发,再也不能从头再来了。
“五十年过去了……”蓝妈妈幽幽地说道,“杜三等了我五十年,我在他灵前上一炷香,从此再无拖欠。”
华恬看向蓝妈妈,沐柔、思兰和杜氏都看向蓝妈妈。
蓝妈妈冲沐柔点点头,然后对华恬道,“恬儿,我们回去罢。从此,我留在你身边,帮你照顾孩儿。”
“嗯。”华恬点点头,走上前去扶着蓝妈妈。
还没等她们出门,长相威严的杜子然出现在门口,手中拿着一张练字的帖子。
“打扰了,这是我叔父的临终遗言,两位与他纠|缠甚深,还请一观。”他对华恬点点头,目光看向蓝妈妈和沐柔,将手中的帖子递出。
蓝妈妈近门口,所以她先接过来了。
打开字帖,上面凌乱地写着两行字: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字迹潦草,显然是急促写就。在帖子上,还能见到零星的红色血沫。
华恬猜测,这也许是杜老爷子临终前挣扎着写下来的。
蓝妈妈看见上面的字,先是浑身一震,慢慢地又笑起来,将字帖递给身后的沐柔。
沐柔神色平静地接过字帖,一字一句读出来: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声音清越中带着沙哑,读着读着,两行清泪无声地从脸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