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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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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缨络见此情形,也就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听凭二人里外忙碌。一时洗漱完毕,珊瑚便引她去后头卧房。

    一切安置妥当,翡翠同珊瑚便退去外头,只留下双花在这里陪伴。

    这一日从黎明到深夜——惊疑不定,悲喜交加,花明柳暗浑如梦里,虽说又困又乏,二人却哪里睡得着?

    苏缨络仰躺在床上抱着雪白的枕头发愣,双花凑过来用力闻了一闻道:“里头是菊花。”

    菊花枕并不稀罕。苏缨络在归家院用的枕头,乃是以名贵的杭白菊填充,比这一个要清香昂贵得多。

    盖因勾栏之中,生意全做在帐中枕上,因此于衾枕被褥等十分用心。苏缨络虽到底未及扫榻留宾,这些物事却也都用的上上等,反比这大贵之家还要考究。

    她用力将枕头摇了一摇,菊香立刻浓了几分。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这熟悉的味道似乎替自己减了几分不安。

    她摇头苦笑——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如今想起归家院,竟也生出些亲切的意思来了。

    “姑娘,缨络这名字是他替你取的,真是天意,谁能想到我们今日竟住在他的家里?”双花眨着大眼睛说道。

    苏缨络轻轻摩挲枕上纹饰,慢慢说道:“现在看来,他一早便知道我有意相诱,却还肯救我……”

    双花道:“要不怎么说是个好和尚呢!”

    “不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他父亲定是做官的,不知是个多大的官儿。”

    “这位秦夫人倒看着是个宽厚人。”双花道。

    “秦嘉,他叫秦嘉。”苏缨络将这两个字拆开,一点点吐出来,只觉这两个音节清俊得很。

    双花忽道:“好好一个官宦子弟,为何作了和尚?”

    苏缨络道:“是啊,我也想不明白。”

    “他娘也真疼他,一万银子,眼睛都不眨就花出去了。咦,姑娘,他也真是疼你啊!不然妓院里等着赎身的人多了,对了,苏俏儿姑娘他也识得,他怎么不赎她出来?”

    苏缨络翻了个身道:“你没听说佛度有缘人?”

    双花撇嘴道:“你就装罢。哼,这和尚凡心不死。”

    苏缨络将身子又翻转回来:“不死又怎样,他真肯还俗娶我,又何用等到现在?”

    双花呆了半日:“也是的,如今虽脱了籍,以后怎么样呢?难道他送佛送到西,叫秦夫人收了你作义女,再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苏缨络点头正色道:“嗯,这法子好。只怕这位秦老爷宦海一生也未必名头多响,收了我这么个闺女却算是终南山走了捷径,一下子便名垂青史了!”

    双花笑得直捂肚子。苏缨络却道:“怎么了?也不全是玩笑。‘苏小门前花满枝,苏公堤上女当垆’、‘苏家弱柳犹含媚,岳墓乔松亦抱忠’,连苏东坡,岳武穆这样的人物遇到苏小小,也得乖乖排在后头呢!”

    第二日醒来已日上三竿。梳洗已毕珊瑚翡翠便带着小丫头送来早膳。苏缨络邀她们同食,二人皆含笑答说已用过了。

    一时食毕。因闲来无聊,苏缨络忍耐再三终是忍不住问了句:“不知你家老爷是做什么的?”

    她本想着这两人不似双环活泼爱说话,未必肯说。不料答复来得极快:

    “苏姑娘想必也听说过,朝中秦尚书,人称‘秦甘草’的,便是我家老爷了。”

    “啊?”苏缨络吓了一跳。她昨夜甫进府便瞧出主人定是高官显宦,却不料竟显赫至此!

    吏部尚书秦甘,执掌吏部二十余年,深得当今天子倚重,曾御口亲许“国之瑰宝、朕之国老”。

    因他为人风趣豁达,因此有爱玩笑的部下给他取了个有趣的绰号“甘草”。那自是因为他名字中有“甘”字,而甘草又是药中国老了。这个美称不但官场中人人皆知,便是京城百姓也多知晓,苏缨络自也不例外。

    原来慧缘的身世竟如此惊人。苏缨络一念及此,疑窦更深:堂堂吏部尚书怎会让儿子去作和尚,如今更做了寺里住持?

    但此事已属人家的隐秘家事,自不能往下追问,她纵然憋得抓心挠肝,却也只好放过不提。

    待苏缨络再度见到秦夫人,已是五日之后。

    这天仍是晚上,秦夫人仍由双环陪着,来到苏缨络的住处“应雪轩”。

    宾主寒暄了几句,秦夫人主动将话题说到慧缘身上。

    “想必苏姑娘一定很好奇,为何秦嘉会出家罢?”秦夫人叹息一声,轻声慢语道:

    “那孩子胎里带病,生下来便隔三差五地生病。有一年病得重了,眼看命不保,我实在无法可想,便听了“香积寺”那老和尚的话——便是他的师傅了——将他送去寺里修行。谁知也奇,到了寺里,他的病便一天天好起来。”

    秦夫人无奈地摇头苦笑:“后来他长到□岁上,身子已与常人无异,我便跟他父亲去接他回来。谁知,他说什么也不肯。他原先只是跟着师傅带发修行,算是俗家弟子。十七岁后,更受了具足戒,真正许身佛门,做起了和尚。”

    苏缨络呆呆地问:“他为何不肯回来?”

    秦夫人道:“他在寺院里,日日耳濡目染都是佛经佛理,师傅又是个得道的高僧。日子长了……”秦夫人又是一声叹息:“左不过是什么光大佛法,普度众生那些话罢了……他一心向佛,于佛祖自是佳事,可于我这做母亲的……唉,有哪个母亲生儿子,是愿意他常伴青灯古佛的?苏姑娘,你说呢?”

    秦夫人一席话说罢,定定地瞧着苏缨络。苏缨络心中怦怦直跳,硬着头皮问道:“不知夫人,为何将这些事说给我听?”

    秦夫人道:“苏姑娘是玲珑剔透的人,定能猜出我的意思。”她顿了一顿,直截了当道:“我盼你能令秦嘉还俗!”

    苏缨络低头道:“连夫人都说他不转,我……”

    “能不能说转,我也不知道,但我以为,不妨一试!”

    苏缨络偏脸瞧了双花一眼,小丫头急得早在那里将头点得像**啄米。苏缨络暗想:听秦夫人的话,似乎不知我与慧缘前头的事。难道,这真是老天爷垂怜,名正言顺地多赠我一线希冀?

    秦夫人将苏缨络的神情都瞧在眼里,过了片刻,又开口道:“只要姑娘肯相助,成与不成,我与老爷都领姑娘这份情。但我也不愿相欺,有句话说在头里,倘若秦嘉果真肯为你还俗,恕我直言,以我家今日的地位人望,恐怕只能为姑娘置一身粉红嫁装。这一节,要请姑娘海涵。”

    这话说得亦是直白,亦是含蓄。正室穿红,姨太太着粉。历来便是铁打的规矩。

    其实今日秦夫人一说到慧缘出家的事,苏缨络便大略猜到了后头的话。原本心中是三分自傲七分喜悦,但如今听到这里,喜悦顿时化作了酸楚。

    这倒不是她苏缨络心高要做正房。即便慧缘不是吏部尚书的儿子,她也不至生出那份妄想。只是此刻秦夫人的语气神态,怎么听怎么看都让人难过。

    这是举止娴雅修养良好的贵夫人,方才一番话坦率诚挚,且分明是赐人恩惠,偏又出之以抱歉之语,定要你听了心中舒坦。

    自己流尽眼泪痛断心肠都唤不回的儿子,若真能有人一朝说转,本该是要了母亲的命她也甘愿。可如今,只因自己身份低贱,便连答允收房都成了恩惠屈就,大慈大悲!

    秦夫人见苏缨络怔怔出神,不禁诧异问道:“怎么苏姑娘你……不愿意?”

    苏缨络当即收敛心神,轻轻道:“不是。”

    秦夫人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那我这里,先谢谢你了。”

    苏缨络道:“夫人于我有恩,这样的话千万不要再说,我尽力就是。但成与不成,还得看……看他怎么想了。”苏缨络说着话,脸上不由一红。

    在秦夫人面前称慧缘法号定是不妥,可若径直称呼秦嘉,或是秦公子,似乎又过于亲密。因此苏缨络迟疑半日,还是说了个“他”字,可不想此字一出口,反倒更加显得暧昧。

    苏缨络后悔不迭,秦夫人却是看她局促,心下甚慰。

    “你如今住的这间屋子,便是秦嘉小时住的。”秦夫人谈罢这桩大事,轻快了许多,指点着屋内陈设一一向苏缨络解说: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水晶狮子,都是他小时爱玩的。后来他姐姐住过几年,再往后就只有你住过了。书架上的书,也还是他当初爱看的。”

    前头两人说着话,中间已有小丫头来请了两三趟。说是“大有事请夫人示下”。此刻又有人来请,秦夫人这才起身。苏缨络将她送出房门,临别时问了两个字:

    “不知……”

    秦夫人会意,在她肩上轻轻一拍,说道:“三日后我想法子,教他回家一趟。”

    苏缨络又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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