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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 终是反目 目送

      他说,斓瓴靖后,我弥月臣民人人得而诛之。

    ——

    谣言有多可怕,靖辞雪早在斓瓴国时就深有体会。似有摧枯拉朽之势,让人无从招架。

    红墙外,黑压压一片,聚集了无数情绪激动的弥月百姓。人群涌动,禁卫军不能使用武力只得奋力压下。说,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近半个月,举国上下的愤慨都无比高涨。还有大殿和常宁宫,几乎日日都有大臣求见。

    她想,景玺能瞒她至此,到底是不容易的。若非景诺,她兴许还在画地为牢,活在自己的禁锢里,对外界一无所知。

    ——

    那日,她坐在亭子里吹风。秋日的风少了盛夏的燥热,却干得很,似乎连呼吸进去的空气都是干燥的。本就冷清的凤仪宫没了伍小六益发寂静,她终日沉默,宫人们自是不敢造次,平时说话或走路都小心翼翼。

    北上弥月,入住中宫,主仆三人一路行来,相依为命。如今,偌大的凤仪宫,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蓦然侧眼,景诺小小的身量跃入眼帘。

    自她回宫后,除了六六离世的那一晚她与景玺说了许多话,平日里她只对景诺一人如此。除却慕容瑶的托付,她对于景诺也是发自内心的怜惜和疼爱。许是天生母性情怀,许是她万般无奈失了未成形的孩子,总之,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偏爱景诺。

    于此,宫人们都看得出来。是以,景诺出入凤仪宫,再无人通禀。

    这一日。景诺空手而来,未携一本籍。行过礼后,他坐在靖辞雪对面的石凳上,面色沉静如水。

    “你是上阳城之战中大败我父皇的斓瓴皇后,靖辞雪?”景诺开门见山地问,目光在她乌黑的头发上一扫而过。

    靖辞雪神色一顿,继而承认:“我是。”淡淡的。没有一丝身份败露后的惶恐。

    景诺看明白了。她一点也不好奇或惊讶他是如何得知她的身份。与其说她镇定自若,不如说她全然不在乎。

    “难怪……”想起往事,景诺微哂。“原来你是父皇的师妹。”

    难怪被皇爷爷禁足的某个晚上,他看到父皇的梦蝶在她指尖徘徊,飞旋。

    “原来就是你让我差点失去了父亲。”景诺垂眸低语,时光流转。他已然无痕无缘,只是平淡的口吻下隐约有着对那段往事的伤感。

    靖辞雪静默不语。那段过去,于她亦是同样不堪回首。在那件事上,她从未觉得愧疚,此时便也无从开口宽慰或致歉。

    “白二叔说。现在弥月上下已经全乱了。”景诺收好情绪,再抬头,已是面无表情。

    “我不知道。你父皇没说。”

    “父皇才不会告诉你这些。”

    靖辞雪点头。诚然是如此的,却道:“宸妃也没说。”

    ——

    收回思绪。靖辞雪看着前方涌动的人群,此时的她立于弥月皇宫最高的楼阁之上,整个封安尽收眼底,却不清百姓口中说的什么。于是,招手唤来一名禁卫军。

    “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她问。

    禁卫军迟疑了一下,硬着头皮回道:“斓瓴靖后,我弥月臣民人人得而诛之!”

    本以为皇后会生气,但至少不是现在这副平淡的样子,过后便像没事人一样示意他退下。这让他恍惚觉得,皇后是知道的,问他不过是为了证实。

    诚如那名禁卫军所想,这句话她确实不是第一次到。

    景诺说整个弥月都乱了,于是她问:“如何乱法?”

    景诺回说:“举国皆反。”

    闻言,她微怔。这“反”字,意味深长。

    她又问:“条件?”

    此“反”非彼“反”,压下这场动乱,无须流血丧命,关键在于她。于此,靖辞雪是知道的。然后她从景诺口中到了那句话。

    “报仇雪恨。”景诺望着她,沉静的神色与他父皇如出一辙,“斓瓴靖后,我弥月臣民人人得而诛之!”

    她猜错了。压下这场动乱,确实无须流血,而是只要她一人性命。

    回想起她在斓瓴曾面临三次废后,满朝文武都没有想过她性命,如今想来,倒是仁慈得很。

    靖辞雪轻叹,转身离开,正好遇到走上楼梯的宸妃,澹台绾晞。

    “小姐。”才开口,即语塞。澹台绾晞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何时起,他们之间变成了现在这样?

    “我说过,你无须再唤我小姐。”靖辞雪轻笑着抚了抚她的发,“你是墨羽公主,是弥月宸妃……”

    “臣妾记住了。”澹台绾晞急切地打断,对上那双烟灰色的眼瞳,她弯了弯唇角努力绽出一抹笑。

    “好。”淡淡一句,靖辞雪收手,与她擦肩而过。

    深紫的身影纤丽如柳,缓步下楼,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澹台绾晞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随后莲步轻移,走到靖辞雪先前站过的地方,翘首望向苍远的天空。继而眸光下移,落在宫墙外那些密集如蚁的弥月百姓上。

    为什么要急着打断靖辞雪的话?因为她知道,因为她怕疼。

    ——你是墨羽公主,是弥月宸妃……不再是素珊。

    五个字,一旦脱口而出,她想她们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可是,打断了又怎样呢?那是她心知肚明的一句话啊,只要一想到,心就顿顿地疼。

    她到底是伤害了她曾以命相护的人!

    ——

    入夜,夜风清凉,吹散了一日的热气。

    澹台绾晞提着食盒,带上美酒,去了藏阁。身后,袅袅一群侍婢,终是被她留在藏阁下。

    “六子。我来看你了。你还好么?我给你带了最爱吃的烧鸡。”带上一盏烛火,她取出食盒里的美酒佳肴,摆在石砖地面。

    她席地而坐,靠在架上,一手提壶,指捻玉杯,剔透的酒液缓缓注下。她轻笑。玉杯倾斜。洒酒以敬亡灵。

    再次满上一杯,她兀自饮下。

    她好像忽然见伍小六在说话,声音逐渐清晰。仿佛就在耳畔。

    “皇后本是你我的主子,国主是皇后的丈夫,就算皇后不喜欢国主,国主的身份不会变。皇后视你为亲人。你也曾待皇后如亲姐,试问。哪个做妹妹的能抢姐姐的夫君?”

    “宸妃娘娘,奴才斗胆问您一句,您觉得皇后是体谅您喜欢上国主,还是体谅您的背叛离弃?”

    “奴才恳请宸妃娘娘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对皇后手下留情。”

    入喉的酒液一瞬间着了起来,辛辣无比地刺激她的咽喉。她抿唇,忍下疼痛。忍下想要咳嗽的冲动,闭眼向后靠去。两行清泪顺着她的面颊蜿蜒而下。

    手下留情?

    还真被你说中了啊,六子。你很失望吧,我那么坏,我不敢承认,我没有……手下留情。

    ——

    给时弈的那本账册正是当初废太子景弘费尽心思也要夺回去的那本。她曾对景玺说,账册落水里,丢了。其实不然,而是被她藏了起来。

    账册上记录了满朝文武数年来为太子党所做的事,有的是甘于趋附,有的是被逼无奈。景玺说过,一本账册牵动着弥月的根基,为长远考虑,是不能大白于世的。他登基后,剪除了朝中曾趋附太子党的佞臣,却始终未动那些被逼无奈而做了些违背自身原则的臣子。

    那些忠臣啊,忠于国,忠于君,可也担心着哪一日自己曾犯下的过错被人发现。所以,时弈有了契机。

    当时弈开口向她要账册时,她便已猜到他的意图。游说朝臣,或者逼迫朝臣。

    或许,时弈多此一举。北方弥月,本就是个团结的民族,同仇敌忾是他们一贯的特色。

    账册或能逼迫到朝臣,却远不及“斓瓴靖后”四字来得深刻,能在他们心里掀起滔天怒火。

    景玺亲自去山林接回靖辞雪,说他与祁詺承对峙时,不许任何禁卫军相助,甚至让他们后退十步,背过身去。禁卫军嘴上不敢造次,心里却是分外疑惑啊。

    某次,澹台绾晞经过时到禁卫军谈及那事,说是虽离得愿,但隐约到斓瓴国主的驳斥,说柳后是他的皇后。她心下一惊,现身怒斥。传到景玺耳里,私下谈话的几位禁卫军当天晚上就消失在了央央弥月皇宫。

    此后,去过山林的禁卫军对那天的事都避而不谈。然而,斓瓴靖后的身份一暴露,封安城里立即有人传言,说是在山林皇后未带面纱,确实与上阳城之上的靖后颇为神似。说,此传言来自宫中的禁卫军中,该名禁卫军曾随煊王远赴上阳。

    此言一出,更加证实了靖辞雪的身份,也不禁让宫中的禁卫军们暗下哗然。思及凭空消失的几名禁卫军,觉得那日的宸妃的反应过于激烈,果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澹台绾晞却知,那传言是时弈所为。禁卫军恐怕没发现,那日她训斥之时,身后并无旁人,只有一个戴面具的时弈。

    说起来倒也神奇,自从毁容后,时弈周身的气场便不再强烈,总是淡淡的,让人忽略。

    ——

    “呵……”澹台绾晞笑了,窗外皎洁的月光清凉如水,照在她白皙的脸上。她睁眼,双目当即锁定圆月,眸光发狠。然后字字咬牙,如同发誓。

    “六子,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我说到做到。”

    你放心,时弈再也回不来。这世上将再无此人——时弈,或孟岩昔。

    她笑,唇角上扬,弧度越来越深。

    ——

    凤仪宫内。

    “他们说你没用晚膳。怎么了?身子不适么?”景玺一进来,便问。

    他以为靖辞雪会像往常那样没有回应,然而,原本盯着一处烛火出神的靖辞雪缓缓转过眼,“我在等你。”

    景玺一怔。继而眉心微蹙,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儿,才道:“你知道了?”

    靖辞雪点头:“尔玉,你欲如何?”

    “我意已定,苍天莫改。”坚毅的面颊,由内之外透出他凛冽和坚定。

    靖辞雪望着他,许久。最后,诸多的话语皆化作一缕轻叹绕过舌尖。他到了,那声轻叹是对他坚持的无奈。

    ——

    朝野的报仇呼声日渐高涨,而景玺似乎打定了心思,不肯屈服。任凭白宁与简云枫出尽了计谋,他也不为所动。

    他说,他决计不会放她离开!

    ——

    这一日,白宁退出常宁宫,与简云枫互视一眼,两人皆无奈摇头。途至御花园,他们蓦然顿步,前方三步远处,正是孤身独立桂花树下的靖辞雪。再互视一眼,两人皆从讶异到了然,然后别有深意地弯唇一笑。

    皇后潜逃出宫,举国臣民再次大怒。大臣们纷纷上请求国主派兵捉拿妖后靖辞雪,一时间,朝堂之下,禁卫军全力搜捕,百姓大力相助。

    乔装改扮后的靖辞雪在白宁和简云枫的相助下,轻而易举地离开了封安。一路上数次遇到追兵,幸而都一一化解。

    风餐露宿,里跋涉。望着沿路布满的她的画像,不禁心生感叹。她早想过离开弥月,却不曾想是这样的光景。不过也好,她终是离开了。

    一个月后,她终于出了弦阳关。果如白宁所言,一路上他都已安排妥当,护她安然离开。她没有回头,只望着慢慢前路,黄沙滚滚如烟。

    大雁成群结队地自头顶飞过,她轻笑,衬着雅淡素纱,即便发丝凌乱,面容憔悴,依旧绝艳菁华!

    来时三人相依,去时一人孤影。仰看头顶北雁南飞,幸而有你与我同归。

    ——

    弦阳关外的山巅之上,面朝南方伫立着两道身影。

    景玺目送着那道曾无数次牵动他心跳的背影远去,似乎从金兰水榭的国宴开始,靖辞雪留给她的就一直都只有背影。

    “国主?”那身影已渐行渐远,白宁望着身前高大却孤独的背影,眼眶微涩。他白宁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瞒天过海,调出国主的亲兵暗中助靖辞雪逃脱追捕她的禁卫军啊!

    山巅的风极大,吹得衣袍烈烈作响。

    景玺忽道:“也许,你是对的。”

    她不该留在弥月,而他,留不住她,亦护不了她。

    他说他心意已决,即便是苍天也难改他的决定。而她一声轻叹,却胜过了苍天。

    他说他决计不会放她离开。而她,选择悄然远行,毅然决然。

    原来,他与她之间,“心意已决,苍天莫改”的是她!

    ——

    白宁垂眸,唇角渐渐弯起。

    他知道,在家国、天下和心爱女子之间,景玺做出了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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