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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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可卿微微笑着,但那笑容苍白得宛如来自溺死之人。
李纨不敢看她的眼睛。气势汹汹指责对方的是她,胆怯心慌的也是她,此刻两人都不知道谁才是最难堪的那个。
薇婂仙姑的话回荡在李纨脑海里:“真作假时假亦真,今我赐空位楼与你,你莫要白白埋没了这个宝贝。切记善用此器,善解方才之曲的深意,唯有渡了绛珠,改了众钗的命批,众人原有的命才会变,贾兰和你才会真正安然此生。”
秦可卿与贾珍那“折了胳膊往袖子里藏”的事早不是秘密,只是知道的人都刻意回避罢了。宁,荣二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出了这样的事,荣国府也只被拖累着惹人耻笑,只能佯装痴聋。
按照李纨的个,她也万般不愿趟这趟浑水,只是薇婂仙姑的话宛如警钟一般——独善其身落不了好。她不过是冥冥之中的一个棋子,再无奈也只能硬着头皮前行,只因那棋局胜利的奖励不由她拒绝。
“你啊……”李纨握住秦可卿的手,艰难地想要说几句话,却发现开不了口,只能把秦可卿的手紧紧握着。
秦可卿滚烫的泪水滴到李纨的手上,和她冰冷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两人相对无言,许久李纨才说出一句:“你就都放下了罢!”
这句话不说还罢,一说竟是惹得秦可卿心痛如绞,哽咽不已。她把头伏在李纨膝上,哀哀哭着,好似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李纨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不住低声劝慰。
突然外头响起碧月的声音:“二,您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李纨和秦可卿皆是吓了一跳,秦可卿对李纨摆摆手,闪身到房内屏风后去。
王熙凤满面春风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平儿。李纨笑道:“哟,你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来又是为着哪宗事?”
平儿嗔李纨道:“大这回说差了。前些时咱们爷从外头带回些好茶叶,老太太,太太吃了都说好。咱们没敢忘记了你,特特亲自送来呢。”
李纨忙道:“那是我不对,碧月赶紧摆几样你二爱吃的点心来,算是我给她赔罪罢。”
王熙凤笑道:“大嫂子拿那来哄我?当我是什么苦命人儿,巴巴欠你些东西吃。要真觉得过不去,把你那金佛也给我一尊儿,我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
李纨道:“你好快的消息!我之前托那边府里珍大哥顺手儿也替我打一两个子小的,还没送来,你却知道了。”
“你有什么事想瞒住我?”王熙凤笑道:“我想打听,还有个查不出来的?我知道,过几天便是太太生日,你倒是会讨巧卖乖,那金佛一捧出来估计太太整日眼里就没别人了。我不敢和你比肩,好歹求你也替我弄些金子,我照着样子打几个小玩意送人。”
李纨摇头笑道:“还没吃到你的茶,就险些被诓。你那是什么茶这样希贵?我偏不要你的,金子也休要提起。你当那东西是地里长的秋天割了春天又冒出来了么?上次不过是侥幸,正好哥哥熟识的商人贩了一批金子来,两下可巧遇着我罢了,你还要疑心我占多少便宜去呢。时下金价如何,那海货商又不是个傻的,中间多的那一点,还不够我娘家哥哥那边用。再要随随便便来这么一注生意,却是不能够。”
平儿笑道:“咱们不过是开个玩笑,便惹得大这番话。那茶可不是普通货色,叫‘月影暗香’,且是清灵滋润,现拿着金子也没处买呢。”
李纨也笑:“好个聪明的凤丫头,自己先试试我口风,若是不对呢,横竖有这个七窍玲珑的丫鬟圆场。平时我也顶多吃些龙井,没那个本事讲究,什么月影日影暗香明香的,你给我我也接着,其他的再说。”
王熙凤嘲笑李纨道:“大嫂子,这话你也只好对别人说去,和我哭什么穷呢。兰哥儿自落了地,银子就一日不曾少过你的,你可是闷声财主。”
李纨淡淡道:“辛苦攒下一点钱,兰儿一场病都丢与水里。病久亲皆嫌,他担着话头儿还少么?哪里敢叨扰别处去。”
王熙凤道:“这却是你多心,要是我就不这样想。”
妯娌俩说笑了一阵后,王熙凤低声对李纨道:“那边府里珍大哥被事缠住了,一时不方便过来,要我对你说声——你要的东西他给你弄来了,寄放在我这里,晚上我叫小厮搬到你这边院子来。”
李纨心下不快,面上就有些露出来。王熙凤知其意思,道:“你也不要怪他,他知你急着用,怕你等得心焦,才托我一托儿。好嫂子,这是什么丑事?何必藏着掖着的。等太太生日,你送上去,怕没人来问你?到时候眼多嘴杂,双拳难敌四手,少不得被有心人捉住错儿。这府里的们,谁没有一笔体己呢?只不在明面儿上做罢了。”
李纨素知她说话半真半假,笑道:“我还没说什么,你给我歪扯一大篇出来。既然已经送来,你就早早给我罢,我还要凑着添几样小玩意一并送上去。大约是老天不忍心见我这般可怜,才丢个便宜给我,让我得几百两银子缓缓燃眉之急。我是看出来了,趁着东西在手里时送出去赶紧讨个好,不然存在箱子底也少不得被人捞去了,那才叫好笑呢。”
王熙凤见李纨话中有刺,也不恼,笑嘻嘻道:“这话说的,谁有胆子敢捞你的东西!大嫂子是个聪明人,我与你说的都是掏心掏肺的话。外头传咱们王家怎样怎样,我平常爱面子也不好反驳得,实际上和这边府里差不多,日渐消耗下去了。我出嫁那年就有些露怯,如今越发不堪,连过年那笔银子都是吃老本,只是外头漂亮而已。嫂子家里有人行海商,必定也知道那是笔大赚的生意,要不怎么朝廷看得这般紧呢?别的就罢了,若是行商我们王家还能帮衬帮衬,一来嫂子也可多挣几倍钱,二来我上了这贼船,少不得要再三缄其口各处圆场扯谎,岂不是让嫂子多一点助力?”
这番话说得李纨掌不住笑歪:“你个贼丫头!明明是想来分一杯羹,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的。”
平儿也笑道:“大,咱们是真心实意来说,肯不肯,你给句准话儿罢。”
李纨指着王熙凤,叹道:“这家里几百件事,哪里漏得下你?恐怕是老太太院子里那些猫儿狗儿是公是母你都记在心里。我也是真心实意地与你们说,信不信在你们。那海商是我哥哥府里的老家人,我一个嫁出去的姑娘,能管的了多少事?李家哪怕有金山银山,我也不到几个子,哥哥他想到我了就送点东西给我,没想到我还能伸手去要么?你若是真心想照拂照拂,我也可以传个话儿,到时候的年节孝敬少不了你的。其他的,却是不好说。”
王熙凤点点头:“嫂子这番话也是有道理。其实此事我不过问问罢了,成不成,有什么要紧。”
两人又扯了几句家常后,王熙凤带着平儿走了。回到自己家里时,一直怔怔想心事的王熙凤忽的一笑对平儿说:“你觉不觉得珠儿变聪明了?”
平儿笑道:“自己厉害,也把别人想得厉害。她说的那番话,倒是恳切,我是没看出什么不对来。”
王熙凤没吭声,只是微微笑着。
叫丫鬟送王熙凤到院子口后,过了好一阵子,秦可卿才从屏风后面出来。
“方才的话想必你也都听到了,你怎么想?”
秦可卿轻轻摇头:“虽然不可全信,倒也不是不无道理。”
李纨叹口气道:“她是个顶聪明要强的人,只是私心太重些。”
秦可卿冷笑道:“这府里上下谁私心不重?只不像她做得露骨罢了。我是看穿了,略略富贵一点的府里处处少不了勾心斗角,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哪里有几分情面。”
李纨道:“何止富贵人家,你当贫门小户就好了么?这些也就罢了,你今后如何打算?”
秦可卿想起自己的事,悲凉道:“我原先还只当是掩耳盗铃,如今连你都看不下去,我还有什么脸继续呆在那边府里?”
李纨道:“你不要多心,我也只是凑巧才知道的,其他人哪里清楚。我没有逼迫你的意思,只是不希望你把自己的路给断了。你恁年轻,又是这般花容月貌,葬送于此谁不心痛?”
秦可卿道:“好婶子,你说的我明白。你让我再想想罢……”
李纨点点头。
她悄悄派素云把秦可卿从侧门送出去,一直目送着她消失为止。秦可卿的背影单薄中透出一点萧瑟,与烂醉的春光截然不合,似乎在静默中与世界隔离开来,就像旧日的灵渐渐消融在阳光之中,让见者心生寂寥。
晚间王熙凤把三尊金佛给李纨送了来。李纨打开匣儿,只见三座金佛皆雕工卓绝,佛像笑容可掬栩栩如生。她亲自拿秤量过,才知两尊是按着半个大小六十两打造,一尊是按着老太妃那些金佛的规模打造,不由得感慨贾珍之周到。
碧月和素云见了金佛,忙合掌念起佛来。李纨笑道:“你们平时又不和太太一般吃斋念经,好好儿的,做乔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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