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五章 跑
军普沿着曼德勒山脉北上,终于来到一座中型城市,雷德在入城的路口停了下来,转身问马修:“决定了吗?带着她归队?”
马修看了一眼后座上渐入昏迷的怀瑾,先前在诊所里找到她时,自己是一心想带她去美军基地疗伤的,可这会儿又犯难了,她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到了缅甸?如果是代表了汪氏政府,又怎么将她带去同盟国基地?天津一行曾让马修几乎断定怀瑾是渝陪的人,若她的这个身份可以公开,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可是……
他又看了一眼后座的怀瑾,她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犹豫,竟渐渐转醒过来,但看上去比在诊所接到她时更加虚弱了,看样子得赶紧找个地方让她继续接受治疗才行。
“马修……电报……”怀瑾念叨着。
马修打开车门,坐到怀瑾身边,低沉着嗓子问道:“怀瑾,发电报前我想问你,可不可以将你带回我们的营地?”
怀瑾的双眸依然紧闭着,眉间却皱了起来,良久才缓缓睁开眼睛,主意早在她的心间,却要睁开眼好好地回答,仿佛这样才显郑重。
“不,送我去……晦军……”
马修低垂着头,这个答案并没有让他感到惊讶,只是一时心中不忍,但他明白,这是怀瑾的决定,自己无法左右。刚才在路上他已经查看了地图,胸中大抵了然,“好,最近的晦军营地在四十公里之外,送你过去之前我和我的伙计要换部车,换身衣服,另外还要送你去医院注射些抗菌剂。”马修看着怀瑾,他明白这种浑身伤口发炎隐隐作痛的感觉。
怀瑾唇角淡出一丝笑意,昏昏醒醒这一个月,这一刻心里总算有了着落,随即却眉头一皱,不知为何,先前自己的身子仿佛被冰封了住,竟觉不出疼痛,这一刹似乎全身的神经都活了过来,锁骨、后背、腿……竟一起发作,好似无数邪魔在身体里兴风作浪,而她唇角的笑意却深了些,“马修……电报……发给刘妈。”
从当地的邮局出来,马修扬了扬手中的单据,“国际加急,24小时内刘妈将接到关于你的消息。”
换了身商人的衣装,马修去车行租了车将怀瑾带去医院,雷德将军普隐在林子深处,摸回医院时,怀瑾的吊瓶中也就还剩五分之一的药剂,马修一个人在回廊里抽着烟。
雷德也摸出一支烟,并排靠在马修身边的墙上,舒了口气。
“伙计,谢谢你。”马修在雷德肩膀上轻轻砸了一拳。
雷德扬起眉,夹着烟的手松松垮垮地摆了一下,将马修多余的客气扬了去摆了走,他瞟了一眼马修,对方此时的神情与姿势比颓废还要差一口气,与之前那浑身透着神经质般兴奋的马修判若两人。
“所以,送她去晦军那里?”雷德狠狠吸了口烟,问道。
“对。”
雷德想再问什么,看了眼马修,终究还是放弃了,只将那疑问又和着一口烟吞进了肚子里。
“你相信我?”马修见他欲言又止,明知他有疑问,自己却不能说,而他如果真的问了,自己其实也并不百分百地能回答明白,便只问了雷德这么一句,简单的一个问题,却是在帮助怀瑾时同样问自己的一个问题。
“当然,我相信你。”
马修笑了,这笑里夹杂着释然与无奈,自己的回答也是如此:相信她。和雷德一样,相信,所以不计代价出手相助。
“她是个优秀的人,优秀的战士,”马修扔掉了手中快要燃尽的烟蒂,“是我的……朋友。”说完又淡出一丝苦笑,那枚小照在脑中一闪,又散了去。
一辆37年的黑色老dkw在黄土路上飞奔,前方就是晦军哨卡,雷德的车越开越慢,再往前竟快慢不均起来,马修瞟了一眼他踩着油门的那条微微发颤的腿,咧嘴笑了起来,他又恢复了之前那玩世不恭的模样,似乎刚才在医院走廊里那个愁苦而沉闷的人完全是另一个人。
“雷德先生,你这样子可不像一个一心想要酬劳的投机商人。”马修斜着嘴角笑道。
“怎么不像?商人遇到荷枪的兵,不紧张才怪!”
马修轻笑出声来,回头看了一眼端坐在后座的怀瑾,她闭着眼睛,露出的皮肤本就苍白无色,一瓶药水注射进血管后更是让皮肤白得像纸一样可怕。她能挺过去吗?马修想道,又一次离别,在有限的生命里不知是否还能遇到她,若再次相遇,真希望不再是这等情境,不再是以往的任何情境,是该在和平环境中再相遇,坐下来好好喝一杯吧。她和知瑜……
怀瑾的眼睛倏地睁开,稳稳地看着马修,像是有着某种感应。“马修,”怀瑾轻吐出声,身体的疼痛暂时得到缓解,那是一种生怕转瞬即逝的轻松,在医院里她勉强进了些流食,从未有一刻,她对生如此渴求,她要活着回营地,活着回玄武,活着回到瑜儿身边……“马修,”她屏足了气,马修伸出手,却悬在半空,那是条件反射地想要去握一握她的手,却在中途犹豫了,怀瑾将他的手握住,紧紧地,“你又救了我一次。”
马修笃定地看进她的眼中,绿色的火焰团团簇簇地跳动,怀瑾的手是温凉瘦薄的,却传递给他一种厚重的温暖,厚重得让他觉得任何厚重的话语都是多余,就只牵了牵嘴角,半晌,“回了玄武,代我跟知瑜问个好吧,哦,我还欠她十支火箭筒。”
怀瑾看着他,她的眼中原是波澜不惊,这一刹却仿佛被那团绿色的火焰感染,眼底溢出一波泉水来,四目相接,空气中似乎有一股力在牵扯,他的心随着她眼底泉水的暗涌而沉入谷底,随即又升腾上来,莫名地释然;她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他眼中瞬息万变的火焰,明白了他不说破的成全,她的唇角微微扬了上去,手中握得更紧了。
都说“一笑泯恩仇”,这该是一笑泯恩愁吧。
轿车意料之中地被关卡处的晦国兵拦了住,几个戴着狗耳帽的晦国兵端着枪跑了过来,雷德条件反射地去摸枪,却摸了个空,枪连同军装都藏在了林子中的军普里。
带头的晦国兵叽里呱啦地嚷嚷着,将头伸向车窗,马修和雷德举起双臂,露出双手。
“我是怀瑾,”冷冷的声音从后座传来,“中华民国玄武政府皇协军南洋派遣军司令。一个月前在硫瓦河战役中身负重伤,请皇军接收并送我回仰光。”
几个晦国兵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如何接应,领头的晦国兵终于反应了过来,怒道:“你,不要命了是吗?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跑到皇军的营地捣乱??”
怀瑾伸出手,顿时引起一阵骚乱,“咔擦、咔擦”晦国兵的枪纷纷上了膛。
“我的证件和军装都丢了、烂了,这是我衣领上的军衔,”说着摊开手掌,“请立即联系饭田祥二郎司令官,告诉他皇协军南洋派遣军司令怀瑾在这里,我和他自一月份开始就居住在仰光的竹宫里,如有耽误,小心你们的性命。”怀瑾抛出饭田祥二郎,她知道对方对自己是无比感激的,一个月前关于苏玛樾乌的情报,她差人直接汇报给了饭田,他手里应该还有自己当初从苏玛樾乌那里智取的密信。
“我就在这儿等着。”怀瑾说完这一句便闭上了眼睛。
一时大家都陷入沉默,为首的晦国兵对身后两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人小跑着回了营房,其余人依旧端着枪,和车里三个手无寸铁的人对峙着。
很快,先前两个晦国兵跑了回来,在车外大声问怀瑾:“饭田司令问你,一个月前去硫瓦河的路上,你给饭田司令他捎回了什么?”
“一封来自苏玛樾乌的密信。”怀瑾依旧闭着眼睛,声音却稳稳的。
两人对为首的晦国兵使了个眼色,又继续说道:“怀瑾司令,饭田司令说会尽快安排您回仰光疗养,另外您当初留在营房的手.枪和物品,他们还为您保留着。”
“他们,是谁?”为首的晦国兵将枪口转向马修和雷德。
“不认识,两个瑞士商人。我答应给他们一笔酬金,让他们把我送来,可我身上没有钱,你们有吗?”
几个晦国兵又是面面相觑,“钱,没有!让他们快滚!”
怀瑾想了想,改用了并不太熟悉的英文:“没有钱,你们走吧。”
马修却着实愤怒起来,“什么?没有钱??你是耍我们吗??”
怀瑾并不理会,径自开了车门,却没有走出去的力气,“我需要一副担架。”她对车外的晦国兵说道。
“说好的酬金呢?!我要酬金!要钱!!”马修说着对着大家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担架很快抬了过来,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晦**医,他们将怀瑾抬了上去,马修眼看她要离开了,却还是不依不挠,“喂!说好的钱呢??”
“嘭”的一声,他的大腿挨了一枪,顿时没了声音,痛苦地倒在车里,雷德瞪大了蓝眼睛,“马修!!”他大叫出来。
“我没事……打在了腿上。”马修咬着牙说道,这一句是说给怀瑾听。
“让他们走吧。”怀瑾对晦国兵说。
晦国兵一扬手,雷德立即发动起轿车转头往回奔去,“你这是为什么??”雷德几乎咆哮了。
“快回去换车然后回营地,我身体里这颗晦军的子弹足以帮我们编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再赞助一车军火,我们的事情应该可以摆平。”马修死死掐着大腿根部,咬牙切齿地说道。
“先带你去医院处理一下!”雷德吼道,“感谢上帝那一枪不是打在你的脑袋上!”
“他们不至于敢打死瑞士商人。”马修竟咧开嘴笑了。
天刚蒙蒙亮董知瑜便坐了起来,自从听了傅秋生的那番话,她那颗渐渐死去的心便又复活起来,夜晚是多么难熬,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一遍遍跟自己说“她没有死,没有死”,又一遍遍跟自己说“不要抱太大希望,不要抱太大希望!”她多么害怕到头来又是一场空,那么自己又要经历一场失去怀瑾的煎熬吗?那是断断熬不过去了,熬不过去。
今天傅秋生就要动身去渝陪了,他获得了上峰的批准,去渝陪和上级当面谈一谈,再找个机会看看陈彦及,和他聊聊,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他相信,这趟渝陪之行后,他便可对怀瑾事件的真相有个大致了解,而此时他最为关心的,也不过是,怀瑾究竟在哪里。
董知瑜起了身,简单洗漱了一下,看着天也亮了,便打算趁着清晨没什么人时去给傅秋生践行。刚抓起皮包就听见急急的脚步声,顺着台阶到了近前,随后门便被叩响了,正要张口去问,来人倒自报起了家门:“姑娘在吗?我是刘妈啊。”
董知瑜赶紧放下包,奔至门口,将门打开,“早啊刘妈,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哎哟董姑娘!”
刘妈边跨进门来边给她使了个眼色,董知瑜赶紧关紧了门,将她拉进卧房,“到底怎么了?”
“你看!”刘妈说着从衣兜里拿出一封电报,“送来的时候说是缅甸加急拍来的!你看看这都写的啥?”
急切、祈盼,还有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这些复杂的情绪瞬时纠缠着胀满董知瑜的心房,纠缠到她的面容都微微有些扭曲,她一把抓过那封电报,上面是密密的一句英文,这让她刚刚升腾起的希望又倏地跌落回去,不免喘出口气,再凝神看了下去:
怀瑾暂且平安,将送至晦军营地。——吉祥币
她大口大口地喘了起来,带着颤巍巍的气流,将那行字反反复复地看着,确认着……吉祥币……那是马修啊!不是他又是谁,会用英文发这电报?她突然拼命甩了甩头,“刘妈……刘妈!”她伸出手抓住对方胳膊,“我又是在做梦对吗?我是不是在梦里啊?”这么问着,她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屏起呼吸,生怕醒过来面对一场空欢喜,可自己却还是站在那里,便又朝着腿上狠狠掐一把,疼得自己流出了眼泪。
“怎么啦姑娘??究竟啥事啊??”刘妈急得直瞅着董知瑜,一边急着想知道这电报上的内容,一边又看她这般不正常,替她着急。
“怀瑾她……”董知瑜刚说了三个字,眼泪便喷洒出来,收也收不住,她却非又笑了起来,“怀瑾她没死啊刘妈!她还活着!!她可能快要回来啦!!”
她也不管刘妈说了什么,一转身往屋外跑去,跑进朝晨的清冽中,一路往夜金陵跑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也不管,脸被风吹红了,脚下一滑摔了一跤,她往前爬了两步又站起来,生怕这一跤耽搁了自己似的,她的全部生命都拿来跑了,跑到了夜金陵门口,傅秋生正拎着个皮箱子准备出门,她一把拉住他,带着一股子清晨湿冷的风,脸上的肌肉不知是往笑还是往哭去牵扯,便扭曲了起来,嗓子也哑了:“怀瑾没死啊!她没死啊!!她要回来啦!!”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电报。
至于傅秋生说了啥,她也无暇顾及,便又径自转回身跑了起来,冷风顺着她大口呼吸的口唇灌进了身体里,她却觉得舒适得很,想要感受更多凛冽的真实的东西,她跑过了和她一起压过的马路,跑过了一处处回忆,终于跑不动了,“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她的双手拥抱着苍茫茫的大地,唇角幸福地勾了上去,用最后一口力气呢喃着:“瑾,我相信你啊,我等你,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