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老妈驾到
陈茵妈妈第二天就到了上海。
那天,孙犁去火车站接丈母娘,陈茵在家做饭等他们。晚上7点钟的光景,他们就回到家了。陈茵妈妈带了家乡特产、老红糖以及200多个土鸡蛋赶来了。陈茵埋怨她妈,大老远带这些东西干什么,上海任何东西都买得到。她妈妈故作神秘,说这些东西,在上海还真是买不到的。
三个人都喊饿,一桌饭菜很快就吃光了。吃完了饭,孙犁主动去洗碗收拾厨房,陈茵陪着妈妈收拾行李。在陈茵妈妈到之前,陈茵跟孙犁商量过,先让她妈睡婆婆的床,等宝宝出生了,再让妈和陈茵一起睡,这样既方便半夜照顾宝宝,也不耽误孙犁上班。孙犁不同意,房子太小,婆婆的床一直是放在阳台上的,他说自己睡阳台就好了,让妈和陈茵睡卧室。
陈茵还没来得及和妈妈说睡在哪里的事情,孙犁就过来说他去睡阳台了。陈茵妈妈赶紧推辞,说自己和孙犁妈妈一样睡阳台就好,孙犁还要上班,不要太辛苦了。孙犁百般拒绝,陈茵看看妈妈,再看看孙犁,也不知道该帮谁说话。最后,孙犁终于说服了她们,自己去阳台上睡了。
当晚三人都是很早洗漱完毕躺到床上去。陈茵妈妈说今天很累,还没跟陈茵聊一会天就沉沉睡去了。陈茵一时半会睡不着,拿起手机给孙犁发了一条微信:你睡着了吗?孙犁很快就答复:还没,你早点休息。陈茵想了想,回复他:睡阳台是不是很难受?孙犁的消息很快就过来了:好不容易才摆脱你的魔爪,我今天一定能做个好梦。后面还附带一个得意大笑的表情。陈茵心里默默骂:切,再关心你我就是头猪。过了一会,又有一条信息,她一看还是来自孙犁的,写着:老婆,我很想你。没有你在我身边,我肯定睡不着,但我希望你睡好。晚安,我爱你。
陈茵看着笑了,一股浓浓的暖意涌上心头。孙犁很久没说这三个字了,这段时间陈茵经常不由自主地想,等孩子生出来,她和孙犁之间还有没有机会再说这三个字。今天这久违的三个字,像是一颗定心丸,又像是一颗安眠药,一定能带给陈茵一夜安眠。
第二天一觉醒来,已经9点钟了。陈茵很久没睡到这么晚,她看妈妈还在熟睡,轻手轻脚爬起来。孙犁吃过早饭上班去了,陈茵看稀饭和鸡蛋还是热的,赶紧吃一点,再把包子放到微波炉里热一热。微波炉刚发出工作完毕的欢叫,妈妈就起床了。妈妈不停埋怨陈茵不叫醒她,说这些事情陈茵不应该做的,陈茵撒着娇说想让妈妈多睡一会。有妈在身边真好啊,尽管自己马上就要当妈了,还可以肆无忌惮做个小孩子。
吃完饭,陈茵妈妈削好一个苹果给陈茵,然后洗好碗筷。看看快10点了,说要出去买菜了。陈茵缠着妈妈带着自己一起去,妈妈推辞不过,只好让陈茵跟着。
母女二人刚出门,正好碰到对门的王大妈带着孙女去买菜,几个人一边走一边聊。王大妈来自河南,到上海帮着儿子儿媳带孙女。婆婆跟王大妈经常一起买菜、一起散步,也经常一起议论儿媳,两位老人觉得彼此是知音,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就王大妈自己说的,她有三个孩子,老大是个闺女,在香港做大生意;老二也是闺女,在北京名校读博士;老三是儿子,当年放弃保研,毕业就来上海工作。儿子儿媳租房结了婚、生了女儿。自从孙女出生,她就过来帮忙带孩子,一晃都快2年了。王大妈经常又神秘又气愤地说,大女儿早些年就让儿子在上海买房了,还建议儿子直接买地段好的大学区房,偏偏儿媳担心每个月要还贷款,让儿子去向大姐借一大笔钱直接全款买房子。每次说到这个点,王大妈就会不由自主靠近她的听众,压低眉毛和嗓子:“她哪里是借啊,明明就是想要老大直接给她买。她怕儿子一个人说大姐不同意,还逼着我也去。女儿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的钱再多,也是自己辛苦赚来的,我怎么可以这样偏心眼。这样一耽搁,房子到如今还没买成。眼看房子都涨了几百万了,越来越买不起了。唉,我能说什么?只能说儿子命不好啊,找了个这么不懂事的媳妇。”
王大妈的孙女已经懂事了,看奶奶在别人面前说妈妈的坏话,满脸不高兴,甩开奶奶的手不让她牵。陈茵体贴地牵起小姑娘的手,和妈妈一起劝王大妈,说不买房也不一定是坏事,租房轻松自在多了。像陈茵和孙犁这样,每个月还一大笔钱,宝宝出生之后,压力就更大了,想想就头疼呢。
王大妈脸色和缓了一些,对着陈茵的妈妈说:“大姐,羡慕你好福气啊。你家茵茵多好,她婆婆老在我们面前夸呢,说茵茵聪明、懂事、会心疼人。早几年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要,就两个人自己在上海买了房,现在都翻倍了吧,还省了这几年的房租钱。你这肚子真会生啊。”
陈茵想到婆婆老爱在自己面前念叨,说小区里的外地人多半都没在上海买房,孙犁家本来就没钱,要是不买房的话,现在生活要轻松很多。婆婆还经常心疼地看着孙犁,说他最近长了白头发,肯定是还贷款压力太大了。原来婆婆一副忧心忡忡的可怜样是给自己看的,在外却是一副志气满满的大姐大样啊,陈茵不禁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
陈茵妈妈微微笑着说:“陈茵这个孩子,从小要强。自己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工作,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她自己的苦处,我这个当妈的清楚。她不说,我就不点破。”陈茵妈妈又拍拍陈茵的手:“我这个女儿啊,打心眼善良,宁可自己吃亏也一定把旁人照顾好。她婆婆能和她相处好,我就放心了。”
陈茵听着妈妈这些话,急忙说:“妈,你放心,我和婆婆处得挺好的。王阿姨,你也看到了,是吧。”
王大妈连声附和,一行人边走边聊,到菜场各自买好菜,然后回家。陈茵妈妈买了一大堆东西,把要帮忙摘菜的陈茵从厨房赶到沙发上,关起门就捣鼓起来。当天,陈茵吃到了妈妈做的正宗家乡菜,胃口好得不得了,连加了好几碗饭。
下午,母女俩在家睡睡午觉、看看电影、洗洗衣服,时间倒也过得很快。黄昏时候,妈妈陪着陈茵下楼去散步。陈茵给孙犁打电话,说妈妈做了非常好吃的菜,让他回家吃饭。孙犁有些抱歉又有些遗憾,说得加班,估计回家很晚。让陈茵和妈妈不用等,也不要留饭了,他会在公司吃的。
陈茵把孙犁的话转告给了妈妈。妈妈有些担心,连忙问孙犁是不是经常加班,不要太累了,要多注意身体。陈茵想到婆婆在上海的时候,孙犁每天下班就准时回家,从没看到他有多忙。这丈母娘一来,就要加班到深夜,也太巧了。陈茵不敢把这话跟她妈妈说,只得含糊回答,说最近项目比较紧,不会一直这么忙的。妈妈又说,孙犁这人挺好,就是太年轻了不太懂事。我特意去农村给你买的土鸡蛋,打算给你补身体的,孙犁也不客气一起吃。他难道不知道,这蛋都很难买到的,是专门给大肚子的女人吃的吗?
陈茵又想到婆婆藏在锅里的那条又大又肥的鱼,心里暗笑:天下的母亲心都是一样的,都是最疼自己的孩子啊。
陈茵带着妈妈沿着小区走一圈,去看看大妈们跳广场舞的地方。然后,又带着妈妈去了河边的小道,说小道是小区最好的地方,每天早晚都有很多人在那里锻炼。陈茵笑着跟妈妈说,自从怀孕了每天就在这小道上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肚子里的宝宝估计对小道两旁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都很熟了。陈茵妈妈也笑,说30年前怀陈茵的时候,还天天挺着个大肚子插秧、收稻谷呢,也没看到你对水稻多熟啊。
陈茵从没听妈妈提怀自己时候的事情,今天似乎气氛特别合适,就央求妈妈多说一些。妈妈怜爱地看着陈茵,说:“当年怀你的时候,我老是吐,大概一直吐到了6个月,我瘦得不像样子。我和你爸又年轻又没钱,什么都不懂,家里吃的也不多。有时候他不愿意做饭,两个人就一起饿一顿。快过年的时候,你爸出门卖鱼,我一个人在家行动不方便,大冬天饿得发抖。我们那时候,也没什么产检、预产期的说法,腊月二十八我肚子痛得厉害,就被你爸送到医院去了。在医院痛了整整两天,正月初一才生下你。我记得很清楚,快生之前,你爸跑到医院外面买了个水果罐头喂给我吃,吃完我就被推进产房了。第二天,我就被你爸他们接回家。那时候也没车坐,是把一个竹床反过来,里面铺上垫子给我躺着,竹床腿上罩上床单遮得严严实实,竹床前后各有两个大男人用扁担挑着,这样把我扛回家的。那时候,你就睡在我旁边,一路上没哭没闹,乖得很。你出生的时候,又小又瘦又黑又黄,我看着心疼,总担心你将来身体不好。没想到这一晃30年过去了,你都长这么大了,这马上也要当妈了。”
妈妈讲着讲着,眼睛红起来了。陈茵听着,也觉得难受。她调皮地挺直身子,用手摸摸自己的头顶,再沿着一条向下的线把手放到妈妈头顶,轻轻摸一下,说:“吕老板,别伤心啊。你看,我都比你高这么多,而且又结实又强壮,我好好的啊。”妈妈继续说:“后来怀你妹妹和弟弟的时候,条件都比你那时要好很多。快生你妹妹之前,你已经两岁了,老是要我抱着你。你也知道,你妹妹出生的时候很不顺利,差点要了我的命。一村子的人都说,是大肚子的时候抱你抱坏了。”
陈茵假装着急了:“这事不赖我,得找陈老师算账,她不懂事,把你折腾得太辛苦。你看,后来生弟弟的时候,你不是很顺利吗?”妈妈苦笑,说:“那是我怀你弟弟的时候,吸取教训,你们俩姐妹我都没怎么抱了。”
陈茵嬉皮笑脸:“那我以后对你更好点,可以了吧。”妈妈很欣慰地说:“你一直都对我很好。”
陈茵毫不怀疑,她妈妈很爱她,就像她很爱她妈妈一样。但从陈茵记事起,她并没有感觉到妈妈和她之间有多少温情的回忆。她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很难像妹妹那样亲切自然地和妈妈牵手、拥抱,现在和妈妈躺在一张床上,两个人也从来没有肢体接触。她觉得,妈妈对她而言,更像一个不断督促自己、激励自己的老师。在小学和初中的时候,陈茵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鲜少拿第一。那时,妈妈经常跟她讲,读书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自己读书的时候总是尖子生,后来是没条件读才放弃的。家里就爸爸一个人赚钱养家不容易,她应该给弟弟妹妹做个好榜样,也努力做拿第一的尖子生。陈茵很听妈妈的话,中考的时候成绩很出色,顺利升入省重点高中,开始了住读生涯,一个月才回家一两次。她对妈妈的记忆,也从15岁那年开始变得零零碎碎。印象中,高二的时候,有一次她回家很晚,到了车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镇没有路灯,她摸黑往家里走,突然听到路对面有人喊她的名字,原来是妈妈在家等得着急,到车站来接她了。她立刻冲到马路对面,妈妈紧紧握住她的手,问她冷不冷,饿不饿。多年来,她永远忘不了妈妈那天的手多么柔软、多么温暖。后来,她去了离家更远的地方读大学、念研究生。毕业了,又要到更远的上海工作。那年,妈妈一定要替她收拾行李送她到火车站,火车刚一发动,她就看到车窗外的妈妈像个无助的孩子似的哭起来,哭得肩膀不停地抖。她突然发现妈妈的白发多了很多,随着身体的抖动在风中飞舞,自己的鼻子也忍不住酸了。她到了上海给妈妈打电话,说自己能赚钱了,以后可以经常回家看她孝顺她。谁料到,来到上海之后忙这忙那,一年都见不到妈妈几次。每次回家见面,几乎都是刚刚寒暄完家长里短就到了别离的时间。高二那年温暖的手,毕业那年决堤的泪,像是妈妈爱的经度和维度,织就了一张密密的网,兜住了妈妈深情的心。
刚才妈妈那欣慰的一句话--你一直都对我很好,为爱的网增加了厚重的分量。陈茵近来越发能理解妈妈当年的无奈和苦心,物质的窘迫和精神的贫乏,也许能困住一个母亲表达的方式,但永远磨灭不了一个母亲对子女发自内心的无私的爱。
陈茵对着妈妈俏皮地说:“你看,我最近特别多愁善感,说几句话眼泪就要掉下来了。肯定是这宝宝闹得我情绪不稳定,等它出来了我打它屁股报仇,你可不要拦着我。”妈妈故作生气地摇摇头,说陈茵越大越没谱,小心肚子里的宝宝听了这话要生气的,以后不许再说这话。
两个人在外面又走了一会,天色渐渐晚了,小道上的人越来越少,妈妈催着陈茵回家吃饭。吃完饭,妈妈命令陈茵坐在沙发上休息,自己麻利地把厨房收拾妥当。孙犁快到10点才回家,他跟陈茵说了一些公司发生的新鲜事,跟妈说辛苦了让她早点休息。一晃就快到11点了,三个赶紧收拾好睡觉。
接下来的日子,陈茵和妈妈形成了习惯,每天散散步、聊聊天。到了周末,孙犁经常下厨,做各种东北菜给大家品尝。妈妈陪陈茵去做过几次产检,情况一直都很好,医生表扬陈茵保持得不错。陈茵和孙犁达成共识,从没跟妈妈提上次因为脐血流住院的事情。
今天要做倒数第三次产检了,照例还是妈妈陪着陈茵。陈茵做完其他检查后,一个人进到胎心监护室,妈妈在外面等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医生第一次弄的时候,放在肚皮上的两个探头老往下掉,怎么都固定不好。后来,医生让陈茵自己按着探头,勉强开始做起检查。做到一半,医生走过来看看报告,无奈地关掉机器,让陈茵换个位置试一试。第二次,医生终于弄好了,这时,和陈茵同一批进来检查的孕妇都已经拿好报告出去了。
正当陈茵坐在椅子上看着旁边的报告一点点打印出来,饶有兴趣地研究那一条波动的曲线时,她听到门口传来护士的声音:“家属不能进来的,你出去你出去。”紧接着,妈妈那蹩脚的普通话传过来了:“我女儿在里面很久了还没出来,你们让我看看。”妈妈尽量客气礼貌,但话里藏不住满满的焦虑和担心。陈茵不能站起来,也不敢大声说话,她克制住自己的语气,向着门口的方向说:“妈,你别担心,我挺好的。刚才机器出了点问题,我等会就出来了。”
这时,陈茵看到妈妈的脸出现在眼前。矮小瘦弱的妈妈,还是推开挡着门口的护士硬闯进来了。陈茵从来没看到妈妈这样勇猛果敢,她看着妈妈的脸和嘴唇都苍白得厉害,暗自心疼。妈妈脱掉自己的外套,盖在陈茵腿上,说看其他一起进来的孕妇都出去了,陈茵还一点动静都没有,怕出什么事情就进来了。妈妈后怕地说,万一你晕倒了,旁边连个人都没有可如何是好。
陈茵笑妈妈乱想,说自己在医院,旁边不是医生就是护士,还有什么担心的。不一会,她的检查做好了,结果都很好,两人开开心心地回家。
这天晚上,孙犁回到家,陈茵把产检的情况详详细细跟他说了一遍。最后,陈茵对孙犁说,离预产期越来越近了,每次产检压力都越来越大。今天看来,妈妈一直都挺紧张。以后,每次产检你都陪我们一起去吧。孙犁毫无犹豫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