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旁边的帅哥不时侧过头看看陈茵，陈茵顿觉不好意思，她只好渐渐收起眼泪，闭上眼睛睡起来。

    飞机开始滑行，陈茵感觉耳膜受到一股强大的气流冲击，她下意识地抓紧扶手。飞机越滑越快，一下子摆脱地心引力，冲进高高的夜幕中。陈茵的心突然扑扑地跳起来：“爸，我马上就要回家了。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等着我。”

    陈茵和爸爸长得很像，自从她十五岁离开家去外地求学，她就很少见到家乡年纪比较长的街坊和亲戚了。她自认自己长大了很多，也开阔了不少眼界，已经完全不似年幼时的模样。但是每次回到家乡，总会有头发花白的爷爷奶奶一眼认出她来：“哟，这不是老陈家的闺女嘛，都长这么大了。真是跟她爸爸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陈茵苦涩地笑笑，眼睛又酸了。爸爸从小就很辛苦，初中还没有毕业，爷爷就去世了。奶奶一个人无力抚养好几个孩子，爸爸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赚钱。和妈妈结婚时，所有的家当不过一床棉被和从奶奶那里分来的一笔外债。爸爸从少年时代就开始工作，勤勤恳恳养大了三个孩子，到了老年还在辛苦奋斗，只为不给孩子增添负担。

    陈茵心里发苦：“爸，你为什么就舍不得对自己好一点？”

    三个孩子都参加工作成家立业了，爸爸肩头的重担已经轻了很多，但每次回家，无论陈茵怎么劝爸爸放轻松点、享受下生活，爸爸只是呵呵一笑。

    陈茵恼火过，爸爸平淡地说：“我过惯了穷日子，都习惯了。”

    “爸，你不是习惯了穷日子，你是为了孩子，生生委屈了自己一辈子。”

    陈茵鼻子酸涩得厉害，上次见爸爸，还是苹果快满月的时候，他来接妈妈回武汉，临走前还偷偷塞了一个大红包放在苹果枕头底下。那一次，她就发现爸爸消瘦了很多。

    一年才能见父母一两次有诸多不便，其中最伤感的莫过于每次见他们都会异常清晰地看到残忍岁月的痕迹。儿女们还没完全成熟强大起来，父母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苍老憔悴下去了。

    陈茵暗暗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更能干更勤劳更成功一些，至少可以让父母生活地轻松一点。

    她又暗暗下决心，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一定要建设好自己的事业，等苹果长大成人了，我可以少让她操点心。

    在对父母的愧疚与对苹果的许诺中，陈茵昏昏沉沉睡过去。半梦半醒之间，她闻到了一股香气，知道空姐开始派发飞机餐了。

    空姐温柔的声音传来：“小姐，请问你需要什么？”

    陈茵无力地睁开眼睛：“我需要我爸爸好起来。”

    空姐愣了一下，看陈茵满脸泪痕，抱歉地说：“对不起，打扰你了。祝福你爸爸早日康复。”

    陈茵感激地说：“谢谢，我不饿，只是想睡觉，以后不用喊我了。”

    空姐点点头，推着餐车走远。坐在旁边的帅哥侧过身子，关切地问：“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陈茵摇摇头：“没事，我只是很累。”

    帅哥很小心地说：“你自己保重，这个时候很多人都需要你，不要太伤心。”

    陈茵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决了堤，她勉强挤出个笑容：“谢谢。”

    接下来，陈茵闭紧眼睛，她把后背牢牢贴在座椅上，双手交叉抱住自己。“我不能再这样软弱下去，我要坚强起来。我发誓，我要照顾好妈妈，我要保护好苹果。”

    怀着这样的信念，陈茵一路睡到武汉。当飞机稳稳当当地停在天河机场的那一刻，陈茵睁开眼睛，内心充满了力量。

    陈牧已经在机场等陈茵了，两个人很快就找到了对方。陈牧显然也哭过，但是见到几年未见的姐姐，她依然忍不住内心的喜悦，急忙跑过来抱住了陈茵。

    陈茵心里一股暖流涌动，她动情地说：“我们回来了就好了，爸不会有事的。”

    两人收拾好行李，急忙往医院赶去。到了住院部楼下，远远看见灯光下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着急地走来走去。

    “妈，我们回来了。”

    姐妹俩迫不及待地摇下车窗，对着身影大声喊起来。妈妈也看到了她们，急急忙忙走下楼梯过来迎接。

    上次见面，还是在妹妹的婚礼上，一家人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不断。没想到，这一次团圆，竟在冰冷的医院里，爸爸还躺在监护室，生死尚且难料。

    妈妈看看这个，又急着瞅瞅那个，不停地问：“累不累啊，吃饭了没？这样请假，领导会不会怪你们，不会耽误工作吧？孩子呢，没妈妈在身边，还能习惯吗？”

    两姐妹连忙安慰：“妈，你别多想了，我们不饿也不累。爸最重要，领导都理解的。孩子有奶奶带着，你不用担心。”

    妈妈放下心：“这样就好。你们回来就好了，你爸要是好了该多好。”

    妈妈连声说了不知道多少个“好”，脸上突然又浮上一丝阴云：“医生说，你爸这个病挺严重的，手术成功率只有一半。”

    两姐妹心里飘起雪花，刹那之间，寒意刺骨。但两人默契地用一脸春意劝慰妈妈：“你别乱想，爸那么善良，一辈子都没做坏事，吉人一定会有天相的。”

    陈茵软语劝着妈妈：“医生都是这么说的，把最糟糕的情况讲给我们听，如果爸康复了，我们就会特别感激医生。”她本来还想说：“如果没治好，我们也就不会怪医生。”这句话还没冲出口唇，陈茵就用尽力气把它生生咽了下去。

    两人拖着行李，扶着妈妈往楼上走去。电梯到了14楼，妈妈疲惫地说：“就这里了。”

    陈茵看到楼道里的灯熄灭了一半，阴影里横七竖八地摆着折叠床和充气床垫，不用说，那都是来陪护的病人家属。还有一些病床沿着墙也被塞到楼道里，病床前挂着病人的卡片，彰显着与病魔抗争的人为数众多，病房里已经挤满了，只好往嘈杂的楼道里来借一点容身之地。

    弟弟今天累了一天，正躺在挂着爸爸姓名卡片的病床上休息。妈妈把姐妹俩领到病床前，示意姐妹俩坐着休息一下。

    弟弟听到动静，立刻睁开眼睛做起来，对着两个姐姐说：“你们回来了。”

    两姐妹看着弟弟也瘦了一圈，心疼地说：“恩，你辛苦了，你接着休息吧。“

    妈妈叹口气：“怎么能睡得着啊。”

    三人在床边坐下，紧紧牵着彼此的手。弟弟给大家打气：“你看这一楼，都是和爸一样的病人，很多人做完手术都恢复得很好，几天就出院了。我爸的情况也不是最糟糕的，别人能好起来，他也一定。”

    妈妈口中默念：“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啊。”

    从妈妈和弟弟的描述中，陈茵知道爸爸现在重症监护室里。家属不能进去探望，明天一大早，爸爸就要接受手术。

    重症监护室就在这层楼的尾部，一道大门紧紧关闭着。陈茵走到门前，认真看着门上写有爸爸名字和基本信息的卡片，恨不得生出破墙之功。她一遍遍摸着卡片，心里默念：“爸，我回来了，你听得到吗？”

    过了一会，陈茵回到弟弟床边，她看那张床只容得下弟弟一人休息，再看着左右也没有空余的场地，又看着妈妈憔悴的脸，跟妈妈商量：“这里已经没地方睡觉了，我们今天去找个便宜点的旅馆休息一下吧。爸明天一大早就要动手术，我们要保持好体力。”

    妈妈连连摆手：“我不去，万一半夜你爸需要人，我不在身边可怎么好。”

    弟弟有点恼火：“妈，你还是听姐姐们的吧。这里根本没法休息好，万一你再生病了，我们没人可以空出来照顾你啊。”

    妈妈依然不同意：“那你跟你姐她们一起去旅馆休息吧，我睡这病床。”

    陈牧劝她：“妈，爸在监护室里，半夜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弟弟年轻，体力好，比你能扛一些。我们今天都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要好好陪着爸爸。等爸爸做完手术了，我们还要守着他。弟弟说的没错，你一定要保重好身体。”

    妈妈将信将疑：“半夜真的不会出什么事情吗？”

    弟弟斩钉截铁地说：“你放一万个心，肯定不会出事的。你忘记医生怎么说的了。监护室里有医生有护士，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妈妈低着头想了一会：“好吧，我们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吧。不要找贵的，反正就一晚上，便宜点的凑合一下就行了。”

    姐妹俩帮妈妈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叮咛了弟弟几句，就往旅馆走去。到了住院部楼底下，已经快到凌晨2点了，还可以看到几个中年人聚在一起，其中有几个男人默默吸着香烟，还有几个女人在轻声哭泣。

    妈妈看着那几个人，沉默良久，轻轻地吐出几个字：“人这一辈子，受不够的苦。”

    陈茵和陈牧担心地互相看看，几乎同时轻轻抚摸着妈妈的后背：“妈，你不是老跟我们说，人生本来就是有苦又有甜的嘛。不要乱想，爸一定会平安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