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低声笑了起来，放下茶碗，笑道：“那罗延是否以为我在胡言乱语。”

    杨坚看了一会儿手中的茶汤，并未像往常那样加入其它调料，而是学着伽罗的样子，直接啜了一口。他的眉眼难掩惊讶，不相信似的，又吃了一口。而后，他才释然了，抬起头笑道：“这种吃法虽然不常见，却别有一番滋味。”

    伽罗又笑了，道：“没想到你的接受度还挺高。”说完，两人都不再言语，而是慢慢的吃茶，直到一碗茶吃完，才都抬起头看着对方。

    杨坚问道：“不知这种方法，是七娘子自创，还是……”

    “我怎会自创这样的方法呢？其实，我是带着前世的记忆而来，过奈何桥时，没吃孟婆的断魂汤。”伽罗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记忆的确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可没孟婆什么事儿，她死后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崔氏。

    杨坚不以为忤，反而点头道：“一千小千世界集成一千中千世界，一千中千世界集成一千大千世界，吾等身处三千大千世界，不猜虚妄，不知迷津，万不可以自身狭隘，忖度旁人智慧。”

    伽罗怔住，在这个世界这么久，她也听说过许多佛法，但像杨坚这样，对世事心存敬畏，哪怕自己胡说八道，都不因为不曾听过而生出不满和不耻。

    此人的境界，真不是她这样的俗人可以企及的。

    “那罗延是否会担心杨将军？”杨忠也是主力之一，身为长子的杨坚想来也是会惦记的。

    杨坚道：“我也有手抄经书，供奉佛前。”

    原来大家的寄托都是一样的，佛教之所以在此时盛行，大约也和连年战乱有关吧？人一旦到了绝望的地步，只能靠求神拜佛在慰藉心灵了。

    伽罗心底一叹，没有再说什么。

    二人在此消磨了小半日，伽罗才准备下山，而杨坚明日也要上学，便陪同她一道走。

    到了独孤府门前，伽罗本想请他进去坐坐，但又想此时乃多事之秋，还是不要让人猜疑独孤信和杨忠之间的关系了。

    想了想，她问：“那罗延下次去别院，是半个月之后吗？”得到肯定的答案，伽罗记在了心里。

    半个月之后，传来战报，中山公宇文护与杨忠先屯兵江津城下，不久后于谨与他们会合，对江陵城进行合围。战报送达之日，想来已是江陵城破之时了。

    伽罗带上铜火锅和各类食材、调料，前往般若寺。献上经书之后，直接去了杨坚的别院。

    杨坚果然在屋中看书，因天气寒冷，他穿得是蓝色素面绵袍，头戴小冠，看上去精神奕奕。

    “莫非你已猜到了战事结局？”伽罗笑着问道。

    杨坚打量着她，她今日梳着螺髻，并无簪钗，而是戴着个类似帽子但上面没顶的毛茸茸的东西。进来时身上一件鹅黄色素面斗篷，斗篷的滚边全都镶着风毛。进来后脱下斗篷，露出里面的皮袄和襦裙，都是淡淡的粉色。衬得她一张莹白小脸儿更加光彩照人，尤其是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仿佛会说话般，闪着灵动的光。

    他低下头，默念几句方才读的佛经，才把莫名纷乱的心境平复下来。说道：“客星入主翼、轸二州，南梁必败。”

    伽罗笑道：“那罗延还会观星？”

    杨坚淡然道：“略知一二。”

    伽罗“噗嗤”笑出声来，遇上杨坚不解的眼神，连忙解释说：“我不是笑你，我是想起以前有个人，说什么都是‘略懂、略懂’。呃……我真的不是在说你。”

    好尴尬呀！

    她到底会不会聊天！

    不会聊天，但她可以聊吃得。

    伽罗把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摆满了案几，然后说：“天寒地冻，我想你在这里也怪无趣的，所以特地带了素火锅来，还有我的独家秘制酱料，很好吃的。”

    这人的人生没有鱼肉之欢，实在可惜呀！

    杨坚待人宽容，自然不会纠结伽罗这样在寺庙旁吃火锅是否不雅。他虽然吃得不多，但看到伽罗吃得那么香，他心里也会无端感到满足。

    冻豆腐、豆芽、粉丝、菌菇、鸭脚葵……哪怕是素火锅，材料有限，但是蘸上芝麻酱，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吃完火锅再下把面条进去，伽罗只觉肚子更加圆滚滚了。

    收拾好残羹，她靠在三足凭几上，眯起眼餍足的样子，又像一只猫了。

    “那罗延，不是有句话叫‘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吗？你要这样谨守清规戒律到什么时候啊？”

    杨坚被她这句话给镇住了：“从未听过如此荒谬之言！”

    伽罗一个机灵醒过来，讪讪笑道：“我又胡说八道呢！咳，只不过你连荤腥都不碰，莫非将来也不娶妻？若是娶妻，不也是破了色戒吗？”

    杨坚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说：“若真有那么个人，能让我破戒，我倒也心甘情愿。”

    伽罗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在这样的大环境之后，会有个纯正的古人说出这番话。

    类似于“不愿将就”这样的誓言吧！

    随即，她就苦笑了起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遇到那个一心一意的人，谈何容易？”

    杨坚看着她，很想问：宇文邕可是那个人呢？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问出来。

    伽罗双手托腮，透过狭小的窗棂看外面灰蒙蒙的天，叹道：“生在乱世，身不由己，你我的时间都有限，恐怕在成婚之前都无法遇到那个人，但又不能不成婚。如何是好呢？大概，只能期盼上天眷顾，给自己的刚好是自己想要的。可是先婚后爱这样低概率的事，真的能轮得到我？”

    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雪了。

    杨坚不太能听懂她的话，他收拾好自己的佛经，平淡的说道：“大雪将至，我送你归家。”

    伽罗站起身裹紧了斗篷，跟着杨坚走到外面，一脚踏上牛车，靠在车壁上若有所思。

    她没有再去般若寺，只因没过多久，就有战报传来：我军在南梁大胜！不光攻破了江陵城，还俘获了梁帝萧绛！只不过大军仍要处理善后，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伽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但是想到那日杨坚说的百姓之苦，她就没有因我军之胜而欣喜。

    梁帝萧绛一生酷爱读书，虽然为人不明，但此时落得如此下场，也着实让人唏嘘。

    即便江陵城破，萧绛被俘，但是王僧辩和陈霸先都在一旁虎视眈眈。更有萧绛的侄儿萧詧早就不满他，意欲自己称帝。南梁气数未尽，恐怕还要与北朝周旋一段时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