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长安的雪下得有些早，还不到十月，就纷纷扬扬下了第一场大雪。

    伽罗靠在凭几上，眯眼听大雪簌簌而落的声音。

    阿兰在喂鱼，阿蕙在做针线，上好的瑞炭燃起来并无声音，还带着悠悠的香气。屋里安静而温暖，静谧又温馨。

    “大冢宰此次北巡的时间有些长啊！”伽罗突然出声，把两人吓了一跳，两人齐齐转过头，不解的看着她。

    伽罗又没了声音，当两人以为她没说什么时，她蓦的从茵褥上站起身，又道：“我去掬花堂。”

    阿兰忙道：“不是说因雪太大，郑先生不开课了吗？”

    “话多！”伽罗斜她一眼，穿上裘皮斗篷，戴上帽子就去了掬花堂。

    郑先生紧皱眉头，伏案写字，不知写些什么，眉头深深皱起，似乎很是困惑。

    “先生？”伽罗唤了一声，“先生在写什么？”

    郑先生片刻之后方抬头，看清来人，才道：“是伽罗啊！你怎么来了？今日不开课。外面雪那么大，你小心着凉。”

    伽罗脱下斗篷交给阿兰，走到郑先生书案前，问道：“先生在写什么？”

    “没什么，一封家书而已。”

    伽罗并不相信那只是一封家书，但也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无权追问别人不想说的事。

    郑先生收起信笺，问她为何来此。

    伽罗直言问道：“先生耳目清明，学生想请教，大冢宰可是在北巡途中出了什么事？”

    郑先生面色不变，反问：“你为何会有此一问？”

    “从前大冢宰北巡，从未有过这么长的时间。父亲昨晚与我一同吃晚饭时，就说今年大雪，有地方受灾，若是以往，大冢宰必定会优先处理灾情。可是这么久了，大冢宰却还没有返回长安，所以我猜测……”

    “宇文泰……怕是命不久矣。”郑先生仰天长叹。

    伽罗愣住，许久，她才有些结巴的问：“是真的？先生从何而知？”

    “你既然说我耳目清明，我自有我的方法。”郑先生叹了口气，宇文泰也算得上天纵英才了，大业未成，野心未泯，可惜可叹呀！“如今人就在云阳宫，中山公宇文护已经在那里，不出所料的话，赵贵和于谨也会在近期离开长安。”

    如果连赵贵和于谨也要离开长安去云阳宫的话，可见宇文泰是真的时日无多了。

    伽罗一直在关注赵贵和于谨的动向。

    十月没过几天，两人就一前一后离开了长安。

    伽罗沉默了，看来，宇文泰这次是真的不行了。

    赵贵和于谨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宇文泰的弥留之际到了云阳宫。

    在宇文泰床前最近处站着宇文护，旁边站着世子宇文觉，宇文觉身后则依次站着其他几个儿子：长子宇文毓、四子宇文邕、五子宇文直等等。

    赵贵一进屋还没见到宇文泰的面，泪就涌了出来：“明公！”他几乎不能自已，曾经誓死追随的明公，难道真的要先他一步而去吗？

    宇文泰面色青白，印堂发黑，很显然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

    但他还是强撑着坐了起来，目光里仍带着不服输的倔强。可是一个人再要强，仍然抗争不过命运。

    他也曾有凌云之志，也想建立不世之功，可惜天不假年，让他在此时戛然而止。

    想当年，他不过是武川镇上鲜卑族宇文氏的一个子弟，六镇兵变失败后归入贺拔岳麾下。因贺拔岳的赏识，他才能一步步坐到左丞的位置，又在贺拔岳死后掌握其留下的大部分势力。

    魏王西逃，他成为和高欢一样的权臣，但是至死都没有像高氏那样取代拓跋氏。归期在即，他可曾后悔过呢？

    “萨保……”他的目光落在宇文护面上，示意他再近前来。

    宇文护单膝跪地，抬眸望着叔父。

    “病体沉重，无力回天，可惜如今内忧外患，而诸子年幼，唯有你是我宇文氏可托付之人。”

    “叔父！”宇文护胸腔炙热，似有许多话语要说，可是他也知道宇文泰的时间不多了，要让他先说完。

    宇文泰喘了口气，点点头，说道：“今后拓跋氏之国、宇文氏之家，诸事皆可由你决断。我壮志未酬，中道崩阻，深感遗憾。萨保，你要为我继承未尽之志啊！”

    “叔父所言，侄儿定然遵从！”

    宇文泰又道：“好，好，除了这些，还有你的弟弟们。”他招招手，拉起宇文觉，对宇文护说道，“世子年幼，能力不足，以后还需你多多扶持。”

    宇文觉顺势说道：“还望兄长照拂。”

    “世子切莫如此，扶持世子，是某应有所为之事！”宇文护也立即表忠心。

    宇文泰又看向宇文毓：“统万突年岁最长，我最放心你，你要好好教导弟弟们。”

    “是……”宇文毓早已泣不成声。

    可是宇文泰期望最高却又最放心不下的，却是祢罗突，他看着祢罗突，祢罗突也看着他。许久，宇文泰露出一个微笑，说道：“祢罗突最像我，也最得我心意，只可惜……可惜……不能见到你成婚生子了。”

    “父亲，”祢罗突低下头，眼眶酸涩无比。

    “不要怨父亲，”宇文泰轻叹了一口气，“大丈夫生于世间，爱情并非全部，有些事放在心里就好。可能那样，还能更美好。”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空洞，语气也越来越低，他仿佛是在对祢罗突说话，也仿佛是在透过祢罗突和曾经的自己说话。

    毕竟，他也曾年轻过。

    人在弥留之时，总能想到久远的过去。

    最后一刻，他轻轻握住叱奴夫人的手，说出最后一句：“辛苦你了。”便闭上眼，溘然长逝。

    赵贵和于谨甚至没有得到他什么遗言，这既是他对他们二人的信任，也是他在最后时期的温柔，把时光都留给了家人。

    他们能听到他的遗言，已然是他对他们最大的信任了。

    屋中一片哭声，似乎能穿过云阳宫庞大的楼宇，传到长安城里去。

    西魏恭帝三年冬，十月乙亥日，宇文泰崩于云阳宫，还长安发丧，时年五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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