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0六章 伟大孕于微小中
谭知耕一把搂过纪小川,紧紧地抱住,接着,谭知耕用一只手掌轻轻地拍着纪小川的后背,像慈祥的父亲在抚慰受到惊吓的孩子一般,嘴里不停地安慰道:
“孩子,不哭,不哭,有谭叔呢!”
犹如大坝打开的闸门,纪小川的泪水不停地流淌,把谭知耕的胸襟湿透了一大块,让谭知耕感觉到胸前的热度在不断升高。谭知耕知道,纪小川这声声扣人心弦的悲恸,是在尽情倾诉满腹的委屈和心中的茫然。
过了好一会,待纪小川的情绪平静了一些,谭知耕才说:
“小川,来,我们到那边的树荫下坐一会。有什么委屈,你可以尽情对谭叔倾诉。”青年时代经历的磨难,让谭知耕很能理解纪小川此刻的心情。
接着,两人缓缓走到了一棵大树的树荫下,在小径边的长条椅上坐了下来。纪小川接过谭知耕递过的纸巾,试干了泪水。
谭知耕轻声问道:
“小川,情况我都听说了,但我有一点不明白。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一定要说出事情的真相呢?”
纪小川双眼红红的,一脸真诚地看着谭知耕,说:
“谭叔,从小我爸就教育我要做一个诚实守信的孩子,不能说假话。其实……当时我也没有多想,只是感觉心里很虚,忍不住就说出来了。”
谭知耕满意地点了点头,感叹道:
“真是一个好父亲啊!”接着又问道,“小川,你到底知不知道,如果你不说出真相,唾手可得的荣誉对你今后的人生意味着什么吗?”
纪小川不假思索地说:
“谭叔,我能猜得到。这些年来,耳闻目睹,我怎么能不知道?可不是我应该得到的荣誉,我不能要,我怕自己一辈子心里不安。谭叔,我这样做是不是很傻?”
谭知耕想了一下,将目光移向远处,低沉地说:
“或许在一些人的眼里,这样做确实很傻。可人这一辈子,其实最大的幸福,就是一个心安理得,是心里坦然,睡觉踏实。”谭知耕说着,收回目光,看着纪小川说,“小川,只要你自己得到了心安,别人爱说什么,让他们说去,不用太在意。”
纪小川开心地笑了。
谭知耕心里一动,接着说:
“小川,还在心里埋怨你姐吧?”
纪小川一听,吃惊地问道:
“谭叔,你怎么……知道?”
谭知耕说:
“这两天里,你连电话都不给她打一个,难道不是在生她的气吗?”
纪小川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谭知耕一看纪小川的脸色,心里明白了。接着说:
“小川,你知道沈洁茹这几天在干什么吗?”见纪小川摇了摇头,谭知耕接着说,“她一直在写检查,在替你上上下下做解释说明工作。你也许还不知道,沈洁茹把大部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在代你受过。”
纪小川大惊失色:
“为什么啊?她犯了什么错?我有什么错啊?我错在哪里?”
谭知耕没有回答纪小川一连串的问题,而是问道:
“小川,你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怎么你自己摔进了水里,却被旁边的人看成是舍己救人的壮举了呢?”
纪小川嗫嚅道:
“我也……不清楚……真的让人莫名其妙……”接下来,纪小川向谭知耕详细叙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的推测,倾诉了几天来的困惑和苦闷。
谭知耕静静听完纪小川的话,起身来回走了几步,望着纪小川说:
“事情看来真是凑巧了——你失足扑进水里,却正好钻到了那个小战士的身下,把他拱出了水面,结果就被旁边的人误认为你是在奋不顾身救人,真是无巧不成书!看来,在这件事情上,谁都没错。沈洁茹的报告没错,你不愿将错就错也没有错,我也非常欣赏。”
纪小川一听,嘟起嘴巴说:
“既然都没有错,我姐为什么要写检查呢?”
谭知耕看了纪小川一眼,缓缓地说:
“这不是错与对的问题,而是处理妥当不妥当的问题。小川,你想过没有,你在录制现场说出真相,是不是不太妥当?”
纪小川想了想,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谭知耕说:
“小川,你想过没有,如果等录制工作完成后,你再悄悄去找张部长,或者报社领导个别说明情况,是不是更好一些呢?其实,你完全可以在私底下把情况说清楚的,事情或许就不会弄得现在这样复杂和棘手。”谭知耕说完,脸上露出了一片愁云。
谭知耕轻言细语的一席话,如醐醍灌顶,让纪小川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所在。想想,作为记者,自己应该清楚,类似的录制活动是经过周密安排的,牵一发动全身,任何一个细节的调整,都可能对录制工作造成很大麻烦,更何况是这种颠覆性的变化?
再想,那天的事一旦传出去,不仅是天大的笑话,而且会造成严重的政治影响。如此严重的事故,肯定是要有人承担责任的,而沈洁茹自然首当其冲。因为情况是她报告的,材料是她写的,而且她是自己的直接领导。
再者,自己确实有充分的时间和机会说明情况。只要报道没播出,处理起来并不困难。可自己在众人面前口无遮拦地说出实情,不仅让所有人下不了台,有哗众取宠的嫌疑,更把报社领导置于了谎报情况、弄虚作假的尴尬境地,也伤透了沈洁茹的一片苦心。
纪小川终于认识到了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不由在心里痛恨自己的任性和莽撞,悔恨自己误解了沈洁茹。纪小川正想张口认错,却被谭知耕伸手制止了。谭知耕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先听我把话说完。这件事有两点值得我们大家今后引以为鉴,一是调查不实,二是过于草率。作为新闻工作者,这两点都是大忌。说实在的,中国新闻工作者的诚信度、媒体报道的严肃性再也伤不起了!”谭知耕的语气非常沉重。
停顿了一下,谭知耕看着纪小川问道:
“小川啊,知道我最欣赏、最看重你的是什么吗?”
纪小川歪着头想了一下,摇了摇头,说:
“不知道。”
谭知耕哈哈笑道:
“就是你身上的这股傻劲啊!其实,这就是对理想、信仰、人生价值的坚守,难能可贵啊!说起来,现在经济发展了,时代进步了,信仰却缺失了,这是一个足以让人担忧的问题。也许有些人认为,在今天这样一个价值多元的年代,谈理想、谈信仰很不合时宜。但我认为,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身处大发展、大变革的时代,繁华很容易让人迷惘。如果社会能多一点精神的亮光,多一些前行的正能量,这个世界会更加美好!”
谭知耕越说越沉重: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缺什么也不能缺信仰啊!在人的一生中,金钱、地位、荣誉等等都是重要的,但仅有这些是远远不够的。小川啊,理想信仰,贵在坚守;可坚守信仰,是要付出代价的!这种代价,也许是遭人误解、奚落、打击,也许是荣誉、地位、利益受损。几十年前,我们的前辈为了坚守理想信仰,就付出了抛头颅、洒热血的代价啊!”
纪小川凝神地看着谭知耕,体会到了一种沉重的责任意识。
谭知耕放缓语气,接着说:
“当然,问题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复杂和严重,一大批人也正在致力恢复和重建社会的道德、理想和信仰体系。所以,英雄要当,但要当得实在!”
纪小川静静地听着,频频点头。听到这里,突然问道:
“谭叔,英雄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谭知耕想了想,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也许这个时代真的太需要英雄人物了!和平时代,在常人的眼里,生活比较平淡,人们需要传奇故事来刺激神经,社会需要英雄来提振时代精神。新闻媒体呢?追求新奇独特,更是行业特征。
“应该说,这些本没有错。但是,在对待英模人物的问题上,现在有一种不好的倾向,就是功利色彩太重了。这种功利色彩的成因,似乎有这么几种类型。民众崇拜奇迹,是因为渴望奇迹能够发生在自己身上。政治家希望出英雄,是因为英雄可以为脸上贴金。媒体乐于造神,是为了吸引眼球。说穿了,都是一个利字在作怪啊!”
纪小川点点头,心里明白了一些。
谭知耕接着缓缓地说:
“其实,我也有一点弄不明白:人们崇尚英雄,为什么却不愿积极而为呢?说起来,这个时代应该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我们正在从事的事业,更是亘古未有。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曙光已经初现,结果也毫无疑问。但我常常疑惑,处在这样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为什么许多人却提不起精神呢?特别是一些年轻人,似乎感觉不到一种历史担当的神圣,甚至有一种找不到方向和目标的困惑?”
纪小川凝神地注视谭知耕,动情地点了点头。因为谭知耕的话,让他很有同感。谭知耕看了一眼纪小川,接着说:
“实话说,这样的困惑,不只是你们年轻人有。我们这一代人,也有。历史地看,近代中国,积贫积弱,外敌虎视,列强入侵。争取民族独立、人民自由,追求国家富强、人民安康幸福。奋斗目标,非常明晰,也非常具体,很容易让人找到奋斗的方向和目标。那样的时代,轰轰烈烈,壮怀激烈,英雄辈出,也的确让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充满激情。而现在,处在和平时代,没有了性命之虞,没有了衣食之忧,整个社会处在平稳的状态,一切都显得平淡无奇,少有刺激。小川,你说是不是这个原因?”
纪小川使劲地点了点头,说:
“是是。有时候,我真的感觉很苦闷,不知道生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常常想,难道我们这一代人的奋斗目标就是房子和金钱?如果是这样,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谭知耕凝重地说:
“其实,再伟大的目标,个人在其中能起的作用都是有限的,都是渺少的,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历史上,真正能史册留名的,没有几个人。正因如此,我们常常感觉自己太渺小,看不到自己在历史发展中所起的作用,感觉不到一种创造历史的伟大和神圣,也常常会陷入困惑和迷茫之中。”
说到这里,谭知耕停顿了一下,见纪小川点了点头,才接着说:
“但是,伟大孕育于微小当中,千百万人的奋斗凝聚起来,就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个宏伟目标。如果这样去想、去做,我们就不会感到迷茫和困惑了。其实,英模并不是超常的人,他们也是凡人。与众不同的,只是他们做了非同寻常的事情……”
纪小川笑了,笑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