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瓷浣 第088章 长门作赋宫庭凉
黛媱轻轻一笑,沉默后摇头,像是自问自答一般,“不管是不是,都该去看一看这位多年不见的芙蓉夫人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素白无饰的指甲,在光线下有一种透明的苍白。殿外碎雪飞扬,冬意阑珊。绵绵雪花飘落在阔大枯黄的梧桐枝上,似有钝钝的急促的轻响。我道:“我也去!”
黛媱眸中带了淡漠的笑意,“那可是冷宫!”
我惘然一笑:“无妨!”
黛媱有一瞬间的沉思,双唇抿成好看的弧度,许久缓缓道:“那好吧,我叫玉岑取两件斗篷来。”她转头示意玉岑,随即漫然笑道:“你胆子还真大,什么地方都敢去!”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轻轻道:“只要是能为我们吴家沉冤,别说冷宫,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得闯一闯。”
说着,玉岑便取了两件狐皮斗篷来,黛媱起身,迤俪的裙角在光洁的地面上似开得不完整的花瓣,后她转头说:“快穿上,你跟着我,这大雪天的,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你我!”
我于是退开两步,整衣敛袂,系上丝带,略点了点头,黛媱吩咐玉岑准备了一些吃食装在食盒里,又将一个包袱递给我,“拿着,总该带些见面礼才是!”
“王昭容一直住在绛萼阁,原只是偏远些,与冷宫只隔了一处小园,现在倒变成真正的冷宫了,就连之后被废的一些妃嫔也一并住了进去。”黛媱低叹一声。
去降萼阁的路长而冷清,两侧高高的宫墙阻挡,石板上铺了一层层浅浅的雪,只有路中间被清扫出两三尺宽的过道,我和黛媱走得不快,两个人的长长的脚印在青石板上几乎交叠在一起,如同一个人一般。
“就是这儿了!”黛媱抬目看了看身前摇摇欲坠的宫门牌匾,
降萼阁中十分寂静,微闻得行走时裙褶触碰的轻细声响,衬着踩在薄雪上的咯吱声,静籁得让人心中微栗,刚欲抬步,便听到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歌声。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前殿的歌声被风吹来,柔婉而清亮,不知是谁在歌唱,唱的是一《长门赋》。
我驻足听了片刻,惘然一笑,“有人在唱歌?”
黛媱只笑笑,并不说话,双手拨开斗篷,一把推开门,有数不清的细小灰尘迎面扑来,门角上的蛛网被拉扯得变了形,在昏吙的日光下左右摇摆。
在我眼里,这扇门的背后,像是关押着无数女子积蓄已久的怨气,长年累月的哀怨渐渐积聚了太多的痛苦和可怖的诅咒,如同一个黑暗无底的深渊一样,让这些曾经明艳葵丽的灵魂扣上了沉重的枷锁,让人不寒而栗。
似是世间的阳光在这里都是驻足的,破旧的屋檐下滴答着残留的雨水,空气中有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腐臭和潮湿的霉味,我不禁用衣袖掩了掩鼻口,低低轻咳了几声。
“没事吧?”黛媱轻拍我的背,温和道。
我蹙一蹙眉,摇了摇头,只是不语。
黛媱凝眸于我,轻声道:“王昭容应该还住在那间正殿,咱们进去吧!”说罢她忽然仰头,眼中有幽深寥落的光芒,幽幽如鬼火,她指着正前面那间破败不堪的大殿一字一顿。
几间偏殿里也关了一些被废弃的妃嫔,她们对我和黛媱的到来漠不关心,几乎视若无睹。照看冷宫的老宫女和老内监们根本无意照顾这些被历朝皇帝所遗弃的女人,只是定期分一些腐坏的食物给她们让她们能继续活下去,或者在她们过分吵闹时挥舞着棍棒和鞭叱责她们安静下来。而他们做的多的事,就是面无表情地将这些因为忍受不了折磨而自杀的女的尸体拖到城外的乱葬岗焚化。
我无意转头,阴暗没有日光照耀的角落里只剩下两个女一坐一卧在霉烂潮湿的稻草堆上,连日大雪,那些稻草已经乌黑烂污。那两个女衣衫褴褛破旧,蓬头垢面,瑟瑟发抖,坐着的那个女手边有一桶装满剩菜剩饭的馊水,上面漂了一层薄薄的冰渣,她正大把大把地捞起来往自己的嘴里送,溢出的汤汁顺着嘴角滴落下来,一副很是满足的神色,我不禁心口一呕,忙用手绢掩住唇口。
另一个女子的面前竖了一块破了一角的铜镜,她仔细用零星的墙灰小心翼翼地敷着脸和脖,一点也不敢疏忽,仿佛那是上好的胭脂水粉。敷完面粉后双手在稻草中摸索了片刻,如获至宝一样取出了一支用火烧过的细木棒,一端烧成了乌黑的炭,从眉梢到眉头细细描摹着。
我们刚迈步至庭中,突然那个正在吃着馊水的女子惊呼道:“她们有吃的!”
左右几间偏殿的门窗后一时间皆发出诡谲的骚动声,手指敲打在木格的窗棂上“噔噔”作响,间或夹杂着寒风刮过,其声如鬼魅呼啸一般,惊心动魄,那冬雪的寒冷,和着周围的动静,亦锋利逼上身来。
“没事的,濯婼,门是锁着的,她们出不来!”黛媱额头上的青筋微微一跳,目光灼灼望向我,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
我看一看黛媱,再看一看几间偏殿中各关着的十余人,那些曾经容颜如花的女或哭泣呼喊,或木然蜷缩在地上半睡半醒,或形如疯癫跳跃大笑,而大多人贪恋我们手里的食物,纷纷选了靠近窗子的地方死死盯着我们的食盒,口鼻里流着粘稠的液体,把手伸到窗外,竭力地想要靠近我们,众人凄苦的笑容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唇角,如裂痕一般横亘在我脸上。
那个满脸油垢的女子冲到我面前,手指颤抖地拍打着我手上的食盒,像是触碰到了一只燃得正旺的火盆,眼里充斥着迫切的渴望。
我被吓得后退了几步,她也忙向我挪着身子,嘴里发出低低的哀嚎,不停地看我,然后又转向食盒,我微微颔,打开食盒,拿了两个肉包递与她,她忙接过,一把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边吃边给我磕头,见她这般,我一时反倒促狭不已,我不知道她曾是何等的亲贵佳人,却如今只因两个肉包连连下跪,心中的恐惧已经减轻了大半,此刻也笑道:“快起来,你快起来!”她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一般,依然边吃边磕。
黛媱只一味和静微笑,“别叫了,她听不到的!”
我哑然失笑,“听不到?”
黛媱卷一卷将要落下的袖,点头道:“她曾是宠冠后宫的佟淑媛,因为偷听军机秘闻,暗地里联合朝中内党营官鬻爵,收受贿赂,遭剜耳之刑。”
果真如此,眼前这女子被风吹起双鬓的几缕碎发下空无一物,如同怪物一般,我心下一惊,紧紧咬着牙齿,到底不忍,眼圈微微红了。
我静一静声道:“她们一直都是被这样关着吗?”我哽咽着,将自己未曾想明白的心思道出。
黛媱长长地叹息一句,神色亦是复杂而迷惑的,然而她坦然一笑,道:“没有,只是这几日雪大了才把她们都关起来,因为她们中的大部分人早已疯癫痴呆,若是不将她们锁在屋子里,即使冻死,她们也不知道回到屋子里去。”
我怔怔片刻,容色稍稍恢复,道:“可她们是人啊,这样关着,与牲畜无异啊!”
黛媱喃喃反复自语:“人?”遂而凄婉一笑,“只要进到这里,就再也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黛媱的笑有沉甸甸的温和,安抚人的心,道:“走,进去吧!”
我轻轻起身随着黛媱走到正殿门外,听到歌声果真是从正殿里面传出来的,俱是吓了一跳,忙以笑容掩饰过方脸上的愁容,道:“是王昭容?”
黛媱微微沉吟,笑容隐隐有些于心不忍,“是她!”随即推开了门。
开门的一瞬,缥缈婉转的歌声也一时断了,昏暗潮湿的屋子里直冲冲地扑鼻而来一股霉味,正座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位红衣女子,被突如其来的这道光亮惊厥到,她略略抬了抬手遮住眼帘,抬手轻轻拂去她肩头薄薄的灰尘,道:“是谁?”
“是我,柔福,昭容娘娘!”黛媱作势行了半个礼,掩嘴轻笑着,拖长了尾音道。
她嘴角闪出一阵娇媚而轻狂的轻笑,“昭容娘娘?倒是许久未曾听到有人这般称呼本宫了!”
我微微举目,正迎上她笑容得意的脸庞,那袭红衣,早已破烂不堪,颜色掉了大半,眼前之人,容颜虽然憔悴,但终究未曾大改,只是这一双眼眸,却真的如病心多年的老妇,又似曾经饱满盛放过后的花朵,这样无声无息的萎谢了,即将枯死在寒风枝头。
“你为何不跪本宫?”王昭容端正神色,刹那间威风凛凛道。
身在冷宫,却还能这般盛气凌人,想必这宫中的杀伐决断,狠心凌厉,或敌或友,皆化作这最后一股支撑着她自以为不容凌驾的一丝尊严与气骨,又何尝不是这一场宿命作为交换,眼中凝聚了心机,在想哭的时候含着笑意,在想笑的时候积蓄起眼泪,年少时的少女的天真浪漫,炙热情怀,无知无觉,懵懂不明,眉梢眼角的风情,皆因期盼着君王宠幸、轻怜密爱,霍然滋长出锋利的倒刺,捍卫着一个女人占有欲的权威,一瞬间拥有了所谓的媚惑和风情,同时兼具了狠辣与残忍。
于是我端正行了一礼,只对着她道:“民女失礼,请昭容娘娘恕罪。”
我正欲起身,王昭容忙道:“你又是谁?”
我被她的目光震慑,不免有些害怕,一时讷讷,很又嗤笑着弯下腰来对道:“我……”我在腹中择着如何启齿的言语,想了想还是直接回她:“民女吴濯婼。”
黛媱冷冷转过脸,用力盯着她带笑的脸,“昭容娘娘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王昭容神色急剧一冷,眼中掠过一丝雪亮的恨意,“大胆,你怎敢与本宫这般说话!”
黛媱低声问她,亦是自问:“昭容娘娘可能许久未出去,已然不知自己的身份了吗?”
王昭容听之,“啪!”地一声,一把将手里那只残碗掷到地上,声嘶力竭地哭喊道:“本宫可是皇上最宠爱的昭容,谁也不可取代,不可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