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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情欲何终

      柏青蛾眉轻蹙,忽然兀自泛起一抹昙花似的微笑,含着淡淡的一缕愁绪,望着我道:“奴婢刚刚看到帝姬身边的纾染将吴小姐送来的东西全都扔了出去。”

    “果真?”菱秋轻哼一声,喉间有凉薄意味,像是她常用来清醒神志的薄荷油,那样凉苦的气味。

    我轻握的手一分分加力,紧紧贴在腹前,有点硌的疼。我良久道:“许是姑娘看错了吧?”

    柏青愣了一愣,好声好气道:“奴婢见得真真的,的确是帝姬身边的纾染姑姑。”

    我不听则已,一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别过头去,非常想,可是终于按捺住了,笑到柔和的状态。到底是菱秋机警,侧身挡在我身前,我趁机举袖掩饰好自己的泪意,垂手时,已是平日温婉娴淑的大家闺秀模样,浅浅含笑,淡淡矜持,大有处变不惊之态。

    菱秋淡淡一笑,不紧不慢道:“定是姑娘看岔眼了,我们小姐还有些要事,就先告辞了!”说罢,便含笑点头轻扶住我的小臂转身而回。

    “唉……”柏青似是还未说完一般,见我二人直直离去方才作罢。

    回到府中,菱秋忙沏了茶捧进来,我凝着汤中的曲卷茶叶,一片片在滚水里绽放开来,明媚鲜活的舒展开来,绽出原本青郁的色泽来,连茶水都带着青青的色泽,轻轻一低头,便闻得到那股清逸香气。

    我慢慢啜了一口茶,菱秋眼波里墨色的涟漪起伏终于不自觉地漫到我身上,仿佛是夜色的深沉,抱怨道:“茂德帝姬真是过分,再不喜欢这些东西也不能还未等小姐出府就给扔了啊,那么贵重的贺礼难道她还嫌弃不成?”她的声音沉一沉:“真以为自己是帝姬就可以这样耀武扬威吗?”

    菱秋的话在一瞬间刺痛了我,仿佛一根细针在太阳穴上狠狠扎了一下,激得我几乎要跳起来,我的目光倏然一紧,斥道:“这样的话以后断断不可再说,你也还知道她是帝姬?光是这句话,若是被有心人传到譞璮耳中,足以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菱秋心中的澎湃汹涌像是难以遏制一般,忙搀住我的手道:“茂德帝姬怎么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我微微颔,叹息之声如透明的蝉翼不易察觉:“也许是我把她逼成这样的吧!”

    菱秋许是想的出神,并未听清我口中言语,茫然摇头,疑惑道:“小姐在说什么?”

    我并未再说什么,只手中捧着的茶盏,飘起来的热气如同雪絮连烟般温温软软地抚在手臂上,不盈一握,欲借茶汤之暖,心里反倒生了凉意,转眼见一片落叶从枝头坠落,似心底无声的一句叹惋,我亦闭上双目,再不说话。

    于是一连两日,我饮食消减,闷闷不乐。菱依一会来表演歌舞杂耍,一会亲自来讲笑话与我听,一会又捧了时鲜的瓜果来,一会又叫菱秋寻些新鲜玩意儿来给我解闷,我始终是不展笑颜。

    我伏在案前随意翻着几本典籍,心思却付在我深深的歉意之中,眉目不动,淡淡道:“许终是回不去了。”

    菱依不敢多问,只得捧了一盏纱灯在案前,静静侍立一旁。想了许久,宽大的衣袖滑落在肘下,月光隔着窗纱清冷落在手臂上,仿佛是在臂上开出无数雪白的梨花,泠然有微明的光泽。手肘端隐有痛楚,翻过一看原来早已红了。

    我喉头几乎要哽咽住,缓缓道:“菱依,陪我出去走走吧!”

    菱依把手中的纱灯地上一撂,喜道:“小姐终于肯出门啦!”

    推开身前的书籍往外走,月黄梅纹的寝衣下摆长长曳在地上,软软拂过地面寂然无声,走了三五步,停在窗前,安静扬头看天,月上柳稍,今日已是十四了,月亮满得如一轮银盘,玉辉轻泻,映得满天星也失了平日的颜色,其实,细细看去,并不圆满,只是看着如同圆满了的而已。

    此时风露清绵,堂前两株海棠打满了骨朵,枝条悠然出尘,浅绿英英簇簇,花色娇红欲绽欲裂,恍若晓天明霞,铺陈如雪如雾,月色冷淡如秋日白霜,只存了隐约迷蒙的轮廓。

    夜风乍起,开得早的海棠花瓣漱漱如雨,一片一片沾在衣间袖上,如凝了点点胭脂,鲜活可人,微风拂起长袖,像纷飞在花间的柳丝,枝枝有情。我只是悄然站着不动,任风卷着轻薄的衣袖拂在腕骨上,若有似无的轻,偶尔有夜莺滴沥一声,啼破这清辉如水的夜色。

    海棠气息暗暗涌到鼻尖,清而熟悉,菱秋的声音有些稀疏而清淡,似沾染了夜露的霜:“小姐,沈公子……”她停一停,“托人传了口信进来,说是在门外等着小姐,小姐可要出去?”

    我微微侧目,廊外一树山桃花开得繁花堆锦,在初春的清冷的夜里格外灼灼地凄艳,我含着一缕几乎看不出的笑意:“他怎么来了?”

    菱依耐不住,轻轻道:“我去给小姐拿件披风,夜里风大,可要仔细着凉。”说着便转身替我去衣橱中寻了件盘金缂丝红梅替我披上,在我颈前系了一个不紧不松的蝴蝶结,菱依默然不语,只静静微笑出神,唇角蓄着笑意,低声道:“小姐快去吧!”

    菱秋沉吟片刻,在旁道:“小姐,沈公子在府外门口的梧桐树下等你。”

    我晓得他来了,他该来了,他一定会来,他的确也来了。熟悉的伽南香隐约浮在新抽梧桐嫩叶的清香中,什么香也遮不住他的。他不出声,我亦只是站着仿若无人之境。

    他终于说话,“婼儿。”,他走得近了,齐膝布靴踏在满地落花之上犹有轻浅的声响。嘴角扬起一抹浅笑,他果然来了。我倏忽把笑意之下那抹唯有我自己知晓的犹梦惊喜给隐了下去,像是乍然见了他,迟疑着唤:“槐佐!”

    槐佐突然握住我的手臂,顺着光滑的蚕丝明羽缎衣袖倏然滑下牢牢握住我的手指。他似乎是望着我,眼神却有着空洞的伤感,喃喃道:“这几日我爹派我去川陕一带清账,刚回来我便赶过来了。”他硬生生地凝着我,如是许久未见一般,眉头微蹙道:“婼儿,你还好吗?怎么才几日未见,你憔悴了许多?”

    还隔着半丈远他已展开了双臂,我双足一动扑入他怀里。他的银冠上有稀薄的露水,在月下折出一星明晃晃的光。手轻轻抚着我的肩膀,满面自责道:“我说过不再叫你受一丝委屈,可如今却又叫你这般难过,我……”

    我涩然微笑,反手握住槐佐的手,他的手指冰凉,唯有掌心的热带着灼人的温度。我软语安慰道:“不过是这几日饮食淡了些罢了,不妨事的。”

    槐佐凝神我片刻,伸手抚一抚我的脸颊,柔声道:“你知道你骗不了我,又何必说这些顾左言他的话。”

    我心下苦涩,如吞了黄连一般,连五脏六腑都苦透了。我将十指紧锁在他的腰间,他亦牢牢抱住我,我心下安慰,自是感念他与我的心意相通,于是道:“真的是我错了吗?”

    他牢牢抱着披风,将我严丝合缝地包裹在他的怀中,神情温软得如婴儿一般。片刻,低低吐了一句“不怪你!”。若不是因为靠得这样近,我几乎不能听清。

    我微微垂着脸,发上的玫瑰露有清淡芬芳的气息缓缓散开,我低声道:“可是,譞璮……”我的喉间有些哽咽,微微红了眼圈,“她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

    他展目道:“她和千阁,本身就是一段错误的开始,这样的结果,或早或晚都会到来,如今的状况,也是二人必须要承受和面对的,怨不得旁人。”

    像是想起什么,我挣开他的怀抱,轻声疑道:“千阁呢?他怎么样?”

    槐佐微微蹙一蹙眉道:“成亲后一日,陛下放了他,回府之后,整日饮酒买醉,不省人事。”他的笑意哀凉如月光也照不明的阴影,唇角微颤道:“这段感情,也同样摧毁了他。”

    想到此,我心里也不觉微微黯然,神色也跟着寂寥了下来,一点细碎的花瓣不知从哪漏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槐佐的肩头,焦黄到黑的颜色,微微蜷起,似一点萎靡而焦灼的心。

    我伸出手去,准备替他拍落这突如其来的惊扰,掌面刚拂上他的肩头,便闻得他嘴角发出一丝如同针刺般疼痛的嘤咛,他半边的身子惊颤了一下,眉头倏然紧蹙,似是很痛苦一般。

    我猛地一惊,一把撤开手失声道:“怎么啦?”

    他的眼睑原本微有些疲倦地半合着,此刻却睁得极大,极力地想要保持平和自然的神情,轻轻道:“没事儿。”

    我明显地听到他牙齿轻咬的撞擦声,又怎会相信这句“没事儿”,遂焦急道:“到底怎么了?”

    槐佐并未开口,倒是在他身边侍候的郝笙开口,看一看槐佐,又看一看我道:“吴小姐有所不知,我们少爷此次前去川陕,遭遇沿途的流寇劫持,身上受了好几处刀伤,险些……”

    “住嘴,郝笙!”槐佐重重叱道,他一向语气平和,并不多见这般疾言厉色。

    郝笙觑着眼,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言半句。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布满利刺的手一下紧紧揪住,几乎要痛哭出来,一时渗出的冷汗从额前刘海滑落,径直划过腮边垂在耳环末梢的金珠上,只微微晃动着不掉下来,一颤又一颤,我铮然转目,看牢槐佐,逼问道:“怎么会这样,你没事吧?”我边说边直直地扫视着他的全身,小心揽起他的袖子检验是否还有伤口,鼻尖一酸,眼眶已尽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