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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地窖里,魔药特有的味道在炉火上飘荡,反复炙烤着。黑色的案台上,三口坩埚咕噜咕噜地熬煮着什么,白色和绿色的雾气交织在一起,几乎模糊了视线。
斯内普教授忙碌地搅拌着坩埚里的液体,很快又抓起一只滑腻腻的墨鱼扔进第二口坩埚。第三口坩埚里的魔药无声地变成了黑色,他看都不看,就像是已经知道那样,大手一挥,撒进去一把□□。
即使是已经成名的魔药大师,同时熬制三个高级魔药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但斯内普并非出于自傲,而是不得不这样做。
因为在壁炉边,那个临时变出来的小床上,正躺着一个脸色煞白,身体冰冷的少年。他看上去很痛苦,即使在昏迷中,身体还在抑制不住地痉挛。他的领口被扒开,露出大片消瘦苍白的胸膛,而在靠右的位置,仿佛被烧灼过,那里的皮肤焦黑,寸寸开裂,正中那道最大的裂口缓缓渗着血丝。
这已经很幸运了,能侥幸逃脱死咒,似乎只是这位“黄金男孩”的特权。
斯内普所要做的,不是与打在哈利身上的死咒相对抗——事实上,哈利身上除了这个物理伤口几乎看不出死咒的影子,他仅仅只是有些虚弱罢了……呃,也许,是非常虚弱。斯内普只是治疗伤口,将哈利恢复健康。
德拉科坐在哈利身边,低垂着头,明灭的火光打在他一侧肩头,如同雕塑般凝固死寂。他的头发还滴着水,潮湿的头发无法保持平时那种骄傲的形状,只能无力地垂下,盖住了他的眼睛。水顺着发梢一滴一滴地滴落,在紧绷的苍白手背上碎成几瓣。
谁也没去管那一个咒语就能弄干净的头发。
德拉科的手在颤抖,哪怕他紧紧攥着拳头,抵在膝盖上,也无法抑制那股从骨头里传导出来的战栗。
他杀了伏地魔。
尽管那仅仅是其中一个魂器。
但他毁了黑魔王的灵魂,在明知那是谁的时候,用魔杖恶狠狠地放出了魔鬼厉火。伏地魔不会放过他的,也不会放过他的家人。
他不是哈利·波特,没有哈利那么厉害,那么勇敢,那么坚定,也不像哈利那样孑然一身。他父亲的手臂上还有黑魔印记,只能听凭黑魔王摆布,当受到召唤,他父亲该怎样做?马尔福家原本的处境就很危险了——因为他的任性,他在学校和哈利交好是众所周知的事。
他的老父亲在家里为他扛起了一切,而现在,他却生生将父亲推向了绝望。
德拉科·马尔福本来就是一个胆小鬼。
他从小就在宠爱中长大,哪怕他学习了一个家族继承人所需要学习的全部,但他从没有杀过人,没有像父亲那样年纪轻轻就失去依靠在虎视眈眈的贵族中继承家业,也没有像哈利那样经历过那么多惨无人道的折磨。
真的好害怕啊。
害怕伏地魔的怒火,害怕有一天突然看见父母冷冰冰的尸体,害怕他夺取别人生命时那种冰冷而又虚无的感觉。
而他所能依靠的人,那个一直强大无比,无所不能的哈利,也中了死咒,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
德拉科想哭,但他忍住了。
也许事后他可以找一间废弃的厕所大声哭泣,但现在,绝不是哭的时候。
德拉科所能做的,就是在众人面前佯装镇定,悄悄支撑住哈利已经打滑发软的身体,等到比赛退场,慌忙将半昏迷的哈利扶进魔药办公室——整个霍格沃兹,唯一值得信任的,就只有斯内普教授了。
整个学校都在欢呼,因为塞德里克在第二场比赛中获得第一,拿了很高的分数。也有人奚落哈利,说这个英国所谓的“救世主”竟然如此外强中干,游个泳都能脸色煞白,身体虚弱。他们永远也不知道,哈利救了他们的命,他们只是如此愚蠢又无知地庆祝着比赛,对真正的危险视而不见,只为这样小儿科的把戏而高兴。
这样的人,真的值得哈利在冰冷的湖水中厮杀吗?
他们甚至不会产生一丝感激,就像那个世界杯的夜晚一样。
高大的身影投射下来,遮住了哈利倒映着火光的脸颊。
德拉科迟钝地抬起头来,看着斯内普教授手法粗暴地将两瓶魔药灌进哈利的喉咙,又把另一瓶魔药扔给他。
哈利的脸色缓和下来,一直痉挛的身体也放松了,原本紧绷的手脚软软地舒展开,一只手从狭窄的床上滑下,不知名的细碎粉末悄无声息地倾泻在地上,亮晶晶地堆成一小堆。
没有人注意到这不起眼的粉末,德拉科把哈利的手放回去,自己也喝下了治疗魔力透支的药。
“说吧,怎么回事?”斯内普在德拉科的对面坐下来,他因为熬制了三锅高级魔药而有些疲惫,但脸上却没有显现出来,只是冷峻地审视着德拉科,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德拉科张了张嘴,喉咙里一阵干涩,他不知道斯内普教授对于他们所做的事到底知道多少,但哈利不知何时才能醒来,他唯一的选择,就只能是信任斯内普教授,毫无保留。
“人鱼叛乱了。”德拉科轻轻说道,他的嗓子沙哑难听,但谁都没有在意。斯内普的眼睛骤缩,明显被这个消息震惊了,但他忍了下来,只是坐在那里,继续听德拉科说下去。
德拉科将黑湖底下发生的所有事都说了出来,包括伏地魔和蓝雪·劳伦的出现,然后将魂器的事也和盘托出。
这一下,很多事就再也无法隐瞒。就连二年级哈利大战蛇怪的事也重新说了一遍——在这之前,这个故事的版本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伏地魔。
和想象中斯内普可能有的暴怒如雷不同,尽管过程中斯内普好几次都要咆哮了,但他奇异地忍住了,一直等到德拉科说完。
沉默许久。久到空气中弥漫的魔药味都冷却下来,变得甜腻而冰凉。
“你……你们怎么敢……”
斯内普像是才从这一系列爆炸性的消息中回过神来,他的声音喑哑,脸上的表情扭曲了,有那么一秒,他看上去就好像要喷发的火山,或是要吃人的火龙,他几乎要一把掐断哈利的脖子了。
那可是伏地魔!
斯内普想要这么说,但随之,他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因为这样毫无意义。
与满腔怒火和被隐瞒的愤怒一同涌进脑海里的,是现在这件事的紧急情况。作为最出色的双面间谍,斯内普敏锐地意识到了现在的严峻。
他看着德拉科眼中的惊惧与脆弱,终究没有说出任何指责的话。
他有什么可指责的呢?
这些孩子们做的很好了,反而显得他们这些大人是如此懦弱平庸。
和这两个孩子相比,他们这些人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造就了今天这一切的,难道不是他们的自私和无知吗?
“卢修斯他……”良久,斯内普才犹豫地问道。
“我已经通知了我爸爸。”德拉科哑声说。
马尔福庄园马上就会完全封闭,他父亲甚至不敢去轻易上班了。
对于未来的忧虑几乎把人压垮了,德拉科用手撑住头,原本挺直的脊背一点一点蜷缩起来。
斯内普没有再说话,他靠在椅子背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
等哈利醒来。
*
死亡,真的好安静啊。
先是坠落,然后在某一刻,轻盈地飞了起来。
钻出了肮脏的笨重的躯壳,光明就照射了进来。
白光萦绕着,仿佛洗去了一切污渍——那是迟来的温暖与纯洁。
恍惚间,哈利发觉自己在上升,身上是从未有过的轻松,白光暖洋洋地抚摸着他,抚平了一切疲惫与伤口。他不用再时时刻刻与那具沉重钝痛的身体抗争,也不用再忍受安抚身体里那头冰冷的金属猛兽。
白光是如此包容,哈利如同沐浴在伊甸园的河水中,一点一点感受着那层层血腥洗刷而去。
那些挥之不去的哀嚎与血腥好像渐渐远去,粗大的铁链从他身上脱离,不再拉扯他,就像是忽然宽恕了那样,放他继续向上飞去。
周围一片虚无的白色,但这与伴随了哈利大半个童年的黑暗不同,它们遥遥望着哈利,就像是母亲注视着孩子,它们环绕着哈利,就如同一个最亲密的拥抱。
哈利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上,远远离开曾经的噩梦,去拥抱他梦寐以求的温暖。
真好啊,死亡。
哈利想道。
泪水从眼角滑落,他惊讶地伸手接住,看着那一颗在掌心滚动的小小泪珠。
他已经太习惯那种眼角酸涩胀痛,却什么也流不出的感觉,却忘了,原来能够流泪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真好啊。
更多眼泪滴落,消失在茫茫白光之中。
“哈利。”
一声叹息从遥远的地面传来。
哈利停住了。
“哈利。”
哈利愣在那里,摊开的手掌缓缓捏成拳头,圆润的泪珠被捏碎了,在掌心里濡湿一片。
“哈利。”
哈利没办法当做听不见,因为那个声音包含了太多东西,沉甸甸的,就像是坠在他的心里,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仿佛无数声音聚集在一起,呼喊着他。
哈利眼前划过很多张熟悉的面孔,那些人或焦急,或担忧,或痛苦,或伤心。但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注视着他,那双饱含了思绪的眼睛里,倒映着他小小的身影。
——他们需要他。
多么不可思议啊,那么多人,他们健康,聪明,强大,坚定,勇敢,纯洁……他们拥有太多太多,可是他们竟然需要他。
他们真的需要他。
如果他走了,会有人因此而伤心吗?
哈利不知道。
但是哈利知道,如果他走了,伏地魔可能会占领整个魔法界,对那些一无所知的无辜群众发动袭击,那些人本来应该拥有一个美好的人生,却可能因此而毁灭。
哈利·波特的遭遇已经够了,他不想让更多人像他一样。
也许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并不需要一个“救世主”,但哈利却觉得,他们需要。只要他觉得需要就够了,因为这本来就只是他的事。
是的,他自己的事。
他不是决定了吗?不管别人怎么想,他只是想要少一些悲剧。
他的人生够悲剧了,再多一点点,他都不愿意。
更何况,还有德拉科他们不是吗?
那么多人把家族交给了自己,他怎么能一走了之?
原来他还有那么多该做的事没有做。
哈利在心里想着。
越来越多的思绪就像是从地面上长出了手,拉住哈利,让他不能再向上分毫。
“哈利。”
这次的声音有所不同,那是一个更有特色的声音,有些年轻,有些轻柔。
一只手搭在了哈利的肩上,那种感觉很温暖,即使在白光的包围下也显得分外明晰。
哈利转过身来,看见了一个棕色头发的青年,那个青年正舒展眉眼,温和地笑着。
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哈利恍然之间,明白了很多。
然后哈利瞪大眼睛,愣在那里,一时不知是惊愕,还是荒谬。
“哈利。”青年看着哈利,良久,才缓缓露出一个苦笑,“对不起,好像我这次,又做错了。”
“奇洛教授。”哈利喃喃道,不知该说些什么,“为什么……”
“我以为……”奇洛没有把话说完,只是低落地勉强笑了一下,“但我发现,活着,也许对你来说才更……”
“不。”
哈利突然说,打断了奇洛的话,他犹豫了一下,做了一个最大胆的动作——他主动上前,抱住了奇洛。
“谢谢你,奇洛教授。”
奇洛回抱他,那是一个比白光更温暖更令人沉迷的拥抱。
哈利闭上眼睛,感受着怀里一空,然后他向后倒去。
哈利急速坠落着,与来时的轻盈相比,他掉落得是如此之快,重重锁链铐在他身上,他摔进了血池里。
熟悉的尖叫和冰冷席卷了他,随之而来的,是来自身体的痛苦。
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就像是在无情嘲笑着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无数回忆如同纷飞的纸片在哈利的脑海中散落,飞速闪动着,就像是一列呼啸而过的列车,发出轰鸣的响声。
一幕幕。
从那个普通巫师家庭出身的孩子蹒跚学步,到孩子一点点长大,进入霍格沃兹学习。从那个学习优越,备受老师夸赞的少年,到踌躇满志,周游世界各地的青年。他在西西伯利亚的平原上与极地雪人搏斗,在酷热的沙漠里采取摩罗蝮蛇的蛇胆,在漆黑的丛林里逃避吸血鬼的追杀,并最终成功反杀。
那时候的他光彩照人,意气风发,乃至有点骄傲自负。
直到在森林里遇见那个人,那个虽然附身在蛇上,却依然魅力不减的大魔王。
他被迷惑了,被那人所描述的世界所吸引,甘愿追随那人强大的法力与至高无上的境界。但随之而来的剧痛却让他清醒了过来,他被附身了,受那人控制,被迫服从于那个邪恶的力量。他的身体一点点腐烂,变得不人不鬼,他几乎失去了勇气,从那个洋洋自得的优等生变成了唯唯诺诺的可怜虫。
他本来就是个可笑的可怜虫,就像那人说的那样,只配跪在地上舔强者的脚趾。
他自负,贪婪,无知,软弱,只会不自量力地贪图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之后又因为疼痛和恐惧而跪地求饶。
他为此付出了代价——用他的生命。
但只用他那条可怜的生命怎么够呢?
他知道自己做了不可饶恕的事——他放出了黑魔王。
他把黑魔王带出了森林,成为黑魔王的走狗,帮助黑魔王恢复力量。
他本来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恐惧中,根本想不到自己会为他人带来什么。
但那个男孩却出现在他面前,用那双干净而诚恳的眼睛注视着他。就好像忽然有人取下了他蒙在眼上自怨自艾的布条,让他看见了更多东西。
也许这就是救世主的魅力吧。
要瞒着黑魔王做点什么很不容易,但黑魔王其实也很衰弱,而且太过自信,以至于根本就不会考虑到一个可怜虫会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样。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他从黑魔王附身那里窃取的知识了吧。
他的灵魂早在黑魔王附身时就被弄得支离破碎,他尝试着把一缕灵魂附着在爱丽丝上。
爱丽丝一直陪伴着他,他在离开学习不久就发明了“可携带拆解空气净化调控器”并获得了专利,而爱丽丝就是他亲手制作的第一台。
在这成功之后,他就把又一缕灵魂附在了他从吸血鬼那里抢来的袖口上,秘银和绿宝石制成的袖口具有特殊的魔力,似乎是属于吸血鬼一族的秘法。
救世主一定很危险吧……尤其是和黑魔王抗争。
死咒是没有破解方法的,唯一能阻挡死咒的,就只有生命。
他用自己的一小片灵魂献祭,换来那个男孩一次活命的机会。
他抚摸着男孩送来的圣诞礼物,那个小小的水晶雕像咯在掌心里,透着一股难以想象的温暖。
但黑魔王很快就发怒了,控制了他的身体,把那个小雕像狠狠扔在地上,又把他想要送出的袖口也扔出去,包装盒的一角被摔瘪了,可怜兮兮地躺在地板上。黑魔王在房间里大肆破坏,把书和羊皮纸撕碎,雪白的纸片四处散落。
他被黑魔王惩罚了,最后跌跌撞撞,冷汗淋漓地摔倒在沙发上,看着一室狼藉,用手遮住脸,嘴角却不易察觉地勾了勾。
……
哈利睁开眼睛。
火光与阴影交织在一起。
三个……
三个人的灵魂。
只是为了救他这样一个肮脏扭曲的怪物。
他背负着三人份的记忆,又怎么敢轻易死去?
他怎么敢离开呢?
他又怎么偿还得起,那三个人的灵魂?
“哈利,哈利,你怎么样?”德拉科惊喜万分地站起来,连连问道。
袖扣已经碎了,银色小蝙蝠上原本翠绿的眼睛只剩下黑洞洞的空洞,唯一剩下的,就是边缘上一些绿色的粉末残渣。
哈利放下手,环视四周,斯内普教授和卢修斯都在,他在德拉科的追问下摇了摇头,宽慰道:“我没事。”
不等大家继续说什么,他就扔出一个惊天炸弹:“我有办法限制黑魔印记。”
即使是黑魔王都无法破解黑魔印记,但哈利不是破解,而是限制。
其实不能消除黑魔印记,只要让黑魔王无法再借由黑魔印记控制人就行了。想要断绝黑魔王对他们黑魔印记的控制,就只有用另一个更强力的契约来覆盖。
哈利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一室寂静。
斯内普和卢修斯都在考虑哈利说的可行性,甚至是权衡这其中的利弊——谁又知道,和哈利签订的是不是另一个“黑魔印记”呢?
最终,先开口的竟然是卢修斯。
“要怎么做?”
卢修斯抽出了魔杖,平静地问道。也许内心存在着诸多忧虑,但他依然表现得愉快和冷静,他甚至成为了几个人中最为镇定的一个。——那是属于真正的大家族长的决断和气度。
哈利愣愣地看着斯内普教授和卢修斯拿着魔杖聚拢过来,眨了眨眼,也拿起魔杖,缓缓念动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