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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心有千千结

      晚上,月兰的父亲刘开义挎着半篮子自家的母鸡下的几十个鸡蛋来到孟祥坤家,把篮子往地上一搁,十分愧疚地对孟祥坤说道:“祥坤兄弟!……唉!——振华没大碍吧?”孟祥坤见状,忙客客气气地伸出手去推搡:“栓哥!你这是干啥?!——小孩子家能有啥大事!”“兄弟!你听我跟你说……”刘开义小名叫栓子,村里人称呼起来都喊他小名,其时他从腰间箍着的大带子中间别了一把旱烟袋来,孟祥坤见状忙掏出洋火帮他点着了,他就先伸手向孟祥坤问了一声:“你抽口不?”孟祥坤忙不迭地直摆手:“不不不!……”刘开义这才将烟袋嘴子放到嘴边猛吸了一口,长出了一口气来方说道:“今天的事,不管怎么说,怨我,怨月兰,都是对不住了!”“唏!老哥哥你这说哪里话,没有事的!——”“我的意思是啥呢!——以后呢!你开导开导振华,月兰是白搭了!疯得是谁都不认识了——不管他们以前玩得多么投机,多么好以后都不要再有那份心思了——振华不是说妥了吗?这个事千万别让女方知道喽……!”孟祥坤听着直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栓哥,现在那头正在安排振华转业的事,我愁的就是振华的心思老放在月兰身上,这还是个问题——毕竟还小,想不通……”“要是月兰还好好的,或许这个事咱也就不问了,关键是现在这样下去就是害了两个孩子……这个事你还得多当回子事,多开导开导他……那我回去了!兄弟——”刘开义说着走着已退到了大门口,转身大踏步向着漆黑的夜幕走去。“那栓哥,你慢走啊!——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呵——”孟祥坤站在自己家过底的屋檐下面朝刘开义背后最后挥了一下手臂,一转回头就看见振华坐在堂屋当门的腾椅上面朝上躺着,孟祥坤就站在院子当中对着他说道:“这几天在家好好地养养,过几天到派出所里去上班!——这事儿找的!”振华依旧面朝上望着,一句话也不说。

    后来,没多久,振华就在众人的一再劝说下,到镇上的派出所上班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和菊香结了婚搬到镇上分配的新房子里去住了。孟刘窑他是不大常回了,偶尔回来一次看到站在村口疯疯傻傻的月兰,他其实是多么想走过去拉拉她的手跟她说些知心安慰的话来着,有一次他是鼓气勇气走过去了,就看到蓬头垢面的月兰远远地就睁着一双排斥的大眼睛惊恐地望着他,嗫嚅着挪动着身子,他温和地望着她,就像小时候,就像从前那样开口问她:“月兰!你搁这儿干啥子?……”谁知月兰听了只冲他一摆手一摆手地:“滚!滚……”振华这才恍悟过来,她是真的憨了,瞬时两眼就湿润了,遂转过脸去,落泪黯然离去。这样下次再看到她他就赶紧绕到一旁走过去,他知道这是一场难堪的、无语的结局,慢慢地他就将自己的心放硬,慢慢地他也不知自己何时早己不再是从前那天真无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男孩子了,在镇子上的职场生活早已将一个人原来的天性磨得八面光滑了,只是偶尔地他在不经意间看到或是触摸到颈上的那一块疤,会想起来很多年前的往事,之余也只是默默地,无奈地摇摇头一笑置之了,因为在我们所历经的年轮里每一个故事都会留下一个轨迹,慢慢地轨迹多了,我们就找不到原先的痕迹了;但它自己在,一直在,伴随着我们的整个生命历程。

    莹莹依然喜欢跟月兰姐玩,就像从前一样,仿佛在她的心中,在她的印象里,月兰姐似乎从来就没有疯过。若是看见月兰姐站在村头路口的话,她必定跑过去和她玩。一天,两人正在庄南地的杨树林子里玩的时候,多远地就看见小光的媳妇小彬正在庄南门的大石头上光了个膀子敞开了怀给孩子喂奶,小彬怀孕了好几次都没有留住孩子,小光就不知道从哪里花钱买了个女孩,没想到小彬还真疼她,整天地敞开了怀把孩子摁在怀里面喂奶,以前她总带着怯懦的眼神从不敢跟人说话,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以后她变了,变的很气壮似地,敢抱着孩子到处溜达了,嘴里还啰啰嗦嗦地喊着“哦噢……哦噢……稀奇睡!稀奇乖!……”稀奇是她孩子的名字,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给孩子起个这样稀奇古怪的名字。莹莹其实真不想看见她,又疯又傻还邋遢,尤其那胸脯上一道道或浅或深的疤痕,看一眼都觉膈应的很,她听说她是跟她的妈妈一块来的,可是她的妈妈走了,而她也又疯又傻的了。听说她很小的时候就来了,还是个学生,像她这么大吧,想到这里莹莹的心底就感到斯斯地惊悚。

    不知道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理,莹莹走了过去,月兰跟在她的后面。还没走到跟前就闻到了从她娘儿俩身上发出的腐臭的体味来,莹莹站住了,生平第一次这样打量着她,在她印象里她只知道他是个疯女人,傻女人,她还从来不知道她长的是这个样子,那张面黄肌瘦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就像燃尽了的油灯一样干涸,只是那一对双眼皮已经过风尘的蹉跎就仿佛蚊蝇风干的大腿挂在岁月干枯的枝桠上摇晃一般。

    “你认识我妈不?——”莹莹望着她,深深地说出来,尽管她知道这句话问得有多么虚弱,可是毕竟她是用尽了最后的勇气。

    小彬毫无反应一般,依旧“嗷嗷嗷……”地哄着怀里的孩子,见有旁人站在跟前生怕被抢去似地扭了扭身子。莹莹在顿感伤心绝望的时候突然就奇异地想到,月兰姐说过她妈妈的名字叫林红。

    “林红你认识吧——?恁俩一块儿来的!林——红!”莹莹把话说得逼近生动形象。

    小彬听了依旧木然地对着夕阳坐着,阳光煦煦地照在她娘儿俩的身上,这个世界显得是那样的安详。这样过了好一会儿,莹莹想她大概是真的想不起她妈来了,她这样一个脑子坏了的人,突然就听见她嘴巴里噜噜苏苏地嘟囔起一句什么来:“……林……红!……林……红——林红被那个坏熊……尅——了!……”小彬说得淋淋沥沥,若不是仔细去听,很难听清她说的每一个字音,可是到最后两个字她却说得特别地清晰无比,不仅是清晰,她说到那两个字时那原本浑沌的眼神立时竟变惊恐凶恶的无比。

    莹莹怔怔地看着小彬,小彬的话在她的脑海里嗡嗡地回旋了半天,她一时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小彬的话,但是这一印象却在她的生命里深刻了一辈子。

    这个暑假注定是要发生一些改变的,莹莹能感觉的到她在这个家里那尴尬的处境。随着李金凤跟奶奶的关系日益激化,刘大柱也像那墙头上的草一样两边吹,一方面相对于半路夫妻李金凤他更倾向于他母亲这一边,另一方面他又受制于李金凤,婆媳两个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天天叨叨个没完,矛盾也就波及到了淮北跟莹莹的身上,淮北有两年都不上学了,就到外面找了分晒酒糟的活儿,个把两个月的回来一次;莹莹倒是在这个家里受了窝囊气,李金凤搞不过老妈子就拿小妮子出气,动不动就比鸡骂狗,指桑骂槐,农村泼妇骂出的话语粗俗鄙薄至极,老妈子无语无奈,只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倒是整天把个十二、三岁的莹莹骂的腮面上急红白赤的。而更让她感到沮丧的是淮北。与其说是沮丧,倒不如说是更让她恶心。莹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主观意识,还是淮北真的很恶心,她只要一看到他的出现,就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皱紧了眉头,两眼马上就扫向一旁。淮北每次回来都晒得黑黝黝的,又穿了一件不伦不类的颜色鲜艳的花褂子,莹莹更是愈发地恶心,尤其恶心他嘴角上方的那两撮毛茸茸的胡须,嗓音也骤然变得出奇的沙哑难听,他现在不再像从前那样刻意刁难她了,而是时不时地总想靠近她说几句话,每当这时,莹莹总是脸一长,眼皮一耷拉,“嗯!”“啊!”两声任他说完赶紧走人。

    而那个秘密起始还是从淮北口中得知的,一天淮北又一番在莹莹面前悉心表演过后,看到的还是莹莹的那一张拉长的不耐烦的脸,他也就先不耐烦了,表情一转变,嘴皮子一撇拉,就拿那双跟他娘长得一模一样的死鱼眼去剜了她一眼,然后说道:“你别以为在这个家里地位就比谁高似的!整天天地都拉着个脸儿,给谁看呀——?我告诉你,在这个家里,我还有我娘撑着,你有谁呀?就恁奶奶——?不知道活哪天一死,你喝凉水都得碜牙!你是谁呀?——你知道你是谁不?别整天傲了巴唧的!……”。

    莹莹听了他的话愈发觉得恶心至极,她愤怒地一扭头对他道:“你说的什么呀?我听不懂!滚一边子去!”

    淮北听了便眼望着莹莹退开了一些,但他的面部显得更败坏了,他定定地望了莹莹一会儿,终于开口了:“你知道你是谁不?刘大柱他不是你爹,你是你娘从外面带回来的野孩子!——野孩子你知道不?你娘都不要的野孩子!她嫌带着你丢人,就把你扔这个家里来了!——”

    莹莹愣愣地听他说着,淮北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就像锥子一样扎向她的心灵深处,她神色茫然地望着淮北,谁知淮北见她这样地看着他竟吓得一扭头跑了。

    淮北的话的确像锥子一样,又扎得太深,她反而觉得神经麻木了、迟钝了,而那一个字一个字就像一个个魔咒一样叩击着她的心灵,给她的生命刻上一个永恒的烙印。然而淮北就像只狡猾的猫一样,他一看到她马上就跳开了,莹莹知道她所看过的那些一个个凄苦的、悲凉的故事其实离她并不远,或许就在她身上。

    这样又过了一天,莹莹终于看到淮北正一个人坐在家后的机井盖子上发呆,怀着极其忐忑又激动的心情,她就悄悄地走了过去,也坐在井盖的一角,悄声问道:“淮北哥,前天你说的那个话,是真的吗?……你听谁说的?”她故意套近乎,其实记忆中她好久没有喊过他淮北哥了。

    淮北听了,忙有点惊魂未定地转过头来:“前天?——我说过什么话?”

    莹莹听了就愣愣地、无助地看着他,半天,她方才喃声说道:“前天,你说!……我是个野孩子!……”这样说着她已经委曲地嗫嚅着嘴了。

    谁知,淮北听了似乎有点担待不起了,他连连摇着头一下子跳跃开了:“我没有!……没有跟你说过这样的话,那个话也不是我说的,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着这话,他已跳跃着跑开了。

    到这里,莹莹已委曲地撅起了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她知道那个一直纠结不清的秘密正在一层层地不攻自破褪给她看,她终于明白她那曾魂牵梦萦的母亲何以就这么决绝地抛弃了她,小彬的话如醐灌顶,——她感觉得到头顶那乌沉沉的天空一下就汹涌下来将她铺裹了起来,她竟感觉最后剩下的那一丝无奈的虚弱无度感都显得是那样的缥缈无力。

    从此,她的那个小小的天空就仿佛笼罩着一层浓浓厚厚的驱散不开的阴云似的,而这团浓浓的、厚厚的的阴云将她团团包围,她不能够走出去,也不想让别人看出她的郁结。于是她就喜欢到没人的地方坐着一个人发呆,或者跟月兰姐到一块儿玩,或者拿着本她千嚼万咀遍的小说沉浸其中,这样她就能在那优美的篇章里、在别人那悲催凄迷的故事里给自己安一个位置,,那浓浓的忧郁似乎就得到了化解似的,慢慢地她就把自己的忧愁、烦恼、思维也付与了纸张,付与了情感与血肉,因此当莉莉把她写的《老枣树》拿给班主任看的时候,谁知道班主任只看了看就不屑地笑了一声扔到了桌面上:“肯定在哪儿抄的!”虽然莉莉在边上说:“不是抄的!是她自己写的!”莹莹的心依然一沉再沉,仿佛直沉到了海底深域似的,从此她就变得沉默了起来,然后在沉默里她却更加无肆地热爱写作了,只是她不再拿出去让别人看到,只是莉莉有的时候能够一肆饱览。

    不久,她身上的月经就来了,在这之前莹莹就觉得心头每天都是郁闷的、压抑的要死去似的,她甚至觉得如果她真的就这样死去了,也不会有人能解她的忧伤和哀愁,就像那千目湖的少女,当她那无以泄解的心绪化成了一池静水,别人走过的时候,可否也有人能够洞悉她当初的哀愁。

    一天午后,大家都坐在月兰家门前的楝树底下拉呱,说到小七的媳妇新霞贪嘴肯吃跟着纵毛糕跑了,莹莹坐在一旁听着总觉得有湿湿的感觉,可她又不想尿尿呀,因此也没在意就又坐了一会儿,待她一起身无意间就留意到了地上的那一大片血渍,殷红殷红的,竟渗到了土壤里去,其时一旁坐着的众人里,有李金凤、桂珍、小光,还有小军跟着他妈淑芬一并都看到了这一幕,恰巧当时李金凤正脱光了鞋赤脚坐在地上,她反应的快,顺势就拿起那只鞋底朝那片血渍上一盖,然后就拿眼朝对面坐着的淑芬翻了一眼,淑芬迎着李金凤的目光虽不动声色却心领神会,小军偎着他妈坐着,对于面前发生的一切显得神情很茫然。

    莹莹望着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一幕,一时懵了,待她意识过来的时候,“啊!”地大叫一声就跑了。

    莹莹一口气跑回家里,也没看到奶奶,就闯进了东屋,她胡乱地找到一条裤子就把那条血渍斑斑的裤子换下了,然而换上了干净的裤子一想还是不行,这样一会儿又把干净的裤子弄脏了。于是她又东找西找,却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东西,这时李金凤来了,手里拿着两块大棉套子,递给她:“嗯!——拿这个垫上就管了,自己身上来了还不当心,还往人群里跑!”

    莹莹听了这个眼里立时就噙满了泪,她想说我又不知道身上要来这个,然而眼泪就掉了下来,什么也没说。

    垫上那脏呼呼的棉套子,莹莹就趴在了床上一动不动地哭了起来,她又没有妈妈,奶奶也没有跟她讲过这个事情,她从前好像见过有的人从屁股下面拿出的血棉套子,她看都不敢看,没想到这么难堪的事情又落到了自己身上了,竟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觉得真是不堪极了,要命的是那个东西一来就是好几天都不走,莹莹觉得她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子浓浓的血腥气,内心里郁闷得真是要死去了,李金凤看到厕所里成堆的血棉套子,私下里对她咕哝道:“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一来来那么多,我都是一天、两天就过去了!”莹莹听了只觉得自己可怜又倒霉,不由地伤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