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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这天日头正盛,金灿灿的芒晃得人睁不开眼。

    出征的日子,整个临安都是振奋的。皇帝病重不能亲自饯行,便由皇后代劳了。敦贤着了飞凤袍立在高楼上俯视芸芸众生,下方三十万将士肃容而立,领头的男人一身明光甲,手持青锋剑,器宇轩昂俯仰天地。

    迎着朔风,皇后一身的阔袖大袍翻飞猎猎,她朝下看,扬着嗓门儿给诸位将士喊话。这样的景象中,内心再温婉的人也能展现出刚硬的一面。敦贤字字有力气荡山河,竟是从未有过的气势逼人。

    严烨脱了一身蟒袍,顶天立地铁骨铮铮。花翎头盔覆去半边无瑕的脸,只露出一张紧抿的薄唇。面具在双眸处开了孔,他眸光森冷而凌厉,捧着酒碗朝上道,“臣等必不辱重望,不胜不归!”说完仰头将碗中的烈酒一饮而尽,狠狠将碗砸在地上摔了粉碎。

    下头的一众将士受了鼓舞,纷纷饮酒砸碗。一切毕,众将士高呼“不胜不归”,严烨翻身上战马,烈风中他朝皇后揖手告辞,复领着一众人浩浩汤汤而去。

    临安城门洞开,绵延百里的队伍望不见首尾,他策马朝南面疾奔,马蹄飞扬起一地的尘土。好一会儿,大军终于看不见了影儿,敦贤立在城楼上直直地望远方,半晌回不过神。

    忽地肩头一暖,碧清取了披风过来盖在她肩上,望着她道,“娘娘,风愈发大了,回宫吧。”

    她这才缓缓颔首,测过头看碧清,问:“你说严烨能打胜仗么?我眼皮子突突地跳,总是心神不宁的。”

    碧清抚她的肩,换上副笑容宽慰她:“娘娘别胡思乱想了,大军才刚出征,说不得这种不吉利的话。”说罢稍顿了下,又续道,“厂公的本事您是知道的,别担心了。”

    不担心?怎么可能呢。司徒彻在列国中是出了名的战将,她心里明白,碧清的话只是为了安慰她。大梁亡或存,全都在此一战,若严烨胜,则大梁得以保全,若司徒彻胜,太|祖皇帝建下的三百年基业便付之一炬。

    皇后惶惶然,忽地额角一阵刺痛,她倒吸一口凉气抚上去,半合着眸叹道,“我已经要撑不住了,这万里锦绣山河,只怕要守不住了。”

    碧清闻言一惊,蹙了眉头沉声道,“娘娘怎么能说这样的丧气话。胜负尚且未定,您倒是先倒下了!”说着又觉得心疼,主子的性子本就温吞,如今要一个人撑起整个大梁,简直是把皇后往死里逼。她长长一声嗟叹,痛心道,“娘娘,您这段日子犯头风,太医交代过要好好休养,奴婢扶您回宫歇下吧。”

    敦贤的面色是苍白的,神色有几分恍恍惚惚,口里低低道,“你说的对,我不能倒下。”说完深深吸一口气,合了合眸子复又睁开,遥望远方金灿灿的日光,“回去吧。”

    说完扶过碧清的手转身下城楼,忽地听见一声儿惊乍乍的叫唤传过来,皇后皱眉,顺着石阶看过去,只见一个太监跌跌撞撞地从地下跑了上来,脚下一个趔趄生生栽倒在了她身前。

    敦贤蹙眉,“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

    那小太监吓得浑身都在发抖,支吾了好半晌才夹着哭腔开口,涕泗纵横道:“娘娘,万岁爷……驾崩了……”

    轰隆隆,像是一记重锤砸在脑仁儿里,砸得她头也晕了眼也花了。

    “你说什么!”皇后一脸的不可置信,踉跄上前一步捉住那内监的衣领,赤红着双眸厉声喝:“你若胡言乱语半个字,本宫诛你九族!”

    那太监被吓傻了,苦着一张脸朝敦贤跪下去,额头贴着地哭道:“娘娘节哀吧,万岁爷驾崩了,大皇子差奴才来请您回宫,主持大局哪!”

    皇后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碧清险险将她扶住,流着泪连喊了两声娘娘,却仍不见皇后转醒,登时慌了,扬声焦急喊道,“来人,传太医!”

    皇帝先行,是国丧,需停灵诵经四十九日,请得到的高僧入禁中超度,皇室内眷们轮着守灵。

    敦贤仿佛一夜之间丢了魂魄,病倒在榻上一蹶不振,昏迷不醒滴药难进。一众宫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太医守在凤榻边上也束手无策。帝后成婚数十载,感情和睦鹣鲽情深,如今万岁大行,皇后难免倍受打击。

    皇后得的是心病,一个人若没了求生的意志,终归药石惘然。

    碧清哭得双目红肿,坐在敦贤榻前拿绢帕揩眼泪,忽闻外头有内监传话,说:“景伦公主至。”

    她闻言连忙站起身,接着便见珠帘从外先挑起,一个面容姣好却憔悴的少女提着裙摆疾步入了寝殿。碧清朝她屈膝行礼,恭谨道,“奴婢给公主请安。”

    景伦摆了摆手,也顾不上和她说话,兀自绕到床榻前。定睛看,只见皇后面容惨白无人色,紧紧闭着双目躺在床上,浑身上下一丝生气儿也寻不见。她眼中留下泪来,挨着床沿坐下来,轻声喊:“母后?母后?”

    半天没回应,她揩了一把脸侧目看碧清,哽咽道,“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碧清咽下泪道,“进不下吃食也进不下药,病怎么好得了呢?这么些日子娘娘已经快被压垮了,如今万岁一走,她唯一的一个指望也没了。”

    景伦听后泪流得更加汹涌,转过身去抚皇后的面颊,柔声道,“母后,您听得见我么?我是景伦,您睁开眼看看我吧,求您了……”她拉起敦贤的手将脸埋进去,抽噎道,“老祖宗走了,父皇也走了,您不能离开我,求您了,醒醒吧母后,我求求您……”

    见她哭得可怜,碧清心中尤为不忍。她上前轻柔地抚上公主的肩,深吸一口气道,“公主,眼下正是烽火四起,万岁驾崩,娘娘又……您可有什么打算么?”

    景伦沉默良久,终于缓缓抬起头来,沉声道,“若严烨大胜而归自然最好。”

    碧清双眸一凛,“那若是严烨输了呢?”

    公主的面容却忽地淡然下去,干涸的泪痕挂在双颊上,她的神色透出几分不寻常的平静来,哑声道,“若严烨输,汉南大军必定会攻入紫禁城。姑姑放心,我李景伦是大梁李家的长公主,即便是死,也会像一个公主那样地死去,绝不会由汉南人辱我分毫。”

    ******

    洞开的城门外头是一片荒芜草地,及人高,目之所及尽是死一般的青灰。日头明晃晃的,野草上沾着的露珠尽皆蒸去了,化作一片片袅袅的水汽,最终消散于天地间。

    驰行了好几里,严烨骑在高大的骏马上回首望,浩浩荡荡的队伍望不见尾,临安城已经望不见影儿了。

    距离他最近的两匹战马上是左右先锋。两人对视一眼交换了眼神,其中一人朝他揖手,试探道:“督主,汉南已攻入燕都,目下咱们该怎么办?”

    面具覆了半张面,只能看见他唇角牵起了一个寡淡的笑,徐徐道:“若论行军打仗,咱家是个外行人。承蒙皇后娘娘和八王爷抬爱,挂帅出征。该怎么用兵,怎么布阵,两位先锋才是行家。不知两位大人有何高见?”

    那二人听后一脸的惊惶,连声道不敢,朝他恭谨道,“督主既是元帅,臣等一切都听督主差遣。”

    他迟迟哦了一声,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忽然紧了紧手上拉着的缰绳,掉转了马头朝后方的队伍踱几步,在一个身形瘦小的小兵跟前停了下来。

    头盔遮掩去了大半张脸,下方隐隐露出一张娇艳的红唇,那小兵在一众人高马大的兵士里头显得尤其娇小。他正埋着头往前走,忽然眼帘里头映入一双铁蹄,他一愣,顺着那双马蹄朝上看。

    严烨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背对着光影,整张面容都笼在阴影中,令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他不明所以,忽地,他朝他伸出只手来,薄唇微启,吐出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来,“上马,我带着你走。”

    那小兵显然震住了,半天回不过神,一张脸瞬间憋了通红,好一会子方支支吾吾道,“怎么好意思麻烦督主……”

    他只是重复,“上来。”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平淡的语气,却透出不容置疑的意味。陆妍笙不敢再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将手放到他手心里,严烨微微一笑,弯身搂着她的腰肢将她带上了马背。

    她压低了音量在他耳旁低声说:“堂堂一个元帅,同一个小兵共乘一匹战马,我看你是疯了吧?”

    他闻言也不应声,只是垂下眸子朝她望。今儿的日头大,她扮作小兵跟在行军的队伍里,顶着头盔提着长剑,早已热得小脸通红,汗珠子顺着耳机的发丝流下来。严烨微挑眉,“热么?”

    他牛头不对马嘴,弄得她一滞,只好木木地点点头,“有点。”

    严烨略皱眉,忽地抬手将她的头盔给取了下来,一头如墨的青丝立时披散了下来,在风中四散飞扬。

    她惊呆了,怎么也没料到他会做出这么个举动来——看来这人果然是疯了,宫里还在操办般若贵妃的丧事,这会儿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亮了出来!

    陆妍笙惊慌失措,那头的两个先锋显然也是一愣。其中一个细细地端详她,忽然惊叫出声,“般若贵妃?您还活着?”

    这句话吓得她头皮发麻,惊惶去望严烨,他却只是淡淡叹了声气,提着缰绳朝那两人踱近了几步,眸光之中透出几分悲悯的意态来,“既然认出了她,想活是不能了。”说罢他抬起左手掩住她的眼,“别看。”

    话音方落,青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鞘,他单手持剑在空中划过,两个先锋甚至来不及作出反应,便从马背上栽倒了下去,血水蔓了出来,染红了大片土地。

    陆妍笙眼中掠过一丝惊疑,抬眼看他,“他们……”

    仿佛早料到她要问什么,他慢条斯理地拭去剑上的血水,淡淡道,“这两个人是瑞王派来的,要伺机取我性命,留不得。”说完他抬眼朝身后的一众将士望一眼,徐徐说:“若是走漏出半点风声,这两位大人就是你们的榜样,明白了么?”

    诸将士面面相觑,早便耳闻过这个厂公的手段,如今亲眼目睹,杀起人来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果真是狠辣到极点。众人不敢有微词,只俯首高呼,道:“属下誓死效忠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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