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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0 归去来兮(二十二)

      高显是来辞别回乡的,临走前李攸烨收了他一幅字。看着他步履蹒跚步出宫殿的背影,鼻子突然有些发酸。想起小时候在他尺规下受教的画面,虽然当时又恐又怕,又极端厌烦,但现在猛然忆起来,竟也有许多不能割舍的怀念!

    不过,高显年事已高,确实没有办法再适应内阁高速运转的机制。因此即便他辞官的决定有许多人建议应该驳回,但是李攸烨仍然决定要从这些老臣入手,肃新朝纲,完成内阁的更新换代。

    用过午膳,李攸烨便将这个消息带往玉清楼。毕竟是皇奶奶当年倚重的臣子,高显的离开总该让她知道的。

    果然,江后即便远离朝堂多年,乍一听见高显辞官的消息,少见地又提到了当年高显为了力保太子拿命撞柱的往事,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似的,嘱咐李攸烨一定要善待高家。

    李攸烨一一应了。随后又问她要来高显的那幅字观看。李攸烨本就打算把它送给江后,就让杜庞随身带着了,当下叫他送进来,在桌上展开。

    高显的字虽不如詹太傅的名声响亮,在玉瑞也是出了名的,笔锋冷峻,宁折不弯,就如他的性格一样。李攸烨联想到当年李安起篡位时,皇奶奶孤儿寡母在宫中备受欺凌的情景,只有高显率领一批忠臣,在外面为他们奋力抗争,明知不敌,也要以死相抗,不觉又对他敬重了几分。

    江后并没有在字面停留太久,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盛字的盒子。忽而从那匣子中勾起一道纸板夹层,李攸烨当即惊讶咋舌,凑过来观看:“啧啧,皇奶奶怎知里面另有乾坤的?”

    那夹层其实隐藏得并不深,显然是有意让人发现的。李攸烨没料到一向顽固刻板的高显会在临走前留这么一手,心中不由好奇,“这里面是什么?”

    江后从夹层底下抽出一道信封,上面写着“臣德镶侯高显伏请皇帝陛下亲启”字样,这番郑重的语气倒像是高显会说出来的话,李攸烨更加好奇了。

    江后扫了上面字迹一眼,并没有立即拆开信封,反而抬眼描着李攸烨。

    李攸烨愣了一愣,反应过来,连忙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江后这才撕开信封,当看到那金彩凤纹信纸的一角时,不单李攸烨震惊了,就连江后的目光也迟了一迟。

    将完整的信纸抽了出来,信封搁在一旁,灵活的手指轻轻地展开。

    李攸烨的目光循着那通体呈金色,还描了凤纹的信纸细细琢磨,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这种纸只有宫廷中才有,确切的说,金彩凤纹的纸张只有皇后才有资格使用,一般用来颁布重要的懿旨……自她登基以来,只有江后用过这样的纸张。

    高显怎么会有这样的纸?

    李攸烨心中藏着无数个好奇,近距离观看。这一看之下,她的表情堪比被狂风卷过的树枝,只剩下扭曲的凌乱。

    这竟然是一道封妃诏书。

    上面清楚地罗列了九位大臣的千金名姓以及每位千金封妃的品秩,开头最显眼的地方被“奉太皇太后懿旨”几个端正有力的大字占据着,再往下面一看,日期是靖朔元年三月份,也就是她刚复位不久……

    “这……皇奶奶?”她想说难道江后犯糊涂了?怎么会下达这样的旨意?这不是给她添乱吗?但思索过后,觉得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且看江后的反应。

    谁知江后看过这道诏书以后,十分淡定地把它摆在了桌子上,从容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李攸烨看着她坐下来,指着桌上的信封:“皇奶奶,这不是真的吧?”

    “是真的。”

    李攸烨感觉自己寒毛都竖起来了,“您……”犯糊涂几个字在她舌尖上绕来绕去,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换成了:“是怎么想的啊?”

    江后似不在意道,“哀家是一个重信守诺的人,口头上应允了他们,自然要兑现的。”

    “您口头应允?”话一出口,李攸烨忙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态度,又问:“您什么时候口头应允的?”

    江后略顿了顿,似乎在留给自己思考的时间,“在你决心复位的时候。”

    李攸烨一下子全明白了,皇奶奶是用联姻的方式,替她拉拢了这批朝臣。但是,“您怎么能用孙儿的婚姻大事来当筹码呢?皇奶奶?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这上面的大臣现在都是朝廷的肱骨,孙儿一个都开罪不起,您……”

    李攸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站起来又坐下去,转一圈又倒回来。突然,她脑中闪现过一个念头,这份诏书显然并没有发出去,如今被高显以这种隐秘的方式被呈递上来,莫非……

    她看着江后安闲镇定的模样,又想到高显离开前手握这么重要的江后“遗诏”,但却没公之于众,实在不符合常理,高老头不是一向最关心她的后宫之事吗?有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加以利用呢?

    她坐下来面向江后,向她道出了自己的忧虑。江后这才转了严肃的口吻,“这也是哀家想要告诉你的,你的身份,高显是知道的。”

    如一个晴天霹雳在头顶乍响,李攸烨不可思议地盯着江后。

    “他是你的老师,从你四岁时就开始为你授课,有些东西,其实想一想便明白了。”

    “那他……”在李攸烨的印象中,高显是朝臣中拘泥礼法、顽固不化的代表人物,奉礼教如神明,如果他知道李攸烨的身份,应该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才是,而不是像这般视若无睹,甚至帮她隐瞒……

    江后似乎知道李攸烨在想什么,语重心长道:“高显虽然奉礼严苛,但他知道,如果想实现这一代人太平盛世的愿望,你是唯一的选择。我们不是没有给过容王机会,但是这个机会被他浪费掉了。

    你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对你的秉性、操持以及为君能力都了如指掌。扶你上位,虽有悖于礼法,却可以换来一个可预见的太平盛世。而攸熔……”略顿了顿,“连哀家都不知道,他心里想要的是什么?哀家有众多的儿孙,他是唯一一个,让哀家想要靠近想要了解,却觉得束手无策的人。他对哀家的抵触其实都能理解,但他封闭的性格,会不会走上和你父皇一样极端的道路?谁都无法预料,也没有人愿意去冒这个险。

    江山归根结底不是你的,也不是朝臣的,而是所有人的。我们所有人都想要天下太平,也相信你可以带来太平的日子。你高师傅如此,哀家如此,你舅爷爷也是如此……”

    李攸烨眼睛有些湿润,心中那些缠绕许久的盘扣终于被破解,但却没有一丝轻松。

    “那如果孙儿做不好这个皇帝呢?”

    “你是哀家亲手□□出来的,如果你做不好这个皇帝,那只能说哀家看走眼了。”

    李攸烨笑了,紧抱皇奶奶的腰不撒手:“怎么会,孙儿一定不会让皇奶奶看走眼的。”

    江后无奈地戳戳她的额头,“多大了,还来这套?”

    李攸烨闪躲着,嘻嘻笑来了一阵,拿起那描金纸张,“那这份诏书……高师傅把这诏书呈上来,是准备让孙儿自行决断吗?”

    “嗯,当初因为上官凝病危,哀家借口将这诏书压了下去。后来那场大火,将一切都付之一炬,高显想必明白哀家的意思,必会顺水推舟说诏书被焚毁了。只是哀家没有想到,他会把这诏书交给你。”

    李攸烨听着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想,试探着问,“那如果没有那场大火,又当如何?”

    “一定会有那场大火的。”

    李攸烨愣了一愣,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猛然站了起来,“那场大火是皇奶奶故意放的?原来皇奶奶早就计划好了要金蝉脱壳?!!”

    江后点点头,李攸烨心里各种滋味都有,想起当时一系列伤心、绝望、后怕的情境,指尖都在哆嗦,觉得被狠狠地耍了。

    “您既然这么计划,为什么不提前知会孙儿一声,我……我……还以为你……不带这样唬人的!”她手指着别处,特别特别不忿。

    “你不是也把我吓了一跳吗?”江后低眉端茶,底气十足地说:“哀家不是没打算通知你,只是没来得及说。”

    “我……”终究是自己理亏,李攸烨气呼呼坐下来,“好吧,这件事扯平了。那您为什么非要离开皇宫不可?”

    她不信江后单单会因为一道诏书就想出“引火**”的招数,显然金蝉脱壳才是她的最终目的,烧毁诏书只不过是附带的战利品。

    “哀家累了,想要隐退,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而且,哀家再不离开,就要成宫里的老妖怪了。”江后开玩笑道。

    “皇奶奶哪里像老妖怪了?”李攸烨不满道。

    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逗留太久,江后咂了一口茶,笑着捏起那诏书,目光在那婀娜的千金名姓上细细扫过,“说起来,这九个人都是难得的人物,无论家世、人品、相貌、才能俱是一流,有几位哀家也颇为中意,不比你那权姑娘差……”

    “……”见江后一脸惋惜的神情,李攸烨感觉到一丝危机,觉得有必要重申一下自己“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决心,不过,当她发现江后目中的迟滞只是源于那诏书上一个名字时,所有话都生生咽了回去。那个名字的主人她也认识。

    正是前吏部尚书曹清潭之女曹沐竹。

    坦白说,第一眼看到江后把她列入名单,李攸烨是有些意外的。毕竟她当时已经嫁给了李攸熔,而且他的父亲曹清潭也早已暗中归顺了齐王。

    江后把她写进来,李攸烨稍加思索便猜到原因,在曹家灭族之后,江后仍旧想给她一个妥善的安置,把她的孩子放在自己的名下,也许将来能够名正言顺地作为皇位继承人。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谁都没想到那个即将和栖梧同时出生的孩子,还在腹中就被燕王阴谋所害,成了死胎。她心中有怨李攸烨可以理解,但她把这股怨恨最终转嫁到皇奶奶身上,李攸烨断难宽恕。

    但即便如此,李攸烨也没想过让她死。

    她尚记得她浑身是血倒在血泊中的场景。那件事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即便她惩罚了想惩罚的人,但最终的结果却是,想留住的却没能留住。

    皇奶奶说的没错,恨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怖的东西,一旦它在你的心中生根,想要拔除实在太难。

    如果当时她再等一等,等到她把孩子生下来,也许就会避免这种两败俱伤的结局。

    但当时的她俨然已经被江后和上官凝接连的“亡故”迷失了心窍,无法遏制满腔的恨意,只想要所有人跟着一起陪葬。哪怕她凄凄惨惨地倒在血泊之中,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也并非同情,而是彻彻底底的厌恶,这个阴毒的女人竟敢违背她的意愿,强行带走腹中的孩子,要死她为什么不自己一个人去死?!

    现在回想起来,李攸烨不免后怕,如果当时江后没有回来,她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归根结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受人摆布的可怜人罢了。

    江后的叹息像是对这亡魂的最终悼念,李攸烨回过神来,看她将这诏书重新折好,塞回信封中。

    “这些人虽然你不用娶,但必要的安抚还是需要的。毕竟哀家曾口头允诺了他们,没有诏书他们不敢逼你,但难免还抱有幻想。你须明确告知他们,不必再空等,免得耽误了人家。”

    李攸烨点头领了诺,把诏书塞进袖中,起身告辞。没有再去御书房。而是直接回到了尧华殿。

    刚进门就看到她心心念念的母女两个正坐在地毯上玩拍手游戏,栖梧年纪小,动作慢,每拍一下都会抬头看看娘亲,确认自己拍对了没有,若拍对就能得到一个“么啊”的隔空亲吻,拍错了就要罚在掌心里挠痒痒。从她被罚后仍咯咯笑的场面来看,母女两个显然把这幼稚的游戏玩得很开心。连李攸烨来了都没发现。

    直到她咳嗽了一声,才引得地上的小人抬起头来,看到她的时候眸光瞬间亮了起来,撑着地板爬起来,朝她飞奔过去。乍开胳膊要抱抱。李攸烨弯下腰来,把她抱在怀里,头顶头亲昵了一会儿。又踱到那淡蓝人影身边。笑道:

    “怎么,不欢迎我啊?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权洛颖翻了个白眼,“你终于舍得放下你那些亲爱的奏章回来了?”

    李攸烨听出了她话里的牢骚,心里却很是受用,拉她站起来,手贴上她的腰,笑说:“我这几天正和朝臣商议大事,因此忙了些,等这阵子忙完了,欠下的日子都补上好不好?到时候我陪你们去京郊逛逛?”

    “切,谁稀罕你陪。我们自己也能玩得很好。”她嘴上说着不稀罕,但眸中荡起的涟漪还是看呆了李攸烨的眼。把栖梧丢给奶娘带到御花园里玩,自己却揽了佳人在纱帐中胡闹。

    一番旖旎温柔下来,权洛颖筋疲力尽,连骂她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埋在枕头里睡去。但李攸烨连睡觉都不让她安生,偏要在她耳边悉悉索索地说话。吵得她只想捂紧耳朵,把她从床上踹下去。但可惜腿已经酸麻到挪不动分毫。

    朦朦胧胧的只记得她说了什么疯婆疯后的故事,似乎很兴奋的样子,这品味也是够奇葩,权洛颖在心里蔑视着,很想冷笑,但冷笑也要花费力气,还是不了,只用鼻音应对,希望她能自觉听出自己的冷漠,然后识趣得闭上嘴。

    不过,她显然高估了李攸烨的理解能力,在她喋喋不休、没完没了的蚊叮声中,她的最后一点顽抗的意识被消磨殆尽,终于面无表情地沉沉睡去。

    李攸烨却很高兴,高兴得睡不着了。原本以为她对封后一事会有什么顾忌,没想到她只是略略一提,她就哼哼着同意了。看来当自己的皇后这件事对她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看看怀里睡得香香的香肩美人,李攸烨越瞧越觉得顺眼得很,忍不住凑到那娇艳欲滴的粉唇上小心地嘬一口,然后喜滋滋地下床谋划她那封后大计。

    她的打算是这样的,因为玉瑞的封后大典,一般会同时分封四位嫔妃,最初上官凝封后之时,她以皇后病体微恙,念及夫妻之情,不忍她伤心为由,强行把四个妃位砍掉了。这次她再如法炮制一回,既能达到封后的目的,也能向那九位大臣表明自己的态度,让他们知难而退,不要再想着把女儿送进宫去。

    虽然这么做有点抵赖的嫌疑,但毕竟也是为了她们好嘛!李攸烨心里已经有了一番计较跟主意,只等到万事俱备,她就当众宣布这件事。丝毫没有料到会有接下来一大摊子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