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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亭中议事

      时值入冬,即便是多雨湿润的江南空气也有些干燥,青梅扶着江容华借着清冷的月色缓步走在花间小路,两边做工精致的灯笼好似两条蜿蜿蜒蜒的火色长龙,细看却可发现上面覆了薄薄一层白霜。

    江容华深深吸了口气,却突然猛地咳嗽起来,青梅慌忙轻拍她的背替她顺气,担忧道:“这一个月老太太老爷燕窝人参不知送了多少来,小姐的身子刚有些起色,可别再病着了!”

    江容华笑着摆摆手,她这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症候,哪里就那么容易好了。

    她的七姨娘因为江老爷纳六姨娘为妾的那天酒后失德,成了江家大宅里一名默默无闻的通房丫头。

    江老爹是个十分正直,或者说自诩为十分正直的好官,他的一言一行是整个江浙府的表率,七姨娘的存在却时刻提醒着他曾德行有亏,自然不会对她有多少喜爱,从那一次后便再也没有去过七姨娘的房间。

    深宅大院里的女人若没有强大的娘家作为后盾,唯一赖以生存的便是夫君的宠爱。

    七姨娘原本不过是福寿院里的一名二等丫鬟,李氏把她送到江老爷的身边,正是希望年轻美貌的她能掣肘大夫人徐氏,后来看江老爷待她如此,便也不再管了。

    而六姨娘呢?新婚之夜新郎官却在别的女人床上,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个没名没分的丫鬟,简直把她气炸了!

    江老爷作为一家之主,江府所有女人的天,六姨娘讨好还来不及,哪里敢对他摆脸色,所有的怨气便全数撒在了彼时还未抬为姨娘的七姨娘头上,端茶递水,伺候用膳,甚至大冬天的六姨娘院子里所有主子下人的衣裳全让七姨娘一人洗完。

    可怜的七姨娘一整天没有进食,冰冷的河水把她原本细嫩的十指泡的又红又肿,刺骨得疼,嘴唇却是如纸片一样苍白,终于体力不支,昏倒在岸边。

    如果不是大姨娘给她送点心在她房里找不到她,只怕她的七姨娘就要成为一具无声无息的冰雕了!

    那一次晕厥是福是祸难以言说,福的是大夫查出七姨娘怀了两个月的身孕,祸的是由于她太过操劳,加之营养不良,胎相不稳,孩子保不保得住难说!

    大概是老天爷怜悯她母女,虽然期间波折不少,才八个月她便呱呱坠地,但好歹是平安出世,却落下体弱多病的症候,体质也较一般人更为寒凉,也难怪江柔华总是叫她“病痨鬼”了!

    江容华自嘲地笑了笑,喉咙里又是一阵发痒,索性拿帕子捂住嘴痛痛快快地咳了几声方舒服了许多,正要吩咐青梅不必担心继续前行,却被迎面小跑而来的一人撞到了肩膀,连连后退几步,扶着路边一株大柳树才堪堪稳住身形。

    再看青梅却是被撞个正着,一屁股跌坐在地,正疼得龇牙咧嘴,伸出手想要拉住那人,却见他早已跑了过去,只留下一个穿灰色小厮服的背影。

    江容华匆匆瞥了背影一眼,便去扶青梅,小丫头忙自己爬起身,上下打量江容华:“小姐,没撞疼你吧?”

    江容华望着她疼得皱成一团的小脸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我没事,倒是你,方才那一下子可不轻,等下回府让陈大夫来瞧瞧!”

    青梅一听,停下拍去裙摆上尘土的动作,忙摇头道:“奴婢平日里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哪里就这样娇贵起来了!只是这钱府也算是杭州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想不到府里的下人竟这般不知礼数,慌手忙脚跟只乌眼鸡似的,冲撞了客人也不知赔礼道歉!”

    小丫头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颇有些愤愤,江容华却仿佛全然不放在心上,淡淡道:“时辰不早了,只怕那边的宴席已近尾声,快些回去吧!”

    青梅摸了摸还有些生疼的屁股,点点头,江容华看了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也不说破,带头往前走去。

    青梅抱怨得很对,那人实在不知礼数,只有句话却是说错了——这名衣着简朴的男子只怕并非钱府的下人,至少江府的势力比钱府还要大上一级,却从未见过有哪个人下人能用价值千金的碧绿通透,水头上佳的翡翠丝带束发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的舞台是在江府,今日她只是来钱家参加寿宴,手伸得太长未必是件好事!

    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江容华自重生以来嫡母姊妹使下的绊子被她一一巧妙化解,看在青梅眼中宛若神人。

    不过这位“神人”却有一个相当致命的弱点——方向感极差!

    她清楚地记得方才与江淑华来时曾经过一块刻有著名大书法家欧阳子《永州怀古》拓本的石碑,如何绕了这许久不要说石碑了,连大一点的石头都未曾见到一块!

    青梅见自家小姐鼻尖沁出细细的汗珠,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以往她觉得小姐总是云淡风轻,平静如水,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此刻的她却是多了几分人气,便忍不住轻笑出声,见江容华疑惑地看过来,忙敛了笑容道:“走了这许久,小姐不如去前面的亭子稍息片刻,待青梅找个人问问路……”

    小丫头话音未落,却听得那亭子里传来男子的说话声!

    “王爷,两个月前陛下派二皇子亲征漠北,据前方传来的线报,今年的新科武状元戚博厚骁勇善战,又师承终南山冲虚真人,尤擅奇门遁甲之术,助二皇子连夺嘉平关,丰裕关两大重要关口,照这个势头预计再过半月定能顺利攻下布图族!”

    难怪方才在宴席上不曾见到陆梁,原是替宁王打探消息去了,江容华停下脚步视线落在那名着天青色锦袍的男子身上,冰冷凉薄不带一丝情意。

    二皇子魏王萧炀与宁王萧珩素来是面合心不合,睿帝跟前兄友弟恭,背地里你来我往针锋相对,而所谓的魏王党和宁王党在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又逃得过多少人的眼去呢?

    叹只叹先皇后故去时未能留下一粒种子,不然立嫡立长,早早定下储君,也就没这两位什么什么事了。

    萧珩负手立在亭中,身长如树,眼里说不出的讥讽:“二哥素来好强,此次北伐他曾在父皇和百官面前夸下海口,若三个月内未能得胜归朝,愿按军法处置,我长了十六岁还未见过皇室中人生受那九九八十一杖军棍呢……”

    萧珩喃喃自语,侍立一旁的陆梁低着头并不接话。

    萧珩沉吟片刻道:“我听说此次负责军中粮饷的是户部侍郎郑元青,郑侍郎为官二十载,对我大祁朝忠心耿耿,却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修齐可知是什么?”

    修齐是陆梁的字,萧珩以字相称,可以看出确实对其十分信任和亲近。

    陆梁很自然地接道:“修齐不知。”

    萧珩微微一笑,修长的左手撑了撑亭子的乌漆廊柱,随意道:“郑元青只娶有一妻,成亲十五载膝下仅有一女无子,朝中同僚和家里亲友皆劝其纳妾,都被他一一婉拒,说此生只爱郑夫人一人,哪怕断绝香火也绝不会再纳他人……”

    陆梁点点头:“郑侍郎这话在京都曾风传一时,修齐也有所耳闻,朝中百官议论纷纷,甚至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有说郑侍郎重情重义的,也有说他不孝的……彼时京中女子皆羡慕郑夫人,希望能像她一般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陆梁说到这里,萧珩却忽然大笑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哈哈,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那郑元青不愿纳妾却是另有缘故……”

    萧珩转过头看向陆梁,接着道,“他喜欢男人!”

    萧珩的最后一句话仿佛果真令陆梁吃惊不小,他猛地抬起头,正对上萧珩饱含深意的目光。

    大概是与一个男人四目相对让陆梁和萧珩都有些怪异的感觉,两人错开视线,陆梁微微松了口气问道:“王爷的意思是?”

    “若我所料没错,二哥军中所剩的粮草支撑不过十日,若没有郑元青后方及时的补给,不要说三个月就是三年他也无法攻下布图!”

    萧珩眉宇舒展,神气清明,仿佛两人相商的并不是关乎千万人性命的战役,而只是每日睡前与好友对弈的一盘棋局。

    “郑元青不过小小一个三品侍郎,只怕不敢在粮饷上动什么手脚。”陆梁依旧低着头,江容华隐在花叶间看不出他的神情,波澜不兴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谁说的准呢,马上就要入冬,根据京中传来的钦天监预测,不日便会有一场大雪降下,到时候路滑难行,粮饷从京都运往千里外的漠北,晚个十天半个月也是有的……”

    萧珩垂下双眸,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陆梁,后者点点头:“此事可大可小,修齐明日便回京亲自打点!”语毕朝萧珩行了个便礼,匆匆离去。

    江容华见陆梁离去也不想再做停留,正要拉了青梅继续找路,不料夜间光线昏暗,小丫头迈开脚步无意间踢到了一粒石子,那石子委实顽皮,咕噜噜滚出老远,清脆的撞击声在静谧的夜晚显得格外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