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风雨前夕
“啪……”巴掌大的红铜小暖炉落在地上滚了两滚,烧得通红的银丝炭从里面掉出来,仿佛要灼伤江容华的眼,江以信呆愣愣地站在门口,大大的小鹿似的眼睛渐渐红了。
“好了,母亲的事今儿我知道得也差不多了,还要多谢王妈妈的配合,在我江府嫡系血脉查清楚之前,只怕还要委屈王妈妈在望月楼多住几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
江容华把目光从门口收回来,似笑非笑地看了眼王妈妈,“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想王妈妈绝不是愚忠之人,什么咬舌割腕上吊之类不入流的手段千万别现在我眼里,不过为防万一,也为免有心之人对王妈妈不利,我会让青芜留下来给妈妈作伴,这样妈妈闲时还可以跟她说说话,也不会觉得太寂寞了!”
江容华朝一直沉默侍立在旁的青芜点了点头,后者恭谨应是,随后面无表情地把视线放在王妈妈身上,直把她看得毛骨悚然。
王妈妈跌坐在地上,往后挪了挪,心中叫苦不迭,她既然已经出卖了大夫人,便也没想着要以死谢罪,九小姐何必再让自己和这尊煞神待在一处,真真让她浑身不自在。
冬日和暖,微风轻抚,江容华出了那个阴暗污浊的“囚室”,猛地被阳光一照,顿时眼前一黑,头晕目眩,及时地被身后的江以信扶住。
江容华扭头看了看身侧比自己矮半个头的江以信,小狐狸目光沉沉,全然不似往日的天真无辜,不禁轻叹一声,轻握了握他的手,往不远处的大槐树下走去。
五人环抱的老树光秃秃地立在后院中央,修剪齐整的虬枝根根向上,直指天际,树下设了一张大理石白玉石桌,并一套四个雕花镂空圆鼓石凳,上头绑着厚厚的古香缎梅兰竹菊刺绣坐垫,江容华把一言不发的江以信拉到石凳上坐下,白芷知道姐弟俩是有话要说,便极有眼色的告退去大厨房领午膳。
江以信低着头,许久没有说话,江容华也不催他,她不知道王妈妈的话会给这个小小少年带来多大的震动,但她知道八姨娘的死一直是江以信心上永远也抹不去的疤。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江以信始终保持着最初的那个姿势,垂着眼,不言语也不动作,江容华叹息一声,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正要开口,却听他哑着声音道:“姐姐,我一直以为是我夺去了八姨娘的性命,如果不是我,她也不会难产,如果不是我,她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芳魂永逝,所以私心里,我真的有些恨我自己。
“可是我同时也恨着她,我恨她为什么不活的久一点,为什么不能坚持到我长大成人,而不是让我连面都不曾见着就丢下我,不要我!”
江以信的声音很平静,然而仔细听却能听出他话里不易察觉的颤抖,江容华解下身上的兔毛斗篷,披到他身上,系好扣带。
江以信看着斗篷边缘随风轻曳的细细的绒毛,声音有些缥缈,然而渐渐地眼底仿佛有一簇愤怒的火苗燃烧起来:“我以为我对自己的恨和对她的恨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时间把一切冲淡,却从来没想过让我这样痛苦的其实另有其人!”
“姐姐,你说她为什么要在八姨娘的梳子上动手脚?她为什么要杀了八姨娘?八姨娘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害她?”江以信抓着江容华的衣袖,情绪激动,声音也有些嘶哑,“姐姐,我要报仇,我要去杀了她!”
江以信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江容华低声喝止道:“别乱来,你打算怎么报仇?你这副样子能杀得了谁?”
江容华的话仿佛当头棒喝,让被怒火冲昏头脑的少年彻底冷静下来,到底只是八岁的孩童,无可抑制的悲伤化作泪水无声地溢出眼眶,江容华将他揽到怀里,如母亲安抚稚子一般轻轻拍着他的背脊。
良久,江以信偎着她带着鼻音的声音闷闷地响起:“姐姐,我想报仇,你能不能帮我?”
“好!”
翌日,也就是正月初四晌午,孙夫人嫁女儿的喜帖正式递到了江府,江容华因为是早得了消息的所以并不觉得意外,只府里其他几个小姐皆有些欢喜,今年过年江老爷推了各种应酬,倒把她们拘束得紧了,失了不少过年的喜气。
在大祁,民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所有的交际都可以推诿,只红白喜事不可,否则是极下主人家面子的,传出去也容易被人诟病,江老爷自然也只好应下。
正巧从去岁重阳过后,李氏便鲜少出门,连钱老夫人的寿宴也不曾去,委实闷了一段时间,前儿身子又爽利了不少,便言既然徐氏禁足,这次吃酒就由她带着孙女们和以信小子,江以则跟着江老爷,江以礼身上没好利索,留在府里养伤。
初七一早,卯时刚过,江容华便睡不着了,坐在大铜镜前唤了青梅来替她洗漱。
小丫头看着光亮的铜镜里小巧纤细的人影,挑了挑江容华修得齐整的额发,嘟哝道:“小姐今年也十一了,再留这厚厚的额发太过稚气了些,能绾的髻也不多,依奴婢看,小姐以后还是似八小姐那般把额发留得长长的才好!”
江容华伸手抚上光滑柔顺的青丝,点点头,看着青梅手指翻飞,很快梳了一个垂挂髻,再簪上一朵青色镶珊瑚米粒花玉石篦。
白芷把前日睡前准备好的玫瑰紫彩晕锦立领斜襟小袄,和啡色底月季花百褶裙拿来替她换上,再搭一条掐牙镶边蝴蝶葡萄蝉翼纱十样锦,这样暖融的装扮让江容华一改素日的清冷,多了些少女的烂漫。
虽然眼下府里的中馈由她掌着,不过今日是李老夫人带队,她再如何的掐尖要强,只怕会让老太太不喜,老人家大都喜欢安分乖巧的小姑娘,她也没必要无故讨嫌不是?
依然从福寿院集合了再出发,江容华到的时候人几乎都已齐全了,只不见江淑华,让她不禁有些疑惑,她这个七姐姐素来守礼,断不会让所有人只等她一个,难不成又在搞什么鬼?
江容华秀眉微皱,扫了眼屋内众人,显然其余江绮华几人也都颇为惊讶,不过很快李氏的话给她们作了解答:“这两天府里要用的马车不多,赶车的车夫便有几人告假回乡探亲去了,淑华方才遣人来报,说要亲自调派人手,让我们不用等她,直接去东侧门便可。”
“哎……”江容华身后的青梅闻言似乎有些意外,下意识地就要开口,却被另一边的白芷眼疾手快地拉住,朝她使了个眼色。赶车的车夫初五就已经安排停当,哪里来的人手不够?白芷虽然惊疑,然而江容华不说话,她断不会擅自开口,否则只怕会给自家小姐带来麻烦。
“容华惭愧,管着府里诸事,竟未曾想到这一点,幸亏七姐姐思虑得周到,不然只怕误了辰!”
江容华赧然一笑,又拉着李氏的手撒娇道,“容华经的事终归少了些,人又愚钝,不似七姐姐,从小跟着母亲学习打理家务,日后定能青出于蓝,让容华好生羡慕,还请祖母以后多教教容华呢!”
江容华心底冷笑一声,江淑华既然暗地里给她使绊子,自己自然也不会让她好过!
她这一番话说得绵里藏针,表面听着像是夸奖江淑华能干,仔细一推敲,却是在说,她这个七姐姐是徐氏手把手教出来的好女儿,李氏跟徐氏不和是众所周知的事,难保日后她不会为了自己的亲娘,与李氏作对,更何况,江淑华不管为人处世还是心思头脑都比徐氏要玲珑得多,倘若真有那一日,李氏只怕会更头疼。
李氏生性多疑,旁人尚不觉得,她却已经把江容华的这句话翻来覆去咀嚼了好几遍,心中一沉,不自觉地对江淑华起了嫌隙,面上却是不显,拉着江容华的手笑着拍了拍,朝身旁的秦氏道:“瞧瞧,说得好可怜见,她要是个愚钝的,咱府里也没几个聪慧的了!”
秦氏附和着笑了笑,又瞥了眼内室的青铜刻漏,提醒道:“老太太,时辰差不多了,七小姐那边应该已经安排妥当,等着咱们了。”
李氏仿佛未曾听到她的话,转过头又点评了几句江容华的衣裳,言语间似是十分满意,才不紧不慢地让白兰扶她站起身招呼孙子孙女们往外走去,秦氏素来受李氏看重,今儿当着二房一众子女的面,对她不加理睬,脸上有些挂不住,不禁暗暗唾了自己一口,没事提那七小姐做什么,原以为李氏对江淑华还有几分真意,如今看来竟不是那么回事。
白兰替李氏披了带兜帽的斗篷,众人正要出门,却见丫鬟白芸在门口探头探脑,似是有事要禀,李氏见状问道:“出了何事?”
白芸生得木讷,不过也是福寿院的老人了,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白兰在一旁见李氏面有不耐之色,忙朝她使了个眼色,白芸才讷讷回道:“奴婢方才经过瑞和院被彩屏姐姐拉住了,说大少爷的伤恢复得极慢,整个人也一直昏睡不醒,大夫人心中焦急,在院子里闹起来了,说,说……”
“说什么?”李氏被白芸吞吞吐吐的模样弄得烦躁,顿了顿手中的沉香木拐杖,冷声道。
白芸一咬牙:“大夫人说,大少爷病了这么些日子,老太太竟是一回也不曾去看望过,只顾紧着十一少爷,难不成十一少爷是您的孙子,大少爷就不是了吗?”
李氏一听,顿时气得脸色铁青:“以礼有她这个做娘的照料着,还要我这个穷酸的老婆子作甚,我又不是大夫,去了也治不好他!”
李氏这话显然还记着年前那会子挑选仆役,被江以礼顶撞的事。
江容华在一旁听了却是差点要笑出来,徐氏这话说得当真是自己打自己嘴了,只怕她那个四哥哥还真不是老太太的亲孙子,即便是,她也会将他弄得不是!
谁知白芸竟还有后话:“大夫人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李氏干瘦的双手紧紧握着拐杖,语气里满是怒意。
“大夫人还说,她娘儿俩在府里待不下去了,要带着大少爷回京都娘家,去投靠定国公呢!”白芷顿了顿道。
徐氏的话显然彻底激怒了老太太,只听她尖着嗓门道:“她自己想丢人也别拖累了咱们江家,做了二十年我江家的媳妇突然说要回娘家去,也不怕被人笑话,她也不想想,自从她嫁进来,府里就没一天安宁过,我当初就说过,高门大户的嫡女与仲友绝非良配,如今可不应了这话了……”
大姨娘轻轻咳了一声,李氏回过神来也发觉当着小辈们的面说这些终归不妥,便停了话头,脸色却还是难看无比。
一时间众人都站在福寿院堂屋眼观鼻鼻观心,无一人开口,李氏也只顾生气,没再提去吃喜酒的话。
江容华不免有些焦急,虽然她很乐意看到李氏和徐氏不对盘,不过她今日去孙府是另有目的,这要是因为李氏一时怒极,称病不去了,她再独自想法子出府,只怕又是一番周折,便想了想道:“祖母息怒,母亲这般……也是忧心四哥哥的伤势,只是他的伤看着骇人,却并未伤及内腑,想必好好调养,多吃些燕窝之类的补品也就是了。”
江容华温温润润,不紧不慢的一番话,让李氏心中的怒火渐渐消散,又听她拉过白兰的手笑道:“祖母年纪大了,自己身子也弱,还要为父亲和阖府上下操心,委实辛苦,像探望四哥哥这样的事,就要多劳烦白兰姐姐你了。”
白兰闻言心中苦笑一声,哪里是她们没有想到,而是老太太一早就放下话,谁也不准去看望四少爷,不过今日江容华既然这么说了,也是为了在人前全李氏的面子,便赶忙应下,又听李氏开口道:“罢了,你一会儿去我私库里捡两支百年人参和一斤上好的血燕给徐氏送去,省得她大过年的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她虽然与徐氏不睦,却也不想传个苛待儿媳,虐待嫡孙的恶名出去,倘若真把徐氏逼得急了,闹到定国公府那里,到时候两家撕破脸皮,这大半辈子的老脸也没法要了,而江老爷的仕途只怕也会受到影响。
李氏虽然气极,却还没有糊涂,被江容华一提醒,很快想到其中的关节,又见白芷吩咐下去,便道:“天色不早了,咱们出发罢!”
江府的正门平日都用实木栓子从内锁住,只有有重要人物来访时才会开启,譬如上回宁王南巡,便是从正门大摇大摆进来的,寻常如陈大夫上门诊治,或者孙夫人的伙计给江府送食材之类的则是从西侧门进来,而另一边的东侧门却是专供府内的主子们和其他身份地位较高的客人进出。
一行人簇拥着李老夫人很快到了东侧门,果然望见小垂花门外的青石板路上停着一溜四辆青幄圆顶小马车,打头的那辆车厢阔大一些也更华丽一些,显然是给老太太坐的,其余三辆从外观上看并没有什么区别。
江淑华站在不远处的红梅树下,僵硬的“假面”让她看起来冷若冰霜,只见她丰厚油亮的青丝高高挽起,上头用细密的满天星纱织绢花错落有致地缠了一圈,上身着一件浅金底百蝶穿花纹立领琵琶襟刻丝缎袍,下配逶迤拖地暗纹刻丝如意纹百合裙,臂上挽了一条湘色掐牙镶边缠枝花蝉翼纱交织绫,虽然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却给人一种极致冷艳之感。
江容华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不得不说她这个七姐姐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却是个蛇蝎美人。
江柔华一脸艳羡地凑到江淑华身旁,伸手就要去摸她衣上繁复的金线刺绣,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转而上前去搀李氏,老太太没好气地哼了哼甩袖道:“我还没老到上不了马车的地步!”
江淑华讪讪地收回手,不知道李氏为何突然没了好脸色,便悄悄拉了江柔华来问,后者便将方才徐氏在瑞和院指责李氏,还说要回娘家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气得江淑华直咬牙,她怎么会有这么蠢的母亲,自己好不容易在李氏心中经营起来的好感就这样被她毁得一点不剩!
“七姐姐,我今日能与你同乘一车吗?”江柔华的眼睛死死盯着江淑华腕子上的赤金缠丝双扣镯,不死心地问道。
江淑华嗤笑地看了她一眼道:“我正巧有些中馈上的事要与九妹妹讨教,今日便不与十妹妹一起了,不如你问问六妹妹,或者八妹妹,看她们谁愿意与你同坐一辆。”
江柔华听她这么说大失所望,只得悻悻地去寻江绮华和江悦华。
江淑华再不看她一眼,转过身,亲热地挽住江容华的手臂道:“九妹妹咱们上车罢!”
江容华看了眼放在自己胳臂上的素手,强忍着心头忽然涌起的恶心,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