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死心
“西沉还说我一直在欺负你,他可真是瞎了狗眼。本公主若真不把你小橙子当回事,我会顺着你的意,将白哥哥拐到云关来?
本公主明知道你来云关别有目的,却不戳破,还暗地里帮了你一把,不仅在父皇跟前求到了恩典,也让西沉跟了过来。白哥哥要外出游玩,哪里不能去?干嘛非得绕到这样远的云关来?
当然,本公主做的事,也没希望人人都能理解。西沉那样的智商,活该一辈子当憨厚的、只晓得打打杀杀的侍卫。他不知道这中间的弯弯曲曲,小橙子你不可能不知道。”
景蓉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甚至没给高镜澄解释的机会,又开始说上了。
“我对你来云关的目的,不感兴趣,我只要你安心做我的奴仆就够了。可我千算万算,也没料到你的打算就是从此离开我的控制。要是明白了这一茬,我死也不会帮你的。要是可以,我真想拿个笼子,一辈子将你圈在身边,走哪到哪。”
景蓉见高镜澄的脸色终于变了变,忍不住笑了笑。
她比划了一个大大笼子的样子,接着又拍了拍手,然后还煞有其事的憧憬起来。
“你有武功,铜的、铁的笼子都困不住你,那就金的吧!每年生辰,父皇都会给我好多好多金子。我将它们全融了,让司造局的人造一个精致无比的金笼子。四面留给窗户来,就搁在我的寝宫旁边儿。我吃什么,就给你投食什么……”
容菲越说越起劲,两只大眼睛闪啊闪。
她根本没意识到,她这个想法有多吓人,又有多离谱。
高镜澄从未见过如此多话的景蓉,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一开始她真以为公主是说给他听的,可倾耳听去,他才发现,公主是在说给自己听。
听到最后。他无奈的摇了摇头。
世人知道的容国公主,是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淑女典范,是人人称颂的‘四大美人’之一。
可又有谁知道,真正的景蓉。其实是言语无忌,满脑子都是稀奇古怪的,恨不得用360种想法来害人的寂寞少女呢?
她心性不坏,总喜欢用张牙舞爪的样子来作为示人的面具,将真实的自己隐藏了起来。也正是知道这一点。依着高镜澄以前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在她身边做一名安静的马倌。
且一当就是一整年。
除了照顾容白送来的马匹,高镜澄一天中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充当公主的听众。在公主充分信任了他这小小马倌后,高镜澄能够在景蓉近前服侍。
公主能去的地方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呆在宫殿里。景蓉的宫殿富丽堂皇,有那么多聪明伶俐的宫女及懂事可人的内侍在,所谓的服侍根本轮不上高镜澄。
景蓉从容白府邸要了高镜澄过来,也没想让他当一般的奴才。景蓉公主很喜欢说话,高镜澄没来的时候。她喜欢对着寝殿里的铜镜说,高镜澄成为她的奴仆后,景蓉很喜欢说话的时候拉着高镜澄。
天南地北,滔滔不绝,说了无数多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故事的内容大致跟造金笼子这样的神来之笔差不多。
高镜澄听着听着,就没像一开始那样排斥景蓉了。
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活在阴影里的可怜人了。武帝给了她最豪华、最奢侈的一座宫殿,给了她最好、最高规格的荣耀,赐了她优于常人的尊贵身份。却没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一个有母妃,有手足的,有爱的、平常的家。
景蓉对容白这个一起长大,有着‘青梅竹马’情分。可以称之为义兄的白哥哥是惧多余爱。容白只需冷冷瞥上一眼,景蓉浑身的刺可以立马缩回去。
武帝常年幽居深宫,景蓉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他几次。武帝仅仅在重大场合,譬如祭祀时才会露面。
景蓉很少提及武帝,更别提所谓的父女之爱了。
这最豪华、最奢侈的宫殿何尝不是一个坚固的金笼子?
它将容国最漂亮、最尊贵的公主死死困住了。
高镜澄一直不知道自个儿,怎么就取悦了高高在上的景蓉公主。容白身边的侍卫背地里都说公主是看中了他的容貌。他自己知道并不是。
景蓉对他本就是虐多过于其他情感,这位公主殿下只是寂寞不堪,一直缺失一位听话、伶俐的听众,也没机会碰上一个她似乎永远也超越不了的‘玩伴’。 她最感兴趣的事,有两件。一为游山玩水,二为赏乐逗趣。
她对闺阁淑女喜欢的赏花,诗会等等社交活动提不起劲,反而专注于宫廷外的红尘世界。
高镜澄的出现,恰巧弥补了这点遗憾。
虽然对刁蛮的景蓉有太多抗拒的时候,但此时此刻,高镜澄忽然觉得这样的景蓉,似乎才是真正的景蓉。
并且,也没那么让人烦。
景蓉并未觉察出高镜澄的变化,她话锋一转,自动换了话题。
“你和白哥哥一样,都当我是傻乎乎的刁蛮公主。如果姐姐没走,我乐意当一生一世的无忧公主。可她走了,无声无息的走了。我都不知道她为何要死,更不清楚姐姐死了,白哥哥还能当没事人一样,往府里纳一个又一个美娇娘。
我也理解不了父皇明明那么疼爱姐姐,却连一个丧礼都不肯给她,任由我占了容国唯一公主的称号。似乎只有我记得姐姐,记得容国其实还有一位大公主。
小橙子,我在湛园看到你的时候,就感觉是姐姐好像来到了我的身侧。你也是沾了她的光,不然我可不会一次又一次的帮你!你说你为什么要走呢!
好好呆在我身边,我照拂你一生,没人敢再动你。即使是我的奴仆,也比你一个不被千国皇室所容的废皇子强。
小橙子,你要是答应不走,我向你保证,以后一定不再打你骂你。你别走好不好?你说你走了,我上哪去找像你这样听话的奴仆?
千国皇子的身份有什么好,它带给你的。只有危险,只有追杀。你离开我半步,那些藏在暗处的杀手们肯定会蜂拥而至,说不定你刚走出这客栈的门。就会碰上刺杀。
我父皇说人活一辈子不容易,每个人都要惜命。你是死过一次的人,应该更清楚生命的可贵。你的经历可比一般人还要波折,也差点在阎王爷跟前报道……”
景蓉紧紧揪住高镜澄的衣袖,嘴巴抿着。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哭腔。
“小橙子,就当我求你,你留下好不好?你要是实在不想你四哥高镜泓好过,大不了我去求父皇,让他找个机会灭了高镜泓好了。只要他死了,这世上就没人会伤害你了。”
景蓉本就坐着,高镜澄一直在旁边。
此刻。她揪着高镜澄的衣袖,口中说个不停,脸上还有了哀求神色,就像一只孤苦无依的花猫。
高镜澄一点点拽回衣袖。景蓉的脸渐渐苍白起来。
高镜澄往后几步,脸上终于有了难得的严肃。
“公主,请慎言。您已经帮了我很多很多,可能这辈子我都没法偿还了。以后若有机会,我会用其他方式来报答。你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景蓉公主,没必要为我这样的人伤神。
我的仇我的怨,那只是我自己的事。你认识的,是马倌小橙子,并不是被废除了皇子身份的高镜澄。您不必再为我做任何事,那些可以预见的危险。跟您无关,更与容国无关。”
“可是……”
景蓉还想说,高镜澄罕见的打断了她。
“公主,你还记得上次您在悬崖边救起的小雏鹰么?”
景蓉听到这句。手一僵,身子立刻顿住了。
怎么会不记得。
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景蓉往后挪了挪,脸上有了一丝惶恐。
一年前,她在太与山游玩时,捡到一只受伤的雏鹰。就因为容白‘你个弱不禁风的娇公主,养这么凶悍的老鹰。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与其被你带回去玩死,还不如我让人驯好了给你赏赏’。
这两句轻飘飘的话让景蓉听了很生气,她拒绝了容白的好意,且拍着胸脯保证会用自己的方式让雏鹰变成雄鹰。
她将雏鹰带回了宫,根本没打算按照一般人的方式驯鹰。
她企图将野性难除的老鹰驯养成乖巧的家鹰,以此来证明她手里的雏鹰一点都不凶悍,从侧面反击容白赤果果的蔑视。
景蓉选择了的熬鹰方法跟别人不一样。她把雏鹰、鹦鹉,金丝雀关在一块儿,还命人绑住了雏鹰的双翅,每日四五餐的喂着,用小小的鸟笼圈着。
雄鹰不一样要表现在力量和技巧上,当然也能体现在外形和胃口上。
雏鹰日日与鹦鹉关在一起,镇日里多吃少动,渐渐的,雏鹰忘记了自己是鹰的事实,彻底沦落成了一只胖乎乎的鸟。
它习惯了侍女的投食,将自己当成了一只乖巧的宠物。老鹰与生俱来的敏锐、勇敢,韧劲都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惬意生活给熬干净了。
结果,这只胖鹰在出笼的第一天,脚还没完全迈出笼口,就被公主养的大白猫吃得干干净净,连尸骨都没留下。
因为这件事,景蓉气得一天没吃饭。她还想提溜着这只胖鹰去容府炫耀一番,结果胖鹰不仅不争气,而且连渣渣都没剩下。
容白也被她这么奇葩的熬鹰手段给惊住了,他拿熬死胖鹰这事儿整整数落了景蓉一个月。容白说的时候,还若有所思的看了垂立在一旁的高镜澄几眼。
容白以为公主的闷闷不乐是因为少了一个玩物,很快,他送了一对鹰隼来。
一起被送进公主宫殿的,还有被公主看中的马倌,高镜澄。
这件事高镜澄知道,景蓉也记得很清楚。
胖鹰死后,她饿了大白猫整整三天。直到第四日,她才恢复正常。
只是自此之后,公主的宫殿,若有谁敢提及胖鹰的只言片语,立刻杖毙。
接着,景蓉将注意力转向了高镜澄。
她用对待胖鹰的方式对待高镜澄,仿佛高镜澄这个大活人,就是她眼中第二只雏鹰。
她采取的方式是循着容白教给她的正确熬鹰方法。
她似乎想在高镜澄的身上一扫上回失败的郁闷,各种奇葩方式都使在了高镜澄身上。
结果却大出她的意料。
她不仅再次失败,而且还对高镜澄刮目相看。不敢再轻易尝试这些令西沉想想就头皮发麻,恨不得一把摧毁的诡异驯化手段。
雏鹰带来的失败与郁闷,容菲记得清清楚楚。
高镜澄乍然提到这件事,她立刻明白了高镜澄的言外之意。
他的意思很明显:公主的羽翼是很安全,可他不愿意做第二只被熬死的雏鹰。
高镜澄的眼睛微动,流动着景蓉从未见过的坚毅,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景蓉又想到了那对由高镜澄饲养的鹰隼。
它们彪悍、狠辣,比自然状态下生长起来的鹰隼还要厉害。
她仿佛才明白过来,小橙子从来就不是雏鹰,他一直都是鹰隼。
这样的小橙子,她如何能留得住?
这样的高镜澄,才是真正的高镜澄。
难怪白哥哥让自己不要多做口舌,不要做无用功。
是她没当回事,说到底是心不甘而已。
此刻心再有不甘,景蓉也明白以她的能力,根本镇不住一直小看的小橙子。
景蓉看着高镜澄,心里没来由觉得,此刻的小橙子,与熟悉的容白哥哥很像。
一旦认定了某件事,就算赔上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
是不是因为这样,白哥哥才会对小橙子亦仆亦友?
景蓉脑袋一片浆糊。她本来笃定自己威逼利诱,哄骗耍赖,用尽各种惯用手段,能够留下小橙子,是以根本没做好如果留不下的准备。
高镜澄的拒绝如此铿锵有力,她根本无力反驳。
她揪着自己的衣袖,沉默良久,最后认清事实,长叹了一口气。
“好,我放你走。”
门外的西沉听到这句话,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