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有缘呀
“是或不是又有何关系呢?你父亲想让你放下心中怨恨,欢欣前行。而你,偏偏不愿。”波若大师怅然轻叹,“太过执着于恨,便会渐渐忘记善为何,何为善。”
波若字字恳切,玉姝心湖起了微澜,抬手轻抚胸口,“大师,善仍在,恨尤甚!”与梦境之中所言相差无几,因为她此时此刻的感受亦是如此。
波若大师轻笑,“你尚未参透罢了。无妨,无妨。待施主见过空空师太,再谈恨不迟。”
虞是是?
虞是是终日吃斋念佛,修禅打坐。细想起来,玉姝似乎从来没听虞是是吐露过半个恨字。她是真的不恨,还是跟自己一样,有恨却不道明?
玉姝皱起眉头,“大师,我不再是赵矜了,母亲轻易不会与我相认。”恐怕就算她将一切和盘托出,虞是是都不会相信,小愚藉由别人的身体死而复生。
波若大师眼角皱纹堆垒,笑意蔓延至眸中,“既然施主并非赵矜,为何还要记住赵矜的恨呢?难道,那些恼人的东西,不该随风儿一块散了去?”
散了去?
恍然间,玉姝记起了在永年县三合小院刚刚醒转时,除了无法磨灭的痛,其余的都不记得。
她满心欢喜的去传习所学习刺绣,跟苏荷去老段豆花吃煎豆腐,被张小月欺负了,就回敬几句痛快痛快嘴。在熙熙楼吃磓子,看鱼六斤变戏法,她甚至还想为苏荷同尤七牵线搭桥,成就一对佳偶。
又想起云绵清早放在她家门口,那条骇人的白花蛇,还有阿豹……
小小的阿豹被云绵衔来时,像是一团软软的棉絮……
曾经快乐悠闲的日子,在她记起大平宫的刹那,一去不复返。
她不再是无忧无虑的谢玉姝,而是与冤魂赵矜并肩前行的谢玉姝。
不管身在何方,她都无法割舍赵矜的记忆,也无法撇下满心愤恚的赵矜独自上路。
一滴热泪自玉姝眼角滚落,其中饱含积攒许久的无奈与彷徨。她该怎样做,才能牵着赵矜的手,再次成为无忧无虑的谢玉姝?
兴许,此生无望。
悠悠长叹一声,“大师,倘若人生历经的所有事,都能随风而逝,那为何还要经历,为何还会因这些经历而心酸、心痛、心伤呢?难道,这些心酸、心痛、心伤不该被记住?不该是人生圆融,不可或缺的轨迹始末么?
大师,我的恨并非针对所有人。仅仅是对那些伤害过我的,将我所有甜蜜经历洗劫一空,强行改变我一生的恶人。难道,我错了?
为何不让他们戒去贪嗔痴妄恨,却要反过来,苛求于我?”
“因为,他们不能。”波若大师看透玉姝此时心境,“他们被贪嗔痴妄恨蒙住了眼,迷途难返。你与他们不同,你仍有善念,迷途必能知返。”
玉姝眉头紧蹙,“大师,这不公平。”
波若大师抿抿唇,“公平?你想要公平?你可知道,他们失去的,会比你多许多。”
玉姝嗤笑,“怎么会?赵旭成了南齐国君,邶童一派还将他奉为当世明君。明君?!真好笑。那些人大概忘记了,赵昕是谁,赵昕的母亲又是谁了!”
仰首轻叹,“邶童书院教出来一群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货色!为赵旭歌功,毫不留力。南齐,迟早会亡在他们手上。”
玉姝痛心疾首。在她眼中,南齐大好河山就快叫赵旭这个虚情假意、没有半点作为的昏庸皇帝败光了。
波若大师对玉姝满腹牢骚,充耳不闻,从禅床下来,坐到玉姝对面的蒲团上,拿起托盘上的粥碗,羹匙搅动粥水,“施主,就当这是迟来的孟婆汤,喝下去,忘却所有恨,以博爱胸怀赓续前行,好吗?”
“大师,我不能。”玉姝断然拒绝。
波若大师充耳不闻,舀起一勺清粥送到玉姝唇边。玉姝想要再说,可一张嘴羹匙送入口中。玉姝没有细嚼就咽了下去,梗米粥,很香。喝一口,顿觉通身舒泰。波若大师好像在哄不肯用饭的小童,极为耐心的笑着劝道:“再吃一口吧,多吃些伤口好的快。”说着话,羹匙又送了过来。
热食入腹,玉姝肚子咕噜噜响了一长串,在寂静的禅房里,极为尖锐。她从昨天就没用过饭食。出门之前倒是喝了点胡麻粥,可那点东西还不够垫底,这会儿也该饿了。
波若大师乃是得道高僧,肚子这一咕噜,玉姝羞惭难当。因她面色太过苍白,稍有点血色就很显眼。可到底气血虚弱,双颊微微透出些浅粉红,瞧着气色倒还好了许多。
波若大师知她尴尬,故意说些趣事,“别看真泉寺名不见经传,可寺中泉水却是凉州城里最甜最好喝的水。烹茶甘美,煮粥适口。”大师一边说,一边喂玉姝吃粥。
玉姝感念波若大师体谅,一匙一匙,默默吞下。
波若大师看着她一口口咽下,宛如在看幼时的无济。
他那时五六岁,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波若大师带他出去化缘时,偶然知晓人人都有爹娘。回来后,无济追问,他的父母是谁。
出家人不打诳语。波若大师不愿说,便闭口不言。
无济见他为难,就不再缠磨。而是跑去跪在佛祖座下,哀求佛祖告诉他。
波若每每想起此事,都会惊讶于无济对佛祖的信,是全心全意的。
一小碗粥很快见了底,波若大师挽起袍袖给玉姝印了印唇角,笑着问她,“这是无济煮的粥,好吃吗?”
玉姝忍着胸口疼痛,打了个饱嗝,“还、还不错。”
“你看,无济并非一无是处。他是个善良敦厚的老实孩子。”波若大师毫不吝惜对无济赞美的同时,也夸玉姝,“你与他一样,善良敦厚。”
“大师,都说了我可不是良善之人。”玉姝焦急反驳。似乎对波若大师一而再再而三,反复强调她是善良人,而感到不安。
波若大师并不生气,反而又道:“帮帮无济吧,在这世上,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帮他了。”
早知如此,第一口就该吐出来。玉姝舔了舔唇角,故意现出几分厉色,“大师,您要我怎么帮?杀了赵旭和柳媞,还是把赵昕给……”
波若大师放下粥碗,“你若执意如此,便如此去做吧。”
玉姝收起玩闹神情,正正容色,诚挚问道:“大师,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机会叫柳媞饱尝我所受苦楚,那么,我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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