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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异想天开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感到兴味索然,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关注台上的剧情发展。

    这场戏是演员们第一次磨合,台词漏洞百出,水准也差强人意。

    一切都糟透了!

    威廉目光转向灯火阑珊的观众席,发现奥利弗坐在角落里,正在小本上记录着什么。

    刚才隐忍未发的怒意淤积在心头,在那双人畜无害的大眼睛面前却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

    “停!小雅各布,你的表演走心了吗?虽然你一句台词也没有,但是,你脸上、肢体上不能没有戏,更不能置身事外!懂了吗?”

    威廉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连平日专爱炸刺儿的小雅各布也吓得战战兢兢,嘴里连连称是。

    “等等,罗杰斯,这不是你的独角戏!表演中要注意回应你的对手,要和对手有互动,不仅仅是语言上的,还有情绪上互动!情绪上的,懂吗?”威廉边说边激动地比划着,仿佛正在纠正一个天大的谬误。

    罗杰斯不停地点头,嘴里说着:“明白了。”

    “艾米,你给我过来!下次要是再让我听到你说yes,and(是的,然后,忘词的时候常用),就可以直接收拾东西离开戏剧社了。”

    在场的几乎所有演员都觉得今天威廉的脾气格外暴躁,有点儿不像平日里和蔼可亲的他。

    杰夫不知从什么地方转悠出来,歪戴着一个灯芯绒鸭舌帽,裤管卷到脚腕上方,露出白皙足踝处一个神秘的刺青图案。

    他走到观众席角落,坐在奥利弗身旁,凑近了他的耳朵低语:“真是演说家出身,批评别人都是一套一套的大道理,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不过,这些话,在任何一本戏剧理论的书里都能看见一大堆。”

    奥利弗胆怯地看看站在灯光下慷慨激昂的威廉,冲他的室友吐了吐舌头。

    威廉看也不看在一旁抽抽嗒嗒的艾米,拍了两下巴掌:板起脸大声询问着:“好了,时间不多了,下一场是谁?”

    “该我们了。”白馨蕊从威廉身边站起来,从容走向舞台。

    下面一场戏是白馨蕊扮演的克娜波和几个柏林人在小酒馆中的聚会,几个人已经站在台上候场。

    这场戏算上白馨蕊在内,新手非常多,几个人上场热热闹闹地刚说了十几句台词,威廉便开始连连摇头。

    “停!”他打了个响指,示意大家暂停,说道:“我记得之前提醒过你们,真正出色的演出不是靠记忆一系列的动作和台词,而是靠对剧本的深刻理解。只有理解了剧本,你才能理解你的角色,才能理解为什么台词要这样说,才能理解为什么在舞台上要这样移动。”

    他的目光从台上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不客气地落在白馨蕊精心施过粉黛的面庞上,说道:“斯黛拉,你是不是只读了剧本中自己的台词,而没有花时间去精读整个剧本,没有仔细揣摩过每一幕戏,每一行台词,没有去思考如何将一个角色塑造得更有说服力,更有生命力?”

    白馨蕊嘟起嘴巴不说话,台上的几位演员也都面面相觑,低下头。

    大家都闷闷不乐,,唯有奥利弗仍拿这个一小本拼命地记录。

    “劳伦,请你注意,你扮演的哈贝尔小姐和你本人不一样,她既不是一个名媛,更不是一个女神,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活泼女孩!你表演时自我意识太强了,记得,一上了舞台,就要把角色和自己完全区分开!”

    威廉越发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他的声音有提高了几度,语气生硬,情绪激动,甚至有些像在吵架。

    平日,威廉对他手下的演员们要求虽然很高,却鲜少发火,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总能温文尔雅地给大家谈戏,大到表演理论,小到人物情绪的把握,他都能耐心细致地讲得头头是道。

    即便偶尔严厉训斥,也多是对那些新入社的成员,对于罗杰斯和劳伦这样表演经验丰富,口碑良好,甚至对表演已经有自己理解的老演员一般都采取商量探讨的口气。

    劳伦眼圈开始发红,要知道,在巴黎时装周上,那些世界知名的设计大师,大导演见了她都是恭敬客气,况且,在劳伦的记忆里,只有她批评别人,还从没有人指责过她,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

    她感到无地自容,脆弱的玻璃心霎时碎成渣渣。她猛地甩了一下她那头漂亮的金头发,掩面哭着走下了舞台,丹尼尔忙上前揽住劳伦的肩膀。

    劳伦一下子扑进丹尼尔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她的好朋友伊丽莎白、艾米忙上前劝慰她。

    威廉瞥了一眼自己的好朋友丹尼尔和泣不成声的劳伦,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今天打击面太大,打击力度也有些过头。

    为了不让场面显得过于尴尬,他环顾四周,郑重其事地对剧社的全体成员说道:“我不希望你们把戏剧看成一件儿戏的事情,西方的戏剧从古希腊开始,慢慢从宗教仪式发展到古罗马的戏剧体系,到中世纪的莎士比亚,再到现在的百老汇。戏剧是一门具有悠久历史的艺术形式,融合了文学、科技、音乐、建筑和表演。你们必须带着足够的敬意走上这个舞台,这样你们才能充分理解这门充满哲学意味的艺术形式背后的理论体系!”

    “刚才,我的状态不是很好,可能也影响到了其他演员的表演,如果可以,请允许我们把这一段重新再表演一遍。”白馨蕊表现出超越她这个年龄的理性和虚心,令威廉有些意外。

    “好了,我们先休息一下,十分钟后继续排练。”威廉的口气终于缓和了下来。

    紧张排练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同学们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们走到黑匣子剧场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开始分吃家长委员会送来的曲奇饼。

    “威廉今天好像憋着一股邪火?”杰夫碰了一下奥利弗的肩膀,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

    奥利弗没有理他,手里的笔还在刷刷地写着。

    杰夫低头一看,不禁失笑,只见奥利弗的小本上写着:“要和对手有互动”、“不要自我意识太强”……

    “你这个家伙,怎么连威廉训人的话也一字不漏地记在了小本上了?”杰夫看着奥利弗哭笑不得。

    “有么?他说的对呀。”奥利弗合上手中的笔记本,放在书包侧面的口袋中,随口应付着杰夫。

    一旁,白馨蕊笑吟吟地到威廉身旁,将他拉到观众席的最后一排坐下,将一只保温玻璃杯递到他手里。

    “这是什么?”威廉接过杯子,温暖的感觉透过厚厚的双层玻璃传过来,让他心安。

    “云姨给我煲的冰糖燕窝,一种中国的滋补品,你刚才说了那么多话,一定口干了,喝一些吧。”白馨蕊温柔的目光,为威廉骄傲而敏感的胸臆中吹入了一丝清风,安抚了他灼烧发热的神经。

    威廉拧开杯盖,像灌可乐那样喝了一大口,杯中的液体意想不到的甜润美味,像琼浆浸润了他的心脾,他舒了口气,轻声问着:“刚才……你没有生我的气吗?”

    “怎么会?我觉得,你认真起来样子格外迷人。”白馨蕊莞尔一笑。

    威廉心中一阵感动,他觉得眼前这个中国女孩子聪慧温柔,与以前曾令他着迷的辛西娅相比,简直有着云泥之别。

    喝了大半杯温热的燕窝,他感到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熨贴舒服,淤塞在他脑子里的那些烦乱的杂念似乎也被这些温热的液体一点点融化殆尽。

    白馨蕊顺势将身体靠在威廉宽厚的肩膀上,小鸟依人地偎着他。

    在独自一人为理想费尽心力一番打拼之后,能享受片刻的宁静愉悦,这是威廉十多年奋斗路上从来不曾体验过的。

    他的手轻轻抚上白馨蕊长而顺直的黑发。

    “心情不好?”白馨蕊的声音轻得像是山间淙淙流出的泉水,威廉并没有应声。

    她早已猜出威廉这股无名火来自哪里,只是不想自作聪明地点破,而是巧妙地转换了话题:“有没有想过,我们这部戏或许可以去纽约林肯艺术中心的大卫·科赫剧院演出?”

    威廉扭过头,一双浅金色的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怀中白馨蕊,仿佛在看一个发高烧说胡话的小孩儿。

    “我是说真的,大家都夸我们演得好,我们为什么不能走上更大的舞台呢?”光线暗淡的剧场里,白馨蕊仰起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

    纵然这话异想天开,对于威廉来说也是莫大的鼓励,他一下子将刚才的烦恼抛到了九霄云外,温存地看着怀中这个乖巧可人的小女孩,粉色娃娃裙,白领子翻出来,干净纯美得就像一个瓷娃娃。

    哦,不,她还是太小,太任性,完全不了解这个世界有自己约定俗成的一套运转法则,这法则看似无形,实则泾渭分明,严格得到了近乎于残酷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