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自小到大山城的梯坎她可没少爬过,一上午翻几座山是常有的事,水泡磨得生疼还不是只有忍着,背上还背着一箩筐的广柑要拿去集市卖。这是她的生计!
可是如今的生计倒似乎轻松了许多,只是脚后跟有些红肿,一旁却还有绅士模样的人嘘寒问暖。但袁安淇就是从心底里抗拒着。她宁愿回去背那一筐广柑!
“你拿着我鞋干嘛呀?”她有些气恼地把鞋从梁沫生手里拽了回来。公众场合当众脱鞋,小姑娘恼了,梁沫生更有些不知所措。
可恨!平日里那副浪荡子的潇洒姿态去哪儿了?
静坐片刻,两人无话,袁安淇转过身趴在栏杆上,手背抵着下巴看微澜泛起的碧水湖面,一阵春风吹散她的鬓发,一旁的梁沫生看得有些失了神。
这时有推着车卖酸梅汤的小贩在小道上吆喝着,梁沫生让她乖乖坐着等他,自己起身去买饮料。
袁安淇心里却没有半分欢喜。她有几分痴呆地坐在远处出神,其实她舅舅家的儿子对她也是很好的,怕她累了,把她背的一筐广柑分一半去自己背,可是她不能去爱她,虽然他会名正言顺地娶自己做老婆,但她不想背一辈子的广柑。
眼下这个男人呢,当然不会让自己背,可她却也别想做个正室。她几乎能预想到自己的结局,那就是等过一段时间,这个男人把她看腻了,就想办法打发走,而这个过程中,她已经成功的帮她姨妈达成了目的。
可是如果现在自己临阵倒戈呢,逃到任何一个角落躲起来?去天桥底下唱大鼓戏?找个胡同躲起来,帮人洗衣耐鞋底儿为生?去八大胡同挂个好儿做个歌妓?那她这三年的时光不就成了一场空?
况且她相信,无论她逃到哪儿去,她姨妈都有本事把她抓回来,或早或晚。要想抓回来的光景,可没此刻旅长大人为她买酸梅汤来得荣幸!
如果结局注定是这样,为何不尽情享受一把呢?苦兮兮的出入高档场所,苦兮兮的回去对着女同学们,她敢肯定这些还不能出门交际的女孩儿对自己多半是羡慕的,得不到的才说它酸!最后被人厌弃了又如何,袁安淇才十五岁呀!
“你回来了!”袁安淇笑语盈盈地望着小心翼翼端回酸梅汁的梁沫生。
在他这一来一去的短短时间内,十五岁的少女在自我麻醉下逼着自己去接受现实,她狠狠地攥了攥身上这件柔滑的旗袍。她的人生将被她姨妈蛀上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孔洞,她得用这些华丽精致的衣服首饰把它们一一填满!
一边的梁沫生,虽然有些意外少女变换无常的心情,但既然袁安淇已经摆出笑脸来了,他当然乐意继续伺候小丫头。
“你呢?你自己没点什么吗?”她问一直只顾看着自己的梁沫生。
“我不爱喝这些。除了白水。”梁沫生微微一笑。
“你骗人。你还爱喝酒,姨妈跟我提过,你总喝威士忌加冰。”袁安淇抿了口冰凉凉的酸梅汁,挤眼笑道。今早她姨妈奔来她楼上时,又给她简短地补了补功课——凭着她姨妈对梁沫生念念不忘的那段陈年破事儿。
“是,我爱喝威士忌。”梁沫生有些惨然地笑着。这个小丫头,其实很简单,为什么拿不住呢?难道自己还舍不得吗?
“我不喝了,咱们去吃饭吧。”袁安淇放下酸梅汁,起身说道。就在她猛然坐起来的那一刹那,她自以为的隐疾又发作了,屁股处的骨头肌肉似乎牵连到心脏来,一阵剧烈的酸痛扯得她禁不住“咝”了一声。
“脚还疼?”梁沫生看着袁安淇几乎瞬间皱紧的小鼻头问道,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手臂。顺着她的脚瞟上来,他看到她膝盖下一块紫色的淤痕。“这又是在哪儿磕碰的?”说着一只大手就要往那儿摸过去。
袁安淇“呼啦”一下,像小鹿跳跃一般抬起了那只腿,把小腿往后折去。她今早心情烦闷,上楼梯时磕了一跤,不过自觉没有大碍,所以也没放在心上。
梁沫生看她如此警惕地一抬脚,倒是愣了会儿,心里暗暗觉得可笑,自己可笑,面前这小丫头也可笑。
他一个有钱有本事的年轻旅长,要哪样女人要不来,自找麻烦地非得选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时刻对自己防贼似的防着。
袁安淇看他脸色不妙,讪讪地把腿慢慢放下来,哪知道猝不及防地让身旁这个高大的男子一把抱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惊呼一声,但看周围游人一副看热闹的神情,顿时羞得把头埋下来,一声不吭地任梁沫生抱着走开。
梁沫生重新掂了掂怀里有些受惊的小鹿,想让双方都换个舒服些的姿势。袁安淇双手不得不环着他的脖子,近午的春阳明晃晃给她脸上晒出了一层一层厚厚的红晕。
半晌,袁安淇想问一句“可以放我下来吗?”但话在舌尖上绕了个弯儿。不行,人家辛苦地抱我一路,我还有理嫌弃了。她的小脸靠在梁沫生的胸膛边上,能听到他越来越快的心跳和急促的喘息声。
“你累吗?我自己走吧。”袁安淇问道。
“不累。你才几斤啊,一拎就拎起来了。”梁沫生想说他从前有过一个丰满的女友,肉在身上缀得都是沉甸甸的厚实,尤其胸前……
梁沫生忍不住低头看一眼怀里乖巧的小丫头,旗袍是个好东西,那两处虽然不是很大,也能圆鼓鼓地给凸显出来。
走回汽车旁,车夫把门打开,梁沫生先小心地把她在座椅上放好,自己再钻了进去。伸手摸出了怀里的表一看,“快十二点了。”
“竟这么晚。”袁安淇想,寻常这个时候汽车早接她回去,她现在应该可以和白舒铭吃午饭了。
“你是四川人?”梁沫生发动了汽车,问她。
袁安淇点点头。
“不如我们就去吃川菜吧,我知道家不错的川菜馆子。”梁沫生目光在她那张秀气的侧脸滞留了几秒。
“都好。其实我自己也很久没有吃过川菜了。”在她印象中的“川菜”就是一碗糙米饭加泡萝卜,还得边吃边在碗里头把秕子和沙砾拣出来,偶尔她舅妈高兴会做碗豆花。
不管川粤楚,穷人吃饭是不用有地方特色的。如果实在没有味道,也可以滚去戳一筷子辣椒酱。
车子开到饭馆,梁沫生还准备把她抱下来,街上行人来往,她连连摆手,自己抢先从车子一侧开门跳了下来。梁沫生只得无奈一笑。
梁沫生要了间安静的包厢,点了水煮鱼,辣子鸡,麻婆豆腐,灯影牛肉,双椒鸭丝一类,菜陆陆续续上来后,把一张正正方方的桌子铺满了。“
梁先生还有其他客人吗?”袁安淇眼睛瞪得圆圆的,她和白舒铭平常两人吃饭也不过三菜一汤。
“没有其他人了,就我们俩。”梁沫生冲她一笑,赶忙伸筷子为她布起菜来,一忽儿袁安淇的小碗堆得慢慢都是,她只得一个劲儿地吃起来,梁沫生说什么,她嘴里塞着菜,只得频频点头。
这两年安淇不得不承认自己在饮食面前是扮不了淑女的。一来是她来北平后,饮食上大大改善,摆在桌上的菜永远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白花花的米饭也不用费心把渣滓捡出来,可以大口大口刨起来了,二来她“嗖嗖嗖”往上窜的个子也急需食物补充。
梁沫生看着她在自己身边一口接一口的可爱吃相,竟然觉得无比心安满足,自己也吃了几口,一张脸顿时被辣得熏红一片,忙要了杯凉水来咕嘟咕嘟往肚里灌。
灌完之后清凉许多,但他还是能感觉舌头上有无数红彤彤的小人拿着叉子跳来跳去,跳得他心痒痒。“丫头,你吃着这些菜不会很辣吗?”
袁安淇见梁沫生眼眶都有些发红,心里很有些好笑,她摇了摇头:“这跟我舅妈做的寻常的辣椒酱比起来,还差得远着呢。说实话梁先生,这家川菜馆不是很正宗,我劝你下次不要来了。”
一本正经地说完,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刚开始的厌恶了,但也没有多欢喜,心里只觉得平静。
“是吗?”梁沫生又接着连吃了几块水煮鱼。这道鱼倒没有其他菜辣了,只是满盆红红的花椒,麻得他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末了嘴唇一周似乎有油点子在到处乱跳,他连喝几杯凉水,倒吸着凉气,觉得空气都是辛辣无比的,简直快要窒息。
本来肚皮已经被几大杯凉水灌饱了,但看着袁安淇坐在那里一口一口风轻云淡,梁沫生又忍不住夹了些菜,直到感觉胃里像有把火在烧着,才停了筷。
袁安淇冷眼看着,一点都不心疼,甚至有几分幸灾乐祸。“辣不死你!”她心里嘻嘻笑着。
忍着胃痛去结账,梁沫生在柜台站着,突然有双素手往自己肩上一拍,他第一反应是丫头什么时候这么活泼了,转头一看,原来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朋友唐嘉禾,仍然开口唤他“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