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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部分阅读

      最好的年华,遇见最好的你 作者: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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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好的年华,遇见最好的你 作者: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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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他自己也是不懂的。

    有时候,在虞连翘那里碰了壁,他便恨恨地想,这真是他妈的“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那我等会可就出去买票了?”谢尚易试探道。

    虞连翘对去广州提不起劲,却也经不住他这样打蛇上棍地问,便说:“那行吧,你过来,我们出去走走也好。”她搅着锅里的咖喱,又补道,“我明天可是要睡懒觉的,你千万别来那么早。”

    “中午?我中午来总成吧,到时我们去外面吃饭。”

    “好,好。”虞连翘关了火,准备起锅。

    谢尚易笑着还有话要说,虞连翘眼望着那热腾腾香喷喷的咖喱吃不得,便急了,“你就不能等到明天说?我要吃饭!再不让我吃,你明天可就是来收尸!”

    谢尚易赶紧道:“好,好,你吃饭,我们明天见!”

    虞连翘正要摁下挂机键,突然想起圣诞可不是法定假,便叫住他问:“喂,等等,你明天不上课?”

    她还在等着谢尚易怎么回答呢,那边门铃却响了,一声连一声地催着人。

    虞连翘急忙跑过去。打开门,她看见自己眼前站着的人,却是惊得一愣。在这一惊一愣间,她挂掉了手上还未讲完的电话。

    “不请我进来?”不速之客倚着门框,对她微笑,“怎么?我现在有这么可怕,吓得你连话都说不出?”

    虞连翘连连摇头,叫道:“是你,家明——”才叫出口,便觉不对,立马又改:“嗯,厉总——”那感觉还是怪,可也无法了,“快请进来!”

    厉家明便踱步进来,手里提着一瓶酒,这时递给了她。

    “rry chrisas。”他说。

    虞连翘呆了一呆,接过来,问:“给我的?”

    厉家明点头,脸上露出赧然的一个笑,“不是特别准备的礼物,正好在车里放着,就拿上来了。”

    虞连翘却是很高兴,笑道:“酒我喜欢的,谢谢你送我。”想想又问:“圣诞你不回去吗?”

    “今年,要回去的。不过估计到家,圣诞也过完了。”他说。

    “怎么不早些走?订不到航班吗?”

    厉家明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却问她:“你做了什么?这么香!”

    “哦,是咖喱,我胡乱煮的。你要不要……”

    没等她邀请完,厉家明便应声说要,还说:“想不到我来的正是时候。”

    他跟在她身后进了厨房。虞连翘拿出盘子盛米饭。先盛给他,正低头打了一勺,却听厉家明出声道:“米呵,别特。”

    “嗯?”

    “ore;please!”他说,接着便笑,“我有个小侄子,刚开始学说话,句会的不是爸爸妈妈,而是hr;bitte!——请再多给我一点,还只会德语。他妈妈是德国人,定了规矩在家跟小孩只能讲德语。”

    “hr;bitte?”虞连翘跟着学,“可是这样?”

    “是。”厉家明口中重复一遍,“hr;bitte。”

    虞连翘觉得好逗,想一个肉嘟嘟的小男孩坐在餐椅上,吃一口,说一句再给我些,明明只知道吃,却还加个“请”字。她笑着说:“还真懂礼貌呢。多大了?”

    “十六个月。”厉家明声线忽然一缓,续道:“我走的时候是。现在……应该是长大很多了。其实他也不算是我侄子,是我哥以前太太的孩子。”

    “以前?他们离婚了?”

    “没有。”

    虞连翘心下奇怪,但见他神情沉郁,便生生扼住了自己的好奇,转过话头说:“你也没吃过饭?”

    “没,饿坏了!”

    虞连翘便给他装了满满一盘的咖喱配饭,自己手上也是实实在在的一大盘。两人端着去餐桌前坐下。因为都饿,也就顾不上谈天客气,两副心思全挂在了盘中食物和填饱肚子上。

    这一吃说是风卷残云是一点也不夸张的。那么一大盘饭菜,一下就被扫光了。

    厉家明吃过,精神像是好了许多,对她竖了个拇指赞道:“你做得很好吃!”

    虞连翘说:“是你饿了,就吃什么都好。要是我给你酱油配白饭,你也会觉得好。”

    厉家明笑一笑,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打开前,停下手问:“可以吗?”见她点了头,才取出烟衔在唇上,低头用打火机点燃了,深深吸上一口。

    虞连翘见他眉间川字深锁,似有许多烦恼积压在心头。她想说点什么宽慰他,又怕说出什么造次的话,只好保持沉默,起身收拾碗盘。

    厉家明仍是坐着,低头抽着手中的烟。

    “想不想尝尝那支酒?”蓦地他开口。

    “好啊!等我拿杯子。”虞连翘擦了手,探到橱柜边。也不知道他带来的是什么酒,反正她翻遍了柜子也只得两个杯子,一只喝红茶的长身玻璃杯,一只自己日常用的马克杯,便都拿上了。

    “没有瓶起子,怎么办?”她踮脚正想到沈菲放东西的橱柜里找,厉家明却已在外头回她,“不需要。”

    虞连翘回到客厅,发现他已经开了酒,旋开的瓶盖搁在沙发前的矮几上。

    她晃着手中不伦不类的两个杯子,笑道:“会不会很对不住这酒?”

    “哪来那么多讲究,”厉家明握着瓶子很随意地往杯中倒酒,“来,为——就为这圣诞和新年。”他向她举杯。

    “好!圣诞快乐!”虞连翘端起那个往日喝水喝咖啡的马克杯与他轻碰一下,诚挚地说:“祝你新年事事都能顺利如意。”

    酒入喉中,不冲不辣,但也绝不温吞寡淡。虞连翘用舌上味蕾慢慢去感受品味,醇厚,浓烈且绵柔。她喝完一口,又抿一口,见厉家明看她,便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真好喝!是什么酒?”

    “sherry。”

    “雪莉?”虞连翘将酒瓶拿在手上,小心地转着看。瓶身上文字她大都不认得,只看到标签最后印了个“自西班牙进口”,她叹一声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雪莉酒啊。”

    “以前没喝过吗?”

    “没呢。倒是常常听说,书里电影里,那些人动不动就喝这酒,写成中文还是雪梨两个字。我就以为它是梨子酿的,想着一定又甜又淡,像果汁一样。”

    厉家明笑:“那你有没有听过‘即使我有一千个儿子,作为男人的条原则,我都会教他们喝雪莉。’”

    “谁说的?”

    “莎士比亚,《亨利四世》。”

    虞连翘笑着摇摇头,“你大学念什么?英国文学?”

    “我没告诉过你?”

    “没有。”

    “数学。”厉家明喝一口酒,“那时我想修艺术史,可他们认为我应该去学数学,不是我在数学上天赋多高,而是他们认为我性格里欠缺理性——数学呢,是最纯粹最高级的理性。”

    “你喜欢吗?”

    “你说数学?谈不上喜欢吧,但也说不上讨厌。只是觉得学的那些东西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那你当初怎么不坚持一下?”虞连翘还来不及想是不是太唐突,已经冲口问出了。

    厉家明看看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没主见?读个大学是这样,后来,还是这样?”

    虞连翘不敢回应。

    “那时候我只是想让他们满意,希望他们高兴,假使我的妥协能够让他们满意高兴。”厉家明说着又点了一支烟,“后来那件事呢,的确是——用你教给我的话说——是太寒心。自己感情失败也就算了,可就这样被家里人给出卖,像甩麻烦一样的,给甩了出去。呵,他们为了什么呢?不过是为求自保。”

    他讲的事,有些虞连翘已经知道,有些则是隐晦难以明了。隐晦的,听不明白的,她也不问,他愿意讲多少,她就听多少。

    厉家明却像知道她在哪处感到困惑,解释说:“那边家里的生意——也不只是那边,应该说厉氏整个的生意,都是我那个小叔在做主。他们这么对我,就为确保自己的那点利益可以不受牵连。”他扯着嘴角笑了笑,“以前想想觉得很受伤,现在讲起来,倒好像是没什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不从事商业,我是说不参与家里的生意,不与他们瓜葛?”如果换作别人,虞连翘可能会觉得自己问得很幼稚。可厉家明不同,在她的印象里,他从来不是汲汲于争名夺利的人。

    果然他说:“怎会没想过!”

    厉家明仰脸吐着烟,淡烟飘渺中,思绪仿佛一下去到很远的地方,再开口却仍是很平静的声音,

    “我大哥走了,需要他去做的事就成了我应该做的事。是责任吧,我逃不掉,或者我也不想逃。”

    虞连翘心里暗暗猜想,他说的走,是什么意思,是死了还是抛妻离家?她安静地小口小口啜着杯中的酒,良久方问:“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都没回去?”

    “没,回去做什么——扬眉吐气?我倒是想的。可是几年下来,也没做成一件拿得出手的事。”

    虞连翘大瞪着眼道:“就这样还拿不出手?上个季度的销售额都快到二十亿,还有净利润呢,跟去年比不知长了多少。”

    “你倒还看季报。”厉家明笑。

    虞连翘真心道:“你已经做得这样好,无论谁听了都会满意的。”的确厉氏服装的产业链是在他手中整顿成型。

    厉家明却是轻轻叹了口气,说:“那也未必。”

    木头矮几上放着虞连翘取来的小醋碟,他在碟子里弹了弹烟灰,忽然笑道:“我倒是听人说——说你做得很好。”

    “真的?”只是很淡的一句话,虞连翘听了却有些难以自己的激动。多少无人知晓的辛苦,终于换来这样一个肯定。

    厉家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

    第39章

    虞连翘看看他。厉家明静静吸着烟,片刻后正色道:“我需要有一个人帮我做些事,细致、谨慎,最重要的是要忠诚度高,连翘,我能想到的,只有你。”

    “我?我能做什么?”

    厉家明说:“我想让你辞掉现在的工作,专职做我的助理。”

    虞连翘问:“不是做这个公司的事?”

    “不是。”

    “是你自己的事?你在做什么?”

    “vc。”

    “维c?”虞连翘越发摸不着头脑,“你什么时候做起医药了?”

    “不,不是,”厉家明笑出声,“是veal——不过眼下我投资的公司到的确是做药的。”

    虞连翘听得云山雾罩,风险投资这样的字眼她只在新闻里看见过,身边的人倒是有在投行工作的,比如沈菲的男友。于是她问:“像投行那样?”

    厉家明摇头一笑,“投行说起来好听,其实就是拉皮条。”

    虞连翘愕然。

    厉家明将烟噙在唇上,手抄起瓶子往彼此的杯中续酒,“你觉得我的话很……”想了半天,吐出一个词来,“……很孟浪?”

    虞连翘听了直笑,接过他递来的杯子,道了声谢谢,“孟浪不孟浪,我可不知道,你说的我又不懂。我只是没见过你这个样子。”

    厉家明问:“什么样子?”

    虞连翘说:“唔,意兴风发,很潇洒。”

    她话才刚说完,他脸上神色已是一换,露出困顿与忧倦。

    “其实,我这是一意孤行,支持的人一个也没有,甚至连同意的人都没有。”厉家明夹烟的手揉了揉太阳穴,接着却说道:“但我总要赌上一把,赢了就赢得风光,输了——就输精光。”

    虞连翘脑子里忽然有惨烈画面浮现,握着杯耳的手紧了紧,“你……你投了很多钱进去?”

    “很多,”他低头将烟摁灭,“我所有的trt fund都在里面了。”

    就这样,虞连翘想也没想地答应了厉家明,做他的私人助理,而且当晚就开始了工作。

    厉家明几近倾其所有的项投资,给了深圳一家生物制药企业。这家名叫阿斯瑞的公司位置就在深圳南山。虞连翘猜测,厉家明当初力主将厉氏总部迁过来,虽说是为发展着想,但无疑也是带着些私心的。

    在她接手工作时,阿斯瑞已经完成了技术和质量管理体系的双项革新,有良好的原料供应链,所有研发、制造与产能上的问题都已解决。像生物制药这样的行当,低端产品自然也在流通,而且不算少,但高端基本就意味着垄断。

    厉家明是阿斯瑞股东中的大头,占了股份的百分之三十强,打从一开始,他在董事会上的主张便是——既然做高端,就走国际市场。为此,他频繁往返中美两地,目的不在开拓市场,而在帮助阿斯瑞通过美国食品与药品管理局的认证。

    得到fda认证,便是虞连翘跟着他后,要做的件事,也是最最繁琐的一件事。

    那晚上,待到瓶中最后一滴酒都喝干,厉家明就下楼从车里拖出了两个纸箱,一手一只,拎上来交给她。

    两大箱里装着满满当当的文件资料,虞连翘看到先是傻了眼,定了定神,才扬眉道:“原来你早就有备而来,你怎么就知道我会答应?”

    厉家明朗声笑说:“我就是知道。”笑过之后,脸上倒是挂上了一副歉然表情,“我也想让你过个假期,可是时间真的来不及。不过我向你保证,做完这个就可以轻松一阵。”

    虞连翘无奈地耸肩,“剥削压榨是资本家的本色,这个你是洗不脱了。好啦,我现在就开始给你干活!”

    厉家明笑笑,很欣慰的样子,“那我走了,你先看,了解一下情况,明天我再来找你具体地谈。”

    虞连翘叫住他:“你怎么回去?不要开车了吧。”

    “没事。”

    “还是叫司机来接比较好。我去打电话给张斌。”

    “不用,”厉家明捏着车钥匙,站住想想,说:“那我在你这再坐一会,散一散酒就好。”

    虞连翘进厨房烧了水,用茶包给他和自己都冲了杯茶。厉家明靠在沙发上饮茶,闭着眼休息,偶尔也和她说两句话。

    虞连翘则在书桌前,开始对付那两堆让人一看就头大的材料。纸上的内容有公文条款,有医学工艺,还有生物化学,其中好些还不是中文的。她看得两眼发昏,才算摸到一点边角。没想到是这样艰难,虞连翘吓得连觉都不敢睡。

    而厉家明倒像是宽心多了,坐着坐着,很快人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虞连翘看他睡得那样沉,也就不忍心叫他,只回屋给他拿了条毯子搭上。自己又打叠起精神来。天边鱼肚将白时,她才在桌上趴了一趴。谁知这一趴便不晓得时候了。

    要不是门铃声与拍门声震天响起来,他们还不一定醒得过来。

    厉家明双手搓着脸,茫茫然问:“出什么事了?”

    虞连翘用酸手揉着硬脖子,想站起来,脚已经麻了,只好吸着气说:“有人在敲门呢。你去开?”

    如此急躁的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谢尚易。

    他看见厉家明来开门已经是一张脸阴晴不定,进来看见虞连翘拿着手机,更是怒火中烧。

    “这才几点,你怎么就来了?不是说中午吗?”虞连翘看了看时间。

    谢尚易气极,劈头说道:“你还记得呀!打了你一晚的电话,关机!关机!你要吓唬人也不是这个吓法!我还以为你……”

    他眼角扫到厉家明,猛地收了嘴,不再往下说,然后视线从厉家明身上扫过,扫往茶几上的空酒瓶,躺满烟头的瓷碟子,还有在沙发上皱成一团的毛巾毯子。

    谢尚易由愤怒转为木然的脸上,忽地浮起一抹诡异的笑,“算了,反正没我什么事。走了!”说完拔腿就走。

    虞连翘追上去,“嗳,你怎么走啦……你能不能慢一点,等我一下?”

    谢尚易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

    “对不起,我刚接到工作,没时间和你出去走了,”虞连翘说着竟感到了很深的歉疚,“下次吧,下次我去看你。”她眼弯弯地对他笑了笑。

    谢尚易看着她,冷冷道:“你说完了?说完,那我就走了。”

    虞连翘伫立走道间。这个决然远去的背影,似乎刺痛了她的眼睛。这一幕如此熟悉,隔得如此久远,然而她从未忘记。

    厉家明走出来,站在她身边,“小男友?”

    虞连翘摇头。

    他探查着她的神情,问:“我是不是又给你惹麻烦了?”

    虞连翘好一会才明白他的话,低声道:“没有的事。”

    厉家明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很微小的一个动作,虞连翘身体却僵了一下,他也是怔了怔神,而后讪讪地收回了手,“进去吧。”

    “好。”

    自这个早晨起,到往后的两年里,厉家明和虞连翘一起构筑了一段最微妙的关系。

    他是她的上司,她是他的下属,然而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并肩作战。

    厉家明所做的事,真真切切是冒着极大风险的。虞连翘跟着他,没有一刻不如履薄冰地凛着心。那么多钱投进去,一期接一期,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什么时候能抽身退出,却是未知的,充满偶然性的。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不再是孤军作战。在那趟圣诞节的美国之行后,厉家明寻得了一个合伙人。次年写字楼里挂出的铭牌便是——h≈l veerners。这个l自然是厉家明,在他前面的h则是ler。

    厉家明有亨茨伯格家族作后盾,做起事来动作就舒展得多了。不过即使如此,他的原则依然是精耕细作。他对市场与同业间的鼓噪,完全是无动于衷,总是自己搜罗着项目,审慎严谨,又不失想象力地筛选。

    虞连翘所接到的指令里,内容无所不包,匪夷所思也是常常有的事。单单是尽职调查一项,他的要求就与别人两样。虞连翘总认为厉家明太高估她了,她又不是三头六臂的cia。可结果是无论怎样难的事,她还是都办到了。虞连翘也没料到,自己竟还有这些能耐。

    在这样重重的工作磨练中,厉家明给了她一个人所能给的最大的信赖。

    有一次在长途飞行中,虞连翘递了一份计划书给厉家明。这份计划书是一伙离校自己创业的学生交给她的,她知道希望不大。那段时间不少大鳄都在互联网上栽了跟头,对这一类的项目业内人人自危,谁都不愿沾手。但她被那伙学生的诚意打动了,便趁厉家明在夜航中心情闲适,拿了出来,请他留意看。

    厉家明的确翻开看了,而且看得很用心。待合上文件时,他叹了口气。

    她正翘首等待意见,心想肯定不妙。这时他对她笑了笑,“你要知道,投资追求的始终是收益回报。我们不是做慈善。”

    虞连翘以为他是在迂回地教训自己对人太过心软。

    可是,转瞬却又听他说:“但在回报率可期望的条件下,有时你投资,就是帮别人建起一份事业。也许成不了一份事业,但至少是个理想,如果理想破灭了,那至少他曾经为理想试过。”

    厉家明的声音很低,平淡,没有起伏,但虞连翘知道这一刻他的内心是很感性的。

    她了解并接触过最真实的他。

    那么按理说,他们应该是很亲近的,有那么多相处的时间,有那么多可以亲近的机会。可是不知为什么,虞连翘和厉家明始终没有任何男女间的亲密进展。

    厉家明当然也有过拍拍她的肩,揉一揉她头发之类的举动,然而,这些似乎是他们肢体上能够做出的亲近的极限。

    这一条界限,两人都回避得小心乃至刻意。因为它是恰恰能让他们放松,并安然相处下去的距离。

    譬如她对他的称呼,她不再喊他家明,也没有称他厉总。她总是叫他j。

    那是最开始她为他工作的时候。厉家明身在美国,事遇紧急,便不顾时差地发传真过来。虞连翘夜里总被床头传真机响亮的嘀鸣吵醒,然后在一片刺刺啦啦的声音中揉着眼睛,看他传来的文件,或他写下的要她去做的事情,署名总是一个花体的j字。

    那时她真是吃足了苦头,当然厉家明也不轻松。

    有一次是凌晨三点多,虞连翘才睡下,又被叫起来,扯过传真纸一看,上面只有他手写的一句话,“to beg without the need of hope; to persevere without the expe of suess。”

    “不抱希望地开始,不怀成功之念地坚持。”

    虞连翘将它记在心里,秉为信念。

    两年后,在深圳宝安机场的候机室里,虞连翘再一次看到这句话。它印在一篇关于路易斯?康的杂志文章里。

    路易斯?康,大名鼎鼎的建筑师路易斯?康。

    十八岁时,她曾在一个男孩的家里,听过他的名字。

    埋在心底蔓草丛生的记忆,又被牵扯而起。对这样的牵扯,虞连翘已经习惯,因为它来得频繁且容易。

    然而这一次的情况不同以往。她盯着作者那栏看,直看视线晕糊,也仍是那两个刻到她命里字——“李想”。

    这世界同名同姓的人一定很多,但不知为什么虞连翘就是笃定,这个李想一定是当年那个奉康为偶像的男孩,那个将她搂在怀里,一起看路易斯?康作品图集的李想。

    她颤着手往后翻,希望能找到作者介绍,但最终看到的只是一个括号,里面写着——发自美国,普罗维登斯。

    虞连翘心想是他,一定是他。他在普罗维登斯——她终于知道了他现在在哪里。

    之后,虞连翘如常登机,镇定地寻到座位坐下。

    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刹,她闭上眼放任自己去想他。从深圳到北京,飞行时长三小时,她累了,睡着了,于是就在睡梦中想他。

    她想起他们曾经有过怎样的亲密,想起自己在十九岁的初夏,如何离开他。

    她想起那天的太阳,那场独自离别的哭泣。

    泪水那么多,那么多,从面上淌落,满满地积在手掌。和心上是一样的冰凉凉,就像极地融化的冰川。一年两年,无论多少年过去,她都不会忘。一辈子都不会忘。

    那刻骨的冰凉!突如其来冰凉——虞连翘身体轻轻一搐,手已抹上了脸。她狠狠地擦,擦了一阵,才发觉是干干的,什么都没有。

    “吵到你了?”男人的声音,低沉温厚,很近很近,好像就在耳边。

    虞连翘双手盖着脸。

    “hey,你怎么了?”还是那个声音,语气里隐隐带着关切。

    “冰了一下——刚刚脸上冰了一下。”虞连翘神思迷离。

    “噢,是我,”那人说,“sorry,不小心碰到你了。”

    虞连翘微眯着眼,从指缝间看到了正和自己说话的人。她慢慢放下手,脑袋已然清醒过来。

    耳旁是机舱里特有的那种低低的轰响。她和她的老板厉家明,正在播音777的客机上,午后一点的航班。

    “j,不好意思,我睡着了。”她尽最大力气平复着情绪。

    “就快到了。”厉家明淡淡回了她一句,便也闭上了眼。

    搁在小桌板上的电脑已经进入关机程序,虞连翘看着暗掉的屏幕,知道他这一路都在看她做的那份行业研究报告。

    她伸手替他合上电脑,半搭在身上的毯子随着动作滑了下去。

    虞连翘弯身捡起,不经意间,视线落在了他平放着的手上,盖在手腕上的衣袖别着一对方形的银色袖扣。

    是这东西碰到了她的脸,不是空姐给她盖的毯子,是他,虞连翘暗暗地想。遮光板半拉着,她探头往外望。

    舷窗外的阳光耀眼极了。近了一万米的太阳,看着要比寻常亮上许多。

    虞连翘将头抵在窗上,在日光的照耀下,重又眯起了眼。一分钟前,似要将她溺毙的伤心感觉,此刻已然淡去;记忆里的那人,便又成了一个缱绻不去的念想。

    无论曾有过怎样的哀恸不舍,岁月也已将他们分离。

    她跟着厉家明忙忙碌碌的两年就这样过去,她和李想不曾相见的四年也一样无惊无扰地过去了。

    在走出飞机舱门的那刻,北地的寒风如刀刃割脸而来,虞连翘想如此也好,心底有个念想,就很好。何况她还知道他在哪里,普罗维登斯,地球的另一端,天边的一个城市。他们之间隔得这样远,此生可能都不会再见了。

    那么不见也好。

    世上的事往往都是这样。当你对祂有所求时,命运之神睬也不睬你,当你对祂毫无所求时,祂又偏偏留意起你。

    譬如虞连翘。当她以为,她与李想,他们将就此相安、相忘于世时,命运又将他送到了她的生活里。

    在深圳,虞连翘只是看见李想的名字,在北京,她真真切切地见到了他的人。

    然而,这时隔四年后的相见,究竟是命运的眷顾,还是另一番不怀好意的捉弄?对此,虞连翘毫无把握。

    第40章

    那悲歌总会在梦中惊醒,诉说一定哀伤过的往事;那看似满不在乎转过身的,是风干泪眼后萧瑟的影子。不明白的是为何人世间,总不能溶解你的样子;是否来迟了命运的预言早已写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罗大佑《你的样子》

    虞连翘与厉家明抵达北京时,这个城市刚下完它今冬的场大雪。天空中有淡薄的晴光,风极大,停机坪里的积雪被铲开,举目只见一片灰黄的衰草。

    从航站楼里出来,饭店派来的黑色商务车已经在等着。司机看到他们,下车谦恭地打开车门,虞连翘随厉家明坐进后座。

    车内空气温暖并且干燥,虞连翘望着长街两侧的漫漫堆雪,忽然起了玩心,将车窗降下一点。冽风卷进来,虞连翘转头看看厉家明,他脸上只是纵容的笑。于是她又安心地转过头去看街景,在那敞开的一寸间隙里,听风语。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飞鸿那复计东西?

    雪泥鸿爪,不是每个人都如她这样的吧?执恋于旧情,不肯忘怀,不能举步前行。

    车到饭店门口,司机为他们拎下行李,交托给服务生。虞连翘在柜台办完入住手续,两张房卡,自己手上拿一张,另一张递给厉家明。电梯升至二十四层,两人出来,也不多言语,彼此点了个头,就开门进了各自的房间。

    虞连翘将大衣、围巾、手袋齐齐往沙发上一抛,走去浴室冲澡。洗完澡裹着浴巾出来,弯着身将头发吹得半干。她这一把长发从未烫过,却是怎么打理都不服帖,平日为了职业形象总是挽起来,今天索性不管,就让它蓬蓬地披在肩上。

    行李箱早已送到,虞连翘打开,找出准备好的小礼服换上。衣着妥当,再对着镜子,简单地化了点妆。抬腕看表,时间是六点不到。

    她将手袋里的东西倒出来,捡了手机、唇膏、小镜子、纸巾,和一册开本很小的口袋传记书,装进搭配礼服的小手包里。然后,拿起扔在沙发上的大衣挂在臂弯,在穿衣镜前将自己的装扮确认过一遍,她便出门去了。

    虞连翘站在厉家明房门外,伸手揿电铃,响一声,他打开门来。

    “j;我好了。”她说。

    “车给你用,我已经另外叫了。”厉家明返回身道。

    “怎么?你又不去?不是说好了的吗。”

    厉家明摇摇头,“算了。还有好多事没做。”

    虞连翘便问:“需不需要我打电话给绿地的杨总,约个时间?”

    “先不忙。这事我再想想。”厉家明半坐着桌沿,看看她,微笑道:“你去吧。今晚你是去享受功劳成果的,别把它想成是负担,好好玩。”

    “不也是你的成果,怎么你不去享受?”虞连翘反问。

    “主要是你的。如果当初不是你,我根本不会看他们的案子,对不对?所以有功劳,也是因为你。”

    就是那次夜航时,虞连翘把那群创业学生的计划书拿给了厉家明。第二天,厉家明打电话过去约他们见面,之后h≈l veture partners作为天使投资人,进入了这家刚刚创立的网络公司。

    前不久,德国一个老牌的传媒集团提出要收购网站,时正值web2。0风生水起,几轮谈判下来,交易的价格十分公道,关于网站的发展也达成了共识。合同双方已经签好,今天晚上举行的是庆祝酒会,既庆祝收购事宜圆满完结,又庆祝网站注册用户突破千万。

    事情多风光,然而这样的风光厉家明从来不沾。他永远是隐在暗处,不去消受灯光下的掌声与众人的瞩目。虞连翘有时很不理解他,有时又有些明白他的想法,跌过的人,知道什么是实在的,什么是虚华的。

    “三十四倍欸,你也该去享受一下吧!”虞连翘在手上比划着这笔股权转让带来的盈利,她心里自然是极欣喜的。退得安全,历时短,收益高,怎么看这一战都是无懈可击的漂亮。

    厉家明嘴角一翘,轻声笑:“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不是去享受?”

    他话音刚落,就听有人咚咚咚地敲门,虞连翘手一够,拧过把手开了门。

    闪进来的是个姑娘。“嗳,厉家明,你怎么还不下来,我都等你老半天了。”她迎着厉家明娇嗔,随后才看到一旁还有别人。

    虞连翘也看她,心里不禁要赞真年轻,真漂亮。因为年轻,漂亮中又带了点精灵气,难怪厉家明会中意。对他的这个女友,她早有耳闻。是中戏的学生,酒桌饭局上各路人马都有,也不知是谁给搭的线。虞连翘不知道他这次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厉家明既没对她说起过,也没让她见过。

    所以这时她也就什么都不问,向女孩笑一笑,又对厉家明挑挑眉,便转身走出了房间。

    站在厉家明面前的妙人,有着一张描画精致的脸孔,穿着一身艳丽张扬的衣衫,厉家明视线落在她身上,不知怎么却想起了刚刚离开的虞连翘。

    她在时,他并没有好好打量她,但她走了,他倒记得分明。

    他记得她穿珍珠灰的小礼服,胸前后背都是浅浅的一弯,只露着莹白锁骨与颈后皮肤。即使穿的是礼服,身上也不见她戴首饰。颈项上总是悬着根红丝线,不知线上结的是什么。耳朵上倒是有一对珊瑚耳坠,不过最简单的小圆粒子。臂弯里挽着大衣是黑色的。他想,她也是年纪轻轻,却总把自己打扮得过分的素净。然而也不是不美的,如羊脂白玉一般,有温润的微光。

    “喂,厉家明你发什么呆?走不走?”女孩张手在他面前挥一挥,又问:“刚刚那女的就是你那宝贝助理?”

    “唔,”他回过神;揽了她的肩说:“走吧。”

    当晚的庆祝酒会定在建国门外的一家高级酒店。虞连翘坐着车过去,到预定的宴会厅刚好是七点。灯火通明大厅里,已经处处是人影,她在接待处脱下大衣,交给服务生,接着也一脚跨入了这繁华热闹里。

    酒会是自助餐式的,虞连翘与人握手打着招呼,一路目的明确地挪往餐桌挪取食物。可是取了食物,又总有人过来找她攀谈。虞连翘既然没法吃东西,只好在寒暄中,分出一只耳朵去听背景里演奏着的音乐。她对古典乐本来是一窍不通,但厉家明却十分热衷。耳濡目染着,虞连翘也就认得这一支是舒伯特的《鳟鱼》五重奏。

    正一心二用地听着,乐声却忽地断了,响起的已是宴会主持的声音。他一一介绍站在厅首的嘉宾,德国公司来了一位副总裁,还有大中华区的总经理,接着是执掌网站的四大金刚——执行官、财务官、运营官、技术官,最后是活跃于网站的著名id。

    每个停顿都被掌声填满。媒体也在现场,快门按下的咔嚓声频频迭起。

    德国的副总裁用英文致了辞,之后话筒交到了网站四位创始人手中。

    虞连翘手拿香槟,在人群中,悠然地望着他们。这是属于他们的盛大时刻。前年四个人还是一文不名的穷学生,从学校里毕了业,带着一份并不周全的计划书来找她,三番两次地上门游说她。那时,他们何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即便想过,也一定料不到它会来得这样早。

    四个年轻人激动溢于言表,讲着讲着,竟讲到了她身上:“今晚站在这里,我必须感谢一个人,如果不是她,就不会有这个网站,而我们也还不知道会在哪里摸爬滚打。感谢她的善心、慧眼、理解与专业——”

    旁边一人抢过话筒,补充道:“还有美丽,以及鼓励,谢谢你——”四个大男孩在金灿灿的投射灯下,齐声喊着她的名字。

    虞连翘本来还坦然,听到最后,还是脸红了。她笑一笑,举杯致意,在众人的视线与闪光灯包抄过来时,快步溜出了宴会厅。

    来到走廊里,她大透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将背靠在了墙上。手里的玫瑰香槟,漾着迷人的红粉色,虞连翘一口饮尽了,将空杯拿在手上把玩。

    这时嘉宾致辞已经结束,宴会厅里又恢复了喧腾,人声絮絮,笑语不断。在如此的繁盛热烈中,虞连翘忽然感到孤单。她很羡慕厉家明,不在这里,并且有人陪伴。

    这几年,她从来只顾埋头工作,感情生活几近真空状态。里面那四人没事总爱浮浪地对她说喜欢,要不随便选个谁,试试约个会?

    这念头虞连翘自觉十分好笑,嘴角弯了弯,侧转身来。

    就在转身的刹那,她看见了李想。

    事情怎会这样凑巧,巧得这样不可思议。在她正觉得孤单时,正想着要不要找个人约会试一试时,虞连翘看见了李想。

    会不会是幻觉,她眨了眨眼。

    然而真的是李想。时隔多年,她还是能一眼认出他。

    天地周遭一下子都变得安静,静得没了时间。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白衬衣上没系领带,领口半开。在虞连翘的目光追索中,这世上已经再找不出一个人能如他一样,将黑西装白衬衫穿得如此闲适,好看,玉树临风一般。

    他正朝她走来,不,不是朝她,只是朝她这一边。他低着头,手抄在兜中,是想着什么,还是烦心着什么,走得那样专注,一点也没留意到,不远处有一人在向他注目。

    离得近了,叫他吧,叫他的名字,最熟悉的那两个字。多简单的事,可是做起来竟是这样难,虞连翘像哑了一样,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紧紧望住他。她看见他身后,有年轻女子碎步追来,叫他:“李想——他们在东厅呢,你怎么往西厅走。”

    这追上来叫他的人,虞连翘也认得。只见他噢一声,转了过去。那名年轻女子挽住他的手臂,声音细细柔柔:“待会他们问,你别嫌烦,随便应应就行。反正我们一走,谁还能管得着……”

    虞连翘弯下身,像挨了一记闷拳,五脏六腑泛起钝重的痛感。

    多年前的一个雨夜里,金菁默默独立,看着虞连翘坐上单车,钻进他穿的雨衣里,脸贴着他的背,自她眼前而过。多年后的这个夜晚,在灯火辉煌的走廊上,同样是他们三人,不过是金菁挽住了李想,换由虞连翘来旁观。

    记着,你让别人承受多少,来日它都会变本加厉回到你身上。

    眼前的世界在崩散,在左摇右荡,她闭目紧紧倚住墙。

    这时德国人却找到她,“joy;你怎么躲在这里?”

    “啊,我只是出来透透气。”

    “来,我介绍一位朋友给你。”

    电光火石间,李想停住脚,这声音——他记得这把温柔轻软的声音。

    他猛然回头,却见一个棕发的外国男人,在他臂弯中有一名女子。松长黑发,烟灰的裙,骨肉停匀。一转瞬,她已随着那外国男人进了宴会厅。

    “你看什么呢?我们得快些走,他们都等着了。”金菁拽拽他道。

    李想举目再望,走廊那端空空荡荡,在曜如白日的灯光辉映下,一切都变得极不真实。会是她吗?是她的声音吗?

    一小时后,李想借故从宴席里出来。他沿着走廊,从东往西,一路寻找,四处张望。但始终没有找到她。衣香鬓影团团云集,可就是没有她。

    可能她变了,变得他认不出了;也可能她根本就不在这里。

    李想回到了酒席上,这一晚,他酒喝得分外爽快,笑得分外爽朗。

    因为在这恣意的畅快底下,是他无法碰触的酸楚。这酸楚有名字,它叫怅然若失。

    第41章

    作者有话要说:书已全面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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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支持!若于网站购买,请不吝留个评!

    这里的更新会尽快。8月6日周五下午,继续更。但会开v,为尽早恢复更新并尽快更完,请理解。

    09年9月,我开始写这个故事,写完交稿,已是11年4月11日。

    5月1日,写了后记。

    现在最记得的,就是这篇后记。

    “那些我们都曾有过的心动痕迹,那张在午夜梦回时不断自心底浮现的面孔,那些在记忆里不断闪回的令人沉醉或令人心碎的片刻。

    这些都是值得写一写的。”

    如果你们买到书,请看看它。

    其后一日,虞连翘随厉家明拜访几位证券公司的老总,商谈阿斯瑞生物制药上市辅导的事情。晚上,厉家明接了一通电话。讲完当下,他对虞连翘说:“你订一张机票,明天去上海一趟。凡事不用多讲,先去看一看。我这几天和人了解好政策面上的情况,再定不迟。”

    是以第二日,虞连翘清晨便离开了饭店,坐车赶赴机场。

    她拉着一只黑色小行李箱,换登机牌,过安检,一切弄妥,再看看表,离登机尚有一段时间。想着要找点吃的,刚好看见绿招牌的咖啡店,虞连翘便进去了,在柜台要了大杯红茶、两个泡芙。

    正是早餐的时间,店堂里人坐得很满。虞连翘转头望望,只看见远处一株滴水观音后,有张长桌是空的。她便一手端茶杯,手指间夹起装泡芙的纸袋,另一只手拖了小黑箱子,臂弯上还搭着大衣。如此满是负荷地往那张空桌走去。然而走到,才发现桌子一头是坐着人的,只不过被滴水观音的大叶子遮住了,她没看见。

    “打扰,可以坐……”虞连翘没问完,张着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颗脑袋,黑发中有小小一个圆圈的白。

    他抬头望住她,想说什么,但也一样说不出话。只是展眉笑了,接过她手上的纸杯纸袋,轻轻放在桌上。

    “真巧,”她将大衣搁在椅背上,坐下来,语声低低地叫道,“李想。”

    “是啊,真巧!连翘。”他低声回应,还是牢牢望住她,生怕她会像一阵烟悄然消散。

    “没想到会在这里又碰到你。”虞连翘将茶杯的盖子打开,热气扑上来,连睫毛都被沾湿了,“我一直以为你在国外。”

    “呵,是。”李想微笑,“从新加坡去了美国。”

    “普罗维登斯?”她翘起唇角道。

    李想扬眉,“你知道?”

    虞连翘说:“我在《城市中国》里看到写路易斯?康的文章。那是你对吧?”

    “是我。”他点点头,“我在布朗大学待过一个学期。那时随便写了些东西,朋友看到了,就拿去用了。”顿一顿,道:“你呢?我听人说你去了深圳。”

    “嗯,毕业后就去了深圳。”

    “现在呢?还在深圳?”

    “有时候是。另外一些时候,拉着箱子飞来赶去。”

    “你变了许多。”李想凝视她道。

    “是吗?”虞连翘还以目光,“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他笑,“好,很好。”

    虞连翘摸一摸胸口说:“那我就放心了。”他又笑。她低下头,“人怎么会不变呢?我总是希望自己能变得好些,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李想于这时有一丝的恍惚,她垂颈的模样与他心底所藏的影像渐次重叠起来。然而又有些差别,她没了那时的稚气,变得成熟多了。整个人有一种坚毅的神采,但又没有职场女性惯有的那股子迫人强势,她的柔弱在岁月磨炼中变作了温婉,让人觉得可以信靠托赖。

    这几年她一定过得不坏,李想感到安慰,且由衷地为她高兴。

    “可以让我看看么?”虞连翘指着他身前摊着的一个速写本,上面画有图。

    李想个反应是想将速写簿掩上,这样一迟疑,便听她说:“没关系,不方便就不看。”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他将速写本推到她面前,解释说:“是刚刚接的一项工作,给厦门的一个西式别墅群做复原……”

    “所以你才回国来?”

    “对。”

    她翻一页,他便讲给她听,这是哪个人曾经住过的房子。晨早的淡金阳光自机场的大落地窗照进来,栗色的桌面上,影落着滴水观音的叶子,还有他们的脸,翻动纸页的手。

    这一刻真像多年前,他们一起坐在她家老房子的书桌前,做功课,阳光照进来,桌上映着他俩的影子,两个越贴越近的影子。

    一切恍如梦境。

    “这是什么?”虞连翘问,手按在最后一页上,那是一张钢笔速写。

    “一个女人的背影。”李想说。

    那披得一脊的长发,像幽黑的森林。这就是他刚刚迟疑的原因。

    他原本只是在想修复的草案,然而拿起笔,却画下了一个背影。那晚见到的,在灯光下似真似幻的背影。只要稍稍想起,便似有百爪挠心。他画着,他一相情愿地将这来路不明的背影想成是她、当作是她。

    “有人叫你joy,是不是?”李想侧头看看她问。

    “哦,那是老板给取的英文名字。”虞连翘微笑道,说完,突然一怔。

    “那天真的是你?——原来我看到的真的是你!”李想皱眉不解,“你也看到我了,对不对?那为什么不叫我?”

    “我想要叫你的,”虞连翘低头喝一口茶,“可是有时候好像叫一个人的名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半晌,他说:“我明白。”

    餐厅里人在走动,进来,离开。

    李想静静看着她,“俏俏,你好吗?快乐吗?”

    “快乐?”她讶异。没有人问过她快乐不快乐,没有人关心。

    虞连翘将茶杯捧在两掌间,一面轻轻转动,一面娓娓地向他说:“我很少想快乐这样的问题。像幸福、像快乐,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对吧?不过,我的烦恼也不多。让我烦恼的事,都是工作上的。有时候压力也很大,但那压力都是外在的。内在——我觉得我比以前强大了许多。”

    她抬头,望进他的眼睛。她喜欢他的眼睛,深邃如夜晚的海。她笑了,轻扬起眉目,叫他:“李想……”

    “唔?”

    “至少,这一刻我知道我很快乐。”

    “我也是。”他叹息,“俏俏,我也是。”

    往事的阴影在他们心里缩成小小的一点,仿佛被镇住法力的妖怪,能耐不再。所记起的,只是那些细碎的美与温柔。

    “人不能太贪心,对不对?不能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对不对?”虞连翘说。

    李想点头。停机坪上一架飞机正在起飞,长长地滑行,然后掠起,飞出他的视线。

    “我以前就是太贪心了,不懂感情要怎么收放。总想要很多很多,贪婪地看着你、黏着你,紧紧抓着你——是因为小时候吧?”他垂下眼,似是说了什么极难为情的事,羞涩地笑了笑,“这些是我缺陷里的一部分,希望你不要在意。”

    虞连翘心中百转千回,片刻后,她终于伸出手,轻轻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李想便翻过掌来,握住她瘦薄的手掌。

    候机厅的语音播报,一遍遍响起:

    “ca1891次飞往厦门的航班,即将起飞,请乘客抓紧时间,在29号登机口登机。”

    “u5104次飞往上海的航班,在10号登机口开始登机。”

    虞连翘说:“你去厦门是吗?你该走了。”

    李想说:“是该走了。你呢,去哪里?”

    “上海。我也该走了。”

    “那么走吧!”他紧一紧她的手,然后放开。

    两人一齐站起来,彼此的行李都只有脚边一个小小的登机箱。李想拿起虞连翘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帮她穿上。出了咖啡厅,想要再一起多走一段路,都不能够。10号登机口在左,29号登机口在右。

    他们面对着面,道再见。

    李想说:“俏俏,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忘记……”

    广播正好在报他的名字,虞连翘便说:“你赶快去吧!”

    他一埋首,她一转身,之后是各自步履匆匆的行程。

    步出登机口时,朔风扑面而来,大地冻雪未化。在如此的坚冷中,李想不得不清醒过来。那句没有说完的话,便就此隐埋在了心底——

    “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忘记,我还爱你。”

    第42章 。。。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这么烦嚣城中,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黄耀明《暗涌》

    自严冬这场重逢与分别后,直到第二年的夏天,虞连翘才又再见到李想。

    这一年,随着人民币的不断升值,厉家明终于决定入手房地产市场。他没有进行直接投资,而是以收购项目股权的方式进入了这一利润肥美的行业。

    五月时,h≈l veners与上海腾飞地产签订了项目股权的转让合约。随着土地使用权证等手续逐项办理妥当,个项目进入了运作。腾飞在杨浦区有一个烂尾的大厦裙楼,厉家明要将之改造成商业体量近六万平方米的购物中心。不像一般外资那样倒手转卖,赚一点短线利差;厉家明希望通过物业增值以及收取商业地租的方式,谋求更长期的盈利。

    因此,这项改造一方面说来,可算厉家明的试水之举;但从另一方面说,又是耗资甚巨的大手笔。

    从年初起,虞连翘就一直待在了上海,全程跟进收购事宜。及至六月,她已经忙得几近心力交瘁,但工作仍是一步不落地继续着。公开招标设计方案的文件已经发出。她现在只想着,等方案确定下来,一定要向厉家明告假,找个清净安宁的地方,好好歇上几天。

    见到李想,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虞连翘为工作所累,累得身体麻木,所有的感情和私人情绪,都似裹在厚厚茧中的发僵蚕蛹。

    招标准备会上,虞连翘坐在长桌一角,手里是一杯加了三份浓缩的黑咖啡。她只是例行出席,不需讲话。本来想着坐一坐就走的,哪知一个抬头间,她看见了李想。而李想也正挑眉看她,一脸惊奇,不可置信。

    因为他的到来,虞连翘就一直坐着没有离开。到会议结束散场,她拿着文件和咖啡杯站起来,李想和身边的人说了两句话,也趋上前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呢,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连连发问,问完相视一笑。

    李想说:“来开会,自然是为了参加投标。”

    “咦,”虞连翘翻手里的名录单子,“你是哪家?”

    “os梅奥思,有个同事滞留在迪拜了,我手里的活刚好做完,就被派来顶缺了。”

    “怪不得呢,没看见你的名字。”虞连翘叹道,“你在os?好厉害!”因为工作关系,她对建筑设计这一行稍稍有些了解。于是也就知道,这家总部设于芝加哥的事务所,在业界名声有多响 ——历史悠久,出过不少大师,能进去都是万中选一。

    “在做学徒罢了,”李想轻描淡写地笑一笑,“你呢?说说你。”

    虞连翘远远将纸杯掷入垃圾箱,潇洒地拍拍手,笑道:“呵,我是甲方。”

    李想拱手道:“这才叫人刮目相看!”

    两人并肩走出会议室,虞连翘向他简要地讲述了自己工作的情形。李想听到老板是厉家明,脸上也没有露出太多震动的表情,只是轻扯嘴角,笑了笑道:“原来是他。”

    “对,是他。”虞连翘举目往窗外一眺,外头的天光已是雁青色。而写字楼里灯光烛照,永如白昼。

    “这么晚了。”她抬腕看看表。

    “一起吃晚饭吧?”他双手插兜,极自然地邀请道。

    “好。”她连一秒的犹豫都没有。

    李想开心地笑,手掌虚护在她背上,说:“走,想想吃什么好?”

    抬脚时,虞连翘才意识到自己尚有工作安排。她在手机上点开outlook查看一下,颇为心虚地说:“不好意思,李想,我只有半小时。”

    他笑一笑,说:“行,那我知道咱们该吃什么了。”

    虞连翘闻言,抬头望望他,依旧是英俊的面容,然而神色沉和从容。今日的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急躁的,不顺意起来就咄咄逼人的少年了。她忽然对岁月离散有了一种释怀之感。

    他们去了公司附近的一家日式餐馆,吃海鲜乌冬面。简单而又匆忙的一顿晚餐自然不可能浪漫,甚至连叙旧的情调都欠缺。但能坐在一起,在熙攘市声中,安安静静地吃一碗乌冬面。这已是命运的恩赐。

    前尘俱往,怨怼尽消,对彼此的那点饮食喜好却是记着的。

    李想把蛤蜊夹到虞连翘碗里,“喏,给你。”

    虞连翘怔了怔。

    李想问:“怎么了?”

    她便摇摇头,把明虾拨到了碟子里推给他。

    一顿饭间,虞连翘电话不断。

    “这样忙!”李想叹气道,“再忙也要让人吃饭不是。”正说着,自己的电话却响了。他看一眼没有接,机身在桌上长久地震动着。

    “怎么不接呢?”虞连翘问。

    “没什么事的。”他说。

    震动停息时,她终于问:“金菁怎么样了?”

    既是问得突然,出乎他意料,但又在意料中,因为总有提出的一天。

    “她过得挺好的。”李想答道。沉默半晌,又觉得如此回答太简便,于是补道,“毕业后她去布朗大学修了个课程,现在大学附属医院里做重症室护理。”

    虞连翘听了便点点头,因为始终问不出“你们呢”这样的问题,便说:“去年在北京,我也看见 她了。”

    “在饭店里?”

    虞连翘默然。

    “哦,那次是她姐姐结婚。我正好在厦门有工作,就提前两天回国,先到北京,和她一起去了婚礼。”

    他望着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黯黯黑瞳,许久开口:“连翘,我跟她,我们是订了婚没错,可是……”

    虞连翘突然打断他,“李想,我得走了,他们都在等我。”站起来,又向他笑了一笑,说:“我们下次再聊。”

    “等等,我送你过去。”他也站起来。

    “不用不用,这么近。”虞连翘飞快地说。离开时的步伐就像一个逃兵。尽管维持着姿态,但内里她深知自己的狼狈。

    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深夜,虞连翘走出办公大楼,重重暗影里只见有一辆车停在楼前。车里的人看见她,开门出来,朝她招手。

    炎夏夜晚,幢幢楼宇间难得有长风鼓荡。闷热消退了一些,虞连翘深深呼吸,然后迈开脚朝车子走去。

    他向她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李想,”她低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在等你。”

    虞连翘自心底发出一声叹息:“这又何必?”

    但转瞬,她变换了轻松面孔,笑道:“喂,你不要想着找我打探情报,我不负责评?

    第 8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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