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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有禾事 作者:菠萝个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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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有禾事 作者:菠萝个蜜
《丞相有禾事》作者:菠萝个蜜
引子
在此之前,禾后寒真的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这个位置――丞相。
跪下接旨的时候,禾后寒正沉浸在午睡惊醒的混沌中,恍惚中还以为是做梦,颇有些呆愣的样子。禾大人跪在一旁,秋高气爽的天儿硬生生冒了一脑门子汗,他在朝为官十余载,早已浸透了一身官骨,此时脑中念头急转,心里早就明镜儿似的了。
老皇帝这一举摆明了是要扶植他禾家,但天下哪有这等白捡的好事?如今老皇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何时就要去见太上皇了,可当今太子才年仅十二!这种敏感的时期,老皇帝的一举一动都会动辄甚至打乱整个朝堂的势力分布。把中立的禾家推到至高的顶点,自然是看中了以他禾家平平的背景不会有能力夺权,避免了尚且年幼的未来天子成为傀儡皇帝的危险。但这一步棋走得十分凶险,若这个关键的人选被各大世家牵制,结果恐怕会更为不妙,老皇帝到底是看中了自家儿子的什么?
禾大人这头心里雷鸣轰响电光疾闪之时,禾后寒正恭恭敬敬地接过明黄色的绢质圣旨,然后规规矩矩地叩首谢恩,面上看不出一丝受宠若惊,一派风轻云淡。传旨的薛公公赞赏地点点头,又笑眯眯地道:“禾大人家的公子好出息,圣上一见便心下甚喜,觉得令公子,哎看咱家这张嘴,现在该叫禾丞相了,圣上觉得丞相真是上天派来辅佐我舜朝的及时雨,圣上说了,丞相乃人中龙凤,望日后务必尽心尽力辅佐太子。”
禾大人正茫然着老皇帝何时见着了自家儿子,就听禾后寒突然脱口而道:“你……你……你是那……”。
薛公公一甩拂尘,拢过禾后寒颤颤悠悠的指尖,眼神倏地亮起来,像一尾滑溜溜的银鱼,他把声音收得细细的:“丞相可是想起来了?”
禾后寒立刻噤了声,眼神一转,变脸似的敛去了错愕,转眼间又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再开口时镇定自若地道:“叫公公笑话了,当日一见就觉圣上贵气逼人,叫人不敢直视,心中甚为敬畏。今日得知当日所见果然是真龙天子,这实在是机缘巧合。”
禾大人听了这话,只觉眼冒金星,脑中轰鸣一片,别人不知,自己却是清楚的,自己的儿子从小就爱装模作样,虽有些才华,却心无大志,这是在哪得见了圣颜,竟蒙住了圣上,这、这、这岂不成了欺君?
其实,禾大人所思不假,所忧却有些偏了,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事情是这般――当日天气极好,正是夏末,既无艳阳也无雨,老皇帝一早起来就觉得神清气爽,难得的没有病痛缠身,一时兴起就唤了贴身的大太监薛公公陪同出宫,也算是微服私访。恰巧那日,禾后寒满了祁县两年的地方官,回京歇了几日正要去吏部述职。主道还没走过去,就见路边坐着个老妇人和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不知是犯了什么病,呼哧呼哧地坐在一边喘着。禾后寒见那老妇人有些虚胖,不似强健之人,怕是扶不动那老头儿,就过去欲搭把手。这折腾了一会儿,老头儿看起来好点了,不知怎的,瞄见了他拢在袍袖里的折子,就非要听他论论当今朝局。禾后寒拗不过,又看老头儿一脸憔悴偏偏对这感兴趣,就挑了些在任上的所思所得当闲话说了,自然是没敢真的乱说朝局什么。之后这老头儿又缠着问了他身家姓名,禾后寒不愿和个老人计较,又见着老头怕是没几天活头了,陪他说说话也无妨。
这么闹腾了半天下来,老皇帝心里有了数,回宫后就叫人调出了禾后寒当年考科举的文章,细细读了,又派了密探把禾家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个一清二楚,连禾后寒养了一只猫,名字叫阿花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白纸黑字的密报上。
老皇帝心想,这样一个无甚野心,心地还算不错,才华有些,性情也够圆滑,最巧的是身出中立官家,又刚好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实在是恰到好处。
于是这没过几天,拜相的圣旨就下来了。
其实老皇帝并非不知禾后寒的装模作样,但正是如此才叫他心里有底,若是连他都看不透的人,要他如何放心留给太子用?老皇帝深知此人并非大才――但他亦不需大才。太子三岁就以一首五言绝句让神童之名流传民间,至今太子之才已无需担忧,他的儿子,他最得意的儿子,只是需要时间成长起来。所以他只要一个不会有二心的中庸之人站在他尚且年幼的太子身前,能搭手遮得住风,挡得住雨。
老皇帝闭着眼睛想了会儿,又抽出张绣了紫金升龙图腾的锦帛,唰唰挥笔写上几行字:朕恐新相年纪尚轻,耽于私事而误国事,鉴于此,遂令禾家长子禾后寒在新帝立后前不可娶妻生子。朕又恐新相难以服众,遂赐紫金鱼袋,盘龙金杖,以供御前铲污除垢,防奸惩恶。
最后,老皇帝执起足足有两斤重的传国玉玺,痛快淋漓地盖了下去。那晚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将这份附加的遗诏与密探呈上的报告一并锁进了一个沉重的漆木箱子里。
老皇帝雷厉风行地解决了后顾之忧的那天晚上,皓月悬空,清风簌簌,禾后寒正怡然自得地守着自家的小花园,一边喝酒逗猫,一边盘算着叫父亲为自己谋个外放的官儿再出去逍遥几年。
他丝毫没意识到,就在刚刚,上一声秋蝉鸣响的刹那,应和着三里外重重宫銮里的“咔哒”一声,他的命运已被人硬生生掰了一个弯儿。
他不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极其光宗耀祖地出现在了舜朝一位皇帝的遗书上,而就是这份遗书,这份让他日后辗转反侧,在无数个夜里痛不欲生,死去活来的遗书,并最终导致他打了一辈子光棍的遗书,同时也成就了一代丞相的传奇。
但现在,他还只是个颇有点不着调的禾家大公子,无忧无虑,尽情挥霍着悠闲的时光,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惬意最美好的时候了罢。
丞相有何喜(上)
皇帝夜里突然惊醒,觉得浑身爽利,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有点陌生,好像年轻时,那飞扬的、壮志凌云的精气神又回来了。接着他打了个冷战,心里突突跳了几下。
整个寝宫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老皇帝本来早已习惯了,此时却有点心慌。深秋了,乳白的月光淌进了镂空的门窗,凝在黑松石铺就的地面上,看起来凉飕飕的。
老皇帝定了定神,扬声呼道:“来人。”
门外即刻有人轻轻地滑了进来,恭顺地伏在地上,声音贴着地面传过来:“陛下有何吩咐?”
老皇帝已经坐了起来,吩咐道:“传太子。”
深深的宫,秋意的寒,浓稠的夜,动作轻盈迅捷的宫人。这一切就像一层漆黑的顺滑的绒布,底下轻轻地鼓起了一阵风。
太子被宫人从睡梦中唤醒,然后迅速地清明起来。他的双眼漓亮,脊背是那样的直,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空旷的寝宫里,任由宫女动作利落轻盈地为他罩上外衣,束上金玉的发冠。推开门的时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倒灌入肺中的冷空气压下了些许焦灼和激动,他尚未长开的脸庞是雌雄莫辨的绮丽,他的眼神像着了火。
这一夜,老皇帝把一个漆木的箱子交给了太子。
这一夜,太子在皇帝的寝宫陪候了半个时辰。
这一夜,帝薨。
翌日,国丧。
三日后,太子崇渊以十二岁之龄登基,改年号安正。
可巧的是,老皇帝驾崩的那天晚上,皇家密探八百里加急送入宫中的一份密折,就这么在宫里的兵荒马乱中被遗忘在了历史里。倘若这份密折提前一天送入宫中,怕是舜朝压根儿就不会出现一位叫“禾后寒”的丞相了,自然往后的整个历史也将重写,但世事大抵都是这般一环扣一环的,谁也说不准这前因后果到底是怎么来的。
这份密折是关于禾后寒的,折子上说禾后寒八岁的时候曾因身体羸弱而被禾大人送到一位高人那学习武德礼义,其间一直化名为季瑞声,直到十五岁出师。回家之后才开始准备科考,十九岁便考中了秀才,之后外放祁县做了两年地方官。
这一段是上一封密报就提及的,老皇帝当时并未在意。但这张折子又报告了另外一件关键的事:这位世外高人同时还教有另外一名弟子。这位弟子在之前的折子里并未被提及,只因查访的探子开始只探到了他的化名,而且这位弟子与禾后寒并不是同期拜师。所以探子并没有意识到这名同禾后寒一起学艺五年的人正是朝中一位重臣的长子。
禾后寒满十三岁时,这位年长他四岁的师兄出师了。之后这名弟子在十八岁时考取了武状元,十九岁时就跟随自己的亲叔叔济蒙大将军出征了。此时正在边疆镇守一方,一旦立功,前途不可限量。他出征的时候,禾后寒刚刚出师,两人正好错开,所以京城的密探也未能及时将此事禀告圣上。
阴差阳错,老皇帝亲手为太子埋下了一个隐患,少年时的情谊最是坚贞,又是这种世外学艺的背景。这位小将军一旦回朝,与禾后寒的关系必定一日千里,牢不可摧,到那时,一将一相,还有谁人可挡?
老皇帝千算万算,到底漏算了一事。只能说是人算不如天算。
密折上提到的另一人名叫荣嘉禄,字明远。现年二十五。皇帝驾崩的那天晚上,他正策马奔驰在塞外,抬手收肩,拇指上的象牙扳指迸射出白润的光,连月弓铮鸣弹出的几发长箭势不可挡地飞蹿向地平线。
所以他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相距万里之遥的皇家密报上,而与他名字并列的,正是自己少时的同窗――禾后寒。
禾后寒那时在做什么呢?他刚刚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他很累,很累,十分累,他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数这几天最受折磨,简直比当初被他师父扔下瀑布冲了一个时辰还要难熬。
自从拜相的圣旨下来,他家的门环就有被敲断的架势。送礼的就不必说了,单单是提亲说媒的就有十几个,还个个都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家的千金,禾后寒接待第一个说媒的时还有些飘然,等接到第三个,就有些一个脑袋两个大了,谁也不能得罪,谁也不敢拒绝。他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左推右挡,直逼得他捉襟见肘。
如果禾后寒预见到了老皇帝的那份遗诏,相信他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天就拍板娶一个千金进门。可惜此时他正为不知选那位小姐而惆怅,所以他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这个机会的宝贵和稍纵即逝。
总之,有一天,他会十分怀念这时这刻的这份惆怅。
丞相有何喜(下)
老皇帝驾崩了没几日,安正元年的第一场雪就来了。飘飘扬扬的,潇潇洒洒又懒洋洋的大雪。仿佛人间的帝王更迭,朝代变迁在它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似的。
下雪的那天,禾后寒起得有些早。他自打从娘胎里出来,体质就较常人差些,习了武后身子骨虽然强健了不少,但根儿里的畏寒毛病还是改不了,一场大雪就叫他睡不安稳。
他推开窗子,下了雪温度反倒不似昨夜那般寒冷,这让他能够立在窗前饶有兴趣地观赏着静谧的庭院,和轻柔但坚定地坠落下来的雪花。这个时辰大概刚过寅时,除了需要赶早的商贩,大部分人还在休憩中。这种宁静的寒冷和一直一直下着的雪让他恍恍惚惚地想起了在山上的那些年。
也是这样的清晨,方圆几十里都不见一户人家的寂静,如果他醒得早了,势必会把隔壁的那位吵醒,那位睡眠是极浅的,然后他就会在他门外轻轻地唤他:“师弟,可是醒了?”。这时他一定会很愧疚地回道:“师兄,又吵到你了,是瑞声的错。”其实他心里是窃喜的,因为他知道他这位温柔的师兄接下来一定会关心地询问他是不是饿了,然后他就可以坐着等他师兄弄好早点来吃了。他这位师兄比他入门早五年,几年下来在这大山里练出了一手好厨艺,随便做点什么总能叫他食指大动。他会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而打过牙祭后他需要付出的只是一份充满歉意和感激的道谢。但仅仅是这样,他的师兄似乎就已经满足了。皆大欢喜。
想到这儿,禾后寒控制不住地扯起了嘴角,深觉自己本性虚伪,接着又十分感叹他师兄的为人。八年了,他再没遇着如他师兄那般待他的人,愿以真心付出不计回报,这样的人实在是世间罕见。只是两人相距甚远,又都有俗事缠身,这多年未曾联系,实在是遗憾。
但愿师兄在边疆一切安好罢。禾后寒在心底默默想着,顺手把窗户关上,转进内间,迎面的就是挂在支架上的丞相官服,贵重的暗紫绸面,一只仙鹤翔于云端。禾后寒把手掌贴在官服上,面料凉如冰滑如水。他闭了闭眼,一瞬间感到心里涌进了很多很多东西,可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起来真像一个忧国忧民的忠臣。
卯时快过去的时候,禾后寒第一次踏足了德和殿,这几乎是世界权力顶点的地方。在外面看这高高的宫闱时,他看的是正红色的屋棱和飞翘的檐角,进来了,他反倒只能看脚下这一阶一阶的白玉石砖了。
这个季节的这个时辰天气是寒凉的,天色还有些要亮不亮的懒散。禾后寒低眉敛目地站着,他感觉自己的身后无数道视线时不时滑过他的脊梁,但他一动不动,好像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块白玉砖。
大殿里的气氛有些紧绷,这是合情合理的,只因今日是新帝第一次上朝,是众臣参见新天子的日子。过了今天,这德和殿的所有大臣,除了禾后寒,就都将多了一份资历:两朝为臣。禾后寒有些略微的紧张和期待,他自小就被教育要忠君,要守臣道,今日他终于要面见圣上了,那十二岁的帝王。他拢在袖子里的手有些凉,但他的表情很平静,任谁看他也只会觉得他从容不迫,成竹在胸似的。
“皇帝驾到――”
这一声宣报从后殿直直地穿过了整个德和殿,又迅速扩散到外面广大的世界中去,但它像带着热度似的,余温久久地留在了空气中。大殿里一丝声音也无,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不光在等待着新帝的出现,还有一些十分复杂不好言明的东西在。
禾后寒站得离龙椅最近,他先听到了oo的衣料摩擦的声音,然后眼角扫到一抹明亮的黄,但他没抬头。这抹黄色没有停顿,直直地走上去,消失在龙椅的方位。
禾后寒仔细分辨着皇帝的动作,听着皇帝坐稳了,赶紧带头跪下,他对于行礼这种事实在是得心应手。这要多亏了他的师父,早先年他每日清晨都需给师父叩头递茶。七年的时间磨练得他下跪行礼的姿态堪称典范,如行云流水,绝无一丝拖泥带水。
禾后寒顿了顿,和着群臣一起恭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这声音接的稳稳当当,让人觉得无比自然妥帖,禾后寒觉得这小皇帝的表面功夫真是不简单。平身的时候,禾后寒迅速抬头看了龙椅一眼,然后他心里咯噔一下。
其一,他没想到小皇帝的视线正落在他身上。这一对视,叫禾后寒有点不知如何是好,转开视线显得心虚,不转又是大不敬。
其二,这一点当时禾后寒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下了朝左思右想才回过味来的。这小皇帝的眼神实在太稳了,太定了。光看他的眼睛你根本不会察觉他才只有十二岁。但他又没给你压迫感,他坐在龙椅上的姿势是随意的,禾后寒后来觉得那真像一条闭目养神的龙。
其三,这是单纯的对于禾后寒视觉上的震撼了。太子样貌肖似其母,这点他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男子竟能生得如此绮丽又大气。牡丹,艳冠天下的牡丹。这是禾后寒当时心里想到的唯一的词。但紧接着他就意识到自己错了,牡丹绝没有这么硬的风骨,新帝随意的坐姿和宽大的龙袍让禾后寒忽略了他挺直的脊梁和虽略显单薄却稳当当的身躯。
这一切念头只在一瞬间就滑过了禾后寒的脑海,他几乎是在和新帝对视上的一刹那就跨出一步,扬声道:“臣禾后寒,为先帝驾崩前所授丞相一职。心中惶恐之余又为先帝赏识提拔之大恩感激涕零。臣愿以辅佐陛下创舜朝昌盛繁荣为己任,臣愿为陛下之志殚精竭虑,百死而不悔。”
说完他又再一次叩拜在地,他的动作太过自然流畅,仿佛开头的对视只是个因为接下来要表的忠心宣言而产生的小小意外。
禾后寒回想了一下自己说的话,感觉没什么大问题,就安安心心地跪在地上等皇帝叫他平身了。
“有爱卿这般的忠臣,真乃舜朝之福,朕之幸,朕心甚喜。”这是崇渊对禾后寒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在后来的君臣相处里出现过无数次,只不过这句话后来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短,省略了很多字,却多了一些别的东西。又过了许多年,这句话作为表达崇渊贤明的经典之句出现在了舜朝史官的笔下。
禾后寒听到这句话就放心了,这摆明了是皇帝在表示亲厚。叫他想不通的是为何皇帝不叫他平身,这个疑问很快就被解开了,但这对他而言同时也意味着是某种痛苦的开始。
崇渊招招手,身旁的太监捧出一个檀木托盘,上面摆了一个紫金鱼袋,还有一根盘龙金杖。他只是扫了一眼,又示意另一个太监宣旨。
自然,这个宣的就是老皇帝的遗诏了。
禾后寒听到那句“禾家长子禾后寒在新帝立后前不可娶妻生子”时,还没意识到这句话背后表达的意思的严重性,等他接过紫金鱼袋和盘龙金杖时,才恍然惊觉,顿时背上就密布了一层冷汗。当然,仅限谁也看不到的后背。
崇渊什么时候才能立后?自然是要先把朝中众臣收拾得服服帖帖才行。换句话说,就是哪派都无法撼动皇权的那一天,外戚无法干政的那一天。他禾后寒要想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就势必要协助皇帝打压各大世家。这简直就是把他和皇帝拴在了一起,试问还有哪个大臣敢与他结盟?谁知道哪天他禾丞相会不会为了美娇娘在怀,子孙绕膝下就把自己给卖了。
禾后寒捧着紫金鱼袋禾盘龙金杖站起来的时候感觉眼前有些发黑,也不知是因为跪的时间长了,还是深觉前路漫漫暗无天日心血不继所致。
禾后寒觉得自己刚刚实在是太蠢了,竟然觉得自己一席话就能让皇帝对自己推心置腹。原来是还有这么一手。
伴君如伴虎啊,真是伴君如伴虎!禾后寒亟欲呕血地在心里叨念着。
崇渊似乎看出他脸色有些差,于是颇为贴心地询问道:“丞相可是跪久了受了这白玉砖的寒气?朕心忧之,今特赐爱卿赤焰狐裘一匹。”
这一套话用崇渊尚显稚气的声音说出来倒真有一种关心的感觉。禾后寒却深觉天家狡诈,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用得是无比自然妥帖。不过他还得恭恭敬敬地谢恩。拒绝?他岂敢拒绝,这时候拒绝就是伤了皇帝的面子,皇帝要表亲厚,要拉拢他,他得感恩戴德,连呼万岁才是。
崇渊上朝第一天,禾后寒却做了一回真真正正的主角。
只不过这主角却是没人想当的罢了。
丞相有何惑(上)
崇渊元年没发生什么大事,下了几场雪,就平平淡淡地过去了。新登基的小皇帝没有辜负众望,对众臣颇有点放任自流的架势。
禾后寒这两个月过得既悠闲又轻松,只不过家里的门庭比数九寒天还要冷上三分,这种状况深深影响了他养的阿花,这家伙已经好几日没往家领小母猫了。不过禾后寒心里一直不安,就是小皇帝对他的态度。整整两个月,新帝没单独召见过他一次。除了上朝时走过场似的问答,其余该有的心腹待遇,他一概没有。想到这,禾后寒又有点郁闷了。
他记得年末有一次上朝,那时候朝中不少臣子已经有些漫不经心的态度了,小皇帝大概也是看出来了,就问了一句:“众爱卿可是因年关将至,事务繁忙有些疲累?”此话一出,当场震醒了一片臣子,就在众人纷纷以为小皇帝怒了,要发威了时――崇渊又慢悠悠地来了一句:“既然如此,不如今日这朝就免了吧。”
那日禾后寒回家的时候,颇为纠结地再次经过了东大街卖馒头的小二哥,并且更为纠结地注意到一屉馒头只少了两个。
禾后寒深觉自己也二了。
他以为小皇帝有神童之名广为流传,必定是有些过人之处,如今边疆形势不稳,但凡有些才智抱负的人都会对此报以雄心壮志,何况是这样一个天之骄子?
禾后寒见了小皇帝老神在在的样子,心中难免壮志踌躇一番,暗咐朝廷要天翻地覆了,哪料这一等就等到了安正一年。
他体会到了一种类似深呼吸时被人用抹布塞住嘴巴的感觉。
按舜朝律,除夕到正月十五都是休养生息的日子,免朝。
禾后寒有点无所事事,从前他在外地任职的时候,每年到了这时节,整个小县城都热闹起来了,走街串巷的,往县令府送吃送喝的,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他通常很乐意演一出官民一家亲的戏码,尽管他总共也就得了两次这样的机会。
但京城这地儿,一来他待得不多,二来也没交到什么好友,只好成日窝在家里,守着个暖炉,不是逗猫,就是逗鸟。
不过今天他得好好整理整理,不为别的,只因今日是正月初二,是出嫁女儿回门的日子。
禾后寒当然没有女儿,不过他有一个比他小五岁妹妹,今年刚年满十七。
他这妹妹生得特别有主意,十三岁的时候就宣言宁可嫁入寒门一生受贫,也不愿嫁给达官贵人忍受妻妾成群。禾大小姐说这句话的时候,禾后寒正在一门心思准备科考,当时他还颇为感叹,真是家风如此。
禾大人是个专情的人,耳濡目染闹得自家的小妹妹也有了这么个忠贞不一的念头。这位禾小姐最终得偿所愿,嫁了京城近郊一户平民,小两口甜甜蜜蜜的,虽说日子不富裕,也挺叫人羡慕。每次禾后寒往来京城特意绕道去看他们,都很是满意。
禾后寒是有些心疼这个妹妹的,他八岁出去学艺的时候,这小妹妹还是个三岁的小娃娃。等他学成归来,她已经十岁是个小姑娘了。再等他外放做官时,刚刚任满一年就接到了她嫁人的家书。禾后寒自觉基本上没陪过她几年,她却总是亲亲热热地唤他“哥哥”,发自内心的亲切。
就如此时,禾后寒立在中厅,看着一身桃红棉袄的禾凝凝,挽着个藏青棉袍的男人,隔着老远就欢欢喜喜地唤了一声:“哥哥!”那声音脆生生的,透着一股子骄傲和喜气。禾后寒觉得自家妹妹真是个单纯又无忧无虑的好姑娘。
离得近了,禾凝凝松开了男人,小动物一样窜过来,抬起头看着他,那眼神里全然是喜悦,禾后寒觉得自己此时一定要说点什么,说点应景的,谁知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句略微有点责怪的话:“嫁人两年了还这么毛躁。”
禾凝凝似乎对她这个装模作样的哥哥看得十分透彻,笑眯眯地忽略了这句问候,一把揽过站在身边稍稍局促的男人,大声地说:“哥哥,这是我夫君周延。”
禾后寒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男人几眼,在心里下了一个定义――老实人。他亲切地拍拍那男人的肩膀,拿捏着说了几句:“妹婿一看便是诚恳的人,我不必多说,只愿你善待凝凝罢。”
那男人估计是意识到了这位文绉绉的妻兄就是离天子最近的臣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舜朝丞相,有点激动似的,连连应是。
禾后寒满意地笑了笑,略有些长的眼角钩钩着,同禾凝凝简直如出一辙。
站在门口有一会儿了,禾后寒觉得有点冷了,转身体贴地招呼妹妹一家:“都进来罢,家里已摆好宴了。”
这一天过得很快,至少禾后寒是这么觉得的。
他看着和气团团的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好像外面冬夜的寒冷永远进不来似的,他又想到明年此时家里就该多了一个小家伙,那一定也是个快快乐乐的小东西,然后再过几年,就会俏生生傻乎乎地唤他“舅舅”了。
禾后寒有那么一刹那完全忘记了暗涛汹涌的朝廷,忘记了捉摸不透的帝王,忘记了日益年迈的父亲,忘记了很多很多。
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只有身边的这一切才是真实的。
丞相有何惑(下)
他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半夜被什么惊醒后才结束,半睡半醒间禾后寒脑中突然灵光一现,领悟到原来这种感觉就叫美满。
然后他就醒了。
在朦胧的眼角余光中,他看见床边立着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衣人,没有停顿或由于,他一掌就袭了过去。掌风迅疾地擦着了空气,发出一种像是蜡烛被吹灭的声音。
把他从梦中叫醒的人恐怕没料到会受到如此突兀的袭击,来不及格挡就被击中,矮身蹲在了地上,似乎是受了内伤。
禾后寒见一击即中,当下绕过他点了蜡烛过来,打算细细瞧瞧这黑衣人。他敢出这么狠手的原因是他十分确信自己绝不认识这人,且半夜这种站人床边鬼鬼祟祟的行为必不是好事。
只听那黑衣人忍受着痛苦断断续续地说:“禾……禾大人,卑职……是皇家的……暗卫,皇上……口谕,宣您……即刻进……进宫……”
禾后寒听了这话如犹如五雷轰顶,他多希望这是一个梦,但黑衣人低沉的喘息声和衣角绣了金线的即使在昏黄的烛光下也贵气不凡的皇家侍卫正统图案都在提醒他:闯祸了。
其实这也怨不得禾后寒,他当初能被他师傅收下,就凭了一样本事:天生的反应极快。
反应极快就意味着动作极快,譬如说他平时无论遇到何事都能镇定自若,冷静自持的这种态度,也并不是性格使然,更多的是靠了这种才能。他也震惊了,也惊慌了,但一瞬间这种种情绪就被他掩饰掉了,这个一瞬间快到不可思议,快到似乎不曾存在过,所以在外人看起来他就是无比淡定了。
言归正传,禾后寒见这暗卫被自己一掌拍得站不起来,也不知伤得如何,就试探着将手指搭在他脉门上,这一探心里才稍稍安下心,这暗卫只是被他灌了内劲的掌力搅了气海,找个无人的地方自行运转内功心法,把气顺平了就无事了。
禾后寒放心了一件事,便不得不面对更严重的问题:进宫。这半夜三更的,宫门早就关了,让他从哪进?难不成要翻宫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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