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重生之大陆公敌 作者:冷音
正文 第2节
重生之大陆公敌 作者:冷音
第2节
突如其来的变化,却又莫名地显得那么样理所当然,甚至让原本沉浸在「规则」之中的阿德里安几乎是一瞬间便醒过神抽回了思绪,转而将注意力投到身畔的「长河」上头。
那不断涌流的并非任何一种他所熟悉的元素或力量型态,而是如同画卷一般地呈现着一幅幅影像,生动地映出无数或壮阔、或卑微、或绚烂、或平凡的生命轨迹。
溯溪而上,他看见了众神的消亡、王朝的建立、自己的降生,更看见了那被他视若珍宝的孩子与己相遇的那一日、以及此后彼此共度的无数个日夜;沿流而下,他看见了那孩子的浴血奋斗、看见了大陆上复燃的争端与战火、看见了世事的流转变迁,更看见了彷佛永无止尽的长河深处始终映着的、那无明殿宇中高高耸立着的王座……世界的经纬与流淌的光影在王座底下交会聚集,彷若罂粟般诱引着阿德里安不知何时已然于中心凝聚出一抹金芒的灵魂,一步一步移向了那掌控了世间万有的至高之位──
『师父……师父……』
但却在登上顶峰的前一刻,为一声呕血涕泣的呼唤所牵引、止住了脚步。
伴随着某种深植于灵魂深处的痛楚,他下意识地循声回过了头,却见足边本应流淌不休的长河已然停滞,原先错落浮动的无数光影此刻全都换成了同一帧,就这么让人避无可避地自目光所及处映入阿德里安眼底。
──那是一道他本应无比熟悉的身影,往昔的锐意朝气与飞扬神采却已为彷佛要噬尽这世间一切光芒的幽沉阴郁所取代。男人一双如墨的眸子隐透血红,正好似禁受着极大痛楚一般地瘫坐椅上单手揪着胸口,用那双带着刺目殷红的唇不断唤着那曾承载了他们师徒间无数美好记忆的称呼,却每唤出一声便好似更痛上一分地颤动着双肩,直到那呼唤的嗓音一点一点地变得嘶哑、变得乏力、变得绝望……
「瑟雷尔……」
望着那深深珍爱着的孩子痛苦至斯,不论是那承载了世间无数奥秘的王座、又或源自于死亡和误解的怨愤伤痛,此时全都给阿德里安抛在了脑后。他甚至忘了自己的死、忘了此刻与己仅只一步之遥的真理,一个踏足进「河」、俯身探手便想将那个孩子紧紧抱入怀中──
可他却没能如愿。
便在阿德里安踏入「河」中的瞬间,一股无可抵御的坠落感伴随着某种较之屠神匕强烈上千百倍的牵引力道乍然袭来。下一刻,那象征着世间构成的经纬、流淌着光影的长河和玄奥王座已然破碎四散;而虚空中半神无所凭依的灵魂,亦在那股奇异力量的吸引下坠入了一片无明深渊之中。
突来的变化让阿德里安以为自己终究没能躲过被屠神匕吞噬的命运,却在感觉到一股极其剧烈的头痛后察觉了异处──他早已失去了肉体,又何来「头痛」可言?更别说是「无明」了──意识到这一点,他当即强忍着剧痛展开了感知探查四周,而在「看」到了外界的状况后、半是恍然半是错愕地明白了自身的遭遇。
不知怎地,他本无所凭依的灵魂,竟在那一阵「坠落」中依附到了一名仍在母腹之中的胎儿身上!
不同于利用精神或亡灵术法侵吞夺舍时的凶险与可能的斥异反应,这副婴孩的躯体里不仅没有他人的存在,与他灵魂的相性更是无比契合,就好像是真正属于他的身体一般,让阿德里安的灵魂一旦进入便被紧紧扣锁在里头……问题是,法师的灵魂仍然是那个拥有庞大精神力的半神,新生的壳子却没有足够宽广、强大的脑域将之全然容纳。在此情况下,为了避免脑域迸裂、灵魂无法控制身体或与外界沟通──简单来说就是植物人或白痴──的下场,已无法脱离这个躯壳的阿德里安只好强忍着剧痛将自身浩瀚如洋的精神力封印了九成九,同时动用此前掌握的秘法规则一面修复、加固脑域,一面凝链、压缩馀下仍能动用的精神力。
如此好一番折腾,堪堪到出生之时,不知该说幸又或不幸的阿德里安才收拾好了烂摊子,怀着无比复杂的心境以「阿德里安·法瑞恩」的身分二度为人、重新来到了这个世界。
──而也直到此时,重生的半神阁下才终于有了观察、了解自身所处境况的馀暇。
重回人世,经历了一遭生死的他如今仍旧生活在熟悉的努泰尔大陆上,时光却已倏忽而过。明明那伤人至深的字字句句依然清晰地于脑海中盘桓不休、明明那令人痛彻心扉的别离仍彷如昨日般历历在目,可那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眨眼、一动念的光景,却已是旁人眼中的四百年。
是的,四百年。
大陆历10273年9月13日,在以灵魂存在了四百年后,曾经的空间半神阿德里安·克兰西以法瑞恩家嫡子的身分重新降生到了这个世界。这个日子无巧不巧、正好是他前身的四百年忌辰,一个已成为「不祥」代表的日子;而他所出生的地点、位于德拉夏尔夏帕维区的法瑞恩公爵府,也正是四百年前他所殒命的克兰西公爵府。
──或许,他的灵魂从未真正离开过这幢可说是瑟雷尔与他心血结晶的屋子;只是在灵魂高速震荡的状态下,自身的时间流速与外界有了差异,他又因先前意外晋入的奇异状态而彻底沉浸在了对规则与真理的体悟之中、失去了对周遭的感知,这才有了外界已是四百年过去,他自身感觉却只过了片刻光景的情况。
只是比起探究自身重返世间的原由和秘奥,知晓弹指间已是四百年过去之时,最先浮上阿德里安心头的,仍是对徒弟状况的担忧──回想起先前在那奇异境界之中、生生将他由通往「王座」的道路上拉回的声声泣血,即便清楚那些很有可能仅是自身的臆想,他也依旧难以释怀。
若是实实在在地经历了四百年的孤寂与冥思,或许还有可能让他在伤痛中一点一点地耗尽对瑟雷尔的诸般感情;但对重生的阿德里安而言,同徒弟的死别却不过是片刻前的事,便连心口因对方刀刃般锋利扎人的言词留下的伤都仍汩汩冒着血,又岂有就此看淡松手的可能?
──那个孩子,是他倾注了全副心力栽培看护大的、他最最疼惜重视的珍宝啊!
可不论再怎么关切、再怎么担忧,被困在婴孩躯体内自顾不暇的他,却什么也做不到。
重生固然令他得以东山再起,有了复仇、有了再见到瑟雷尔的可能,却也同样给了阿德里安极大的限制──姑且不论那因脑域太过狭小脆弱而不得不封印起来的大量精神力,单是那禁不起疲劳、剧烈运动与过大情绪起伏的小心脏,对昔日的半神阁下便已是极大的掣肘了──在此情况下,阿德里安就是有再多想法,也只能耐下性子静心锻链,以求尽早恢复原有的实力了。
作为曾经站在大陆巅峰的半神,阿德里安自然不会给肉体天生的条件限制了自身的发展。心脏的毛病只要突破九级入圣就能解决;而对灵魂的境界依旧是半神的他而言,入圣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只要将他的脑域扩大、锤链到足以容纳圣级程度的精神力,他便能解开在母腹中给自己下的部分封印顺理成章地突破晋入圣阶,从而藉成圣时的洗髓伐脉修复心脏的缺损。
而这,也正是他出生至今这几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做的事。
靠着强大的灵魂位阶遮掩住旁人对他实力的感知,将脑域视作另一种「空间」的阿德里安利用自己对规则的理解一面以强大的精神力不断冲击、扩张脑域,一面以精神力编织出法阵加以修复、加固。如此日复一日不间断地反覆锤链,待到三岁那年参与评测之时,他的脑域已经扩张到了足以容纳四级法师精神力的大小,等同于拥有了四级法师──至少单法师公会的评判标准而言──的实力。
一个三岁便成为四级法师的人类小孩,在努泰尔大陆上自然是相当逆天的存在。只是法师公会的资质评测历来只有两个向度,一是脑域广度、二是障壁韧度。脑域越广,前期提升进阶的阻力越小;障壁韧度越强,脑域扩展的难度提高,后续进阶的可能性自然也随之降低。
这套行之有年的评测标准不能说有错,但若放在阿德里安身上,便是实实在在的悲剧了。
他天生的脑域广度所能容纳的精神力大概相当于三级法师,障壁韧度却是前所未有的厚实,和努泰尔大陆上的法师平均水准几乎可说是龙皮和薄纸之间的距离──这也是当初他能在脑域被撑爆被毁前成功封印精神力并修复损伤的根本原因──这种韧度放在一般人身上,基本便意味着潜力已尽,这辈子再没有提升的可能;但对阿德里安而言,只要释放出足够的精神力,要想扩展脑域绝非难事。只是他无意在自己重新掌控足够的力量前暴露出任何异常,自也未曾动什么手脚,任由前来评测的法师给出了一个「资质极其有限」的评价。
他知道这样的评价和先天不良的身体,多半会令他在法瑞恩家的立场变得极为尴尬。但阿德里安并不稀罕那个「公爵」的头衔,对「法瑞恩」这个姓氏也谈不上有什么归属感,反而还想着牵涉越少、以后行事的顾忌越少,自也无意改变那个「废柴」的名头。只是评测结果出来后,母亲和哥哥对他的关注与疼爱只有更多,府中仆役的态度也没有太大的改变,倒是让数百年前便已见惯人情冷暖的阿德里安讶异之馀不由生出了几分感念,这才对如今的身分多了几分认同,真正接受了「阿德里安·法瑞恩」这个名字,与其所代表、所背负的事物。
他无意继承法瑞恩家,但帮忙培养出一个合适的继承人还是没问题的……等到雷昂有足够的能力独当一面,便是他离开法瑞恩家的时候。届时,他所要面对的便不再是法瑞恩家的传承或危局,而是那已因故延迟了四百多年未报的生死之仇。
──对西法·恩塞德,他曾经的同窗兼「挚友」,同时也是那个时代最出名的天才、公认最有可能突破传奇障壁成为半神的高手。
相较于五十九岁才入圣、外表也因而停留在那个时候的他,三十岁不到便迈入圣阶的西法在当时无疑要耀眼得多。只是随着时光流逝,年轻时看似遥远的距离也跟着逐渐拉近。西法在一百九十七岁那年突破圣级成为传奇;阿德里安达到同样成就的时间却仅比对方晚了两年,更在其后的几场战斗中展现出了空间领域几乎完克其他法系的威力……这股后来居上的势头让他有了和西法并称的「资格」;而当他于六百多年前的那一战中成为半神后,阿德里安·克兰西成为了位于大陆颠峰的强者,西法·恩塞德却只是十数名传奇强者中的一人,二人之间的强弱高下彻底易了位;当年在学院里的那些事儿自也再无人提及。
──尽管在某些「前辈」眼里,阿德里安的突破虽令人惊讶,两人之间强弱关系的调换却并非太让人讶异的事。
和长年专注研究、对名利权柄不甚看重的阿德里安不同,出生塞姆尔帝国皇室的西法数百年来一直未曾自绝于整个大陆的政治博弈之外,便说是塞姆尔的隐形皇帝亦不为过。只是阿德里安和他在学院时期便有不错的交情,之后亦多有往来,以至于当身边的人一个个老去亡故后,因实力而得以延长寿命的他们便自然而然地亲近了起来;就连瑟雷尔亦没少受过这位「西法叔叔」的指点。
──所以,当西法将屠神匕这样的神器送给瑟雷尔当作结婚礼物时,知晓屠神匕用途的阿德里安也只觉得这个礼物有些重了,却半点未曾疑心对方动机──直到瑟雷尔拿出屠神匕刺向他的那一刻。
那一刻,感觉到刀刃入体的疼痛、回想起瑟雷尔入房之后的种种反常与黑眸间曾经闪过的红芒,阿德里安几乎是转瞬便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对方如此作为的目的……以及自己的死亡所将带来的后果。
能将精神术法用到如此地步的,整个努泰尔大陆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而已。
或许是不忿自己曾有的光环被他所夺、或许是为了从他身上得到成为半神的方法,他的「好友」利用这世上唯一能令他毫无防备地亲近的人──瑟雷尔──为突破口,以屠神匕为媒介操控瑟雷尔刺杀他,意图由此夺取他的生命力与灵魂。
而以西法的手段,阿德里安毫不怀疑:不论自己能否在死前发现事情的真相,被利用的瑟雷尔都必然会背上「弑师者」的恶名,让身为幕后黑手的西法彻底撇清干系、甚至还能堂而皇之地以「替友报仇」的大义名分公开追杀瑟雷尔……有一国之力为倚仗的传奇对上失去了最大靠山的年轻九级法师,不论瑟雷尔如何举证辩驳,也只会被人视作可笑的谎言而已。
努泰尔大陆上的话语权,向来只掌握在有足够实力的人手里。
正因预先料想到了这一点,他才会不惜以血为阵、强忍着心伤在临死前将瑟雷尔先行送回法师塔,并将法师塔的所有权转移给了对方。
因为,那是他唯一一个能在死后继续护住瑟雷尔的方式。
可现在,他活下来了──带着依旧没有丝毫愈合迹象的、血淋淋的心伤,以及半点未曾因那一死便彻底两清的、对那孩子的疼爱、关注与在乎。
倒不是说阿德里安心底还存着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认为他们师徒间还有回到过去甚或更进一步的可能──常言道破镜难圆,经历了那一遭,就算瑟雷尔能仍用以往的态度对待他,被对方刺得伤痕累累的阿德里安也没有那份自欺欺人、能洒脱得当作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的本事──但不论怨怼与否,瑟雷尔毕竟都是他如珠似宝地捧在手掌心上呵护长大的孩子,就算无意与对方相认,心中却仍难免挂怀。
毕竟……那对他而言不过转瞬即逝的光景,在这世间却足有四百年之久。
对一个半神来说,四百年只是无尽人生中的小小片段;可对一位传奇来说,却意味着能留存在这世间的年岁已流失了大半,更别说是在那之下、寿元仅只两、三百年的圣阶了……当然,以瑟雷尔二十一岁便已迈入九级的资质,成圣甚或晋入传奇都只是时间的问题;他所担心的,无非只是那孩子会否没能捱过最初的困境遭了西法的毒手,以至于年纪轻轻便……而已。
但不论心中如何担忧疑惑,躯体的年龄限制都让阿德里安不得不耐下性子暂时隐忍,直到出生两年馀后才得以小小地「不凡」了一把、早早便请艾琳让他识字读书,最终如愿在法瑞恩家族史的课堂上旁敲侧击地知晓了当年的「真相」。
大陆史记载,9873年9月13日,瑟雷尔·克兰西公爵不堪长年被其导师空间半神阿德里安·克兰西视作禁脔的生活,在新婚当晚出手弑师,并藉屠神匕的特殊效用毁尸灭迹意图掩盖,却仍被当晚留宿公爵府的传奇高手西法·恩塞德察觉了真相。西法懊悔于自己给「世侄」的新婚礼物成了害死好友的帮凶,公开发起悬赏令通缉瑟雷尔。曾经光辉耀目的新星由此成为了大陆上人人不齿的弑师者,更因其手中掌握的半神传承与西法的悬赏而落入了四面受敌的境地。无数人在利益的驱使下加入了追杀的行列;而顶了恶名背了黑锅的瑟雷尔,也因而陷入了充满鲜血、杀戮与背叛的绝望之中。
如果黑发青年真的做出了弑师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多半很难捱过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追杀……但事实却非如此。有法师塔为保命符,又有师父留下的各种药剂、卷轴、神器,瑟雷尔光躲便足以令对手束手无策了,更何况他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的人?青年用两年的沉寂换来了入圣后的强势回归,更在其后反客为主地展开了他对西法及其党羽的复仇。经过无数次的刺杀、血战与危难的磨砺和淬链,不过数十年光景,瑟雷尔便已再度缔造奇迹,以区区百岁的年龄跨越障壁、成为了大陆上近万年来最年轻的传奇。
传奇对传奇,一方是有一国为倚仗的老牌强者,一方却是掌握了半神传承的绝代天才,即使是大陆上最擅于估算的政客,也很难分辨出投资于哪一方更为划算一些……若不是瑟雷尔掌握一定势力后便开始醉心于对某些禁忌术法的研究、亦不屑和那些曾对他落井下石的大陆势力虚与委蛇,以他的交际手腕与人格魅力,就算西法一方再怎么不遗馀力的侮蔑,想必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被人当作是邪恶的化身、能止小儿夜啼的万恶之首、人人闻之色变的大陆公敌。
可因西法的阴谋而彻底污了名声的,却不仅仅是瑟雷尔一人而已。
──阿德里安·克兰西,这个曾经光辉万丈的名字,在西法公布了所谓的「真相」后便给牢牢钉上了耻辱柱,因「恋童」而彻底沦为了丑恶与肮脏的代表。
每每读到历史书中明晃晃写着的「恋童」二字、又或忆及那一夜瑟雷尔在精神术法的影响下被激出的字字句句,即使清楚这些侮蔑多半是西法策动下的结果,阿德里安都仍禁不住胸口一阵窒闷……好在他知道自己的小心脏禁不起太大的折腾,往往很快便自行控制住了情绪,这才不至于弄出读历史读到心脏病发的荒诞戏码。
尽管因今昔对照而萌生的诸般感慨,依旧在所难免──相较之下,作为阿德里安·法瑞恩的生活虽有着种种让人无可奈何的限制,却也令他深深体会到了睽违多年的、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疼惜着的滋味。
不论是弥留之际依旧惦念着他的艾琳,又或是长年于往来信件中殷殷关切、更在重逢之初便许下诺言要永远陪伴他、守护他的雷昂……曾经仅单单对那孩子柔软、敞开的心房已在不知不觉间进驻了新的身影,让他从一开始的冷眼旁观逐渐融入,最终真正接受了自己的新身分与新家人。
──回想起几个小时前「扣人心弦」的兄弟重逢,跟在兄长身边转了大半个晚上后,浴室里,正忙着脱衣服准备洗澡的金发孩童唇角微牵、露出了一个半是感慨半是温暖的笑容。
尽管以一个四岁幼童来说,他的神情间多少带着几分超龄的成熟,可衬着精致的眉眼鼻梁和粉嫩圆润的面颊,那小模样仍是足以让瞧着的人心花朵朵开的可爱……要不是浴室里只有他一人在,只怕半神阁下的人生感怀没能维持多久便要给诸如摸脑袋、捏脸颊之类的骚扰打断。
可这样难得的、仅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清静时光,却也没能维持多久──阿德里安才刚脱完衣服进到浴池里,外间便已是一道仍稍显陌生的足音伴随着略显急切的嗓音匆匆而近──
『阿妮丝,阿德里安不在房里吗?我到处都找不到他……』
『雷昂少爷,阿德里安少爷正在沐浴。』
『沐浴?但你怎么……他自己一个人吗?』
许是没想到会从理应贴身照顾弟弟的阿妮丝口中听到这么个答案,来人──雷昂的声调先是一惊,随即在想到弟弟的年纪后转为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和担忧。
『你就是这么照顾他?阿德里安今年才四岁!』
回想起育儿书上提及的、一个四岁幼儿可能在浴室里发生的种种意外,少年一句怒斥脱口,也顾不得听棕发女仆辩解、几个大步气急败坏地便往浴室的方向冲了过来——
而这一番动静听在沐浴中的阿德里安耳里,欣慰和心暖之外、心中最为强烈鲜明的情绪,仍是深切的尴尬和无奈。
作为一个真实年龄已有七百零一……不、算上那四百年就是一千零一岁的伪幼儿,阿德里安已经不想去回顾他这些年来各种不堪回首的成长(独立)抗争史了——他好不容易才忍着羞耻向贴身女仆阿妮丝跟老管家奥斯汀证明了自己已有能力一个人洗澡,却不想好日子还没能过上几天,就马上面临了似乎极有「幼儿居家照护常识」和兄长自觉的雷昂威胁……
可不打算暴露出自身不寻常之处的阿德里安,自然没有阻止对方的可能。
但听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传来,小半刻后,随着浴间的门由外而启,腰间只围了条浴巾的金发少年已然匆匆迈步而入,而在瞧见浴池里正微仰着小脸怔怔望着自己的孩童后松了口气地提步入池,将弟弟光溜溜粉嫩嫩的小身子轻轻抱入了怀中。
「哥哥?」
感觉到少年赤裸的肌肤与己相贴,肌理紧实的胸腹全无遮蔽地展现在眼前,尽管幼童的身体不可能有什么不该有的反应、阿德里安也自认对瑟雷尔以外的同性没有任何遐思绮念,此刻却仍不由得尴尬万分,只能僵着身子故作无辜地仰头看着兄长,同时微张粉唇、轻轻送出了一声软软的呼唤。
弟弟仰着小脸的模样本就十分惹人怜爱,一双金眸又因浴室里弥漫着的雾气而显得格外水润,如今再搭上那喊着「哥哥」的嫩软童音,却是让听着的雷昂一时心绪涌动难以自己,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孩童粉嫩柔软的面颊,温声道:
「好久没见了,哥哥好想你……今天跟哥哥一起洗澡好不好?」
「可是哥哥,我已经够大了,会自己洗澡了!」
「嗯,哥哥知道。可是哥哥好久没看到阿德里安,想和阿德里安多相处一点呀……而且哥哥自己洗澡擦不到背,阿德里安也是,如果我们一起洗,哥哥和阿德里安就能互相帮忙、把身体洗得干干净净了!」
「……好吧……」
自己洗澡的四岁幼儿毕竟不多见。面对如此充分的理由,阿德里安心下纵有万般无奈,仍只得微微鼓着小脸接受了兄长的提议。
他应得不甘不愿,可那小模样在雷昂眼里却是怎么瞧怎么可爱,心痒手痒下、忍不住伸指戳了戳弟弟白里透红的小脸蛋,然后低下头颅在那面颊上「啵」地便是一亲——突如其来的「袭击」令阿德里安微微木了下,小脸之上绯意更甚,却终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认命地由少年将他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起了那一身柔嫩细滑的肌肤。
——反正他的老脸早在只能躺平任调戏的婴儿时期就丢光了,除开以往对他动手动脚的是艾琳、如今换成了雷昂外,倒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若要说有什么不同,也就只有在面对这个十五岁少年时……更容易勾起他某些回忆而已。
『师父,我来帮您擦擦背、松松肩膀吧!』
回想起那个曾与他亲密无间,最后却渐行渐远、甚至落到那般地步的孩子,阿德里安只觉胸口一紧、心尖一股揪痛随之而起,忙运起精神力强迫自己压抑下过于强烈的情绪起伏,同时转移心思地轻轻挣出哥哥怀抱、转而拿过毛巾主动替对方擦起了背。
说来也好笑……艾琳病逝以来,因着他那颗脆弱的小心脏,府邸里的人几乎是有志一同地对此能不提就不提,就怕他因思念过度、情绪起伏过大而发病,却不知对自己苍老的灵魂而言,艾琳的过世固然令他感伤,却仍不足以在见惯了生死的他心底掀起太大的波澜——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幼童,对倾注了全副心力疼他、爱他的艾琳虽也亲近信赖,心中存的却更多是感念,而非寻常孩子对母亲的依恋。相较之下,更能牵动他诸般情绪的,终究还是那个被他视如珍宝、却在最后狠狠伤了他的心的孩子。
每每体认到这一点,无奈苦涩之外,阿德里安总不免会升起几分鄙弃厌恶的情绪──对仍然怀抱着那份情感的自己。
只是这一回,还没等他在自厌自责的泥沼中沉沦太久,双颊上突如其来的温暖触感与拉扯力道便已先一步拉回了伪幼童的注意。被「袭颊」的半神阁下微愣抬眸,只见原先背对着自己让他擦背的兄长不知何时已然回过了身,俊秀中已渐渐显现出几分俐落英朗的面庞正挂着一抹浅浅笑意,问:
「怎么一脸郁闷的表情?这么讨厌帮哥哥擦背?」
故作轻松而略带揶揄的口吻,笔直凝视着幼弟的蓝眸深处映着的却是深切的关怀与担忧……瞧着如此,知道是自己方才没能控制住的情绪露了端倪让对方担心了,阿德里安胸口几分暖意与感慨交杂着升起,最终却只是微微牵动唇角轻轻摇了摇头。
「没事的,哥哥。我只是手有点酸所以休息一下。」
「真的?」
「嗯,真的。」
「好吧。但如果心里有什么难过的事,或者哥哥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开心了,都要坦白告诉哥哥,好吗?哥哥虽然有好几年都没能跟你生活在一起,心底却没有一刻是不挂念着阿德里安的。你是哥哥的宝贝,只要能让你开心健康,哥哥什么都愿意做的。」
「我也一样!哥哥是我最重要的哥哥!」
尽管很难真的像个孩子一般将「最喜欢」三字挂在嘴上,可面对兄长又一次宣示般的言词,心下又如何能够无动于衷?他的灵魂虽然苍老、心境虽然疲惫,却未因此而变得麻木不仁──事实上,正因为已看过太多、经历了太多,阿德里安才更清楚这样全然出于善意的关心与温暖,是多么样难能可贵的情感。
──但凡温暖美好的事物,总是令人忍不住想要亲近拥有的……尤其对曾经深深受过伤害的人而言。
仔细想想,方才会对自己心生鄙弃,不也正意味着他对艾琳的逝去,其实远不如自己所以为的那样云淡风轻?那份失去的痛或许不如当初面对瑟雷尔的鄙弃误解时那样撕心裂肺,但却绵密缠卷如丝,不知何时变牢牢困住了他的心房,让他即便不曾痛哭流涕,却总有一种说不出了郁郁垄罩在心头难解。
直到今日。
直到这一刻。
感觉着颊上那双掌那略有些粗糙却无比温暖的触感、意识到多年来只存在于纸面上的关切已化作了眼前的怀抱,阿德里安心底原仍存着几分别扭尴尬蓦地消散,而终是顺应了心底那份难得地并非肇因于「某人」的起伏、一个张臂扑进了兄长的怀里。
──这场突如其来的兄弟共浴,最终在雷昂心满意足地帮弟弟穿好衣服并无视对方的挣扎将人抱回房间后「顺利」告了终。
看着完全没想过询问自己的意见便已准备在同一张床上安枕落户的金发少年,隐隐有种「一失足成千古恨」之感的伪幼童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粉唇却已不自觉地微微牵起了一抹轻松而略带分宠溺的弧度……
──也罢,反正这张床也够大,今天就姑且让哥哥留一晚吧!
chapter 2 生忌
时序流转,当睽违帝都三年馀的雷昂安顿妥当、失去女主人的公爵府重归秩序,夏末的最后一丝馀热散尽,萧瑟秋意于德拉夏尔悄然弥漫,某个在历史上留下了重重一笔、却同样令人讳莫如深的日子,亦如过去的四百零四年一般准时来了到。
九月十三日。
那是昔日位于大陆巅峰的空间半神阿德里安·克兰西阁下的忌辰。
——同时,亦是阿德里安·法瑞恩的生辰。
作为一个芯子已有千百岁、身体却禁不起太大情绪起伏、更不堪过度操劳的伪四岁幼儿,阿德里安虽是名正言顺的公爵府嫡子,却从没有大费周章地庆过生。一直到母亲去世前,他的前三个生日都是在艾琳的陪伴下度过的──每年的那一天,他都会停下所有的家教课程,和母亲一起拆礼物,吃蛋糕,然后身子挨着身子地一同靠在起居室里软软的垫子上、在温暖的壁炉前喝茶看书,就这样悠闲而舒心地消磨过一天。
对一个寻常幼儿来说太过平淡甚至无趣的方式,在一个同时得哀悼自己已逝生命的苍老灵魂而言却是正好。所以当秋意渐浓、又一个九月十三日到来之际,阿德里安虽不忍见到哥哥失望的表情,却终究还是拒绝了对方出外逛街吃大餐的提议,一如既往地在家中度过了悠闲的一日。
对此,已在这一个月间深深体会到弟弟小大人脾性的雷昂虽觉有些可惜,却也不打算勉强——毕竟是弟弟的生日,他所需要做应该是尽可能顺着弟弟的意思让对方有个愉快的一天,而不是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对方身上……尤其阿德里安自幼体弱,他虽没见过弟弟发病的样子,却是说什么都不敢冒那种险的,自也没有任何不满。
所以听到弟弟想留在家里过生日,这个在短短一个月内便刷新了公爵府上上下下对「溺爱」二字理解──如果不是顾虑到弟弟的年纪和身体,他甚至都想天天把弟弟抱在怀里拐在身边一起上学去──的少年只是小小趁火打劫了番、跟弟弟要来了七次同浴的承诺后便再无怨言,不仅亲自跑到厨房里、在甜点师父惊诧的目光中亲自给弟弟做了个蛋糕,还陪着弟弟看了大半天的大陆编年史、讲故事般地给弟弟说了许多近两三百年来大陆上耳熟能详的逸闻趣事……如此一天过去,直到又拐着弟弟一起洗了回澡,给弟弟过生日过得心满意足的雷昂才在亲了亲阿德里安粉嫩的面颊后抱着他一起回房睡了。
面对兄长上了瘾似的过剩肢体接触与几乎成了习惯的同寝,阿德里安一开始还有些尴尬别扭,如今却只剩下了听之任之的无奈。
──尽管有些不好意思承认,可待在这个他如今唯一认同的亲人身边,被金发少年呵护着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确实能让他很快稳下心绪进入梦乡……虽说幼小身躯内隐藏的强大灵魂从未有真正断绝对外界感知的一刻,但在雷昂的身边,确实比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刻都要来得放松、舒适和愉悦。
可这份同样已延续了一个多月、且逐渐令他习以为常的安适,却在今日迎来了几分异样。
笼罩夜灯薄薄橙光的寝间里、垂着墨绿色丝帐的柔软大床内,一大一小两颗灿金色的脑袋相抵而眠,大的气息平稳悠长,显然已进入了沉眠之中;一旁的小脑袋却是呼吸轻浅,而在片刻后带着几分困惑懊恼地睁开了那双与发丝同色的金色眼眸。
──睡不着。
明明今天白天消耗了不少精力,就寝前也确实有几分睡意,却不知怎么地、仅仅小睡一阵后便蓦地醒转……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感充斥于心头,让他虽几度辗转,却怎么也再没能入睡。
甚至……还越躺越脑袋清明、思绪活络。
那种感觉,就好似灵魂深处有什么预感在拨弄、撩动着心弦,令阿德里安在数度数哥哥无果之后,终不得不正视这份异常、认命地睁开眼睛放弃了睡眠。
他曾亲身触碰过世界的本源、体悟过构筑一切的法则与真理,早已过了仅单单依赖肉身感官去观察外界的阶段,自然不可能忽略这份源自于灵魂深处的异样……虽不知这份不同于危机感的躁动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既然已有所觉察,便没有置之不管的道理。所以看了看一旁仍在熟睡中的兄长后,阿德里安无声地施放了个宁神安眠的小魔法,随即轻手轻脚地跳下了床,披了件小斗篷便溜出了房间。
──彷佛是回应、又或是某种牵引,随着他离开房间,心底的躁动感愈发鲜明起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阿德里安小眉头微微皱了皱,却终究没有停步,而是暂时放空思绪,顺应这份预感凭着直觉于入夜的公爵府内一路前行,直到出了本馆、来到了那因有定期打扫维持而未曾荒芜破败,却仍透着一股凄凉幽寂之感的东翼。
看见那几乎仍维持着四百年前风貌的装潢布置,即便这并非阿德里安重生后第一回重游故地,心绪亦仍不可免地掀起了几分波澜。
『师父以后就住这里吧!东翼的装潢色调都是按照师父的喜好布置的,您一定会喜欢!』
『从今而后,这座克兰西公爵府就和法师塔一样,也是师父的家了。师父什么时候想来住都好。当然,我也会时常回法师塔去的!』
数百年前──虽然对他来说仅仅是数年前──的承诺言犹在耳,对照起之后的结局与如今的境况,却只馀下了满心的苦涩、悲哀……与对那成谶之语的讽刺。
前生,阿德里安·克兰西在此殒落,尸骨无存;今世,阿德里安·法瑞恩生于此、长于此,虽确实将这间府邸当成了家,却也因身体的因素而难有远行的机会,在旁人眼里几乎可说是给困锁于此,与其说是家、还不如说是华丽的囚笼……虽说自家知自家事,阿德里安很清楚自己身上的一切限制都只是暂时的,只待他成圣后便不复存在,可重游旧地、又是在这样特殊的日子,却仍不免因回忆而有所感触了。
望着回廊一侧的落地大窗里映着的、由本馆方向透来的点点灯火,他只觉整个人好似飘回了四百零四年前的那一天,而终是不由自主地再次迈开脚步、顺着记忆里的影像来到了位于回廊尽头的房间之中。
──相较于外边大多维持了昔日风貌的装潢,这间曾是凶案现场的房间空旷的可怕,除了落地窗旁的墨绿色绒布窗帘与固定在墙边的几个柜子外,整个房间再没有其他家具,更别说是当年多半给他的血浸透了的沙发和地毯了……回想起那一日撕裂心肺的痛,与察觉「友人」阴谋后悍然自毁身躯的决绝,孩童一双金眸几乎为某种死寂的空洞所笼罩,失去的血色的双唇微微发颤,即便只是那样静静伫立着,亦好似陷入了名为绝望的无明深渊之中,任由过去的记忆一点一点地侵蚀着身心、吞噬着那不久前才由兄长身上汲取到的温暖与欢悦……
直到一阵熟悉的空间波动,蓦然触动了他的感知。
察觉到直逼自己所在之处而来异动,瞬间警醒的孩童金眸一凝,却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便已是一道漆黑的裂隙展开。下一刻,一道幽沉得彷佛要融于夜色、周身都散发着某种血腥气与威压的身影已然从中迈步而出、就此映入了幼童微微缩紧的金眸之中。
——感觉到来人熟悉的灵魂波动的那一刻,阿德里安彻底僵了。
那是一道漆黑如墨、好似要吞噬尽一切光明的身影。一头曳地的长发直顺如瀑;一双深邃的眼瞳沉若深潭,再衬上隐隐勾勒出挺拔身形的素色黑袍,来人周身唯一称得上「色彩」的,也就只有那张刀削斧凿般俊美至极却略显苍白的面庞,以及其上仅带着些微血色的双唇了。
——那是他曾无比熟悉眷恋,如今却陌生到让他几乎难以凭藉外观辨认出来的身影。
不仅是面相上因岁月蚀刻而增添的成熟气息而已……在那无数帧于他脑海中不住回放的记忆里,除却最后的那一夜,对方的模样总是朝气蓬勃而神采飞扬的。可此时、此刻,即便眼前男人轮廓眉眼间处处可见得昔日青年的影子,斜飞如刃的眉却已深深蹙起,黑眸间郁色笼罩,一双仅带着淡淡血色的唇紧抿,就好似正陷于某种极深的痛苦中一般,令瞧着的阿德里安心口一紧,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忆起了重生前曾在那玄奥而奇异的境界中见着的、生生将他由通往「王座」的道路上扯回的一幕。
『师父……』
眼前的人腰挺背直、身姿昂藏、威势凛然,单从外表根本瞧不出一丝绝望颓唐,可阿德里安却有种眼前的一切只是表象、实则那孩子心里正如他在那条长河中所「见」的一般、不住泣血哀哭的感觉……一想到自己即使到死都捧在手掌心上极尽呵护的瑟雷尔难受至斯,即便心底仍难免交杂,早已刻入骨里成了本能的疼惜不舍却仍瞬间高涨,让他一瞬甚至忘了四百年的阻隔与彼此身份的转变、一个踏步上前就想好好安慰那个始终给他放在心尖上的孩子儿——
可这一踏足换来的,却不是感动人心的重逢,而是一股乍然直袭向灵魂的庞大威压,以及瞬间笼罩、束缚住孩童幼小身躯的结界。明显的戒备与敌意让原先沉浸在往日角色中的阿德里安一时如坠冰窟;阵阵苦涩与疼痛,亦在清醒过来的同时随之沁入了心底。
——明明都已决意挥别过往、明明都已打定主意默默守护绝不相认,却不想仅仅这一次意料外的重逢,便将他的决心毁了个彻底……即使已伤过、痛过,甚至付出生命以尸骨无存作为了错误的代价,那样的疼痛与教训,也依旧敌不过那早已刻入了骨里成了本能的情思与习惯。
幸好瑟雷尔的敌意,惊醒了他。
「幸好」。
一切只在转瞬之间。
下一刻,阿德里安已然压抑下自身灵魂对于外来压力的抵挡,同时放松了对自身情绪的控制,任由心口那鲜明一如昨日、甚至因见着了另一个当事人而更形强烈的痛楚肆意侵袭、蔓延……呼吸乍然变得无比急促、心跳亦随之脱了序地加剧失速。往日一有迹象便给他控制住的剧烈胸痛伴随着源于情绪起伏的窒息感袭卷而至,令孩童额际斗大的汗珠泛起、一张精致的小脸瞬间变得惨白,却是无需作戏便已一副给家中的「不速之客」与那骇人威压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甚至身子一晃、眼前一花,转眼便要因心疾发作而厥倒过去——
——可却在那副小身板落地之前,被一双紧实有力却稍显寒凉的臂膀接拥入了怀。
「小孩……?」
伴随着一股带着明显安抚意味的精神波动,带着淡淡疑意的沉醇嗓音于耳畔响起。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令阿德里安在顺势控制住自身反应的同时不可免地忆起了无数个曾经,却在嗅到那与记忆中的清新迥异的冰冷气息与淡淡血腥味、感觉到那相对于自身太过宽广有力的身躯与臂膀后,恍然意识到那对他而言不过弹指倏忽的四百年光景……对眼前的「孩子」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四百年的自责、四百年的痛悔、四百年的哀恸……与四百年的仇恨。
——他的死……彻底扭转了瑟雷尔的生命轨迹,让昔日光彩夺目、壮志骄阳的青年成为了眼前较之罂粟更为慑人心魂,却也彷佛被世间一切光明、欢欣与美善所弃绝的男人。
意识到这一点,心口再次泛起的疼痛与不舍令孩童一瞬间又有了几分将一切向眼前人全盘托出的冲动,却又在思及四百年前的那一夜、瑟雷尔曾经的字字句句,和自己心中仍未消磨殆尽的污秽情思后,放弃了那无比可笑的念头。
经历了无数沧桑的灵魂心思千回百转,放在那幼小身躯上却只是一阵看似无措不安的沉默……以为是自己的出现与方才本能释放的威压骇住了怀中的幼童,黑发男子——瑟雷尔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就此撒手不管,而是强迫自己缓和了面部的表情与周身的气息,然后双唇轻启、淡淡开口:
「抱歉,吓到你了……你是这家的孩子?」
阿德里安喉头发紧,没有出声地微微点了点头。
以为他是给吓得说不出话来,对自己在大陆上的「凶名」多少有所知悉的瑟雷尔黑眸微沉,如玉石般完美却全无一丝温度的指轻轻抚上孩童面颊便想施法消除对方记忆,却在指尖滑过孩童眼角、目光亦随之对上那双金眸后,乍然收束了本已动用的精神力。
因为那双眼。
那双……没有丝毫怯懦闪躲,仅是无比专注地单单凝视着自己的眼。
看着灿金色的瞳仁里倒映着的、自身与「光明」二字绝缘的身影,以及孩童那张无邪而天真的精致面庞,瑟雷尔一时只觉指下软嫩的肌肤螫人地烫手,偏又莫名地不怎么舍不得移开,不由微微苦笑了下,强迫自己进一步柔和了声调,半是安抚半是说明道:
「别怕,我……叔叔不会伤害你的。叔叔以前在这里住过,这个地方对叔叔有很深的意义,所以往年这个时候都会私下回来看看。」
「……但我之前……都没看过你。」
知道对方的「往年这个时候」和「私下回来看看」所潜藏的意涵,阿德里安心神一颤、胸口一阵熟悉的揪疼密密漫开,脱口的却不知怎地成了与安慰迥异的质问──甚至是潜藏着几分嗔怪意味的──好在他眼下正给困在一个四岁幼童的壳子里,即使下意识地泄漏出了几分心底积存的怨气,用那软糯悦耳的嗓音道来,亦只是旁人耳里孩童带着几分天真和娇憨的困惑而已,并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便连平时疑心病甚重的瑟雷尔也不例外。
本来以他脱胎自无数背叛与连番血战的经验和警觉性,是断无可能如此轻易便对人松了戒心的。只是看着怀里气息纯净、眉眼精致的金发幼童,瑟雷尔心底不仅升不起丝毫防备,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近之感,这才让他先是在对方跌倒前一把将人抱了住、又在听到那软嫩童音的疑问后莫名地一阵心软,下意识地开口解释道:
「叔叔之前身体不舒服,闭关休养了一阵子……」
「现在呢?没事了吗?」
「嗯……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见那张小脸只因自己的一句话便染满了担忧,映满自己身影的金眸亦带着浓浓焦切,瑟雷尔只觉胸口一瞬间涨得满满的,神情间残存的几分冷意至此冰消雪融,取而代之的,却是已在那张俊美面容之上消失数百年之久的淡淡柔和……他有些亲腻地揉了揉怀中幼童细软丝滑的金发,又捏了捏那张软嫩的小脸蛋,而在瞧见幼童因他的举动先是怔愣、随即有些错愕地睁大了的双眼后,再难自禁地闷声低笑了笑。
「叔叔上一次来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我猜猜看,你今年四岁?」
「……嗯。」
强自压抑下给男人释然而温柔的笑容引得有些脱序的心跳,阿德里安低低应了声,双颊却已因给徒弟当成孩子看待的怪异倒错感与懊恼而不自觉地微微鼓了起。
瑟雷尔虽不晓得他的心理活动,却仍给孩童鼓着小脸的可爱模样勾得一阵手痒,忍不住以掌又蹭了那柔软嫩滑的面颊几下,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启唇又问:
「可以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吗?」
「……阿德里安。」
知道刻意隐瞒只会引来瑟雷尔无谓的猜疑,尽管心底苦涩愈甚,披着幼童壳子的长者却仍是粉唇微张,低低道出了那个贯穿了他两辈子的名。
听得那无比熟悉、却已在那件事后成了自身忌讳的名,瑟雷尔几乎是瞬间变了颜色,原已收敛的威压陡然释放、环抱着孩童的臂膀亦随之收紧,交揉着憾恨、自责、痛悔的情绪于胸口翻腾涌动,不仅呼吸蓦地转为粗重,便连眸间都带上了几分血丝──只是他已痛了太久太久,痛到即使心头血流如注,面上仍能冷凝如常。所以这样的失控也仅在转瞬之间,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已强迫自己压抑下了外露的情绪表现,随即在察觉怀里孩童因疼痛而苍白了的小脸后半是懊恼半是不舍地放了个恢复术与探测术,同时有些歉然地道:
「抱歉,弄疼你了……因为你的名字跟叔叔一个很重要的长辈一样,叔叔一时情绪失控,这才……你有一个很好的名字,一定要好好珍惜它,知道吗?」
阿德里安隐下心底泛起的自嘲与交杂无声地点了点头,一时也说不清听到那「重要」二字时,心里究竟是讽刺来得多、又或是欣慰来得多。
只是这样纠结的情绪,自是没可能让身旁的徒弟察觉出半点端倪的──事实上,因为随手放出的探测术反馈回来的意外结果,后者现在也没有馀力去注意那些。怀中与师父同名的孩童糟糕的身体状况让已对他有几分好感的瑟雷尔再次蹙紧了眉头,却因一时半刻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而仅是隔空画了道守护符文,随后叹息着怜惜地摸了摸孩童后脑。
「阿……阿德里安,答应叔叔,今晚见面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
「嗯……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对,是秘密……如果你不讨厌叔叔,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你都可以到这里来见我。不论你是想找人说说话,或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叔叔会尽可能帮你解决……」
说着,他微微一顿,黑眸中几分挣扎涌现,却终还是在某种莫名预感的驱使下双唇浅张,低声道:
「记住,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吾名瑟雷尔,瑟雷尔·克兰西,裴督之主,空间半神阿德里安·克兰西唯一的传人。」
言罢,又自抬眼看了看这间令他刻骨铭心的屋宇后,瑟雷尔已然松开了怀抱着孩童幼小身躯的臂膀蓦然后撤,后方一道漆黑的空间裂隙随之开启;下一刻,伴随着一声沉沉的「再会」脱口,他已然一脚踏进了空间裂隙之中,就此离开了这个对他来说太过痛苦却也同样无法忘怀割舍的地方。
只留下了……因对方所言而心绪万般交杂,却不能也无人可倾诉的金发「孩童」。
望着一点一点消失在虚空中的空间裂隙,忆起上一回同样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的生离死别,阿德里安眼眶微湿,却终究还是逼自己忍了下,而在眷恋地轻嗅了嗅衣上残留的冰冷气息后暂别过去回头迈足,循着来路悄声回到了自己位在本馆的房间。
──偌大的寝间里、宽敞的四柱大床上,鸠占鹊巢的金发少年依旧睡得安稳,臂弯间也依旧留着小小的空缺,彷佛正等待着心爱弟弟的回归一般……瞧着如此,尽管周身仍充满了瑟雷尔冰冷却醉人的气息,阿德里安却还是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褪下斗篷收起后小心翼翼地爬回了床上,将自己娇小的身躯重新「塞」回了哥哥的臂弯之中。
夜,深深。
法兰联合王国东南 失落之城裴督
罪恶之城、迷失之所、神明离弃之地、悖逆者的天堂。
尽管拥有许许多多不同的别称,但自从距今约三百年前、已成为传奇强者的弑师者瑟雷尔·克兰西以血腥手段收服了城中所有势力在此驻足后,这座城市对外就只馀下了一个名字──失落之城,裴督。
在大陆上绝大多数的人眼里,裴督就如同「瑟雷尔·克兰西」一样,是一个不能提及的禁忌,一个万恶聚集、藏污纳垢的地方──不论是穷凶恶极的罪犯、又或给生活逼到穷途末路的人,只要取得裴督之主的认可,就可以在此定居,得到这位传奇强者的庇护。
也因此,即便「裴督」一词在古努泰尔大陆语中代表着迷失,但对许多游走在灰色地带甚至是在黑暗中苦苦挣扎的人而言,这个词却代表着绝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
──只有得以进入裴督核心的人才知道:这座城市存在的意义并非人们所以为的希望,而是打着收容、庇护名义的审判。
这点,从那座位于裴督主城中心、由白晶岩所构成的高塔之名便可窥见一斑。
高塔名为「裁决」,外形如利剑般高耸着直指天际,乃是整个裴督的权力中枢所在。下层是执政官们日常办公之所,中层毗邻着空中广场的裁决大殿则是裴督之主听取前者汇报并下达政令的地方。一般人常常将这座收容了无数罪犯的城市与「无序」、「混乱」、「危险」等词相联结;可事实上,如果将大陆上的几个都市进行评比,裴督的治安就算不是第一,也必然位在三甲之列。
事实上,只要能牢牢遵守裴督的十二条戒律,在这个城市生活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自在舒适的。
因为传奇高手的震慑力,也因为能够在这里居住的人,多半已经历过彻底的绝望──当然,同样功不可没的,还有五大执政官的出色的管理手段。
其中,又以负责入城资格审核的科立耶·库勒最为人所知。
这位擅长审讯与情报分析的执政官出身梵顿,本来是梵顿情报机构驻塞姆尔帝国的统筹官,却因政治斗争而遭泄漏身分,更因所处地位而沦入了同时被祖国与敌国追杀的困境。若不是前任执政官因找寻继任者而主动伸出了援手,只怕科立耶甚至没能逃出塞姆尔帝国,一条命就要交代在那里了。
而事实也证明了那次救援绝对值回票价。
「吾主,除上述名单外,尚有两名弑师者请求庇护。」
向晚时分,结束了日常的公务,科立耶一如既往地来到了裁决大殿,向先前闭关了好一阵子的裴督之主报告了近期的庇护名单与无权决断的庇护申请:
「安雷·默多,法兰剑圣鲁希尔三弟子,因不满导师将女儿嫁给大弟子维特而在婚宴当夜出手弑师;兰德·特拉法,杀手,在一次任务中偶然得知其师便是当年灭其满门的凶手,于对峙中错手刺死导师。」
「……安雷·默多留下;兰德·特拉法驱逐。」
「是。」
没有质疑主人对两名弑师者的决断,科立耶垂首记下了裴督之主的判决,随即横臂胸前一个躬身,就此离开了宽敞大气、却也因而稍嫌空荡的裁决大殿。
听着皮靴踏在纹石地板上的扣扣声渐行渐远,大殿上、形同王座的城主宝座内,瑟雷尔撑着扶手单臂支住下颚,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俊美无俦的面庞带着几分石雕般的冰冷,唯有一双正浏览着公文的墨眸中闪烁着几许难测的光华。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做出这样的判决了。
许多年前──尤其是他才刚确立裴督的秩序、订下种种法度的那一段时间──这样的判决曾不只一次惹来手下执政官们的质疑和争论。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当昔日志同道合的同伴一个个老去亡故,他的地位渐渐变得高不可攀,那些质疑与争论便也逐渐远去,只馀下了一言而决的绝对,与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他无意将这张椅子当成王座;但或许是那些背叛留下的阴影、又或许是命运与他手中罪恶所导致的必然,不知何时起,即使他从不曾称孤道寡,这世间也再没有能真正走入他心里的人了。
即便作为公认的裴督之主,可在瑟雷尔心里,这个他一手打造的城市与其说是家,还不如说是一个昭显他意志与理念的工具。
就好像刚才那个在许多人眼里必然难以理解的决定──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大陆历纪年以来最出名的弑师者最痛恨的,却也正是那些犯下与他相同罪行的人。
所以他收留了一般人眼里罪无可恕的安雷·默多,为了诱使更多飞蛾扑火,为了让那些根本不配活在世间的渣滓主动来到裴督、获得他们应得的惩罚……至于兰德·特拉法之流,他没有资格、也不打算干涉的,就看命运会将对方带往什么样的方向吧。
这,才是裴督作为「最后一线活路」的真相──一朵芬芳却对某些人而言绝对致命的食人花;一张看似安全、却是为了捕食而存在的大网。
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论再怎么弥补,都无法赎尽他所犯下的罪孽。
回想起那四百馀年来未敢或忘的一幕,墨眸中一抹痛意闪过,身形亦因而有了片刻的僵滞……直到小片刻后,那股熟悉的揪心与痛悔稍缓,他才从公文底部抽出了一份封皮没有任何印记的文件,若有所思地翻看了起来。
──那是一份情报。
一份来自梵顿的、关于阿德里安·法瑞恩的情报。
『阿德里安·法瑞恩,安卢伯爵,梵顿之壁阿尔法德·法瑞恩公爵与艾琳·柯林斯女侯爵之子,法瑞恩公爵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生于大陆历10273年9月13日,母亲早亡,且因天生体弱、资质极差而不受其父喜爱。传言法瑞恩公爵有意改立资质不凡的庶子雷昂为继承人,只是因遭到柯林斯家的阻挠而暂时搁置……目前雷昂·法瑞恩已被召回帝都法瑞恩公爵府,会否发展出嫡庶之争,仍需进一步观察。』
毕竟只是一个刚满四岁的孩子,关于阿德里安·法瑞恩的资料只有这寥寥数语,馀下的几页则是对于梵顿之壁法瑞恩公爵的介绍,以及法瑞恩家在梵顿政坛的现况……瑟雷尔虽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却还是将后面的内容大略翻了翻,确认没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事情后才把目光重新放回了第一页那短短的几行字上。
──只单看这些描述,又有谁能想像得到这个出生便背负了种种限制的公爵嫡子,会是那么样一个精致可爱、气质纯净,且眉眼间看不出分毫怯懦的男孩?
若不是因那天的偶遇让他对这个与师父有着相同名字的孩童上了心,那个占据了他府邸的法瑞恩家甚至入不了他的眼──这个新兴家族所倚仗的无非是一位如今已逼近「年限」的剑圣,甚至连察觉空间异动的能力都没有,也就不能怪他每逢师父忌日便如入无人之境地前往悼念了──自然也激不起他探究的兴致。
直到他在睽违四年的造访中遇见了那个孩子。
那个……于师父四百年忌辰当日出生于昔日的克兰西公爵府,且和师父有着相同名字的孩子。
得知这种种巧合时,瑟雷尔不是没起过这会否是师父转世的荒唐念头。只是努泰尔大陆上并无转世轮回之说,他在这几百年间的种种尝试也早就证明了师父的灵魂已不在这个世间,自然很快就放下了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
可他心底对那个孩子──对阿德里安的关注与好奇,却没有因此而削减分毫。
因为那彷若命运指引般的种种巧合,也因为那双让他留下了极深印象的眼。
──那双……映满了自己身影,毫无杂质地流漏着关切的眼。
瑟雷尔已不记得上一回被人那样单纯的注视着、关切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即使清楚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也清楚自己早已没有了幸福的资格,可接触到那样的纯净、那样温暖之时,却仍不可免地渴望着亲近,渴望着拥有。
回想起来,他这一生,似乎一直都在同样的事情上打转。
四岁那年,他第一次喊出「师父」、第一次获得了他渴望多年的亲情,却在享受了十多年无条件的呵护宠溺后、仅仅因一个眼神便起了疑心隔阂,更因自以为是的疏远而让敌人有了趁隙而入的机会……
可即便被他的言语伤透了心、即便付出了性命作为代价,师父临死前唯一在乎的,仍然是他的安危。
如果不是师父事先将他送走、更将法师塔的所有权转移给了他,他绝对没有可能安然无恙地活到今日──回想起他曾经有过的猜疑和防备,每每思及这点,瑟雷尔便越发感到痛不欲生。
──真正肮脏的,是谁?
除了眼神、除了内心的煎熬,竭力隐藏情思的师父甚至没有过任何一丝超越师徒分际的举动,但他却那样的愚蠢而可悲,自以为是的猜忌揣测对方,最终失去了一切,更让师父连死后都不能保有原先清白的名声……他痛恨自己的愚蠢、痛恨自己的无计可施,痛恨自己只能透过惩罚其他人来试图弥补,却直到今日都没有能够真正替师父复仇。
所以即便在那孩子眼中看到了曾以为已永远离他而去的一线曙光,他也没有去碰触、去追寻的资格。
意识到这一点,伴随着胸口一股让人不快的滞闷感、瑟雷尔俊美冷凝的面上一抹细不可察的涩意闪过,瞧不出一丝瑕疵的指尖滑过纸面便想将掌中的情报毁去不再关注,却又在瞧见「母亲早亡」、「天生体弱」、「不受其父喜爱」等语后,鬼使神差地停下了动作。
然后他忆起了。
他忆起了将那个孩子搂在怀里时温暖而柔软的触感,也忆起了那张精致的小脸在他情绪失控时陡然浮现的惨白。
不同于师父即便在临死前都能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庇护住自己的强大,那个孩子脆弱得根本经不起一丝摧折,更别说是贵族世家里的争权夺利了──那颗脆弱的小心脏根本禁受不起任何过于耗神耗力的举动。如果不是出生在法瑞恩家,那个孩子甚至没有可能顺利活下来……而单是想到这一点、想到那双倒映着自己身影的金眸可能会变成生气全无的冰冷黯淡,瑟雷尔胸口的滞涩郁闷,便只有越发加深。
──他又如何能置之不理呢?
就算不考虑那孩子给予他的温暖、不考虑那孩子轻易便能牵动他心绪的能耐,单单是那孩子的名与出生时的种种巧合,便已注定瑟雷尔不可能撒手不管、不可能将对方当成「其他人」看待了。
早从他们见面的那一刻起,阿德里安·法瑞恩,便已注定是「不同」了的。
思及此,裴督之主黑眸中几分自嘲闪过,下一刻,伴随着熟悉的空间波动,原先端坐于大殿之上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只馀下了几分悬而未决的公文,孤零零地停留在失去了主人的王座之上。
──而与之相对的,是位于无尽虚空中的法师塔内陡然闪现的,那漆黑如墨、彷佛要蚀尽一切光明的身影。
走过那数百年如一日的起居室、穿过那少数能令他净空思虑沉静心湖的长廊,最终迎来的,是记忆中那间满载着温暖、放松和愉悦的宽敞卧房……也是时至今日,唯一能让他完全放松的处所。
他的避风港。
他的……家。
看着屋中那依旧维持着主人生前习惯的布置,瑟雷尔心头熟悉的疼痛泛起,却又伴随着某种诡异的轻松感,让他几乎是全无形象地几个大步上前、一头栽进了在魔法的作用下仍留存着昔日主人气息的柔软大床里。
「师父……」
将头埋在松软的羽绒枕中、捞过轻软的绒毯包覆住自身,裴督之主如同上瘾般不住汲取着身周象征着「安稳」和「倚靠」的气息,俊美面容之上早已无了任何一丝惯常的冷凝严峻,取而代之的,却是仿如稚童般的孺慕和依恋。他喃喃唤着那个独一无二的称呼,想像着自己仍是四百馀年前那个依偎在师父怀中安睡的孩子,可一双看似安详地紧闭着的眼眸,却已自眼角无声地淌下了两道泪迹。
因为……不论所营造出的幻境再怎么真实,内心深处,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美好、这些温暖,都不过是被他从记忆中强留下来的馀温。他曾经感受过的幸福,早在他对师父起了疑心和防备的那一刻便给送入了坟墓,即便清楚师父临死前仍爱护、看顾他如昔,也再也没可能挽回。
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年复一年地寻求力量以求复仇,然后在思念满溢的时候回到这里自欺欺人而已。
可就算是自欺欺人,单是那留存的气息,便已足够让他有再次前进的力量。
每每意识到这一点,瑟雷尔心底总不免要升起浓浓的自嘲──当年他会在察觉师父的心思后刻意疏远,其实不也是认定师父绝不会因此便减少对自己的关怀重视?说穿了,也不过是仗着师父无条件的关爱恣意挥霍罢了,却偏还自以为是地鄙夷、排斥着对方眸底极力压抑的情思……但回想起来,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这样单方面无条件的宠爱容忍?如果不是师父收留他,他甚至没可能活下来,更别提当年的那些「成就」了。但他被师父宠了太久,宠到忘乎所以,竟将一切当成了理所当然,以至于仅仅是那一眼无意泄漏的情思,便让恃宠生骄的他起了抗拒埋怨的心思,最终一步步铸成了大错。
人类总是这样的愚蠢,总是要到失去了一切,才懂得珍惜。
如果能够,他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回师父的生命、换回他曾经拥有的温暖与亲情……曾经的抗拒排斥如今看来是那么样的可笑。就算跨越了师徒分际又如何?就算回应师父的感情又如何?师父本就是他唯一的家人,关系的转变或许让人别扭,可比起失去师父,却也并非完全不可接受的事……只是那时意气风发、恣意妄为的他又何曾能够想到这些、衡量这些?待到知晓轻重,一切却已无可挽回。
──四百年来,除了那些只得逃命无暇他顾的日子外,他没有一天是不想着扭转一切、复活师父的。只是即便夺取了无数秘法、研究了种种禁术,也不过是让他获得了更多技能和手段而已,真正的目标却始终遥不可及……四年前那一次失败更是让他几乎绝望。如果不是心里仍惦记着复仇、惦记着有朝一日要替师父正名,他甚至起了就此放弃生命的念头。
即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条师父拚死也要保下的性命,他同样没有挥霍浪费的资格。
任由虚假的气息环绕着自身,他就这样闭着眼、流着泪,一面追忆着早已无从挽回的幸福、一面放任熟悉的懊悔自责侵蚀着胸臆……正如这四百年来他已做过无数次的那般。
──直到一抹银白色的身影蓦然于卧房中闪现,像是理所当然一般地径直往埋首枕被间的瑟雷尔身侧躺卧了下。
而向来不喜人近身的裴督之主却没有一丝抗拒。
他只是睁开了那双仍残留着水光的墨眸,打量般地静静凝视着身旁与己只有不到半个手臂距离的来人。
那是一个外表约在二十多岁上下、有着一头银发和一双罕见银眸的男人。
相较于裴督之主姿容昳丽张扬的俊美,男人的容貌是更为内敛的英挺俊朗,神情间带着几分春风般的柔和,却唯有那看似温煦的银眸深处,潜藏一抹与裴督之主全无二致的冰冷阴暗。
──因为两个气质迥异的躯壳里居住着的,是同一个灵魂。
男人「名为」伊莱·温斯特,是瑟雷尔在某个禁忌研究里得出的成果。原理来自于某个疯狂炼金术师为了同时进行多个实验而想出的「意识分割」之术。只是炼金术师意识分割操控的是炼金魔偶;而他所操纵的,却是一个外观和生理构造都与人类毫无差别的躯壳,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这个「人」本是他为了复活师父、容纳师父的灵魂所造,所以才会选择了银发银眸,只在面容上有不同……只是这个躯壳虽然达到了与真人无异的完美,他却始终没能成功唤回师父的灵魂,这才在失望下转而利用意识分割之术将这个躯壳变成了自己的分身,成为他隐藏身分于大陆上行走的「工具」。
而现在,这个躯壳有了除了散心之外的、更重要的用途──为了实现他不久前才下定的决心。
「虽然让『你』当保姆有些大材小用……不过以现在的状况,也只有『你』适合待在那孩子身边了。」
毕竟,以他的身分,不论是亲身守在那孩子身边、又或动用裴督的力量,都只会惹来不该有的注意、造成那孩子的危险而已。相较之下,只是一个普通剑圣的「伊莱·温斯特」进到法瑞恩家自然合适得多。虽然这具身躯的实力有限,但在意识分割术之下,以一个灵魂同时操纵两个身体的他不论感知或思想都是共通的,就算那孩子真出了什么以「伊莱」的力量无法解决的事,本体也能透过跨空间传送出手相救,自然比贸然将那孩子托付给别人照料来得可靠许多。
尤其……回顾了下「伊莱」的记忆,倒让他发觉了一个不错的切入点。
「没想到五年前认识的那个瑟琳娜·凯特兰奇会是那孩子庶兄雷昂的生母……看来可以利用这层关系接近法瑞恩家了。」
若是那个『雷昂』谨守本分、没有伤害阿德里安的想法,他也不介意给对方一点实惠……可要是那个庶子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他也不介意替那孩子抹除潜藏的威胁。
回想起那个软嫩纯净的身影,即便只是出于守护的目的、即便清楚那个孩子不会知道「伊莱叔叔」的真实身分,他却仍是不由在反覆的推演谋划中微微缓和了容色,不由自主地冀盼起了日后实为重逢的「邂逅」。
──以及……那份他没有资格奢求,却仍忍不住惦念渴求的温暖。
chapter 3 「伊莱·温斯特」
大陆历10277年 岁末
一转眼,距离法瑞恩公爵夫人艾琳·柯林斯的丧礼,已又是数月过去了。
当时序由夏入秋、又自秋而冬,人们对死者的缅怀祭奠之情渐淡,一些始终隐隐绰绰地流传于贵族圈中的议论,便也渐渐浮上了台面。
话题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法瑞恩家的两位少爷──年方十五、如今已是五级剑士的庶子雷昂,和已隐隐有了「废人」之称、几个月前才刚满四岁的嫡子阿德里安。
庶子成材,嫡子却是个生有心疾、连大气都不能喘几个的,这种庶强嫡弱的格局放到哪个家族都意味着继承权之争的隐患,更何况法瑞恩公爵也一向比较喜爱那位庶子,而嫡子阿德里安唯一的倚仗艾琳夫人却已过世?
在旁人眼里,法瑞恩家的嫡子唯一赢过庶兄的,也就只有身上的另一半血统和名分而已。
可就连这份血统和名分上的差距,也并非绝对。
──因为当年那个和阿尔法德·法瑞恩一夕风流的女人不是来自销金窟的花魁、也不是平民出身的小野花。那个女人──瑟琳娜·凯特兰奇──出身于梵顿西南的凯特兰奇伯爵领,不仅是实实在在的伯爵千金,更是一名实力强大的武者、如今已逼近成圣门槛的九级武士。
以贵族谱系和对梵顿朝局的影响力而言,凯特兰奇或许远远比不上柯林斯;但一个实力强大的亲生母亲和隔了层关系的舅家,自然是前者看来更亲近、更值得倚靠。
一旦瑟琳娜冲破成圣壁垒,就算和法瑞恩公爵没有夫妻名分,也再不会有人将之视为雷昂出身上的短板──更别提雷昂本身似乎也继承了母亲在武道上的天分了。
事实上,尽管因顾虑着柯林斯家的颜面而未曾直言,可在整个帝都上层看来,雷昂取代嫡弟成为公爵府第一顺位继承人都已是必然的结果。
也正因着这点,不论雷昂表现得再怎么谨守本分、再怎么溺爱弟弟,也很少有人相信他是出于真心,而更多是将之当成了这个立场微妙的庶子心机重、善隐忍的证明。
只有真正熟悉雷昂的人──例如某几位被他荼毒到不行的同窗好友──才知道,此人是实实在在地爱弟成狂,不仅每时每刻都随身带着弟弟的晶石显影,讲话更是三句不离「阿德里安」,每天见面的开场白都是「我跟你说,昨天阿德里安又如何如何」,还非得要得到听者认同的表情才肯善罢甘休。如果不是阿德里安真的乖巧可爱到让人很难升起半分恶感,只怕这些日日被骚扰的人还真有迁怒到无辜当事人身上的可能。
但雷昂·外表看似正经·骨子里爱死弟弟的·法瑞恩才不会在乎损友们被荼毒洗脑的感受。他只是一如既往地认真修练认真上课,然后在下课、午休等空档不停用「我的弟弟怎么能这么可爱」来骚扰好友。如此这般,直到最后一堂课结束,他才挥别了一脸「赶快滚吧」的好友们,板着一张脸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公爵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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