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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重生之大陆公敌 作者:冷音

    正文 第4节

    重生之大陆公敌 作者:冷音

    第4节

    「……嗯。」

    而回应的,是金发少年微微颔首的一声轻应,与状似无意一个踏步闪过他臂膀的躲避……刻意避开了对方视线的金眸中几分过于强烈的苦涩与挣扎闪过,却又在颈间那条以挂了近十年的链坠安抚下,化作了某种寂寥的自嘲。

    但瑟雷尔不曾、也没有能够捕捉到这一点。

    所以他只是将少年的闪躲当成了某种青春期的别扭,唇角一勾便重新揽住对方、配合着身高还不到他肩膀的阿德里安一同离开了教室。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转眼之间,阿德里安已然重回人世十四载;而曾经居无定所「银光猎隼」伊莱·温斯特在德拉夏尔驻足至今,也已迈入了第十个年头。

    十年的时间,足以让原本不到成人膝盖高的软糯孩童成长为风华正茂的青葱少年;也足以让原先只是另眼相待的关切,一日一日酝酿成刻画入心的在乎。

    ──一如四百多年前曾经发生过的那般。

    四百多年前,空间半神阿德里安·克兰西偶然拾到了一个弃婴。他原本只打算将孩子交给合适的人家抚养,却在短暂的相处过程中为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所吸引,最终做出了彻底改变彼此命运的决定;四百多年后,曾立于大陆之颠的半神已然消亡,生活在仇恨与自责之中的裴督之主却在一次睽违四年的悼念中遇上了那双仿若救赎的金色眼瞳……然后,因为那个他曾愧对过的名、也因为心中对金眸中仅仅倒映着自己身影的专注与温暖难以言说的冀求,他没有让彼此的相遇成为一个可能淹没在记忆当中的篇章,而是选择了进驻对方的生命、用另一个身分陪伴在了对方身边。

    说好听是守护的陪伴,最开始的目的却不过是某种自欺欺人的赎罪、和心有所求的利益交换——他需要这孩子活着,需要这孩子金眸中不带任何杂质全心关切、在乎自己的专注,所以才会想尽了办法让这孩子可以平平安安的长大……但他所不曾预想到的是:日复一日的陪伴过去,当他习惯了每一日的朝夕相对、晨昏定省,习惯了起居室里彼此共度的静谧和默契,不知何时起,他也习惯了在人群中搜寻那个他由小看护到大的身影、习惯了目光一低便牢牢锁住那双异彩横流的金眸。他需要那个孩子活着,却不再是因为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而只是单单源于在乎、源于关切、源于珍视。

    毫无条件,也毫无保留地。

    正如同他曾经得到过的、这世界上最最珍贵的情感。

    看着身旁自从上了马车就只定定的望着窗外、而连半点注意都不肯施舍过来的金发少年,裴督之主眸中几分带着宠溺的无奈浮现,思绪却有些不由自主地漂回了那对他而言意味着幸福

    、却也同样意味着痛苦罪业的过往。

    ——每每这样看着阿德里安,他总不免会想:当初师父在身边守着他、看顾着他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的心境?有欣慰、有感慨、有不舍、有自豪……可更深更深的,却是刻划入骨的、那种在乎一个人胜过自己、只想给予对方最好的一切的珍视与怜爱。

    因为将对方奉若珍宝,所以即使心中的情感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变了质,也不舍得自私地去强求对方……但曾经的他,却在纵情挥霍享受的同时恣意曲解了这份不求回报的爱,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迎来了让他痛悔莫及的结局。

    而现在,因为眼前的孩子、因为这十年的陪伴,瑟雷尔终于真正理解了四百多年前,师父即使痛心怨愤、命在旦夕,却仍一心只想着安慰自己、保住自己的心境。

    所以尽管身旁人赏给他的始终只有一颗灿金色的后脑杓,他也只是无奈地勾了勾唇角,随即一个抬掌轻扳过少年下颚,属于裴督之主的目光带着连自身都不曾觉察的执拗笔直凝向了那双令人炫目的金色眼眸,脱口嗓音微沉、温声问:

    「还在生我的气?」

    「……早就习惯了。」

    阿德里安摇了摇头,语气是听不出太多起伏的淡然,却也当真没什么对方以为他会有的情绪——即使因为「温斯特剑圣」的另眼相待,旁人眼里平庸无用到极点的他从十二岁入学就隐隐成了众矢之的,阿德里安也从没想过为此迁怒瑟雷尔。

    不仅因为对方是一心为他着想、还为此兼了皇家学院的课;更因为以他对瑟雷尔的珍视关爱,只会戏谑并欣慰于对方所受到的欢迎和获得的成就。

    ——可对上那双彷佛能穿透灵魂的银眸之时,即便心中并无恼意,阿德里安却还是微微垂落眼睫、移开视线避过了那将他牢牢锁定住的目光。

    与出教室前那一个踏步从对方的搂抱下闪躲开来相似的举动,但瑟雷尔方才不曾轻易罢休,现在自然也不会肯──不晓得眼前的少年壳子里装着的其实是自家师父苍老而无奈的灵魂,他只将阿德里安的闪躲当成了胸有恚怒却口是心非的表现,心下感慨青少年就是难以捉摸,空着的手却已环过对方肩膀一个使力、将原先仍和他保持着半个人身距离的少年一把拥入了怀中。

    没想到他会突然来上这么一招,瞬间包裹住周身的气息与温暖让阿德里安有了片刻的沉醉和恍惚,甚至不由自主地微微放软了身躯、顺着男人环抱住自身的力道就想纵情依靠在对方的怀抱中——

    直到一股熟悉的波动,不屈不挠地将他原先迷乱的心绪一点一点拉回了应有的清明和理智。

    原已放松大半的身子因而一僵。心中难以言明的畏惧惶恐让他推拒挣扎着就想从对方的怀抱中逃开,不想左臂上却是蓦地一股钝痛传来,让少年不由轻轻「嘶」了声、眉间随之蹙起;而本打算加重力道牢牢锁住怀中躯体的裴督之主也因而停下了动作,若有所觉地轻抚了抚少年面颊:

    「痛?是手臂吗?」

    「……嗯。」

    「让我看看。」

    说着,也不等对方回应,瑟雷尔已自动手解开了少年外身湛蓝色的校服,循着先前的印象将里头白色衬衣左边的袖子高高卷了起——而如他所想、却也令他格外愤怒地,少年左臂白腻细滑的肌肤上,狰狞地印着几道青紫色的指痕。

    「安德鲁·兰登……」

    看着那道到伤迹,知道罪魁祸首是谁,银发剑圣英俊的面孔上虽未显出怒色,银眸深处却已是一片阴鸷——察觉这点,无意和个半大孩子计较的阿德里安心下暗叹,却还是放弃了抵抗闪躲的意图,精致的小脸微抬、将那双金眸一瞬也不瞬地迎向了自家徒弟已隐隐溢出一分戾气的目光。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伊莱。」

    他温声安抚道。口中唤着的是「伊莱」,心中切切惦念着的却是「瑟雷尔」……「他只是太过崇拜你、一心想获得你关注,所以一不小心多用了点力,我的皮肤又一向容易留印子,所以……」

    「……我是不是把你养得太善良了,阿德里安?」

    被那双在自己心底象征着纯净与美善的金眸定定盯着,瑟雷尔就是怒意再甚,也不愿意对方接触到自己的这一面……尤其看着少年眸中那种彷佛世间只剩下自己一人的专注,裴督之主原先躁动不休的灵魂便渐渐平抚了下,最终只化为一声不知该说是无奈还是疑问的感慨,与顺势将人拦腰紧锁住的情不自禁。

    而阿德里安没有抗拒。

    他只是认命地顺应了内心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渴求放松身子与对方的胸怀紧紧相贴,任由那令人迷醉的气息盈满鼻间,也任由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感在胸口恣意横流,然后庆幸自己终究还太「小」,小到即便男人勾揽住腰身的臂膀紧实烫人地令他腰间微感酥麻,却也因没够能情动而不至于泄了根底。

    当然,颈间那条链子不断释放出的波动,亦是他屡屡得以掩下情绪异常的主因——只怕瑟雷尔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当初他为了保住阿德里安小命而做出的道具,竟成了对方得以藏住情思将真实身分在他眼皮底下隐瞒那么多年的最大功臣。

    不晓得怀中人心中千回百转的思绪,见阿德里安终于不再闹别扭地乖乖靠入了自己怀里,瑟雷尔虽有些可惜于没能继续欣赏那双眼眸,却仍在对方的顺从下心思稍霁,用一个简单的治愈法术消除了少年白皙而骨肉匀亭的臂膀上那一道道刺目的指痕。

    不晓得怀中人心中千回百转的思绪,见阿德里安终于不再闹别扭地乖乖靠入了自己怀里,瑟雷尔虽有些可惜于没能继续欣赏那双眼眸,却仍在对方的顺从下心思稍霁,用一个简单的治愈法术消除了少年白皙而骨肉匀亭的臂膀上那一道道刺目的指痕。

    然后,像是想确认什么一般地、将原先停留在少年颊侧的掌转而移至那如今再无一丝瑕疵的左臂,由肩臂交接处由上而下似揉似按地一路滑下,一寸一寸抚过了少年裸露在外的柔腻肌肤。

    直至落上那轻轻撑在身侧的皓腕,与精致得犹如艺术品一般的指掌。

    ──阿德里安半瘫在对方怀里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他这身极易留印子的肌肤本就偏于敏感,如今给那只热烫而带着几分粗茧的掌恣意触碰着,就算清楚瑟雷尔只是在确认他的手臂有没有留下暗伤,仍不由给自肌肤相贴处传来的温暖与粗粝感挑起了阵阵酥麻……尤其男人掌心落下后,无巧不巧地便按在了他的手腕处、扣在了他的五指间,那种若有似无的暧昧意味更是如羽毛扫过心尖那般、一下一下挠得人心痒难耐。如果不是他正将头颅埋在对方胸前,只怕单是颊上漫开的霞色与眉眼间氤氲的情欲便要露出端倪。

    可他却还偏偏不能逃开。

    「怎么了?手还疼么?我弄痛你了?」

    察觉他的异状,不明究理的瑟雷尔有些担忧的问;本已停留在少年手臂上的掌却已不放心的重新上移,让好不容易才捱过刚才那一阵的阿德里安禁不住又是一颤,忙摇了摇头、难得急切地澄清道:

    「没事,就是……痒。所以别再……」

    「你的皮肤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敏感。」

    因少年的一个「痒」字回想起往昔抱着那个四岁孩童磨蹭亲近的回忆,瑟雷尔胸腔微震低低笑了笑,于无意间纵了火的掌却已从善如流地由对方手臂上移开,还不忘替少年放下了原给卷起的左袖……棉质衬衣柔软的触感让给徒弟的低笑引得耳根发热的阿德里安终得稍稍松下警戒,却因那只仍旧箍在腰间的臂膀与自个儿仍有些紊乱的心律而没敢挣开对方的怀抱,只得掩饰地将比先前更软了几分的躯体更深地倚入对方怀中。

    察觉怀中的重量陡然又加深了几许,瑟雷尔喉间又是一阵低笑逸出,银眸间却已再见不着一丝先前的狠戾阴鸷,而是满溢着足以让人融化身心的柔情、心满意足地承接着那名为信靠的倚赖交托。

    对此刻几乎已将整个人埋进他怀里的少年。

    ——从昔日还不到他膝盖高的小豆丁成长为如今已接近他肩头的青葱少年,阿德里安的身高在同龄人中虽不算矮,骨肉匀称的体形却仍偏于纤细……就如那细瘦的腰身,他只消一个揽臂就能锁得再无空隙,也不知是血缘遗传如此,又或是那心疾的影响?看着少年发际衣领间露出的一截纤细脖颈,和那无论如何称不上宽阔的肩背,瑟雷尔虽清楚今天才刚满十四岁的少年仍未完全长开,却仍不由升起了几分担忧。

    尽管那种轻易就能以身将人牢牢包裹住的感觉,美好得远超乎他预期。

    「阿德里安。」

    「嗯?」

    「对不起。」

    他低低叹息道,「明明说过会找出能让你得到健康的方法,可直到今天,将近十年过去了,你却依然只能过这样极尽忍耐的日子。」

    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这么多年来,深受心疾所苦的阿德里安虽因长期服药与随身佩带链坠而没再像十年前那样严重发作过,饮食作息上却仍多有限制,许多上流社会常见的交际活动──如骑马、打猎──一都只能敬而远之。再加上金眸少年驰名帝都的「天资」和阿尔法德·法瑞恩公爵的一心栽培长子雷昂的事实,自然让阿德里安这个名义上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的立场变得极为艰难。

    当然,不同于那些个上流社会人士心怀恶意的揣测,雷昂无意夺取属于弟弟的名位,也不是没考虑过带弟弟出去见见世面。只是阿德里安不喜欢也不认为自己需要这些;雷昂也不忍心让弟弟被人指指点点。而这番纵容的结果,就是身为公爵府嫡子的阿德里安·法瑞恩直到十二岁入学前都不曾正式在人前出现过,且截至今日都未曾出席过任何社交场合。在此情况下,某些喜欢议论贵族隐私的好事者便给这位公爵府嫡子取了个绰号,称他是「法瑞恩的金丝雀」──这个比喻显然也跟少年的发丝眸色和过份精致的容貌有关──看似备受宠爱,却只能仰仗饲养者的鼻息待在笼里娇养着,永远触不到那广阔无垠的天空。

    尽管那片天空,是瑟雷尔曾经暗暗发誓要给他的──不仅是以「伊莱·温斯特」的身分。

    可即便是已立于大陆巅峰的裴督之主,在十年的时间里,也仅能寻来一些强化他体质的药物,而没能找到彻底根治的方法……虽说怀里的少年从未对这样的生活表露出半点不满,可他却仍忍不住心疼,对阿德里安的身体、也对这孩子在学校面临的诋毁与诘难。

    而瑟雷尔这份充斥着自责与懊恼的抑郁,对徒弟无比熟悉的阿德里安又岂有错过的道理?

    后者虽给徒弟先前无心的撩拨举动引得心慌难抑,可一来如今已平抚大半、二来他一向在乎瑟雷尔远胜一切,自然不会放任对方继续难过下去。当下双臂一个使力将原先瘫在男人怀中的上身支起,过分精致的小脸微抬,将目光再次对向了男人看似平静却潜流暗涌的银眸。

    「对我来说,能够像这样活着、陪伴着你,就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没有唤出「伊莱」,是因为他这番话并不是对眼前驰名德拉夏尔的剑圣壳子说的,而是对里头那个伤痕累累的灵魂……这一刻,阿德里安甚至没有刻意改变自己的语气,而是就那样原原本本的,将内心的情感连同想法一并表达了出来。

    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也带着深刻入骨的在乎。

    看着那双专注而坚毅的金眸、听着那彷佛蕴含着莫名力量的言词,尽管眼前精致的小脸上头仍存着几分未褪的稚气、脱口的嗓音亦是仍未变声的清亮,可这一刻,瑟雷尔却莫名有种时光倒流之感,就好像他们现下所处的并不是一辆正朝公爵府驰行而去的马车,而是法师塔内那个被晶石灯映照得无比温暖的起居室;而他也还未铸下大错,还陪伴在师父身边,享受着师父对他的纵容、疼宠与关爱……那种强烈的既视感让瑟雷尔看着少年的目光因而有了瞬间的恍惚,可随即因下方马车辗过石砾的震颤陡然惊醒,而在深深看了眼眼前那张自己由小看到大的容貌后叹息着吻了吻少年发顶。

    「谢谢你……阿德里安。」

    男人脱口的嗓音微哑,双臂却已是一个使劲、将身前的少年重新箍入怀中……因为心底的撼动,也因为眼底已然薄薄泛起的泪光。

    知道他不愿自己看到这一面,也多半没察觉到自己的身分,阿德里安一时也说不清心底到底是放松得多还是失落得多,但却仍是顺从着对方的动作,再一次靠入了紧实而宽阔的胸膛里。

    ──即使仍执拗地抗拒着相认、挣扎着不愿再重蹈覆辙,可他对这孩子超乎一切的珍视、关爱和在乎,也依旧不曾有所改变。

    若真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也就只有因身分立场调换所改变的相处模式,与随之转换的应对态度了──就如同此刻那双强势地将他紧紧拥住的臂膀,和对方试图为自己撑起什么、却半点不愿自己看到他脆弱一面的坚持。

    尽管在阿德里安看来,徒弟只是换了个方式撒娇而已,却也不得不承认面对这样的瑟雷尔,除了有种重新认识对方的感觉以外,亦让他本就未能了断的情思越发泥足深陷。

    可就算清楚离开两清才是最能远离诱惑的方式,面对这样痛苦、这样执拗、这样寻求着浮木的瑟雷尔,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撒手……感觉着紧扣着腰间的力道,与萦绕于周身的气息与温暖,阿德里安无声地笑了笑,掩在对方胸膛前的眸间几分自嘲闪过,却终究还是轻轻阖了上,任由彼此间围绕着的这份宁和静谧就此延续下去……

    ──尽管离校前有了一段短暂的恼人插曲,但阿德里安作为阿德里安·法瑞恩所度过的第十四个生日,却仍可称得上是完满的。

    首先,作为父亲阿尔法德仍在南疆领兵并未到场──鉴于五年前那次阿德里安生日正巧碰上他回帝都述职时的惨况,两个儿子对他的缺席无疑都是喜闻乐见的──其次,目前任职于帝国警备司的雷昂今天轮休,所以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展现了他的副职业──阿德里安专属甜品师──的功力做了弟弟喜欢的红茶戚风和红酒苹果;最后,一如既往四处冒险的瑟琳娜成功逃出了某个危机四伏的地下遗迹如期赶到了帝都──还不忘带上了个据说有助于拓展脑域的「纪念品」回来──让阿德里安得以在亲人的环绕下愉快地度过了这个对他意义非凡的日子。

    ──尽管这份和乐圆满之下,其实也暗暗潜藏着某些火光四射的交锋。

    原因之一,是八年前成功晋级为剑圣的瑟琳娜向「伊莱」表白被拒;原因之二,则是称得上温斯特剑圣半个弟子的雷昂在师恩跟弟弟所有权之间的争战煎熬。

    瑟琳娜对伊莱有好感的事,阿德里安早在十年前彼此初见时就已有所觉察。只是他连徒弟和另一个女人的婚礼都经历过,虽然难以真正做到心如止水,却也只是胸口有些滞闷而已,倒还不至于太过伤神。

    ──当然,这或许也跟他早就知道瑟雷尔不可能接受对方有关。

    瑟琳娜是个自信而豁达的人,对伊莱虽然欣赏倾慕,却还不到难以自拔的程度。所以尽管表白被拒,她也顶多就是在遇到伊莱的时候偶尔顶他两句,倒不至于让场面显得太过尴尬……但雷昂的挣扎纠结可就不只是这么一回事了。

    在瑟雷尔的指导和阿德里安的暗中协助下,天赋本就不错的他年仅二十五岁就已达到八级巅峰,要想晋级圣阶,在许多人眼里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而雷昂很清楚这份成就应该归功于谁──至少是明面上──所以对伊莱除原有的崇拜外,亦更添了几分对于亲近长辈的敬重……可随着时间流逝,当他察觉自己陪伴弟弟的时间因为「老师」布置的练习而大大减少,那个始作俑者却取代了他的位置天天守着阿德里安后,那份心境便复杂得难以表述了。

    当年瑟雷尔用来解释他对阿德里安超乎寻常亲近的理由,是后者跟他「死去的妹妹」很像。所以雷昂即便能够理解,却仍是隐隐有种卖弟求荣的感觉……而且对一个满心都是弟弟的人而言,看到自己可爱的弟弟和另一个人那么亲近、就连仅仅共处一室都会以目光下意识的追寻对方,又如何让他不心生危机?如果不是师恩如山,伊莱也确实帮助了阿德里安许多,只怕雷昂早就独断地阻止两人往来了。

    只是他虽无法断绝两人的接触,可在大家都在场的时候时不时施个绊子还是可以的。所以尽管阿德里安这个仅属于自家人的生日聚会大致上可称之为和乐融融,但像「阿德里安该喝谁倒的饮料」、「阿德里安该吃谁插的水果」之类的小小插曲,却仍不在少数。

    好在阿德里安虽身处炮火中心,却谁都不忍心为难他,便也无需面对某些尴尬的抉择问题。如此这般,直到时近午夜,身体禁不起过度消耗的他才被雷昂催赶着回房上了床。

    雷昂等了一整个晚上才得到这么段得以跟弟弟独处的时光,本是想趁机和弟弟来个追忆往昔的同床共枕的。但阿德里安夜里另有「要事」,又不想冒着暴露身分的风险动用法术,自然只能拒绝了对方,用一个故作生气的表情让黏弟弟十年不改的雷昂一步三回头、无比哀怨地离开了弟弟的房间。

    听着兄长依依不舍的足音渐远,昏黄的晶石灯芒中、宽敞的四柱大床上,已换上了睡衣的少年轻轻阖上了双眼,却并非就此安眠,而是沉淀意识进入了冥想之中,十数年如一日地开始了对脑域的拓展工作。

    四岁那年就成功将脑域拓展到四级法师大小的他,其实早就有了突破圣阶的能力。只是在努泰尔大陆上,突破圣阶就意味着成长停止、外表定型,故阿德里安虽明知突破就等于心疾得愈,却还是选择了压制修为,打算等这副身体长到二十一、二岁后再说。

    当然,以他的性格,就算选择了继续将修为停留在九级,也没有因此懈怠修练的可能。靠着自身对于空间的理解,原先只是靠着释放大量精神力的方式拓展脑域的他最终琢磨出了更为细致的修练方式,让他即使只放出了等同九级法师的精神力,也能将原先的修练继续下去。

    ──但他现在之所以选择了冥想而非对这副病弱身躯同样重要的睡眠,却不是因为单纯的勤奋或急于增长实力的迫切,而是为了等待。

    等待……那个即便日日相见,却唯有在每一年的这一天里才能真正「看见」的,他心心念念百般呵护着的珍宝。

    不是「银光猎隼」伊莱·温斯特;而是那个他亲手带大的孩子,裴督之主瑟雷尔·克兰西。

    怀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期待,阿德里安将感知向四周展开,直到整个公爵府已归于静寂,才将意识由冥想中抽回,缓缓睁开了那双灿金色的眸子。

    然后,像过去的十个九月十三日那般,用保暖的衣物包裹住仅着了睡衣的身躯,下床穿上室内鞋悄声离开了房间。

    这十年来,瑟雷尔以「伊莱·温斯特」的身分陪伴在他身边,可十年前曾经订下的那个约定,却也并未因此作废。每年的九月十三日深夜,那个孩子都会真身降临这昔日的克兰西公爵府、到那间彻底扭转了彼此生命轨迹的房间去忏悔悼念……而他,也在十年前了解到这一点后,开始了每年一度的陪伴。

    阿德里安不是不清楚:要想让徒弟真正走出伤痛得以释怀,最好的方式,就是他坦承身分彼此相认,让瑟雷尔身上所背负的弑师罪业能够减轻少许。只是清楚归清楚,在他仍无法放下这段悖德情思的状况下,一旦与瑟雷尔相认,就代表四百多年前的烂帐又要重新翻出来。而经过了那一夜、经过了瑟雷尔那字字句句的恶意揣度和斥骂洗礼,即便清楚对方当时是受到了精神魔法的影响,早已深知那份情思有多么不堪的他……也不认为自己有勇气再去经历一次对方的审视和回应。

    所以,像现在这样就好。

    像现在这样……隐藏过去的纠葛与牵绊,仅单单以「阿德里安·法瑞恩」的身分去安慰他、陪伴他、守护他……

    于心底默默坚定了心思──或者该说是自我说服──阿德里安悄然循着熟悉的路径出了本馆,朝东翼那间至今仍空置着的房间行了去。

    由于「温斯特剑圣」近年来在此寄居的缘故,东翼给人的感觉虽依旧稍显空荡,却已不像十年前那样森冷幽寂。只是每每来到此处,即便已是那么多年过去、即便已在这间府邸里增添了那么多美好的记忆,阿德里安的心境却总会不由自主地顺着步伐回到四百多年前,回到那个让他痛苦而绝望的夜晚。

    回到那个……看着瑟雷尔和吉莉安言笑晏晏地接受众人的祝福,他却独自一人远离喧嚣暗自神伤的夜晚。

    忆及那个已多年不曾想起、如今亦已湮没在岁月洪流之中的名,阿德里安足下微顿,却随即又摇了摇头,将那个女子已有些模糊的身影驱逐出了脑海。

    ──这些年来,阿德里安依旧没有停止过从各种文献资料中填补那四百年空白的动作,却总有些事是,他不愿也不敢去触碰的。

    他可以对倾慕着瑟雷尔的瑟琳娜平心处之;可对于那个瑟雷尔曾牵着手来到他面前寻求他祝福的女子,阿德里安却无法轻易释怀。

    他知道自己应该放下,也已无数次用各种不同的理由说服自己,可即便清楚自己那在徒弟眼里肮脏不堪的感情注定是无望的,他却还是不想去面对那些个一想就让他心口滞闷发疼的可能……

    想到这里,感觉到胸口链坠传来的安抚波动似乎因他情绪的起伏而加大了几分,阿德里安唇角一抹难以言明的弧度勾起,却仍在进入那个房间的前一刻恢复了属于「阿德里安·法瑞恩」的平静宁稳,推开实沉的门扉迈步进到了那间数百年来如一日的房间之中。

    ──若不是阿德里安并未在此察觉到任何时空异动的迹象,他甚至会以为这间房间被人施了法术,将时光的流动静止在了四百多年前的那一夜。

    看着房中熟悉的布置,阿德里安轻轻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而在感觉到那彷佛掐准了时间──其实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某人就寄住在东翼──出现的空间波动后,将目光迎向了那个缓缓自黑暗中浮现的身影。

    依旧倾泻如瀑的黑发、依旧幽深如渊的墨眸,所衬上的容貌是迥异于「银光猎隼」英挺的张扬昳丽,却因周身凝沉阴郁的黑暗多了种罂粟般诱人心魂的气息。

    换作旁人,或许会对此心生惧意却又不由自主地沉沦;但在阿德里安的眼里,每每看到这样的徒弟,心底最深的感触,却依然是心疼──尽管前一刻,他还在厌弃着自己不堪的情思、还在痛苦于那一夜瑟雷尔凌迟般的每一字每一句。

    但他却没有主动上前触碰对方。

    他只是用那双金眸一瞬也不瞬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并不掩饰心底的关切,却依旧压抑住了翻腾愈甚的情思。直到那个一身冷意的男人缓步行至身前,他才轻轻一叹,状若自语地低声道:

    「又是一年了。」

    「而你依然来了……在已经知道我的身分后。」

    毕竟曾经将身分名姓直言相告,瑟雷尔本也做好了眼前的孩子会在懂事、知道「裴督之主」意味着什么后对他避如蛇蝎视如仇寇的准备,可直到今日、直到他无比确定对方已在大陆史课程中知晓了裴督之主的「丰功伟业」,阿德里安却仍瞒着所有人如期来到了此地;而那双笔直凝向他的金眸之中,也依旧是没有丝毫杂质的纯粹。

    ──就好像……在看着「伊莱」时那般。

    尽管这两重身分是他自己的杰作,刻意隐瞒对方也是他自己的决定,可意识到少年看着「伊莱」和看着「裴督之主」的眼神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时,瑟雷尔心底却仍莫名地升起了一种如鲠在喉的郁闷感,让他不仅回望向少年的目光隐隐带上了几分交杂,整个人更彷佛受之驱使般情难自禁地试探着伸出了手,用一个亲腻得甚至可以称得上轻浮的动作以指轻抚过少年颊侧,直至抵勾住了那小巧圆润的下巴。

    但少年却不曾惊惶,亦不曾闪躲──他只是略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直望向男人的金眸中带着几分不解的探询,却又随即像是得到了答案般恢复了原有的专注、关切与宁静,将自己的影像深深地印在了眼瞳的深处。

    瑟雷尔突然有些迫切地想知道对方到底看到了什么。

    ──或者,该说是他想弄清楚为什么这个他小心翼翼呵护大、且对「自家人」以外的人都抱持着相当距离感的孩子……竟然会容许一个一年只见一次、而且还是被人称之为大陆公敌的男人这样亲近、碰触。

    思及此,不晓得自己心底这种情绪其实已经可以称为「吃醋」──而且还是无比愚蠢的那种──的裴督之主黑眸微凝,他指尖略一使力轻轻抬起了少年下颚,若有所思地轻声问:

    「你不怕我?」

    「不怕。」

    阿德里安摇了摇头,本因某些回忆而郁郁的心思却在徒弟一人分饰两角还故作深沉的表演中淡了不少,目光亦已不自觉地柔和了少许……好在他还记得要向可爱得一如往昔的瑟雷尔隐瞒身分,遂解释般地又道:

    「『历史』并不总是真实的。至少我所看到的你……跟那些文字里描述的并不一样。」

    「但我确实染了满手血腥、杀了许多人、更触碰过不少禁忌……即使这样,你也不怕?」

    说着,瑟雷尔本擒着少年下颚的指掌已自下行、故作威胁地扣上了少年咽喉,却比起装腔作势的狠戾,更多是某种连他自身都未曾察觉到的暧昧。

    但阿德里安却不同。

    他白天里已经让「伊莱」无心的举动弄得心乱难持,如今对上了不论灵魂还是身体都是货真价实的徒弟,那种彷佛在岁月的沉淀酝酿下更显醉人的魅力更让他毫无招架之力可言,笔直凝向对方的目光如旧,心神却已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名为迷醉的恍惚;原先静静搁于身侧的双手,亦已情不自禁地覆上了男人轻扣于自身咽喉的指掌。

    不同于「伊莱」掌心属于武者的粗糙与暖热,瑟雷尔的手掌是干燥、细致而带着几分凉意的。即便没能亲眼瞧见,可单单是轻轻覆盖上男人的掌,他便能想像出对方指节突起的弧度与指端的尖润是如何蕴藏着力度的优美,让他不由微微加重了力道,用自己那双仍稍显娇小的手将之牢牢包握了住。

    ──比起阻止抗拒,更像是意图温暖对方地。

    「如果你不会伤害我,我为什么要怕?」

    他轻声问道。嗓音温润依然,却又带着几分好似飘在云端之上的飘忽……「即使你曾经那样介绍自己……但对我来说,我眼前站着的这个人并不是『裴督之主』,亦不是人人为之色变的『大陆公敌』。我所认识、所看到的,只是瑟雷尔·克兰西,一个强大、深沉,却总是充满悲伤与懊悔、并深深为过去的错误所苦的人。」

    少年叙述的声调十分平静,却在言词流泻间将内心满溢的怜爱与温柔交织成网,无比轻柔地包覆住了眼前下意识地寻求着抚慰与包容的男人。

    ──这一刻,瑟雷尔真的有些痴了。

    从十年前、当他第一次望见眼前这双金眸时,就已隐隐意识到了对方的难得……而今十年过去,即便那双眼中带着的已不再是幼童特有的无邪纯真,这个孩子眼中所看到的却依然只是自己,只是「瑟雷尔·克兰西」,而不是旁人所加诸的身分、又或他所背负罪业和责任。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这个孩子才不曾对他心生惧意与抗拒吧?

    这些年来,他总在阿德里安的身上寻求着那些他本认为已永远失去、再没资格拥有的事物,可这个孩子却每一次都能回应他的期待,每一次都能……那样深刻地温暖、抚慰他的内心。

    感觉着那双包覆着自己右手的、精致、纤细而温暖的指掌,瑟雷尔心中一片柔软,终是再无法忍受这样刻意维持着的距离,顺从着内心的渴盼将眼前的少年紧紧拥入了怀中。

    「只是『瑟雷尔·克兰西』么……你好像忘了,我的年纪甚至比你们法瑞恩家引为倚仗的『老祖宗』还大。」

    「……你希望我称呼你『前辈』?」

    尽管清楚徒弟刚才的话多少带着几分玩笑的意思在,可芯子已经上千岁的阿德里安却还是有了片刻的无言,足过了小半晌才挤出了这么句回答。

    而换来的,是瑟雷尔即便用回真身也颇为相似的、那种胸腔微微震动的低沉闷笑。

    「不用,叫『瑟雷尔』就好了……我们也『认识』了十年,直接叫名字并不过分吧,阿德里安?」

    他像平常顶着银发剑圣的壳子时那般俯身凑近少年低声道。口吻依旧带着几分戏谑,却在话语脱口的同时,惊讶地发觉自己竟然十足认真地渴望听到阿德里安这么唤他。

    ──可闻言,少年却只是无声地张了张口,半晌未曾如男人所冀盼的那般、直接喊出那个在努泰尔大陆上形同禁忌的名字。

    看着金发少年无声翕动的粉唇、回想起对方当年不过初识便顺从地喊了「伊莱」的景况,尽管不论银发剑圣又或此刻的裴督之主都是自己,瑟雷尔胸口却仍是再次升起了那种诡异的阻滞感,让他一双墨眸微沉、圈揽着少年细腰的单臂一紧,随即将唇贴向了少年耳畔,用那微微有些嘶哑的醇美呢喃般地落下蛊惑似的低语:

    「跟着我念一遍,阿德里安……『瑟雷尔』……」

    从原先还有一个巴掌的距离到如今近乎耳鬓厮磨的亲腻,魅人而深富磁性的嗓音脱口的同时,裴督之主的鼻息与吐气也不可避免地落上了少年近在咫尺的耳廓,让本就给那嗓音勾得迷迷糊糊的阿德里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腰间一软,耳根处几分霞色迅速蔓上,长睫半落的金眸间水雾氤氲,却是连那不断地释放着宁神波动的链坠都拉不回他几乎给汹涌情潮淹没的神智,让阿德里安终是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声音,将那其实已默默于心底嚼念过无数遍的名低低唤了出──

    「瑟雷尔……」

    彷佛只是学舌地跟着男人指示逸出的称呼,却不论抑扬顿挫、发音方式或声调起伏,都是他已沿用了数十年的那般,亲腻、熟稔,更满载着浓浓的宠溺──对那个他亲自赐名、然后手把手地扶养长大的孩子。

    瑟雷尔闻声一震。

    若不是少年温润清亮的音色与师父沉厚而带着岁月气息的嗓音相差太大,口音亦带着细微的德拉夏尔贵族腔,单单听那熟悉无比的口吻声调,他几乎都要以为是师父回到了他身边,正一如既往地用那样带着无尽宠溺的口吻呼唤着他……以为是自己下意识地模仿了师父的口吻才会让怀里的孩子有样学样,瑟雷尔一时也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样的感受,却在片刻沉默后有些复杂地松开了手,稍稍后退一步、拉开了和少年之间本显得过分亲腻的距离。

    「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休息了。」

    胸口莫名翻腾着的情绪与脑中隆隆作响的警报让他无心留意阿德里安的反应,自也不曾发觉少年精致秀美的面庞上难以掩饰的霞色与名为情迷的恍惚……「你既然清楚我的身分,想来也该知道我会在这个时间来到此地的目的……接下来的时间,我不要任何人打扰,所以你回去吧。」

    「……嗯。」

    察觉到男人声调中陡然升起的距离感,阿德里安几乎是转瞬便从先前难以自禁的意乱情迷之中被打了醒,小脸之上霞色立消,取而代之的,却是名为慌乱无措的苍白……只是方才那一番逐客的话语脱口后,瑟雷尔便已表明立场似的背过了身,他也不可能去试探对方是否发现了什么端倪,故即便心下难免惶惶,阿德里安却还是在深深看了徒弟彷佛转眼间又为那种黑暗和抑郁所笼罩的背影后,微微带着几分自嘲地迳自旋身离开了房间。

    ──因为同样心慌意乱,所以尽管只是前后脚的功夫,他却仍是错过了房中男人带着几分错愕与惶然的低语……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chapter 5 平行

    ──直到那一天之前,瑟雷尔一直以为自己很清楚心里要的是什么。

    或者说,他一直以为自己很清楚接近阿德里安的理由,也很明确地定位了和那个孩子之间的关系。

    ──十年前的那一夜,因为彼此相遇的时点,因为那个太过巧合的名,更因为那双美丽、纯粹而澄澈的金眸,让那个孩子在他心底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其后,因为心底某些难以言明的情绪牵引,他没有将那场相遇当成生命中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而是将之视作了命运的谕示、选择了用另一种方式去接近对方……如此一晃十年,曾只心血来潮的亲近如今已成了刻入骨里的习惯;而空寂了多年的心房,也早已被那个孩子的身影所牢牢占据,再也无法割舍。

    最初接近的理由,是出于某种类似于赎罪的心态。因为那极其巧合的相遇,也因为那个相同的名字,让他即便清楚自己真正亏欠的对象早已身消魂散于那间房里,却仍是自欺欺人地想对那个孩子好一些……然后,在时序流转、岁月流逝中一点一点放入了真心,直到那个就算说是他亲手养大也并不过份的孩子彻底成了他的心头宝,成了他在这世上除了替师父报仇外唯一在乎的事物。

    渐渐体会到自己对那孩子的关注与珍视有多么深刻时,瑟雷尔曾经有过一瞬间的恍然,恍然于这来自命运的教训,也再次恍然于自己昔日的愚蠢。但他却从未探究过……内心深处,已经自我惩罚般阻绝了一切好意、将自己锢锁在名为复仇的黑暗中已有四百年之久的自己……为什么会想去亲近那个孩子。

    直到那一夜。

    直到……在他第十一次以真身和那个孩子见面当晚,在一段让他身心都极其温暖、舒畅而自在的闲聊后,让那个孩子唤出他的名为止。

    瑟雷尔。

    以少年温润清亮的嗓音唤出的、简简单单的三个音节,却让他在听着的当下如遭雷击。

    ──太像了。

    如果不是过于显着的音色差别,单单听那个口吻那个声调那个发音方式,都与记忆里师父呼唤他的方式几无二致──

    尽管那同时代表了他最美好也最痛苦记忆的人,早已不在了。

    而瑟雷尔当然不会将这种相似当成巧合看待──出于亲手养大那孩子的自信,与此前数百年前屡次寻找师父灵魂都失败的经历,裴督之主同样没将这种相似的原因往对方身上想,而是在震惊、惶然与难以置信中审视起了自身。

    ──既然一切不可能是巧合,阿德里安也没有理由知道师父以前是怎么呼唤他的……那么,难道是他在逗那孩子喊他时下意识地模仿了师父的语调吗?所以那孩子才会懵懵懂懂地跟着学了?

    ──如果真是这样……是否代表内心深处,在他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某个地方,其实是将阿德里安当成了师父的替身?

    所以,才会总是渴望少年仅单单凝视自己的专注视线、渴望与少年毫无距离地亲近,甚至下意识地想让对方……用师父的口吻来呼唤他。

    ──意识到这种可能性的那一刻,瑟雷尔彻底呆了。

    尽管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得以不动声色地藏下内心翻腾的滔天巨浪,一时却已难再平心静气地面对那个被他放在了手掌心上呵护宠爱的孩子。所以他最终以悼念为藉口驱离了对方,随即迳行回到了虚空中的法师塔,又一次将自己关在了那间仍留存着昔日主人气息的房间之中。

    便连仍留在法瑞恩公爵府中的「伊莱·温斯特」,也让他以修练为由闭关了几天。

    ──如果是十年前刚与那孩子认识时的他,就算发觉自己下意识地在那个孩子身上寻找师父的影子,想来也绝不会像现下这般震惊失态吧?就算真要说有什么感觉,也就是自责自厌而已……毕竟,在那个时候的他眼里,「阿德里安·法瑞恩」只是一个稍微引起他兴趣的孩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在经过了十年相伴的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不论最开始是怀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接近对方,瑟雷尔对阿德里安的在乎都是无庸置疑的。他为了这个孩子将分身长期驻留在德拉夏尔,真身却还在管理裴督的同时暗暗搜罗着一切有助于那孩子恢复健康或提升实力的物品,然后不着痕迹地辗转送到对方手中──瑟琳娜这次带回来的「纪念品」就是一例──他会因为这孩子的一个蹙眉或一道小小的伤口而挂心半天,也会因为那张精致小脸之上浅浅绽开的笑意而得到极大的满足。他想将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捧到对方面前,却连丁点风雨都不想那孩子承受……可若这样地珍视爱宠都是因为他下意识地将阿德里安当作了师父的替身,又教那孩子情何以堪?

    ──不论他对那个孩子再好,阿德里安·法瑞恩也终究只是阿德里安·法瑞恩,梵顿贵族、法瑞恩公爵的嫡子;而不是那个曾经站在整个大陆的最巅峰,人人都要为之仰望的空间半神阿德里安·克兰西……而他最开始对阿德里安怀抱的补偿心态,也不过是某种自欺欺人的「赎罪」罢了。

    那么,事实呢?

    事实是……早在四百多年前的那一晚,看着满手的鲜血和师父脸上伤痛欲绝的表情,他就已经清楚:自己犯下的罪,从那一刻就注定了永远没有偿还的一天。

    这样的他,如果将阿德里安当做了师父的替身,不论对师父或对阿德里安,都是一种冒犯……和伤害。

    所以尽管难以置信,他却还是选择了暂时断绝外界的干扰,独自一人静下心来好好厘清自己的想法──当然,不论他以往是否真有过那种在阿德里安身上寻找师父影子的念头,也都必须彻底掐灭,再不留痕迹。

    师父是他最敬重也最愧对的人,是他曾经的天,亦是他如今的信仰;而阿德里安,就只是阿德里安而已……不是任何人的替身,而是他亲手带大的孩子,也是他殷殷呵护、立誓要尽己所能为其遮风避雨的对象。

    彷佛说服般不断将这样的认知于心底重复无数遍,直到确定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瑟雷尔才结束「闭关」,一番梳洗后提步跨出了已紧闭有三日之久的房门。

    此时早已入夜,整个公爵府都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瑟雷尔沿着熟悉的长廊走着走着,不知怎地思绪便又有些飘了开来。

    ──遇上阿德里安之前,这四百多年来,除了必要的时候以外,他其实是很少到德拉夏尔的。就算来了,多半也是像每年师父忌日时那样,一个空间传送直接过来、又一个空间传送回去,从没有多馀的心思去留意──或者该说是刻意回避──其他的事。

    因为对他而言,这个城市,就像是他罪业的证明。

    他不知道梵顿皇室是出于什么原因留下了克兰西公爵府、留下了夏帕维区那一排排的晶石路灯,却每每看过一回,心里便要为罪恶感所淹没吞噬。

    对四百年后的德拉夏尔人而言,这些或许只是个让人自豪的地标;但对他而言,这些却都代表了师父对他的爱……一份已不再只是单纯的亲情,却依旧无私而倾其所有的爱。

    却也同时,是一份被他放在了地上践踏的爱。

    ──直到现在,他都还能清楚记得师父说要送给他一份新婚礼物时,那感怀的目光下潜藏的苦涩与痛楚。

    但那个时候的他却只是暗怀着某种快意的嘲弄冷眼看着,然后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师父的馈赠。

    那件事之后,每每回想起师父染血却依旧满心只想着安慰他、保护他的模样,再对照起自己曾有过的那些态度那些想法,瑟雷尔就恨透了自己。只是这十年过去,因为阿德里安的缘故而重回德拉夏尔之后,他虽依旧自责,但心里曾有过的那些逃避与软弱,却已一点一点转为了思念与感悟。

    有的时候,他会有种感觉:其实自己从没有真正去了解过师父。

    是师父给了他一个家,给了他苦求而不得的亲情,让他明白了被人捧在心尖呵护照料的幸福。师父师父,他会选择如此称呼,就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其实更多是将师父当成了父亲看待。在他眼里,师父就是师父,是能够替他遮风挡雨、替他支撑起一片天的人,是高大、值得信靠倚赖而且完美的;所以当他发现了师父眼底潜藏的情思与欲念之时,才会那么样深刻地感觉到了背叛。

    因为他忘了……即使已经处在整个大陆的巅峰、甚至已一脚跨进了成神的门槛,师父,终究还是一个「人」。

    是人,就会有不完美的地方,就会有情、有欲、有所求。

    以前的他看不到这一点;现在的他理解了,却早已来不及挽回。

    ──那么,在阿德里安心里的他,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那个孩子……会否也像他以前看待师父那样,满心充斥着仰慕与期许,却终将随着时光流逝一点一点变得失望?

    会否……有那么一日,那双金眸会不再关注自己,甚至连半点目光都不再愿意施舍?

    想到这里,忆起前几天去接那孩子时、少年几度躲避他碰触的举动,瑟雷尔胸口一堵,虽明知自己只是多想,本打算往厨房觅食的脚步却已不自觉地转了方向……回廊里依然通明的灯火将银发剑圣的身形拉出了长长的影子,最终跟随着主人的前行进到了位于本馆三楼尽处的套房之中。

    然后,隐匿了一切声息地、在昏黄的晶石灯影中一步步行至了床畔。

    由于身体的因素,阿德里安的作息一向十分规律,今日自也不曾例外。即便仍延续着幼时的习惯在房中留了盏夜灯,人却早已埋在了软枕和床被间,只留了一颗灿金色的头颅和一小截细白的颈项暴露在空气之中。宽敞的大床将绒被下少年隆起的身形反衬得更为纤细,瞧来竟有那么几分脆弱而寂寥的感觉。

    ──却也因而,越发惹人怜爱。

    瑟雷尔本是放不下这个在他心头翻来覆去地想了三天的孩子,才会明知对方早已入睡,却还忍不住想要来看上一看……可看着大床上少年显得分外孤单的身影、如扇子般垂落的两片长睫、散落额际颊侧的细软金发,和小脸上不知因何微微隆起的眉峰,理应只是暂时停驻的脚步便再也没能够挪开,甚至让他有些控制不住地俯身探出了掌,是怜惜亦是不舍地轻轻扫开少年前发、以指触上了那尽管在睡梦中也依然皱着的眉头。

    「嗯……」

    似乎是感觉到了外界的搅扰,少年唇间一声无意识的低吟流泻,音色既轻且软,却让听着的瑟雷尔一时只觉胸口彷佛给什么轻轻挠了过,本就未曾平静的心境因而翻腾得更形剧烈,仍停留在少年眉峰的指更似给牢牢吸引住一般,不仅没有就此收回,反倒还变本加厉地一路抚划而下,以指一点一点地勾勒出了少年精致秀美的轮廓……

    直至,由指而掌,近乎贪婪地贴覆上了少年粉嫩而柔软的面颊;而他的拇指,更无巧不巧地落在了少年微张的粉唇上头。

    感觉到唇缝间微微透来的湿意,瑟雷尔眸光微深,指尖却已下意识地使力再形侵前少许;只消再费上那么一分功夫敲开齿关,便能探入少年温暖而湿润的口腔中恣意翻搅肆虐──

    「呜……」

    而将他由这近乎调情的暧昧动作中惊醒的,是少年唇间再次流泻的低吟,与随之颤动着几要掀起的长睫──意识到自己吵醒了对方,瑟雷尔原先有些迷失的理智瞬间回笼,却还没来得及将手抽回,少年一双惺忪的金眸却已先一步缓缓睁了开;伴随而至的,还有唇间一声带着疑问意味的软软呼唤:

    「伊莱……?」

    「嗯,是我。」

    在回应的同时不着痕迹地挪了挪拇指,因指尖划过少年齿缘的触感而恍然惊觉不妥的银发剑圣眯了眯眼,却没有去探究方才那一瞬的恍惚究竟意味着什么,而是改变姿势一个侧身坐上了床榻,将少年单薄的肩背轻轻圈抱入了臂弯之中。

    「抱歉……吵醒你了。」

    他放柔了嗓音温声说道。语气带着歉意,行动间却看不出多少反省的意味……但床上一向将徒弟宠到了骨子里的人又怎会去计较这些?即便是迷迷糊糊地给对方闹醒了,少年紧接着脱口的仍是一句:

    「怎么了……?」

    明显带着睡意的嗓音,串联而成的却是完全出于本能的关切……明白这点,瑟雷尔只觉胸口一瞬间几乎要给那种温暖而美好的情绪涨满,让他忍不住低了低头,无比温柔地在少年额际落下了几个亲吻。

    「没什么。」

    他轻声道,隐隐带着几分笑意地,「三天不见,有点想你而已……你呢,阿德里安?」

    「看来你很好……」

    而回应的,是金发少年看似答非所问,其实说明了很多的一句。

    听出了对方的意思,瑟雷尔勾了勾唇角。心间满溢的柔情与某种隐隐约约的渴切让他明知不该再继续打扰对方,却仍情不自禁地贪恋着这一刻的温存……但他毕竟是长辈,怀里的孩子又是受不住累的体质,故眷恋难舍地又自吻了吻少年眉眼后,他还是强迫自己收回臂膀直起了身,叹息道:

    「好了,你继续睡吧……我先──」

    「等等……」

    道别的话语未尽,便给少年明显已清醒许多的嗓音掐了断,「你刚刚才结束修练?」

    「嗯。」

    「有吃点东西了吗?」

    「没有……本来要去的,但还是想先来看看你。」

    「那我请人送过来吧。」

    阿德里安淡声决定道。已恢复了清明的金眸笔直望向因这句话而微微挑眉的男人,在对方有些不赞成的目光中微微鼓起了面颊:

    「反正我都已经醒了……」

    「意思是要我留下来陪你吗?」

    「……你说是就是吧。」

    无意和对方争辩这些,少年淡淡道了句后便自坐起身──瑟雷尔见状立即拿过一旁的披肩将那暴露在空气中的纤瘦身躯牢牢包裹了住──用床头的呼叫铃让人将准备宵夜的要求递了下去。

    看着被他宠得理应只需坐等伸手的阿德里安有条有理地安排了一切,虽然只是十分简单的动作,可那言词声调间充满主人架式的从容矜贵却仍让一旁的银发剑圣一时瞧得有些挪不开眼……只觉眼前的半大孩子就像一颗圆满莹润的明珠,平时瞧着温润和眼,却也有着光彩夺目的时候,让人一捧着就舍不得搁手,甚至恨不得严严实实地藏住裹住,将这份光华仅留予自己一人欣赏。

    ──更重要的是,令少年展现出这份光华的,还是出于对他身体的关心。

    而瑟雷尔只要想到这点,就觉得彼此的相遇真是上天的恩赐……尽管他并不配享有这些。

    「我真没有白疼你。」

    顺着内心的感动抬掌轻揉了揉少年细软的发顶,披着剑圣壳子的裴督之主温声叹道,「这三天在学院里还好吗?兰登有没有再找你麻烦?」

    「没有……哥哥调了班,这几天都是他接送我上下学的。」

    阿德里安小幅度地摇了摇脑袋轻声答道。精致的容颜微微低下少许,用额际垂落的前发掩盖住了眸底一闪而逝的涩然。

    因为他在这短短三日里所受到的煎熬。

    ──那一夜,他带着满心的惶惶然回到了房中,满脑子挂着的尽是瑟雷尔会否发现了他的感情,以及四百多年前那让他痛彻心扉的字字句句……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年纪和立场,除非瑟雷尔发现了他的真实身分,否则多半是不会再用那样的话语来评价他的情感。只是曾有过的痛太深,让他即便有再多的「明知」,却仍不免辗转反侧,思虑难平。

    尤其,在一整晚失眠之后满心惴惴地出了房,却从下人口中得知瑟雷尔突然「闭关」避而不见之时。

    以阿德里安的感知,就算瑟雷尔是用真身在修练,他也能由对方的灵魂波动感觉出端倪……但这三日的状况却明显不是这样。联想到对方「闭关」前的那一次见面,如此举动所可能谕示的意涵几乎让阿德里安感到绝望,更对镜中自己一日比一日苍白疲惫的容颜升起了浓浓的自嘲与厌弃。

    但他毕竟不再是阿德里安·克兰西了。

    作为给兄长天天捧在手掌心上疼着护着的「金丝雀」,他就算打个喷嚏都会让兄长担心得不行,更何况是这样明显的精神不济?心疼不已的雷昂其实更想让他请假在家中休息,却因为弟弟的坚持而只得退而求其次,代替银发剑圣过起了接送弟弟上下学的日子。

    对阿德里安而言,眼前的一切再痛也痛不过当年,充其量也就是将他从做了十年的梦、说了十年的谎中打了醒,就算一时半刻缓不过来,却也没有就此一蹶不振的道理──事实上,那怕是为了连工作时心里都仍挂着他的哥哥,他都会逼着自己尽快振作起来。所以到了第三日,尽管心头那种旧伤疤被狠狠揭开的痛依旧未曾平息,单从少年外表也已很难再看出些什么。

    这,也正是瑟雷尔乘夜而来,却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的原因。

    ──尽管他的「夜袭」,已又一次在某个千岁伪少年的心底激起了滔天巨浪。

    没有察觉阿德里安平静表象下翻腾的心思,只将雷昂的接送当成了对方一贯溺爱表现的银发剑圣稍稍放心地道了句「那就好」,搁在少年顶心的掌却没有就此收回,反倒是顺着那丝滑细软犹胜绸缎的金发不住怜惜地来回轻抚……一双银眸像是要补足这三日的睽违般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那张仍未完全脱去稚气的精致容颜,胸口隐隐有种冲动想驱使着他做些什么,却又在少年眼睫垂落的那一小片阴影中,化为了重新描摹上对方眉眼的触碰。

    一点、一点地……他指尖扫过那秀气的眉宇、微微隆起的颧骨、小扇子一般轻轻刷过指腹的眼睫、秀挺的鼻梁,以及那双粉嫩饱满的唇……明明是早已熟稔于心的一切,此刻却总有一种碰也碰不够的感觉,就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心底不住催促着、渴求着,告诉他「还要更多」、「还要更深」,直到能将这张美好得令人心荡神驰的小脸完全占为己有、恣意品尝索要──

    「伊莱……?」

    便在此际,带着困惑的呼唤声自身前响起。瑟雷尔微愣回神,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然低下了头,只要再前进少许,便要贴上了掌中那张明显写着「怎么了」的小脸……已不只一次的失常令男人心下暗凛,面上却只是一笑勾起,掩饰地碰了碰少年前额。

    「刚刚看你睡得不太安稳,所以感觉一下你的体温……还好,没发热。」

    说着,他已然重新拉开彼此间的距离、转而握住了少年因离开了被窝而染上几分凉意的手:

    「好了,和我说说吧?这几天你都做了些什么?在学校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嗯。」

    见男人将方才的事一言带了过,不想自作多情的阿德里安便也顺势揭过此事,挑拣着能说的部份顺着对方的话头娓娓叙述起了自己这两三天来的经历。

    ──可心思,却已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对方今日多少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反应和举动上头。

    说实话,听到下人转述「温斯特剑圣要闭关修练」时,他最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情感已在那天的失控中为眼前的男人所察觉,所以才会让对方暂时选择避而不见……为此,这两三天来他不断反思自己重生以来的种种心态转变,最终不得不承认他其实从没能够真正贯彻决心……去摆脱他立誓脱离的一切。

    恰似这十年的相伴。

    尽管初时并不情愿,但不可否认的是,那怕时不时处在忧心身分暴露的紧张感下,和瑟雷尔身分调换一同度过的十年,仍是极为美好的回忆……这十年间,他虽总仍下意识地宠着瑟雷尔、回应着瑟雷尔对「阿德里安·法瑞恩」的寄望,可他所受到的宠溺和关爱之多,却也是以往不曾想像过的。他知道瑟雷尔会这么做多少是带点赎罪或补偿的意味,但言词行动间真心与否,他又怎会感觉不到?他甚至因为这样渐渐学会了和对方赌气、撒娇,然后在往日从未体验过的、属于瑟雷尔的温柔和溺爱之中……一步步跌回了他曾深陷了许多年的深渊之中。

    直到今日,他唯一坚守住的底线,也就只有仍然隐瞒着身分这一点──但却连这一点点保留,都差点在三日前的相见中泄漏了出去。

    而原因归根结柢,无非是在于他对瑟雷尔太过在乎纵容、生不起任何警戒防备的缘故……就像刚刚,以他的感知,本没有旁人近到身旁却毫无所觉的道理;但面对他连情感、生命、名誉都舍得付出的瑟雷尔,他却像是一个毫无防备、在温室里长大的真正十四岁少年一般,甚至直到对方都那样碰触自己了,才在睡眠被干扰的情况下模模糊糊地醒了过来。

    ──其实在等待对方出关的这三日间,阿德里安早已做好了对方会疏远自己的心理准备,却不想迎来的并非他挂怀了三日之久的结果,而是眼前男人几乎有些反常的亲近……和过分暧昧的碰触。

    就好像刚才……看着那张已在十年间变得熟悉的俊颜一寸寸贴近自己,阿德里安一瞬间甚至有种对方是打算吻自己的感觉。只是相比心头可悲的寄盼,对于彼此尚算稳定的关系被破坏的恐惧却仍是让他选择了唤醒对方,拉开了彼此间对他极力隐瞒的情感来说太过危险的距离。

    当瑟雷尔轻碰了碰他的头然后退后开来时,阿德里安心中不是没闪过后悔,却更多是某种「别再自作多情了」的自嘲。好在胸口那枚链坠仍然孜孜不倦地释放着足以让他心绪和缓思虑清明的波动,这才让连给男人握着双手都心乱难持的伪少年能够故作平静地继续和对方闲话家常。

    三天的时间不长,但真要从生活中找出一些话题来聊,却也并不是太难的事……尤其今年已是阿德里安在德拉夏尔皇家学院的最后一年,之后的发展自也成了不得不关注的问题。

    「有了瑟琳娜这次带回来的药,你的脑域应该可以扩展到足以容纳七、八级精神力的程度……虽然晚了点,但以你如今已经精通三级以下法术的能力,日后顺利提升到七级并非难事。」

    在宵夜中聊完了日常,让仆人撤走餐盘后,瑟雷尔重新握住了原先因用餐而松开的小手,长指无意识地穿插过少年指缝,像是在把玩那双细致、柔软却也纤长优美的手,却又在指掌勾锁间流露着几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缱绻……

    「也就是说,这一年你只要拚一些,通过德拉夏尔高等魔武学院的考试应该不会有问题。这样一来,即使法瑞恩公爵想要动你的继承权,也很难找到更合适的理由。」

    「……但哥哥已经是八级武者了。」

    尽管阿德里安并不执着于爵位,但听瑟雷尔提起,便也顺着话题说了下去,「一旦哥哥进入圣阶,是嫡是庶就没有太大意义了。」

    「但雷昂不会跟你争,不是么?如果让你当家主一样能够拢络住雷昂,我想法瑞恩族里的元老们应该也不会太过在意。」

    「嗯……」

    「当然,我也会帮你的,阿德里安……有另一个剑圣作为筹码,他们没有理由不同意。」

    「……伊莱,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如果真这么做,你就陷进法瑞恩家、陷进梵顿的政局里了。」

    之所以会有此言,自然是源于「银光猎隼」在来到德拉夏尔之前毫无拘束的生活──阿德里安虽然不清楚徒弟当初弄出这么个分身的目的为何,但眼下的情况必然不在预期之内。瑟雷尔近期的许多举动都让他感到十分迷惘而不可测,这才忍不住藉着话题问了出来。

    而这一问换来的,是银发剑圣面上一个极其温柔而满载着宠溺的笑。

    他用单掌延续了缠勾着少年指掌的动作,空出的一只手却已顺应了内心由来已久的渴望,一个揽臂由后将少年上身紧紧圈入了怀中。

    「我的男孩……」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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