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重生]复国 作者:燕赵公子
正文 第6节
[重生]复国 作者:燕赵公子
第6节
就比如一路都被荣景瑄提拔上来的韩斌。
永安九门,北边两门,东边一门,荣景瑄听了宁远二十报回来的守城大臣名单,直接定了这里。
这根本就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他们便能逃出生天,输了……
输了的事,荣景瑄跟谢明泽提过。
但谢明泽心里清楚,荣景瑄恐怕到时舍弃自己,也会让他跟荣景珩出城。
此刻见韩斌虽然面上冷淡,可态度却清晰明了,谢明泽轻轻收了收一直攥在手中的匕首,微微松了口气。
时至今日,韩斌能这样表态,也算是忠臣了。
对于他们毫不犹豫改投陈胜之座下,忠烈世家出身的谢明泽十分不忿,但荣景瑄却淡淡的,还反过来安慰他:“明泽,只要他们还在,大褚气节便能长存。他们也是人,一家老小都在京中,我本来便不希望他们以死抵抗,只要他们还活着,他日你我再登大宝,大褚依旧平安喜乐。”
当时谢明泽便被荣景瑄这一席话镇住了。
能有这样的胸襟眼光,说不定……
谢明泽收回思绪,又再度看向韩斌。
韩斌站在李免身前,表情很是肃穆,他只说:“陛下并非无情之人,对满腹经纶之能士一直十分钦佩,今日顾大人出殡,陛下必定会应允。各位稍安勿躁,等欧阳侍郎送回陛下旨意便可出城。”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书生们也不好闹事,便不言不语站在原地。
天上风雪越来越大,几乎遮天蔽日,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守城的士兵只得点上灯笼,让这诡异的出殡队伍显得不那么阴森。
荣景瑄跟谢明泽习过武,此时自然挺得住,但看在场书生们的脸色都青青白白,显然有些抵抗不住了。
荣景瑄微微叹了口气,他扭头正想跟谢明泽说句话,却看到前方城墙根底下蹲着几个小乞丐。
永延三十五年那个寒冷冬日熬过之后,大褚一直天灾人祸不断,年景一年不如一年,百姓生活每况愈下。
这一两年来,即便是曾经繁荣永安,也多了许多无家可归之人。
荣景瑄心中难过,见那几个小乞丐不过荣景珩的年纪,却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他们单薄瘦小的身体缩在城墙根下,仿佛跟那暗灰色的墙融为一体。
如果不仔细去看,几乎会以为他们都没了声息。
谢明泽见他叹气,也不由向那边看去,见那些孩子这样可怜,也不由难过起来。
他扭过头来看荣景瑄,目光沉静如水,他没说话,但荣景瑄却十分清楚他在告诉他什么。
他说:我去看看吧。
荣景瑄轻轻点点头,他从袖中摸出一块小小的碎银,递给了谢明泽:“去吧。”
谢明泽倒是没想倒他身上还备着这样散碎的银钱,却没说什么,接过碎银离开队伍。
他们只刚在城门口盘桓片刻,可地上的积雪却已没到脚踝,谢明泽有些艰难地前行。他看了看那几个小乞丐,又扭头看到不远处有人在卖早膳,热气腾腾的豆浆散着香气,引人馋虫。
谢明泽低头思考片刻,还是向那几个小乞丐行去。
这些小乞丐都黑黑瘦瘦,头发干燥如草,嘴唇苍白如纸,谢明泽没有直接靠近他们,只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轻声道:“饿了吧,跟我来,请你们吃豆浆。”
几个年纪小的一听这话,便激动地爬了起来,打头的两个孩子倒是十分淡然,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用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认真盯了谢明泽看许久,才终于开口:“多谢恩人。”
有他这句话,那些小的才敢动。
谢明泽就这样领着一群小乞丐去了豆浆摊,直接把荣景瑄给的碎银递给张老头:“老丈,先给他们一人上一碗豆浆,再上几笼面鱼,有劳了。”
虽然此刻谢明泽披头散发,身披麻衣,可他通身气派却做不得假,尤其他眉目生得极好,一瞧便是那风姿卓绝的大家公子。
张老头练了一辈子摊,虽然没见过大场面,眼睛也是很毒的。
他听罢,忙接过碎银,先让儿子儿媳妇操持起来,才笑道:“多谢客官善心,您放心,这顿一定管饱。”
谢明泽淡淡点头,转身便要离开。
张老头忙拦他:“客官,余钱还没给,您稍等。”
谢明泽回头看他一眼,目光在他们一家单薄的衣服上扫过,道:“便给小千金添件棉衣吧。”
张老头一愣,趁着他发呆的空档,谢明泽转身往城门口走。
然则风雪太大,饶是谢明泽一身武艺,走起来也十分艰难。
在他快要走到荣景瑄跟前的时候,后面传来“啪啪”的跑步声。
谢明泽回头,却见那个最大的小乞丐正一脚深一脚浅向他跑来。
他黑瘦的笑脸正严肃板着,一边努力在雪中前进,一边嘴里做着口型。
见他似要有事情讲,谢明泽便站立在原地,等他慢慢而来。
那小乞丐单薄瘦弱,又很矮小,身上只穿了件单衣,不仅冻得发抖,走起雪地也十分吃力。
谢明泽却没有催他,他只是淡定站在那里,默默看着他走近。
似过了许久,那小乞丐才气喘吁吁走到谢明泽跟前,他先是向谢明泽行了个礼,然后便看向荣景瑄,遥遥冲他跪了下来。
实际上,此番请小乞丐们吃顿饱饭,全程都是谢明泽出面。这些孩子年纪小,体弱多病,如果直接给银子,待他们走了,说不得他们会被年纪大些的乞丐欺负。不仅钱落不到手里,还很有可能被毒打一顿。
谢明泽刚才那一低头,实际上是思考这件事情。
能吃一顿饱饭,这些孩子就能再挨几天,他跟荣景瑄此时自身难保,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然而,无论是他还是荣景瑄,都未曾想到那孩子看到了早先荣景瑄递银子那个动作。
谢明泽待到他跪下才惊觉不对,忙上前要扶起他。
可小乞丐却躲了躲,嘶哑地说:“恩公,就让我行个礼吧。”
他这样说,态度又十分坚决,谢明泽只好往后退了退,看着他给荣景瑄磕了三个头后,又对自己磕了三个。
谢明泽这才使力把他搀扶起来,帮他拍了拍膝盖上的雪:“去吧,多吃些。”
那小乞丐认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扭头去看荣景瑄,仿佛要把他们两个的相貌记到心中,少顷片刻,他便转身回到小伙伴中间。
谢明泽看他回去,紧紧皱起的眉头没有松开半分,却还是沉默地回到了送葬队伍里。
韩斌见他们这段插曲终于过去,不由自主拍了拍胸膛。
这两位,就不能老实点吗?
一切便又沉寂下来。
风雪越来越大,四月天里还这样冷风刺骨,送葬的众人多数只在棉袄外面披了麻衣,不一会儿就浑身颤抖,如坠冰窖。
韩斌见这样不行,他有心让众人都去楼门洞里歇歇脚避风雪,可无奈人数众多,最后只好让兵士们烧了热水,送来让大家伙暖暖身。
他毕竟曾经是两榜进士,又是礼部尚书,为人平和中正,在读书人中一直风评很好。所以他这般做派,稍认识的书生都微微点头致谢,心中的怨气也略微去了一些。
韩斌亲自把热水送到顾广博手边,然后又给他身后几人送去。
当他走到荣景瑄身侧,却听到他低沉暗哑的声音。
他说,多谢。
韩斌只觉得心头一热,他此番冒着风险放他们出城,只不过应了忠臣风骨之意。
无论之后荣景瑄如何而为,也无论未来怎样,他做这一遭,自觉还了顾振理当年提拔恩情,也还了荣景瑄多年栽培。
所谓忠君爱国,即便荣景瑄已不是君,可忠字始终没有变。
原本,他还怕他归顺大陈,荣景瑄会怪罪于他。
如今能得“多谢”二字,韩斌顿觉浑身轻松,压在心中多日的苦闷也去了一些。更多的,其实他也很高兴荣景瑄能有这样开阔胸襟。
一旦他可以出城,未来……韩斌不由得暗自揣测起来。
天色越发暗了,就在众人都冷得手僵嘴麻之时,一阵“嘚嘚”马蹄声由远及近。
有那好事之人,不由回头看去,隐约只见一个身影策马而至。
☆、 第18章 圣旨
片刻之后,荣景瑄便听有人惊呼:“欧阳大人回来了。”
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凛,等到欧阳墨书行至城门前翻身跃下,百余人的目光便都盯到他的身上。
欧阳墨书第一次见这样大的场面,不由有些紧张,手中捏着的圣旨仿若千斤重,他不敢自己宣读,直接双手捧给韩斌。
“大人,圣上有旨,请您宣读。”
韩斌看了他一眼,也十分恭敬地双手接过,然后便缓缓打开。
因为时间很紧,所以这一封圣旨,直接写在了奏折之上。
陈胜之一个农民出身,能识字便已然不错,写就就更费劲了。如今上行下令,都由新设立的中书令代为行笔。
这一位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一手馆阁体端正清平,隐约还有些风采。
韩斌匆匆看完,见陈胜之果然没在这个事情上多做纠结,心中陡然一松。
他深吸口气,朗声道:“圣上有旨,诸位先生既送葬而来,不用跪拜。”
这一手,倒是做得漂亮。
就连荣景瑄,也不得不对陈胜之刮目相看。
反正这些人跪不跪的他又看不见,还不如趁着这会儿搏一搏人心。
果然,听完这话,在场的书生们面色皆是缓了缓,不再紧锁眉头。
一直以来,荣景瑄都十分豁达。作为一个逃命中的前朝皇帝,他此刻背负着至亲的性命,轻易不肯放松,对于曾经的荣华富贵便看淡了些。
时至今日,见陈胜之轻巧一句话便得了民心,他也不由有些感慨。
他生来便是尊贵之人,衣食皆精,所见皆华,即便是帝王之道要学民生百计,他也实际上并没有更多感触。
从小到大,他一心要做个好太子,好皇帝,可到底什么是好皇帝呢?
那时候他只想着让百姓能吃饱,有衣穿,一家和美,无病无灾。可后来,他发现那根本无法靠他一个人做到,天灾人祸,总有各种事情发生。在短暂沮丧之后,他便重新振作,认为只要对百官严管,至少百姓可以安稳度日。
可这也似乎无法做到。
大褚幅员辽阔,官员众多,无论是九品芝麻官还是一品重臣,虽然都是由科举出身,可真正能做到清廉方正的,可能只有寥寥数人。
那时候荣景瑄年幼,这个认知让他辗转反侧,让他夜不能寐。
后来他渐渐长大,开始上朝,接触到了更多东西,看了上万本奏折。
那时候他渐渐领悟,有些事情是防不住的,有些人虽然看上去有缺点,但却非常适合那个位置。他要做的,就是把适合的人,放到适合的位置上,以他独一无二的特点来发挥作用。
潜意识里,他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不是个好太子。
皇帝他只做了三天,他几乎都没有自己已经登基称帝的自觉,但是太子却做了十几年,那种储君的紧迫感和压力时常伴随着他,让他铭记于心。
可是这一刻,当他看到陈胜之仅仅用一句话就笼住民心,也不得不感叹。他虽然没有广博学识,几乎连字都写不好,人生的前几十年甚至都是在村中种田,或者偶尔到镇上帮工。
就是这样一人,因为天灾失去亲人,然后他便揭竿而起,仅仅用了两年便成了皇帝。
荣景瑄也不由有些疑惑,民心到底是什么呢?
可是此时,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他只是隐约看到一点点细微的光,那个光会在他心底慢慢发酵,终至变成星海。
韩斌还在宣读圣旨。
虽然比较仓促,但是该说的话,必须要表达的意思,陈胜之还是清晰地体现在了这封并不是太长的圣旨中。
“……虽陈初立,却务必保永安之太平,封禁九门进出,只为防止乱军进城为非作歹。顾先学为大陈栋梁重臣,其人学识广博,心怀大才,他的亡故,令朕十分悲痛。今日百余学子前来送葬,朕深感佩服。古往今来,书生学子才是国之根基,诸位能有这番气魄,能有这等大观,也令朕十分欣慰。”
这话说的,简直把人吹上天了。而且这话,想必不会是没读过书的陈胜之亲口所述,必定是中书令润色过的。
可旁观送葬的书生表情,却又知这话说得恰到好处。
世人皆知陈胜之没读过书,但他如今却是九五至尊,是天下之主,由他来夸赞书生学子,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果然,在场的书生们听到这话,表情皆缓和起来。
荣景瑄不由感叹,这世间读书最多是书生,可最好糊弄也是书生。
只要简单一句话,便能叫他们眉开眼笑,放下芥蒂。
韩斌继续道:“然此番城外凶险,各位都是栋梁之才,朕实不忍心折损分毫,思前想后,唯有只放顾家后人出京,后由亲兵护送至其故里丰城方可安心。”
陈胜之这个决定,也在荣景瑄和谢明泽的考虑之中。
毕竟,如果只有顾家人出殡,陈胜之很可能用别的借口困他们在城中,如今这么多书生学子前来,陈胜之这次是再也不能得罪人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打一个棒子给一个甜枣。
先把书生们夸得天花乱坠,再说外面不太平,你们那么重要就都别去了。最后总结,顾学正我也很钦佩啊,他要安葬在故里说得过去,便由亲兵护送一家人出城才能安心。
这样一来,面子也有了,里子也占了,至于出城之后是什么样子,这个谁都不好说。
最后,陈胜之一锤定音:“着沾化门统领李免选精兵十位,护送顾氏一家上下出京。”
这句话说完,不仅顾家人、荣景瑄与谢明泽松了一口气,就连韩斌也松了一口气。
这一点上,他们跟陈胜之想的一样,只要能出城,一切都好说。
圣旨已下,那些前来送葬的书生们只是短暂地纠结了一下,便都过来跟顾广博道别,退到一边。其余送葬的人员也都不能跟着出京,顾广博只好重新安排家仆,替换原本的扶灵人。
顾振理生前是没有爵位的,他的理国公爵位,还是死后由陈胜之追封的。
对于顾家人来说,这个国公爵位是顾振理用命换来的,他们自己根本不在意,甚至有些厌恶。
说是抬棺,实际上大棺下面是有四轮车的,所以除去荣景瑄与谢明泽以外的六十二位扶灵人都被换下去后,顶替上来的六位很快便能轻松推动棺杆。
荣景瑄往后面轻轻一扫,果然见宁远二十和钟琦混在扶灵人的队伍里。
顾家虽然曾经是高门大宅,但实际上仆从并不是太多,此番出京,除了老家带过来的家生子,其余都遣散了。
等到队伍安顿完,粗粗一看,也不过二十余人。
就这,还包括如今的家主顾广博,家主夫人苏氏,以及四个年幼的孩子李免原本还有些担心,现如今看到顾家只剩下书生妇孺,便松了口气,直接吩咐去年年根下才归顺的一队人马,让他们跟着顾家人出京。
就算圣上吩咐要跟精兵,但他自己人可是刚刀光剑影里过来,清福还没享几天,舍掉任何一个他都心疼,自然不会派出去了。
韩斌在城门楼子住了小一个月,对李家军的情况自然早就摸透,此番见他派出这样一队人马,也一言不发。
他这个态度,在李免看来,却是在给他做人情。
一切准备就绪,在一声高亢的唱喝声中,关闭了百余日的沾化门终于开了。
沾化门是永安九门中的大门,门洞很深,前后一共有两道厚约一尺有余的高大城门,城门皆为金钉,象征永安帝京的地位。
先被打开的,自然是内城门。
雪天湿冷,城门打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然而顾家人却都表情肃穆,仿佛没人听到耳中。
终于,内城门完全打开了。
韩斌和李免上前,冲顾广博拱手。
李免先言:“顾先生一路平安,望早日回归故里。”
他一个大老粗,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已经很不容易了,顾广博本就跟与他不相识,听了便拱手道:“多谢李将军。”
李免拱手回礼,微微后退两步,韩斌上前道:“此去丰城路途遥远,顾兄及嫂夫人一路安好。此去一别,他日不知何时再见,愿阖府从此平安喜乐,顺遂康健。”
他说完,认认真真冲着他们行了一礼。
顾广博也连忙回了,这一次言辞却恳切得多:“此番可以归乡,多谢韩大人周旋,顾某及全家感激不尽,他日若能重逢,一定重谢。”
他说完,韩斌浑身一僵,随即腰弯得更深:“一路顺风。”
韩斌话音落下,顾家一队人马便缓缓而行。
这次人少,除了大棺便是后面跟着的几辆马车,不多时便全部入了城门洞。
荣景瑄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朱红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曾经繁花似锦的永安也从他们眼前消失,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片黑暗。
护送他们的兵士点燃门洞上的火把,一队三十余人很快便来到外城门处。
隐约听外面有人大声命令,只听有什么巨大的滚轴缓缓动了起来。
外面,另一片蓝天,慢慢出现在众人眼前。
荣景瑄深吸口气,他同谢明泽对视一眼,一起稳步离开永安。
永安之中,年纪最大的小乞丐摸了摸吃撑的肚子,却突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
他微微避过身去,偷偷往自己缠了好几圈的破腰带里看了看一块鹌鹑蛋大小的碎银静静躺在那里。
崇宁城清治山五驼峰,一个身穿天青色道袍的道士正仰望天空。
山中刚下过雨,道士旁边的高大松树也落满雨水,一阵微风拂过,圆润的水滴被从松针上拂起,落到道士单薄的肩膀上。
一个十余岁的道童正往山上跑来,嘴里嚷嚷着:“师父,师父,你又偷懒没砍柴,师祖正骂你呢!”
那青年道士回过头来,只见他白面鹅蛋脸,一双黑眉修长入鬓,他目色很浅,几乎跟头上苍穹融为一体。
光凭这长相及通身气派,也十分有仙家气质。
他看着那年幼小道童气喘吁吁走到自己跟前,弯腰用衣袖帮他擦了擦汗:“清慧,为师在观天。”
听了他的话,清慧十分好奇地跟着抬头望天,看了好半响才问:“师父,你看到什么了?”
青年道士微微一笑,整个人看着都鲜活起来,仿若莲花将开。
“帝星变,天地玄黄未决。”1
作者有话要说: 1天地玄黄未决出自沈从文先生。
☆、 第19章 护送
丰城位于永安东北,是丰宁郡的郡都。丰城东面临沧海,西面有乌兰江湍急而过,是个相当富饶的都城。
因为商运繁荣,所以每日在永安与丰城之间的马车络绎不绝。
大褚延续二百六十八年,陆运海运皆很便利,只要在永安北门的驿站付五十个铜板的车马费,就能乘坐大棚马车去丰城与顺定。丰城离永安近一些,只五六个时辰便可到达。
顾振理父母早逝,也无兄弟姐妹,跟两边的亲戚关系十分淡漠。自从顾家定居永安,除每年清明祭祖外,他们鲜少回来。
出了城后,他们先用带着的矮脚马拉着大棺,其他人则陆续上了后面的马车。
李家军护送他们的十人都是一个村出来的,什长叫丁凯,是个未及而立的年轻汉子。
他见顾家人对大棺这样随便,不由有些吃惊,肚子里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直接去问顾广博:“顾先生,你们这是……?”
顾广博见他微微皱着眉头,似对他怠慢父亲十分不满,不由缓了缓脸色,轻声道:“家父去世前留有遗言,道他一旦身死,头七过后便化成骨灰,带回丰城老家安葬便可。”
他说罢,指了指排第二位的那辆马车:“那上面是我的嫡长子,如今刚刚束发,是他在给祖父捧罐。”
大褚幅员辽阔,商运繁荣,经商做官客居异乡的大有人在,因此对身后事便要求不那么严格了。顾振理学富五车,虽说是有名的大学者,可他本人却十分豁达,对这些根本不讲究。
他给顾广博留的遗书,只道:人死百了,不过一捧灰,只愿与妻共穴长眠,其余不求。
顾振理自己都这样要求,顾广博作为儿子,自然也只能听爹的话了。
顾广博这么一说,丁凯脸色才好看了些。
“顾先生,说实话我是个大老粗,我们这些人以前都是靠山吃山,村子里不用说教书先生了,就连里正都识不了几个字。这次听说护送的是位大儒,难免有些上心,刚才态度不好,还请先生切勿见怪。”
顾广博见他言辞恳切,态度也很随和,不由放下心来。
“哪里哪里,家父若知他走后都有百姓替他着想,一定十分感动。”顾广博说罢就退了回去,倒是荣景瑄端着一杯热茶出来,捧着递给丁凯。
他这会儿已经束好头发,也披上了厚实的棉衣,容貌又十分出色,丁凯心知他肯定也是个大学问人,也不由笑着道:“谢谢小先生。”
荣景瑄倒是第一次被人称呼小先生,可转念一想,自己尚且还未弱冠,叫声小先生似也是应当。
“丁将军过奖了,此去丰城最快也要明日落日后才能到达,劳烦几位将士了。”荣景瑄十分客气,随意地与他攀谈起来。
丁凯自己也喜欢同读书人说话,见他态度友善,便勒了勒手中的缰绳,让马儿慢下速度:“小先生太客气了,快别叫我将军了,老丁我不过就是个什长,手底下管着两伍人,好歹混口饭吃。”
他说的倒是实话,什长看起来管了十个人,不大不小也是个军官,可他并无官秩,只是个不入流的小管事。
荣景瑄倒是没有直接叫他老丁,而是客气叫他:“小弟如今还未弱冠,比您年纪小一些,就叫您丁哥可好?”
他话音刚落下,谢明泽便捧着个包袱出来,把它直接递给丁凯,笑道:“你这声丁哥叫得对。丁哥,我家这次出来,实在是有些仓促,没备什么干粮,这些麦饼您先叫兵爷们充充饥,等待会儿遇到客栈,我们再请一顿好的。”
谢明泽跟荣景瑄都是面目极佳的青年人,只不过谢明泽像是温润如玉的大家公子,而荣景瑄更有英朗气质。要说起来的话,谢明泽看着温和,荣景瑄瞧着飒爽。
丁凯一看又是一位小先生,忙摆手道:“怎么好劳烦先生们给我们准备粮食,我们都带了的,不会饿着。”
谢明泽并未听他这话,只是认真把那包袱捧着送到他面前,眯着眼睛笑。
丁凯最不会拒绝这样的年轻书生了,见了急得直挠头,还是他身边的小兵士有些饿了,往他跟前凑了凑,说:“老大,怕啥的,这是先生们的好意。”
“臭小子,”丁凯在他脑袋上狠狠扇了一巴掌,然后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包袱,“那就多谢先生们了。”
荣景瑄见他接了下去,这才微微擦了擦手心的汗:“丁哥也别老先生先生的叫,我姓冯,丁哥叫我冯安便是了。这位姓华,家中排行第二,您叫他华二就行。”
谢明泽一听,便知道荣景瑄这化名怎么来的。
温佳皇后姓冯,安字一听就是随口起的,而他母亲姓华,他在谢家这一代排行第二,所以便称华二。
倒也很合适。
果然那丁凯一定,想都没想就朗声道:“小冯,小华,那老丁便托大,听你们一声丁哥便是了。”
荣景瑄跟谢明泽对视一眼,直接便了悟了对方心思。
这十个人,他们都不打算再放回永安了。
一路跟着他们去了丰城,如果能为他们效力最好,如果不能……那就只好让他们再也说不了话了。
荣景瑄扭过头来,彬彬有礼道:“丁哥,小弟们都未出过永安,听您口音不是永安本地人,是崇宁那边过来的吧?”
丁凯没什么心眼,也觉得应当炫耀一下自己跟兄弟们一路北上的丰功伟绩,听罢便十分详尽地从头说来。
在荣景瑄和谢明泽的配合下,等到了中午打尖的林家村时,他们已经大致把这一路李家军的行进路线都摸了个清楚。
中午吃饭的时候,荣景瑄特地给丁凯定了一桌大鱼大肉,这些兵士能自愿从故土跟着出来打仗,也不过就为了吃一口热饭。前头在永安看城门,也就一天四个饽饽一顿面条的待遇,肉可是一个月才能吃上一回,嘴里早就淡出鸟了。
见顾家这样大手笔,对他们也多有礼遇,几个小年轻早就红了眼睛,直道顾家心肠好。
主桌这边,顾广博及夫人正在伺候几个孩子先吃。
这一路上跟来了四个孩子,两个是他们的亲生子,还有一个是六殿下荣景珩,剩下那个,自然就是一路跟着荣景珩的小福子。
荣景珩身体不好,荣景瑄对他一点都不敢放松,让小福子全程盯着他,务必要万无一失。
钟琦则跟在两位主子后面,给他们打下手。
顾广博照顾的重点,自然就是脸色刷白的荣景珩。
他们的两个孩子大儿子已经束发,小姑娘也十岁了,生的玉雪可爱,比荣景珩看起来结实多了,自己不一会儿就吃下去一大碗饭。
荣景瑄见弟弟实在是有些精神不济,便安慰顾广博:“顾兄,嫂夫人,您二位就先吃吧,小陆打小就这样,等他缓过来就好了。”
荣景珩排行第六,一路上两人都是叫他小陆。
顾夫人自己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尤其荣景珩跟二丫头一样大小,见他小小年纪这样孱弱,自然是十分心疼的。她听了荣景瑄的话,也没放下手里捧着的米粥碗,只说:“你们都是爷们,哪里照顾得了孩子,还是我来吧。”
顾家人除了顾广博及夫人,旁人都不知荣景瑄和谢明泽的身份,就连他们的大儿子也只知道个大概,再多便一概不知了。
因此荣景瑄见顾夫人这样真心实意,也不由有些心热,他叹口气道:“嫂夫人,多谢了。”
顾夫人嫁进顾家二十几年,也算是看着荣景瑄他们几个长大的,听了只是叹道:“以前家里虽说锦衣玉食,可到底没个母亲照顾你们,小陆这样,就得从小仔细养着,平时也不能光圈在屋里,多走动走动也是不错的。”
她说着,想到早逝的温佳皇后,神色一下子就黯淡下来。
倒是荣景珩听了这话,强撑着精神拍了拍她的手:“有劳媛姐照顾我,吃了粥倒是好多了。”
虽说顾广博跟夫人轮岁数都能当他们爹妈了,可实际上几人却实一个辈分,荣景珩这声媛姐倒也恰当。
顾夫人听了这声称呼,脸上又有了些笑容:“小陆真是好孩子,待会儿跟媛姐一个马车好不好?”
荣景珩自己拿不定主意,扭头看了看哥哥,才点点头:“好!”
赶了半天路,所有人都饿了,吃饱之后,荣景瑄又吩咐钟琦几句,让他赶紧去打点一二。
一队人马又上了路,这一次荣景珩去了前头的马车,跟顾夫人及二小姐坐到了一起。
顾广博跟儿子守灵去了,第三辆马车里就剩下荣景瑄跟谢明泽。
趁着没有旁人,荣景瑄问他:“你觉得这几个人如何?”
谢明泽掀开车帘往外望去,见这几人正虽然是被派来护送出殡队伍,可却一丝不苟,对他们也多有崇敬,确实不是那种一无是处的兵痞。
而且,他们几个并不属于李家军,能一路跟着打到永安还一个都未死,可见身手十分了得。
“我觉得不错,只是……”谢明泽犹豫片刻,还是说,“他们到底是跟着那边来到永安的,怎么也不会就跟了咱们两天便归顺了吧?”
荣景瑄倒是还挺淡然,他靠坐在马车里,姿态很是随意:“两天又怎样?你知道我们不能放他们走,这几个人你我又觉得不错,杀了实在可惜,便只能让他们归顺了。”
他到底已经经历过血海战场,在那段旧梦里,他也跟着兵士们浴血奋战,砍杀敌人。
可这话听在从未亲历战乱的谢明泽耳中,却弥漫着狠厉和血腥。
“景瑄……”
荣景瑄回过神来,见他神情很是复杂,不由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手:“我也就是说说,你不要忧心,如今我也看透,百姓其实很好懂,让他们吃饱喝足便可。等到了丰城,我们给他们比那边更好的生活,他们还会走吗?”
他们,还会走吗?
一直等到他们来到丰城大门口,谢明泽都在想这个问题。
☆、 第20章 对策
这三载以来,大褚天灾人祸不断,除了北地一直未受干扰,九莲河以南接浸于战火。
丰城作为北方大城,处于帝京与北二郡的咽喉要道上,自古便十分繁荣。
每日天亮之前,便有马车拉着新鲜的海货往帝京奔波,而从南边而来的各种货品,也随着空马车往北边运送。
时至今日,虽然大褚已经灭国,但丰城依然平安富足,百姓生活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早在日前,丰城府尹便接到朝廷文书,即日起更国号为陈,始为大陈顺天元年。府尹立即下达政令,在衙门外张贴皇榜,在与丰城指挥使商议之后,直接下令守城兵士按人盘查,没有文牒皆不可进城。
于是,荣景瑄一行人到达丰城时,老远便看到城门口长长的队伍。
丰城依山而建,只在东南西三面有城门,北面依靠的远山,跟太苍比起来自是渺小,却相当巍峨陡峭。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荣景瑄跟谢明泽下得车来,皱着眉头向前看去。
前方,是一片人头攒动。
丁凯也下了马儿,走到他俩身旁道:“想必各省文书都已到达,丰城这才开始查人头。”
他当兵头之前不过是乡下种地的农民,跟着陈顺天打了这两年仗,能有这样见识也实在不一般。
荣景瑄当下便有了计较,偏头飞快扫了一眼谢明泽,回首便笑:“如今兵荒马乱,还不知那亡国奴跑到哪里,府尹这样也是应当。劳烦丁大哥陪我们久等,实在惭愧。”
他口里的亡国奴,实际上是指他自己。
从陈立国伊始,顺天帝便编了儿歌让小儿整日在街头巷尾传唱,不过几日,永安百姓便都会了。
那儿歌实在恶毒,饶是荣景瑄第一次听到,也一口气堵在心里,好半天才散了出去。
荣华落,荣华落,宁做断头狗,不做亡国奴。
没骨气,没骨气,亡国奴儿亡了国。
这不过就是骂他没骨气随大褚身死,苟延残喘做了亡国奴。
他这话一出口,谢明泽便皱了眉头,刚想讲他几句,却不料反倒是丁凯张口劝阻:“冯老弟,虽说我们是跟着圣上一路打来的,可也知道太……废帝从小仁德,这国啊……说到底,也不是亡在他手里。”
谢明泽倒是真没想到他如此所想,听了忙说:“阿安年少,说话不中听,丁大哥勿怪。”
他说罢,顿了顿又道:“不过,瞧这阵仗,恐怕得有文牒才能进城吧,这……”
谢明泽这犹豫和停顿拿捏都极好,丁凯本就没什么心眼,赶紧拍胸脯保证:“来之前,李将军已把文牒签于我手,等到了城门口,万事有我周旋,莫怕。”
说真的,如果守城兵士真要动真格查人,他们便危险了。能有丁凯上前说项,拿出自己的腰牌和文牒,他们很有可能轻松进入。
荣景瑄这才佯装松了好大一口气,直接去了前头告诉顾广博这个好消息了。
留下谢明泽和丁凯站在原处,谢明泽十分客气道:“丁老哥,要不是您几位送我们回丰城,只怕这一路不太平,既然到了家门口,便进去喝杯茶吃了饭再走吧,算我们聊表心意。”
“这使不得使不得,俺们担了任务来,护送你们平安到丰城可是应当应分的,谈什么感谢。”丁凯虽说眼界宽了,可这读书人的人情送往可真没接触过,听了不由有些慌,连家乡话都讲了出来。
谢明泽微微一笑,自是如沐春风,让人心中平添几分惬意:“丁大哥,这是我们顾家的规矩,也是丰城的规矩,您千万别推辞了。再说,这一路路途劳顿,让兵爷们休息下再走吧。”
他先说顾家规矩,便是暗指读书人都是如此,而丰城丁凯从未来过,自然不知道到底什么样子。最后一句,却是动之以情了。
他这样讲,丁凯心思一动,回头见跟着他的小兵士们虽然看起来仍旧精神抖擞,可到底赶了两天路,显得风尘仆仆。他一个大老粗,也是将要而立的人了,自是不怕这个,但跟着他的小兵士好多都是同乡的少年人,他亲族俱亡,难免把他们当自己子侄一般疼爱。
因此见了,确实很想让他们休息下再回城。
可将令不可违,丁凯犹豫半天,终于定了定心神。他刚要张口拒绝,却听另一把柔和嗓音响起:“就是,丁兄弟还是留下休息一晚再走,且我们也多年未归丰城,实不知里面是否安全,丁兄弟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可否把我们一路平安送到家?”
丁凯回头一看,见荣景瑄扶着顾广博下了马车,正往这边走来。
若说刚才谢明泽毛头小儿这样劝他,他当场拒绝也无妨,可眼下闻名天下的顾广博顾教授也来请他,他再拒绝便不好看了。
再说,顾广博这句刚好说在点子上,李将军让他安全把人送到丰城,可没说送到哪里。
丰城里面到底安不安全,这谁也说不好。
这样一想,丁凯顿觉妥帖,忙拱手道:“顾先生所言甚是,我们定当把几位安全送至家宅。”
顾广博微微一笑,也冲他拱手致谢。
在寒风中等候的滋味并不好受,顾广博他们有马车,燃了手炉也不觉得冷。可兵士们却骑在高头大马上,虽说披着披风,可队伍里发的又能好到哪里去,只两刻钟便通体冰凉。
荣景瑄、谢明泽、钟琦和宁远二十正在商量对策。
马车里还算暖和,几个人的脸色也还算好。
荣景瑄直接道:“二十,把地图找出来,我们参详一下。”
宁远二十的手在身后一摸,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张绢布,铺开一看,恰好是丰宁的地图。
荣景瑄同谢明泽认真看起来:“勇武卫自昭庆二十一年便驻扎在丰宁丰城城北远山脚下,去年我已派出最后一万五千人,现在勇武卫还剩多少人?”
谢明泽从袖中拿出一本簿册,翻开看了两眼,低声道:“如今只剩冯老将军还在营中,守营五百人,守城五百人,这人数可是连火头兵都算上了。”
一千人……当年号称二十万的勇武卫,如今只剩下一千人了……荣景瑄闭了闭眼睛,低声喟叹:“也不知三舅爷,如今愿不愿意见我。”
跟宁远卫不同,勇武卫一直都是靠家族传承,在荣景瑄祖父昭庆帝时是勇武侯姜氏,到了永延帝时,姜氏绝嗣,便由副将冯氏承爵,从此冯氏成为新的勇武侯。
荣景瑄的母亲温佳皇后,便是现任勇武侯的堂侄女。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他是应当称呼一声三舅爷的。
这位勇武侯戎马一生,忠孝两全,如今将近古稀之年依旧健朗,据说每日仍要带兵操练。
可是……他手里只剩下一千人了。
荣景瑄叹了口气,他不后悔当时把勇武军最后的残兵派出去,如果他不派,七皇叔只怕尸骨全无,而坚守广清的兵士们也只怕死伤无数。
因为母后的亲事,而他父皇又是那个样子,老侯爷这辈子只在立太子那一年上过京,跟荣景瑄也只见了一面。
后来母后病逝,他连国葬都没参加,只上了一封哀折,以表悲伤。
一瞬间,许多心思在荣景瑄脑中盘旋不停,他来不及细想,只问钟琦:“舅父如今身在何处?”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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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