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九天/帝鸿 作者:羽小飞
正文 第3节
九天/帝鸿 作者:羽小飞
第3节
共工与我皆是一愣。
我偏头遥遥地望着他,想:或许司幽也是有几分喜欢我的罢。
再一想,这几分可有可无的喜欢也没什么用,他照样要杀我,而我回去,一定也会杀了他。
命数这种东西,当真是太过奥妙。
我却没有想到,司幽竟会直直冲过来,眼中是锐利的杀气,不是对我,而是对共工。他的身姿凌厉而优美,然对共工来说,却终究只是空架子。伴随相击之声,司幽重重摔在我的身旁,玉冠被震裂,长发漆黑如墨。
共工从喉头溢出一声叹息,道:“这黑龙碰到老夫时,有部分修为转到了他的身上,量虽不多,他也命不久矣。他既愿意为你豁出命去,也算是个忠仆。老夫先前倒是想岔了,事到如今,非我所愿。”
他摇头,连叹三声“罢了”,陡然起身,浑身骨骼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
我着实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然而地面开始剧烈震颤,不周山像是活了过来,发出绝望的啸吟,剩余的锁链沸腾一般翻卷,仿佛千军万马奔腾,纷纷穿破苍蓝的天空,一层又一层地攀上共工巨大的身躯。
共工却全然不以为意地高举起一只手,剧烈的光线从周围向他的身体流动,化作奔腾的水流,水柱以难以想象的声势射空而起,在极高处落下,像是盛放的璀璨烟火。流水将他全身覆盖起来,共工发出一声怒吼,身躯骤然爆开,伴随成为碎片的铁链,血肉化作水滴,如同一场大雨般洒落。
以元神做引,即便逃出去之后无人追杀,共工也不能活过七天。司幽侧身抱住我,半空中回响着共工对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帝鸿小友,保重!”
我正奇他自身不保,却还叫我保重,便见朗朗晴空忽然阴云密布,蒸腾旋转成一个贯穿天地的漩涡,其中隐隐有雷声。
司幽额头冒出冷汗来:“劫雷……”
万物得灵气而长,修炼便是夺天地之造化,一旦有所成就,便会引来九天玄雷。却不想共工逃脱颛顼封印,竟也会引来煌煌天威,且声势恐怕还不算太小。
此刻没有任何依仗,我与司幽均锁链加身,正是避无可避,正好替共工受了这九九八十一道雷劫。
我未及思虑,便翻身遮住司幽。
一道道银光顷刻便铺天盖地而下,瞬间打造出天地之间一个无比华丽的牢笼。隆隆雷声让我听不到司幽的哭喊,我索性吻上他,空气中脉脉流动着焦土的气味。
铁链将我们捆在一起,肌肤贴着肌肤。我将他在怀中锁紧,感受到司幽的心跳。他掌心覆在我的背上,唇齿辗转,身体头一次不那么僵硬,口中溢出的呻吟却沙哑。
时光缓缓流逝,周围寸草不生,皆是焦土,只剩下我与司幽两个活物。我生受了这些劫雷,本该连动动手指的力气却没有,却仍然不肯放开他。
司幽伸手抚上我的脸,语调不稳:“帝鸿?”
我用食指抹去滴落在他身上的血,轻笑:“我要死了,你应当高兴才是。”
“你果然早知道了……”他一愣,脸上表情变幻,抿唇道:“当日常羲找到我,我答应了他。但之前的话并不全是说谎,你若死了,我陪你一起去,碧落黄泉,我们三人仍同以前一样。”
我沉默片刻,收敛了笑意,开口淡然道:“真是可惜,我不会死,司幽。”
司幽不语,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脸上滑过一点恍然与歉疚。我放开他,勉强支撑着倚在山壁之上,笑容里的意味连自己也不大清楚,司幽却仿佛看懂了一般,脸色青灰,探手想拉住我的衣摆,却又像是被明火烫到。
我于是笑,漫不经心道:“司幽,你不欠我的,因你欠我的,我已经全部自己拿回来了。”
司幽望着我,脸上漫开一层又一层的悲意,开口道:“帝鸿,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喜欢的是帝晨?”
我顿了一顿,仔细分辨他神色,唇边却泛起冷冷笑意:“司幽,你想学陆丞,可他已经死了,我……”
话音未完,司幽忽然搂住我的脖子,就这么吻了上来,眼睛大大地睁着,眼底如燃尽的死灰。
我怔愣,心底的怒气陡然颓了三分。几万年来,我折磨的是他人,同时也在折磨自己,其实已经难以承受,却从来只能埋在心里。
万年……只因与帝晨的一个约定。
这个约定不能被他人知道,我此刻却有一种冲动,想将这些隐秘的事说与司幽听。毕竟若要杀我,想必之前趁天雷降下,我毫无防备之际便能动手。既然不曾真想杀我想,既然是司幽……或者可以信他,试一试……
云层仍未散去,辉映着昏沉的色彩,黄沙漫天飞舞着落在干坼的土地上。
我一把推开司幽,微微仰头看着天边层叠堆砌的厚重云山,良久开口,做最后一次试探:“你之前做的事,我可以当做不知道。我想了想,若死在你手上,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只有这一次,你想杀我可以动手,我不会反抗。”
司幽闭眼,脸上浮起一点惨淡的笑意,神情是隐忍的脆弱。
“你不用说这样的话。我从来都知道,自己一定下不了手。”
我心下一松,垂下眼帘忍不住笑了笑,随即不动声色地将他拉到近前,替他整理敞开的襟口:“那我们便一同活下去。”
司幽猛然抬头,似是不可置信,半晌才道:“可以么?”
我终于笑出声来:“你不愿意?”
司幽一动不动地僵住,脸上不知为何白了一下,又迅速隐没,随后摇了摇头,跟着扯出一个浅淡的笑来,道:“我知道你身中流火之毒,如今被困在这里……但既然你愿意信我,即便只剩几天可以相守,也够了。”
我道:“你怎知我没有后手?”
司幽惊疑地望向我。
“这封印本来是专为共工所制,只能困住我五十来天。本来这些时日也足够我毒发身亡,可惜……”
我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常羲机关算尽,却不想我其实只是一个靶子。解药我自然另外安排人去取了,不过三日,想来他便能够到此。常羲根深叶茂,我一直摸不清他的底细。如今要对付共工,他也只能将那些压箱底的同盟手下都拿出来亮一亮。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在此养几天伤,回去便能将其一网打尽。”
司幽道:“可端华宫中,并没有谁奉命来大荒,否则常羲一定会知道。”
他顿了顿:“是宫外之人?”
我点头:“是采鸟。”
司幽一言不发,沉默片刻后才静静道:“我以为他隐居多年,早就不问世事。”
我猜司幽有些吃味,便将他揽入怀中,笑道:“他虽忙着生孩子,可我毕竟管了他许多年的饭食。我要他来,他便不得不来。”
司幽点点头,在我耳边道:“不错,帝鸿,你总有颇多算计,叫人怎么也想不到。但他想必应当是你最后的一手棋了吧。”
我侧头,正想与他解释一二,却忽然感觉胸口毫无征兆地一凉。
那是一柄匕首,穿胸而过,那么利,我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但这只是暂时的,一股暖流从刃尖汇聚而来,与原本就有的两道彼此厮杀的力量绞在一起,痛感排山倒海而来,我身体一颤,呕出一口血来,却只觉得茫然。
“为什么?”
之前并非不痛,只是我既然已经习惯了,便索性一直忍着,可这从内里一点点搅碎我血肉的感觉,纵然是我也实在难以忍受。轻微的麻痹感从指间漫上来,我的视线不清,却本能地将司幽又抱紧了一些,刀刃随这动作又推进几分。
“为什么?”
我像是抱着一把利剑,抱得愈紧,伤得便愈深,分明知道原因,却还要忍不住地追问。
这世上有那么多死法,他却偏偏为我选了这最痛苦的一种。
血腥气开始弥漫,沉寂片刻,司幽终于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使命。
他将全部的修为都传到了我的身上,近乎莽撞。与共工不同,司幽没有术法做引导,丹田一时枯竭,这么做便是必死无疑。如今他已声若游丝,却依然句句成章。
“只有我才有可能得到你的信任近你的身,这才是常羲真正安排的杀着。帝鸿,对不起,我与你说的并不都是假话,但你心思深沉至此,又有可能与共工余孽联合,我已问清了你所有的后手,便不能再放任你活着,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黑色的长发零星挡住了他的眼睛。血不断地涌出,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道:“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帝晨?”
“是。”司幽顿了顿,语气里忽然带出了浓浓的恨意:“这一刀,只是为了帝晨。”
……总以为自己演了一出好戏,却发现身边之人其实才各个都演技过人。
我终于笑出声来,下巴抵在他的肩头,笑得快意而癫狂,又重重地咳嗽起来,咳得几乎撕心裂肺。
我平顺下气息,轻声道:“可惜了,你这样做,我顶多身受重伤,还是死不掉。”
司幽抿唇,缄默地望着我,我抓住他的手腕,发现他的身体抖得厉害。
他早没了挣扎的气力,我笑了笑,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开口道:“那样杀不了我,这样才行。”
随即用力,帮他捅进了我的腹中,同时另一只手也探进了他原本就有的那道伤口,抓住两颗内丹毫不犹豫地往外拖拽。
司幽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猛然弓起脊背,瞳孔一下便涣散了。我视线已然模糊,眼中映不出他的表情,便索性施了个法让他睡去。
内丹被夺的感觉着实很疼,怪不得司幽那么恨我,恨到想杀了我。何况一命换他一命,将我的内丹给他,也算是两清。
并非生无可恋,只是不能不死。
铅色的天空渗出一点血痕,浓云渐渐散开,但炽烈的日光已然褪去,黄昏。
夕照将我的视野染得一片橙红,我松开手靠着崖壁,任由昏迷的司幽摔在地上。血缓缓地漫开,浸湿了脚边的黄土。神智一点点离我而去,夜色侵袭带来微寒,一点点占据着我的身体。
有些东西强求不得,何况他们一群好人杀了我一个恶人,着实是天下正道,本来就没有道理可讲。
只是有一句话我原想告诉司幽,却到底没有机会。
——帝晨,其实非我所杀。
☆、第 11 章
神族和妖族的寿命长久,便不把时间当成一回事,工作效率往往十分低下。此后过了足足一个月,常羲才正式宣布我的死讯,随后又向天下宣读了我的十大罪状,据说头一条便是谋害先王帝晨。
为示惩戒,他不允许我的灵位入栖灵塔,又因我受重伤后将内丹给了司幽,理应灰飞烟灭,肉身尽毁,常羲便在大荒不周山下临时修了个十分寒酸的衣冠冢,坟上立了一碑,碑文不言我生平,仅书“思过”两个大字。
魔头既除,四海八荒于是普天同庆,众人奔走相告,深觉老天终于长了眼睛,一个个排着队拥到坟前,只为在我的墓碑上吐一口唾沫踩上一脚,以示自己正气浩然、嫉恶如仇。
这种行为听说很是带动了那一带旅馆酒肆的生意。半年不到钟山附近的妖族们便赚了个盆满钵盈,纷纷摸着鼓起腰包,诚挚地希望我能爬起来再死上个十次八次,常羲的威望也得到了空前的提升。
“……全是小人嘴脸。常羲用腾空剑救出司幽后,立刻封了他大护法,司幽竟也不声不响地受了。而高阳那颗墙头草,如今更是完全倒向常羲,口口声声君上君下的。”
采鸟眉飞色舞地转述完消息,在八仙桌的对面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举着酒碗喝下一大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才分出神来摇头晃脑地对我接着说话。
“唉,除了我,还有谁是真真正正想着您的吗?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主上您可就惨了。将您引出端华宫,又在路上一步步削弱您的实力,同时确定司幽在您心里的地位,最后再让您最在乎信任的司幽捅上这最后一刀,啧啧,常羲这小子,手段可真是龌龊。”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人真是太会聊天了……
我原本正偏头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听到司幽这个熟悉的人名,眉头一挑便波澜不惊道:“就算你不来,我也不至于死。”
我原本的计划,是吃了解药再慢慢解开封印。反正以共工的性格,他一定会先行出手,前往端华宫灭了常羲这个想利用于他的小人。而他俩斗个两败俱伤,我正好渔翁得利。
况且就算常羲真的派人来杀我,我虽伤重,也还有四成功力,加上采鸟相护,撑上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只要拖过这段时间,一旦我伤愈脱困,常羲就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如此便能将宫中所有潜藏的心怀不轨之人全都揪出来,顺便还能除了那个让我一直头疼的共工……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共工竟以元神做引,强制突破封印,只剩七天可活,而我则被司幽所伤,根本没有一战之力,想如之前那般慢慢解开封印,那就是在等死。无法可想,我也只有将计就计演了一出苦肉计,将内丹给了司幽,从而把共工之前给我的修为全转移到了他身上,以此脱开锁链束缚,金蝉脱壳与采鸟汇合。
这样重的伤,谁都以为我就算逃了,也会魂飞魄散,而我本来也应该魂飞魄散,可我一直防着这一天,暗暗为自己留了一张底牌,这才替自己留下了假死的余地。
从未有人见过我的原身,而我帝氏一族,其实乃上古龙族。与司幽那等由蛟蛇后天化成的虺龙不同,帝氏生来便有龙珠,无需修炼,便有改天换地之能。我失了内丹,便是靠这一颗龙珠撑了下来,甚至修养了些时日后,法力竟恢复了两成有余。
“就是我一个人,也能活下来,不过处境更难些罢了。”想了想,我又补充道:“这些事虽与之前谋划不同,但总归还在我掌控之中。”
采鸟放下酒碗,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借着身高优势出手摸了摸我的头顶,扯着嘴角笑眯眯道:“主上事到如今还要嘴硬,真是顽皮。”
我眼皮登时一跳,拨开他的手,冷冷微笑道:“不及你顽皮。”
采鸟打了个寒战,讪讪地收回手,努力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叹气道:“您丹田受损,成了这人间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常羲可是快要称帝了,您这个样子,怎么才能在众人面前现身阻止他?”
“不会太快,常羲登上帝位,正是名不正言不顺,他杀了我,也是弑君。这罪名,怕是比我的还要重上几分,毕竟我姓帝,而他不过是个臣子。因而他必须将我踩入尘土,把帝晨奉上神坛,才能让众人信服他弑君夺位的合理性,才能借帝晨的势才能有所作为。”
我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水,瞥了采鸟一眼,语调轻而冷。
“正是由此,常羲才会将污水全泼在我的身上,只为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忍辱负重、为先帝报仇的忠臣。等时机成熟,他再假装是因为帝家已无后人,为天下太平才不得已而占了这个位置。但想要让天下人都接受这个解释,他还需要时间。”
采鸟眯了下眼睛,试探着问道:“您要借这段时间养伤?”
我轻笑否认:“不是。”
采鸟不知道,我变成少年的样子,并非单单因为丹田受损,若不取回内丹,只靠着龙珠,我恐怕到死都会是这个样子。
而我的敌人,也并不只有常羲。
因我太强,此时共工已死,东王公隐居蓬莱,六合之内无人是我敌手,因此不论妖族还是神族,绝不会眼睁睁地看我法力恢复,重新踏上王座。
我要活着,要完成帝晨托付之事,只有主动出击一途。
“那您想做什么?”采鸟皱眉,细细分辨我的神色,收敛了平日里不正经的表情,正色道:“我拖家带口,家中还有娇妻,虽说可以帮您,但实在不敢太过冒险。”
我举杯的手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掩去了眼底的情绪,只淡淡回答:“放心,不会是什么要你拼命的事,常羲其实早已为我铺好了路。”
采鸟一愣:“什么意思?”
“常羲盘算得很好,可他的计划有一个漏洞。”我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勾唇似笑非笑道:“他扬的其实是帝晨的声势,若帝晨没有后人,他自可狐假虎威,可若帝晨有呢?”
采鸟瞪大眼睛:“帝晨大人有私生子?!”
“没有。”我道:“可我与他是兄弟,血浓于水,他的后代能通过的一切测试,我也全部都能通过。”
“……”采鸟嘴巴张张合合,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你要冒充你兄长的儿子!?”
“何必大惊小怪,这是一条捷径。若不这么做,我这副少年样子,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我笑道:“采鸟,我当年断言,你若继续呆在端华宫中,不出千年必定死于非命,便是察觉到你身上欠缺了一件东西。”
采鸟噎了一下,咳嗽几声闷闷道:“少什么不知道,我倒觉得是比您多了一样东西。”
我挑眉:“哦,何物?”
采鸟:“……脸皮。”
我:……
半晌过后,我点点头,平静地微笑:“我确实偶尔不要脸,但你却时常不要命。”
采鸟咽了口口水,果断地转移了话题:“主上,您要做人家的儿子,可也要常羲肯给你机会啊。”
我不与他计较,开口道:“我自会找人与我作保。”
“谁?”采鸟顿了顿:“我可是人微言轻。”
“不指望你。”我冷笑一声将视线投向窗外,想起记忆中那人的样子,沉声道:“是雷神玄嚣,我与帝晨昔年的好友,也是一个实打实的疯子。”
采鸟怔愣道:“他不是避世多年?已经许多年没人见过那位大人了。”
我冷笑:“你不也避世多年?我要找的人,从来就没有找不到的。我曾叫人留意过他的行踪,三十余年前他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便是这里,云和国的国都——穷桑城。”
采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主上心中原来早有打算。不过东陆不比其他地方,人族聚居的地方不好大张旗鼓,穷桑城又很大,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各个地方找过来便是了。”我勾唇:“不是有你么?”
采鸟:……
“得,我这就去找。”他哭丧着脸将碗中的酒水一饮而尽,认命地站身来招了招手道:“小二,结账。”
他丢给对方三十文钱,却不想那小二恭敬道:“两位客官,酒水只十五文便可。”
我与采鸟对视一眼,采鸟问道:“为何与门口标价不同?”
“客官大概刚从外地过来,有所不知。今天是云和国的国主,孟且大人寻回自己十三岁侄儿的大日子。”小二脸上堆出笑容,解释道:“是以掌柜的说了,今儿个只要是这个年龄的少年来店里吃饭,便全打个对折。”
采鸟虽在东陆呆了许久,却并不清楚这些事情,于是奇道:“国主不是姓楚么,这一代的,我记得是叫楚夏邑?”
小二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神色,压低声音道:“那个昏君,早就死了。他荒淫无度,残害忠良,孟氏将门之家,世代忠良,他听信谗言,竟在十年前的一个晚上派人屠了孟家满门。孟且大人因此奋起杀入皇宫,将什么皇子公主、皇后嫔妃的杀了个干净,又将楚夏邑的人头挂在宫门之上,自立为王。”
“怎么到处都是这种事。”采鸟喃喃了一句,眯了眯眼睛道:“再怎么说,孟且也是叛臣,可听你的话,似乎对他很有维护敬仰之意……”
小二表情一僵,竟然瞪了采鸟一眼,怒道:“楚夏邑那是咎由自取,何况自孟且大人执掌王位以来,云和国风调雨顺,大家都过上了好日子!听说将军府当年有个三岁的孩子被下人护着逃过一劫,如今能找回来,我们都替孟且大人高兴。”
采鸟被他吼得后退一步,不自在地挠了挠后脑勺,我瞥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接过了话头道:“这位兄弟不必动怒,我这个下属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口无遮拦惯了,回去我自会管教他。孟且大人的事,可否再跟我细说一二,我对他实在敬仰。”
小二看我几眼,哼哼几声不再追究,指了指窗外冷冷道:“几个被选出来的少年今天要到宫中滴血认亲,差不多也要从这条街上经过了吧。”
他话音落下,我果然听到有乐声传来。拥挤的人流自发地分开,让那支穿红戴紫的队伍能顺利通过,而旁边几桌也扒着窗户,探头探脑地朝外面看,一面指指点点。
唢呐锣鼓吹吹打打,有身形相似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路过,脸上皆带有喜色。然而我的视线却在最后一个人身上顿住。那也是个极俊秀的少年,却有着一双沉寂如死水的眼睛,垂头像是在出神地看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只行尸走肉般驾着马,宽大的衣袖有一处微微隆起。
那是一把刀。
杀人的刀。
☆、第12章
那柄凶器常人看不到,却瞒不过我和采鸟的眼睛。那个少年隐忍着,想将所有的杀气都如那把刀一般小心藏匿起来,然而毕竟年幼,他过度平静以至于异常的表现反而让自己凸显于人群之外。
我想,他大概是想刺杀什么人,最可能的就是云和的新国君孟且。
孟且虽然看上去是个被人称颂的贤主,可也保不准哪天不经意时踩死个把蚂蚁,而这蚂蚁虽然不过是只虫子,却说不定恰恰就是那少年相依为命多年的唯一亲友。无论如何,这少年要杀孟且,自然有他的原因,毕竟这四海八荒众多自诩正义凛然之士悍不畏死、舍生取义之时,每一个都相信自己信奉的才是正理,而所杀之人也必定是罪该万死。
小二拿了钱已经离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窗外。采鸟原本也看得津津有味,闻言只好不满地扯扯嘴角,从人群中收回视线侧头看我,顿了顿问道:“主上,您讲这么一长串话,有什么意思,不如直说?”
我于是干脆利落道:“此事,我要管上一管。”
采鸟呼吸一滞,猛然睁大眼睛,看着我时表情就像是我的头上突然长出了一对角:“您这么冷酷无情、残忍暴虐、无血无泪的人,居然有想多管闲事的一天?”
……以这举世无双的口才,采鸟能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真是一件让人思之不得的怪事。
我沉默片刻,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微笑:“这是一个卖人情的机会,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若救了孟且,他当然应该答应我的一些条件,比如寻找玄嚣。利用举国之力,总比你无头苍蝇一般在穷桑城里乱转要好。”
且不仅如此,我隐隐有种感觉,这个少年,恐怕与我要找之人有什么关联。
既然这样,我自当跟着此人,反正左右也无事,完全有闲暇没事找事。采鸟毕竟是我下属,虽将不满挂在嘴上,却还是垂头丧气地乖乖跟着我去看这一场热闹。
人族没有内丹,不能修炼而力量低微,寿命又极其短暂,自来便被神族和妖族小觑。而父神在位之时,更是搬来了广野山横于原本的察明山外侧。东陆通向中陆的狭长陆路于是被阻断,人族自此彻底困于一隅,随时间流逝,甚至到了不知其他二族存在的地步,只将上古传下的记忆当做荒谬绝伦的故事。
因此四海八荒的妖族和神族都将人族当成一个笑话,可羸弱的人族却也在这一片弹丸之地生根发芽,创造出了自己的繁华盛世。
东陆此时正值初春,天空清澈,桐花与柳絮一起在穷桑城中回旋飘飞,大瑶宫在熏然的日光中像是罩了一层虚幻缥缈的纱帘,重重亭台楼阁掩映在点点绿意之中,如离愁一般悠远。云和国的风景确同它的名字一样柔软,气韵如同雨后的浅云。
然而今日,印着车辙的石板路上却挤满了人群,大街上像是突然多出了十倍不止的人,百姓蜂拥而出,互相推搡着紧紧跟在少年们的队伍后面,迫不及待地挤向宫门前的广场,只为看一眼许久未曾出现在宫外的贤明国主。
人声喧嚣,仿佛有狂热的醉意流动在空气中,众人悄声议论着孟且及他侄儿孟从军的轶事,海潮般的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身着甲胄的健壮兵士尽忠职守地将激动的民众拦回到广场边缘,牢牢守卫着秩序,几百个侍女们列成长队,纱衣在微风中无声轻飏。
场面如此宏大,但这些加起来,都没有一件事物令我惊讶。
广场中央,一个巨大的圆形法阵凭空树立在半空之中,薄的仿佛薄脆的纸片,其中散发着剔透黄色柔光的繁复花纹正如水一般流淌。
那像是玄嚣的手法。如果这还不能作为证据,那么当五个少年依次切开自己的手腕,由着侍女取足一小碗血放在法阵之下时,法阵所发出的神息便已让我百分之百地确认了此事。
我此前一直藏身在察明山中养伤,加上今日,在云和国也总共只待了三天,不想借此机会,简单地就从百姓们窸窸窣窣的议论中获得了诸多信息,而如今,更是连玄嚣的下落都有了线索。
只是我不明白,玄嚣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和一介人间帝王产生联系,甚至花大力气布下这个阵法,只为找到那个行踪不明的孟家血脉?
我混在人群之中,垂眸掩藏了自己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诧。
而正当我疑惑不解之时,周围人都一齐发出了惊呼声,仅有一个碗中的血如烟气一般扶摇而上,慢慢融入了法阵之中,人选已经产生,太监尖利的嗓音响起:“结果已定,请崇军大人上前。”
其余四个少年脸色煞白,面如死灰。那个身藏利刃的少年抿着唇,脸色却比他们还要苍白,目光轻晃,看了咫尺之外的大瑶宫一眼,才深吸一口气,平稳地迈出了第一步。
他竟然真的是孟且失散许久的侄儿,那么玄嚣……
我一愣之下心思微转,立刻朝采鸟使了个眼色,然后一把推开身前的甲士,悠悠然地上前,刻意地抬高了声音让所有人都能听到,语调淡淡道:“且慢,就这么定了不嫌太过轻率么。这个孟从军可是个骗子。”
事情猝然而至,使得四周瞬间沉寂下来。想来阻拦我的一干人全都愣在了原地。崇军张了张嘴,额头渗出冷汗,失声喊道:“你是什么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理会他,只环视众人,将各异的神态尽皆收入眼底,随即才漫不经心地笑道:“我,自然就是真真正正的孟从军。”
虽说旁观者清,我却更习惯置身于风暴之中,想要找出玄嚣,扰乱这个他明显分外重视的仪式自然是最方便的做法。
当然这方便大概只对于我而言,崇军胡乱被泼了一盆脏水,原本便紧绷的精神瞬间如拉得太紧的细线一般乍然断裂,他转身不顾仪态地扯住大太监的衣襟,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我已通过了测试,自然是真的,快把这犯上作乱的人给我赶下去!”
那太监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悦,我将其看在眼里,轻笑着撺掇道:“姑且让我一试,于你本来也没什么损害,你又何必这般慌张,除非……”
见我将视线投向他的衣袖,崇军身体重重一颤。终于意识到我发现了什么,他动作缓慢地闭上嘴放开太监,下唇不住地颤动着,那单薄的身躯似乎转眼便能融化在逆光之中。浓重的悲哀像是从骨子里透了出来,仿佛他一辈子的努力,全部都将断送在我这一句未完的话里,如此无奈,又如此不甘。
大太监不动声色地整了整衣服,看了眼崇军的表现,脸上满是狐疑。我毫不闪避地迎上他透出冷意的眼睛,伸手用指甲轻轻在手腕上划了一下。血从白痕之中慢慢渗出,顺着我的手指滑落在地。毫不在乎地舔了一口,我几步从旁边桌上取过一个做祭器的陶罐,将鲜血滴了进去,等差不多了,才半是强迫地把东西塞给了呆立的侍女。
侍女反应过来,求助地看向面色冷冷的大太监。对方颌首,随后看向我,眼中出乎意料地带着一点同情的意味:“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微笑,一字一顿回答:“孟鸿。”
事情至此,除了我要花大力气想个假名字外,一切都很顺利。区区法阵自然难不住我,毕竟我也与喧嚣厮混多年,他的把戏,我自然清楚。之前已经仔细看过,相信只需改动一处符文,便能造出我是孟家后代的假象。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有人捣乱。当陶罐中的血被法阵吸收之时,崇军一脸震惊我能理解,面色惨白我也能够理解,可他忽然孤注一掷持刀向我冲来,那就实在有些不对了。可见现在的年轻人的确缺乏历练,不如我当年临危不乱、思虑周全。
采鸟不会出手,他还没到暴露的时候。况且在崇军口中喊着“孟鸿纳命来”一边朝我这边扑时,我自有数十种方法可以轻松闪躲过去。
谁知正当我在考虑用哪一种能不落痕迹之时,一道黑色箭影带着几乎化为实体的杀气毫无征兆地破风而来,如同曳着火光的流星一般坠于地面,碎石像是被暴风卷起的雪片一般飞向天空,剧烈的震动从中心开始向外周播散。我拉住崇军入怀险险救了他一命,独自立于东倒西歪的人群之中,无形的疾风将我的袍袖和长发都倒吹着翻卷起来。
一个蓝衣的青年收起弓箭自藏身之处出来,看也不看被震动波及的百姓,径直到我面前单膝跪地,语气中听不出任何喜怒:“我乃共工旧部浮游,奉命前来投入帝鸿大人的麾下。”顿了顿,他忽然抬头直直看向崇军,面无表情道:“对帝鸿大人动手的人,全都该死。”
我:……
浮游的声音掷地有声,余音在广场中不断回响。
崇军立刻就有了反应,惊疑不定道:“你不是叫孟鸿吗?”
太监艰难地从碎石之中爬起来,指着我恶狠狠骂道:“竟敢袭击大瑶宫,你果然心怀不轨!”
我:………………
这事情的发展,实在是不给正努力进行阴谋诡计的我以一点起码的尊重。
浮游号称我的属下,竟出现得这样突然,这样恰到好处,可见表面百般逢迎的人不会是忠心耿耿的手下,而那些看似面冷话少、不听调遣,想出手时就出手的……才是认认真真想捅我刀的人。
帝鸿的名字想来很快便会传到常羲耳中,云和国已不能久待。我冷淡地瞥了浮游一眼,正准备推开崇军离开,却忽然有个小太监扶着帽子急匆匆地向这里跑来,高声冲我们的方向呼喊道:“三位大人留步,陛下有请!”
☆、第 13 章
浮游的突然出现不在我的预料之内,但除此之外,事情的发展总归还算是顺利,倒不如说——太过顺利了。
孟且并未出现,却而代之坐悠悠然在客厅正中的,却正是我要找的玄嚣。明丽的日光被窗柩分割成小块,在地面上投下点点金光,玄嚣坐在那里,仿若一个能被光线轻易穿透的淡青色薄影,他一向如此,有礼却疏离,就像是寂寂的午后时光,让人觉得舒服,但是也空洞无比。
“帝晨不在了,帝鸿几月前据传也死了。”
他将一杯茶推向对面的空位,弯起嘴角,目光温润,淡淡开口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你来此有何事,但旧友到访,无论如何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不愧是玄嚣,他看出了我的身份,也猜出我想隐瞒身份……
我没有去接茶杯,而是在距茶几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脚步,定定地看了玄嚣一会,挑眉笑道:“我原本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你。”
玄嚣温和回答:“我有我的事,就像你也有你的事。”
飘零的白色水雾模糊了他的面孔,他微笑着,我却不能从中感受到任何的情绪。玄嚣从来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虽说是所谓的旧友,但不论是帝晨还是我的死,恐怕都不能让他的内心起半点波澜。
因为无情,所以从无弱点。可如今玄嚣既然会主动将自己困在云和国的狭小皇城之内,便说明有什么事情已经悄然不同了。
我沉默片刻,似笑非笑地试探道:“玄嚣,你不愿意帮我,我却或许可以帮你。”
“你就是玄嚣!”
闻言,一直被我们忽略的崇军却突然惊呼出声,他之前不知为何一直打着颤默默缩在门口,像是在无意识地惧怕着应该从未见过面的玄嚣。等听到那个名字,崇军眼中的恐惧忽然转成了一片深入骨髓的恨意。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涩声道:“你就是杀了我全家的那个妖孽!”
“你就是孟且的侄儿……”玄嚣将视线转向崇军,仔细地观察他的眉眼和乌发,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少年一双黝黑的眼睛上,顿了顿,苍白俊美的脸上浮起一层温和的笑意,嗓音却是我从未听过的喑哑和暧昧:“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和他一样,这很好。”
玄嚣的样子有些不同寻常,我皱眉,正想拦住要不顾一切冲过去的崇军,那发了狠的少年却忽然毫无征兆地倒在了我的怀里。
浮游一愣,眼中顷刻间闪过冷色,毫不犹豫地拔刀挡在了我的身前。
情势并不危急,他却如此紧张。我微微诧异之后,颇有些受宠若惊、哭笑不得。
这种时候若换成采鸟,不嬉皮笑脸地躲到我的身后便算好的了。哪怕是蠢,浮游这次也蠢得忠肝义胆,深得我心。果然这世上,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的老婆,以及别人家的下属从来便最是让人羡慕。
真是可惜了……
我拍了拍浮游的肩膀,示意他将武器收起来,随后直直望向玄嚣道:“孟且在哪里?”
满室茶香,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玄嚣收回目光,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水,淡然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对我说道:“我有一件宝物,珍而重之地放在手里,却不小心打碎了。孟鸿,我带你去看看罢。”
他既然这般说,照情况来看,我以为自己会看到被囚禁的孟且,或者索性就是一具尸体,一块牌位,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块橙黄色的水晶。
这巨大的晶体仿若凝聚成实体的月光,占据了幽暗房间中的大半空间,莹光的波纹微微地漾动着,勾勒出其中一个模糊的人形。
火光明灭,我眯眼,发现那是一个身材颀长、全身赤裸的男人。视线逐渐上移,我与水晶中的人忽然毫无准备地四目相对,便觉得有一股寒意从脊背上窜起——他原本该有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黑黢黢的空洞,吞噬着一切投射而入的光明,像是一对正痛苦张大、无声哭喊的嘴巴。
这个男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厉鬼,索自己的命,也索别人的命。
我敛去唇边的笑意,若有所思地问道:“这是孟且?”
玄嚣在我身旁叹息般地轻声回答:“不错……一年前,他在我面前生生剜掉了自己的眼睛,又在自己的脸上划了数十刀。”顿了顿,他继续道:“脸上的伤好治,可失去的眼睛却没有办法。”
我道:“所以你找崇军,是为了要他的眼睛?”
“当初将孟家灭门,孟且知道后很不高兴,所以后来得知有一个三岁孩子逃脱,我就没有赶尽杀绝。如今看来,阿且果然是对的。”玄嚣眼中满是温柔,理所当然地说道:“要给阿且的,自然该选最合适的。有了亲族的眼睛,他定然能早日恢复。”
果然如此,没有人天生没有感情,玄嚣既然有了软肋,便省了我许多手脚,至此已然不足为惧。
我于是勾起嘴角,漫不经心地开口,落下了第一颗棋子。
“孟且那日,原本其实是想要自尽的,是不是?”
空气一滞,玄嚣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直直地刺向我。
“你将孟且困在这里,是因为他恨你,并且无时无刻不想着死。”我不为所动地回望他,坦然地淡笑道:“玄嚣,不要摆出这副表情,你明明很害怕……不如让我试一试,我能劝服他。若我成功了,你便替我做一件事吧。”
玄嚣拢起眉头,目光沉沉:“若将此事当成一个玩笑,就算是你,也会死无全尸。”
顿了顿,他挥手解开禁制,道:“好。”
水晶倏忽碎裂,孟且轻轻落在床上,立刻摸索着翻身跌下床,侧耳听着我们这边的动静。玄嚣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身出去。
看来我的信用还算不错。
看着玄嚣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我无声地笑了笑,随后扶起孟且,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唯一的一句话。
并非劝解,而是约定。
我在孟且不可置信的表情中,压低了声音淡淡说道:“迎合玄嚣获取信任,我一月之后救你出去。”
一个人毅然求死,心里却不一定想死,只是不想这么活着罢了。被囚禁十年之久,无论是怎样虚无缥缈的希望,孟且都会伸手抓住,他答应我,并非因为相信我,只是因为他已太过绝望。
玄嚣爱上了孟且,这是我的幸事,却让孟且自此跌落了深渊。别的不说,没有衣服穿,没有美食吃,这就没有几个人能够忍受。
这主要是因为玄嚣认为,衣服太过粗糙,会磨破孟且的皮肤,食物太过粗粝,会伤害孟且的肠胃。因此他将孟且赤身裸体地放在水晶之中,强行令他辟谷,只用法力维持孟且的生命。
孟且宁死不屈,我完全可以理解。但在我看来,他们其实原本不必相互折磨。虽然结果堪忧,但玄嚣委实是尽其所能在对孟且好,只要是孟且的要求,不管有意无意,他都会去尽力做到。可偏偏孟且性格刚烈,所有的不快与恨意都憋在心底,从来不会简简单单就说出口来……
可见不管夫妻还是夫夫,及时沟通都应该非常重要。我相信,若非总是冷脸对冷脸,宫门口大街上那家馄饨店的老板,就不会用老板娘的洗脚布擦了大半年的脸了。
“主上,您要我查的我都查出来了。”采鸟抱胸翻了个白眼:“我倒是辛苦,您却成天里在穷桑城里游来荡去,不务正业。能不能把计划告诉我,也让属下心里也能有个底?”
夜色正浓,抽穗中的野草漫不经心地铺满了整个荒野,在春风中荡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涛。那日之后又过了两天,我与采鸟在城外相约见面。
“原来如此。”我没有理会采鸟的抱怨,自言自语道:“也就是说,当年杀害孟家老小的并非楚夏邑,而是玄嚣。然后他又借此讨伐国君,以孟且的名号登上帝位。”
采鸟撇了撇嘴,继续道:“此事有几个朝臣是知道的,可不知为何他们都保持了沉默。想来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性命牺牲了楚夏邑和孟且吧。”他眼珠一转,开口问道:“主上,您当真要救孟且,不如借他人之口说出真相,煽动民众打进大瑶宫,怎么样?”
我笑了笑:“真是天真,你以为普通百姓会为了这种事豁出性命么?”
谁篡权,谁夺位,阴谋诡计,王朝兴衰,百姓们其实从来不在乎。只有活不下去时,他们才会拿起兵器保护自己,但这并非因为这些民众有多么愚昧,不过是因为他们的要求太低,只要有一口吃的就足够他们欢欣鼓舞。与高高在上的皇族不同,对百姓来说,往往活着就已竭尽全力,哪有闲暇去关注其他?
采鸟叹了口气:“那您说怎么办?我是不会因为一个人族,便去和雷神玄嚣硬碰硬的。”
我挑眉:“我并不准备救出孟且。”
采鸟瞪大眼睛,张目结舌道:“那十天之后怎么办,孟且发现自己被忽悠了,肯定要吹枕头风,到时候……”
“不错。”我淡淡地说道:“所以我要杀了孟且。”
孟且不死,玄嚣就绝无可能腾出手来做其他的事。
局已经布好。此前我一直在穷桑城里闲逛,却将浮游留在了那里。所有的安排全通过浮游去做,届时再将所有污水都泼到他的身上,告诉玄嚣,浮游其实是常羲派来安插在我身边的刺客,祸水东引,既能不费吹灰之力除掉来历不明的浮游,又能顺便促成玄嚣与我的结盟,正是一举两得。
采鸟不能置信地看了我一会,随即疑惑道:“万一浮游告密,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得知他的动向。”我似笑非笑地回答:“何况他只以为我要救孟且,知道我真实目的的人,此时只有你一个。”
采鸟笑得勉强:“承蒙主上厚爱,所以我得多干活是吧。”他认命地摆了摆手:“那您自己小心,我再去看看有什么其他的消息没有,过几日再来与您碰头。”
我颌首,看采鸟踏着大片柔软的青草离开。
帝晨想做一些好事,偏偏却是个好人,所以死了。既然此路不通,我便只有用自己的办法。我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因为即使再来一次,我也依旧会如此选择。实在是有些人,有些事,看清了,也就看轻了。
春草萋萋,月上中天。
我松开紧握的左手,那里是一张不起眼的小纸片,刚刚从采鸟身上取下,如今已经变得漆黑。
这种纸片,我在浮游身上放了一片,在采鸟身上也放了一片,一旦他们违背我事先设下的某个条件,纸片就会变色。
这只是一个出于谨慎而长久养成的习惯,原本以为,唯有采鸟是无论如何不会背叛我的,事到如今,却也不得不承认。
吾行太远,孑然失其侣。
天上地下,只剩我自己一人可信。
☆、第 14 章
很多人只听传闻,便觉得我心思歹毒,工于心计,毫无人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专门干些草菅人命、惨绝人寰的恶事。
传闻不可尽信,因而我在此必须澄清一句:他们的想法——其实都是对的。
因我自己就将背信弃义、阴谋诡计当成吃饭喝水一般理所当然的事,对于别人的背叛,感触就十分有限。花了半天时间整理思绪,我已决定要利用一下这件事。
采鸟与常羲的人见过面,并且隐瞒了这件事。他们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既然还未有大军杀到,便说明采鸟暂时没有说出我的下落。若事情到此为止,我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如果采鸟还有进一步的行动,那这便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四月春末,花晴帘影红。
我丢开酒壶,站起身来,看阁楼外蔷薇花海,深深浅浅的红色肆无忌惮地遮断了我的视线。浮游随意地倚在一根柱子旁坐着,懒懒地看着天空浮云飘过,像是只无聊地趴在阳光下,不时甩着尾巴的矫健豹子。
这些天,不管我走到哪里,他都会面无表情、亦步亦趋地跟着,我说话他就静静地听着,我吩咐他就毫不犹豫地转身去做,只是永远顶着一张十分碍眼的死人脸。
虽然这人看上去着实没有什么意思,但独自在大白天喝闷酒便更加没有意思。
我侧头看了他一会,随手将桌上的酒壶丢给他。浮游眼睛也不抬地伸手接住,白开水似得一连饮了几大口,抹去嘴边的酒沫子,惜字如金道:“谢孟鸿大人。”
我重新拍开一坛子竹叶香,灌了一口坐到他的身边,笑道:“你的酒量很好。”
浮游抬头看我,黑沉沉的一双眼睛里倒映出我的身影:“我喝多少不会醉,因为我已经死了。”
确有过浮游已死,魂魄作恶的流言,可若当真如此,这青天白日之下的青年又是什么?
我轻笑一声,手指拂过酒坛外凹凸不平的纹路,语气不明道:“哦?”
浮游冷着一张脸,波澜不惊地解释,似乎口中谈论的是别人的事。
“我因一点执念,神思未散。当日共工大人自觉天命已至,便索性以一身修为助我收拢魂魄,让我能以此形态存在,不至灰飞烟灭。我前来侍奉你,也是因为共工大人最后的命令。”
我慢悠悠道:“共工当真大义。”
心里却想,不管浮游说得是真是假,都已没有什么意义。
我在一月前传他以控魂之术,命他操纵大太监黄亮接近崇军。
因为孟且的请求,崇军的眼睛得以在眼眶之中多保留了几日。他被关在大瑶宫西侧,饭食全由黄亮负责,至今仍然被瞒在鼓中,以为孟且已死,成天叫嚣要报仇雪恨。
但虽崇军自觉身世悲惨,苦大仇深,可全家被屠一事,对周围这个世界的影响,比对他自己的影响要小得多。人们头一回听到他的故事,时常会在背后摇头晃脑地感慨几声,可时间久了,便只觉得日日听崇军鬼哭狼嚎委实困苦不堪,脾气差的有时还会忍不住刺他几句。
这时太监黄亮的存在就显得难能可贵。
崇军若说,我已没有一个家人;黄亮就道,我也生不出来儿子。
崇军若说,我卧薪尝胆已十年;黄亮就道,我翘首以盼等您来。
崇军若说,我心存死志誓要报仇;黄亮就道,我鞍前马后伴你左右。
真是处境相似,和谐无比,相处愉快。很快处世未深的崇军便相信了“朝中大臣对玄嚣一个妖孽把持朝政不满,因此派了黄亮来和他联系,密谋杀死玄嚣”的这个经不起推敲的谎言。等到充分获取信任,黄亮便将孟且尚在人世这件事告诉了崇军。而今晚子时,便是按照约定,崇军逃出牢笼,前去救孟且的时候。
千语阁是囚禁孟且的地方,我让浮游去支开守卫,布下法阵,子时一到,便破坏那里的结界。从孟且获得自由到玄嚣做出反应,经我计算,大抵需要一盏茶的时间。这点时间里孟且不可能跑出大瑶宫,但对我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只是这样做,便等于将浮游推到了台前。玄嚣的怒气需要宣泄的出口,浮游作为替罪羊,到时必死无疑。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自己虽说没什么人性,但既然只剩下这么些时候相处,或许应该试着对浮游好一点。
紫檀木的圆桌上摆了一些糕点,想起他似乎嗜好甜食,我便把一盘子绿茶糕拉到眼前,自己先取了一块,然后将剩下的给他:“光喝酒伤身,此物茶香浓厚,回味悠长,你可尝尝。”
浮游不言不语地拿起一块扔到嘴里,面无表情地嚼了几口咽下去。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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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