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九天/帝鸿 作者:羽小飞
正文 第5节
九天/帝鸿 作者:羽小飞
第5节
顿了顿,他轻轻道:“你不在了,我又是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做什么。”
“哪怕我不值得信任?”
浮游沉默了一会,望向我,目光不错道:“就算是这样,我也跟着你。”
这像是假话,可他说得这么认真。
我忍不住笑起来,觉得这人实在很有意思。浮游平时没有多少表情,照理该像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我却不知为何很容易便能看出他的情绪心思。可有的时候,我却又会猜不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顿了顿,我忽然起了一点兴味,便说道:“我同你讲个故事吧。曾经有个神族的孩子,因为太过强大又还不懂控制自己的力量,常常不小心伤到人,所以没有谁愿意跟他玩,所以总是很孤单。后来有一天,有个小姑娘忽然过来自愿接近他,小心翼翼地陪了他半天。那孩子很高兴,可半天一到,小姑娘便如释重负地跑开了。他听到那小姑娘对远处那群小孩子们喊,‘赌局我赢了,我在他身边呆了半天’,孩子愣住,硬生生地吞下了快要出口的一句话,‘你为什么不怕我,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那个孩子……”浮游怔住,看向我,有些犹豫地问道:“是你?”
“当然不是我,是帝晨,那时候父神还未称帝。我后来将那群小崽子打了一顿,那小姑娘差点被我打死。我把她绑在一颗樟树上三天三夜,强迫他们即便强颜欢笑,也要陪着帝晨玩。”
浮游:……
“但这是不够的。”我站起身,看着他的表情不由笑起来,觉得他不知怎么地一下子顺眼不少:“所以我将自己做的事告诉了帝晨,他拉着我,让我一个个对那些小鬼道歉,然后罚我在院子里站了一天一夜,我照做了。自此以后,帝晨才算是真真正正地融入到了那些小崽子之间。”
浮游沉默了一会,道:“那你呢?”
我勾起唇角,并不回答。笑意蔓延到眼角眉梢,我的眼底却是一片无所谓的漠然。
“闲聊到此为止,我的客人来了,该去迎一迎。”摸了摸浮游的头顶,我轻声道:“说不准就是一场恶战,小心些别死了,我身边,可是只有你一个了。”
☆、第 20 章
门被侍女打开,身着铁甲的兵士们拥着玄契进来。他躲在重重刀剑之后,肥腻的脸上是犹疑而惊恐的神色,仿佛被团团围住的是他,而不是我。
但他的身边站着惟海,那面目平凡的年轻人在他胳膊上虚扶了一把,玄契抖了抖肥肉,忽然就有了一点底气,奋力地瞪大了细缝一样的眼睛,对着我说道:“帝易,你那天晚上让我丢尽了面子,这件事我也不想和你计较,但留着你对我有害无益,我会直接将你交给高阳,你若识相,就束手就擒。”
果然如此。玄契生性懦弱,宁可偏安一隅做个鸡头,也不会愿意搏上一把,以帝晨的名义讨伐常羲,来夺取北陆的霸位。三天时间,足够他下定决心了。
来的共有五十人左右,除去惟海,尚有三人本事不错。我失了内丹,至今仍未复原,若靠浮游一人,对付这些杂碎自然是够的。可惟海却不容小觑,没有一天时间,他二人分不出胜负,而这里毕竟是玄契的地盘,拖得久了,必定会有援兵。
形势危急,我却好整以暇地袖手笑道:“你只带这些人来便想擒我,我也当真是被小觑了。玄契,我以为你会更惜命一些呢。”
“笑话!”玄契的脸扭曲了一下:“上次不过是我大意了。如今这么多人,你还在这里大言不惭,我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单纯的武力是不够的,即便有千万人,又怎么可能伤得了我?”我勾唇:“可惜啊,玄契,你仍旧什么都不懂。玄嚣有你这样的兄弟,真是耻辱。”
提到玄嚣,就像是戳到了玄契的逆鳞,他全身都颤抖起来,脸猛然涨得通红:“混蛋,给我上,把他的头给我砍下来!”
然而他的暴怒像是投入水中的一颗盐粒,悄无声息地融化,没有激起半点水花。兵士们静静地站在原地,惟海看着他,眼神冰冷。
玄契后退了一步,脸色由红转白,慢慢地开始泛青:“我叫你们给我上啊!你,你是什么意思?”
惟海不动声色道:“帝易很有用,他不能死。要与玄姚抗衡,我们只有这一个机会。”
“你在说些什么?”玄契不可置信地冲他吼道:“不是你进言,让我今晚来这里抓他的吗?”
“也有可能只是为了把你引过来。”我悠悠然道:“借抓捕我的名头,惟海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自己的亲信调过来。而这里可是个僻静的好地方,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看到。”
带着一丝微笑,我问道:“玄契,你知道什么叫挟天子以令诸侯么?”
惟海冷硬地开口:“请玄契大人下令,灭松雨满门,擢升凤萧为带刀金甲卫副使。”
玄契全身都颤抖起来:“你这是要反吗?你是不是早就和帝易商量好了!”
还不算太笨,他猜得不错,我给惟海的那块玉简里只有半本功法,其余就只有一句话:想要后半本,便拿出诚意来换。
第二天惟海就秘密来找了我,与玄契不同,他本来就是个有野心的人,而我一开始想要说动的对象,其实就是他,而不是那个痴肥的色鬼。
我与他定下了这个计划。今晚惟海会铲除所有的异己,玄契会真正成为他手中一个傀儡,惟海不再满足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他将成为外城真正的掌权者,不久之后,也会成为北陆真正的主人。
也就是因此,惟海只带了区区五十人,若不算上他自己,这个人数要彻底压制我和浮游,其实到底还是有些少了。他这般放心,其实是因为真正要对付的,只不过是连刀剑都拿不起来的玄契。需掩人耳目,自然是人数越少越好。
明白了即将要面对的事,玄契瘫倒在地,瑟瑟发抖,汗津津的圆脸上满是绝望。
惟海不苟言笑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笑纹,他志得意满地瞥了我一眼,道:“胜负已分。”
我走到玄契的身边,转向惟海,点点头,随后扬起手道:“胜负确实已分。”
形势突变,惟海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收回去,一支箭忽然毫不留情地射在了他的后背上,瞬息之间,几百支羽箭接连而至,像是浩荡的暴雨,携着杀气而来,伴随着闷哼声,那五十人纷纷倒下。
谁都没有料到这样的发展,惟海猛然回头,一把拔出了背后的箭,血滴从箭锋上坠落,他的脸上酝酿着可怖的风暴。对面的黑暗中,十多个人在屋顶上显出身形,一言不发地与他对峙,手中托着弓箭。
“我的人?”惟海的怒气微顿,不能置信道。
“不错,正是你布下的暗哨。”我轻笑:“多亏了你的不信任,我才有这么多棋子可以用。”
我可以控制别人的行动,这是九重天上的秘术。当初陆丞会,大概也是常羲传给了他。但这个术法也有限制,若像人族这般没有先天真气的,控制起来自然容易;可到了妖族和神族这里,就算是那几个暗哨一类的小喽喽,也需要配合大剂量的药物,方能施法控制成功。
我花了这么些天,才把暗哨一个一个全都拔掉,又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全都变成了我的人。从一开始,我就没想和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合作。
惟海道:“你为何……”
“因为你不可信。”我打断他:“若你成功,我也一样会是你的傀儡。我并不喜欢将自己的命放到别人的手中。”
“好!好!好!”惟海连说三个好字,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原来你一开始打得就是这样的主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就算此刻我带的人少,黄毛小儿,你又能怎么样?”
他猛然收起笑容,拔出腰上的长刀,做出一个起手式,凛然生威地看着我。我的目光凝在他的脸上,淡然道:“不必打了,你已经败了。”
惟海长刀一横,冷笑:“你未免太小看我。”
我叹了口气道:“备周则意怠,你到底大意了。我只给你半本《风神》,且又用后半本的下落逼你来见我,处处刁难,你就以为那本功法是真的,于是迫不及待地练了《风神》,可惜了,你难道就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吗?惟海,你不妨将真气转过上星穴试试。”
惟海僵了片刻,忽然吐出一口血来,将刀身插到地里勉强稳住身形,目眦欲裂地指着我道:“你在风神里动了手脚!”
“不错。”我微笑着指了指他嘴边的血迹,闲闲道:“其实你若不把真气转过上星穴,还要过一两个月方才会发作。啧啧,惟海,你可真是听话。”
“卑鄙小人!”惟海面目狰狞,如同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怒吼着用最后一丝力气扑过来。我随手拔出浮游的佩刀,想着他的顶门劈落。鲜血像是烟花一般盛放在雪地里,不知从哪里传来一股尿骚气。我回头,才发现玄契的身下多了一滩水渍。
玄契见我的视线向他扫去,整个人都不可控制地颤起来,这么庞大的身躯,抖起来却像是秋风中枝头的一片枯叶。
我觉得好笑,便忍不住笑起来,在他惊恐的眼神中弯下腰,伸出一只手将他从雪地里拉了出来,甚至还替他整了整衣服。
玄契连动也不敢动一下,两股战战,几乎要哭出来。
浮游正在处理剩下的兵士。
惨叫声中,我拍了拍玄契的后背,温声道:“有什么好怕的呢,逆贼已经死了。”
玄契默不作声,直直地盯着脚边的一个人头,后背被冷汗浸得湿透。
我继续慢条斯理道:“可城中还有其他惟海的势力,今夜他们自觉胜券在握,不会有太多的防备,正好一网打尽。而这件事,只有我能为你做到,封浮游为金甲卫正使吧,我来成为你手中的利刃。你还能继续花天酒地,还能继续拥有无数的妻妾,只要听我的,你就会活得很久。”
“好……好!”玄契终于哭了出来:“什么都行,我什么都干,从今天起,惟海的位子就由你来接替,去杀别人,去杀别人,不要杀我!”
他的眼泪鼻涕流下来,我嫌弃地放开他,原暗哨中的一个人神色木然地扶过他,带他去屋里写下手诏。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雪又开始洋洋洒洒地飘落,遮盖了地上脏乱的血迹。畴华一族的人安眠在这块土地上,他们的尸首开始化成模糊的光点,与地上蓝色的小花连成一片,被萧瑟的冷风拉扯着卷起四散,连绵地逆着雪花落下的方向延伸,轻灵虚幻,像是一场盛大的仪式。这是生命之花,开在代表死亡的血泊中,自有一种上古蛮荒的美感。
这样的脏活我干起来果然顺手。今晚畴华的外城,会有许多地方开出这样空灵的花,许多人会死,但畴华会迎来新生。
我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听到栖灵塔上叮铃铃的铃声伴着风声而来。
这场戏终于落幕,可一切才刚刚开始,属于我的一切我全部都会一一拿回来,不光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能完成帝晨的心愿。
而下一步,便是对付玄姚和高阳。
☆、第 21 章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当绚丽的火烧云在天边铺展,初升的太阳将门前的皑皑白雪染成明净的颜色,一切便已然尘埃落定。这一天晚上畴华有许多人死去,他们的尸体和冰雪一起缓缓消融,不剩下一点痕迹,不留下一点证据。
让人不由感慨,这真是一个适合被杀人灭口的种族。
当初惟海与我密谋时,将可用之人的名字告诉了我大半,如今这些人都成了刀下之鬼。他们满心以为“我为刀俎,人为鱼肉”,一个个几乎全无准备,却不想事实却恰恰相反,要死的竟是自己。据说其中有一个还是在青楼里找到的,当时正搂着个小倌,准备提前庆祝惟海掌权。对此我深表遗憾,光着屁股被杀之时,想必他应当心情复杂。
但若光是如此,浮游这个位子坐得也未必很稳。毕竟威逼还要连着利诱,雷霆手段也不过只是一种手段,软硬兼施方能真正收拢人心。而我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开了一场席,请外城所有还活着的有头有脸之人到场,叫玄契在席上说几句话,安一安他们的心。
因我的身份还没到亮出来的时候,浮游便代替我当了这个金甲卫正使。与玄契共同坐在主位之上。
想来共工也不会派他与众人斡旋交际,因为从未做过这类事,浮游神情木木的,别人劝酒便喝,没人理他,他就闷头吃菜,一副“我就是来蹭个饭”的表情,自顾自做个安安静静的饭桶,和身边玄契这个真饭桶简直相映成辉、珠联璧合。这不按常理的实诚作风,让那些心思各异、来探消息的人很是摸不着头脑。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一个中年男人样貌的文士站了起来,冲玄契拱了拱手,眼尾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浮游的反应,笑容满面道:“恭喜主上铲除逆党惟海。这位浮游大人真是年少有为,一表人才。臣听说当初共工大人麾下也有一位爱将名叫浮游的,不知与浮游大人与那位有什么渊源么?”
我坐在下首不起眼处,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脸上冰冷的面具,看浮游身体微僵,便给了玄契一个眼神。他立刻代替浮游道:“大概只是重名,不足为奇。”
那文士还欲再说些什么,浮游却把筷子一放,拿起手边的杯子,遥遥向他敬酒,干脆利落道:“久闻大名,神交已久,今日见面甚是快慰,当浮一大白。”
先前浮游对坐主位、扛大梁颇有些犹豫,我便教他,不管别人说什么,只要不想回答,灌对方的酒便是。不想浮游倒是很能活学活用,寥寥几字,便将我事先让他背下的话全用了上去,听上去居然还算是得体。
教出了这样一个徒弟,师父我甚为欣慰。
文士也没多想,当即也举了酒杯笑道:“不敢,这杯酒当是我敬大人您的。”
两人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见距离已经拉近,那中年文士立时打算乘热打铁,便打蛇随棍上地以闲谈的语气问道:“主上有您这样的少年英雄相助,真是大幸。只是浮游大人本事高强,我却一直无缘得见您的风采,真是可惜……”
浮游面无表情道:“是可惜,如今有缘相见,当浮一大白。我先喝一杯。”
文士脸上笑容虽略微滞了一滞,却到底没猜出浮游的心思,便还是道:“那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一杯过后,文士再接再厉道:“我听说……”
浮游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喝酒。”
文士:…………
我:…………
转眼一坛子酒就空了,那中年文士脸色已然通红,其他人耐不住,起身想与浮游搭话,也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到最后,竟然东倒西歪地醉倒了一大片。
浮游拿着酒杯独孤求败地坐着,依旧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看上去还能再战上几十坛。席间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幸存的几人再不敢上前套话,纷纷退散,默不作声地在一群醉鬼中间乖乖低头吃饭。吃饭的吃饭,喝酒的喝酒,场面居然也有几分和谐。
——只除了先前那个文士。
他喝得最多,喝醉了酒品却不甚好,一个人窝在角落里抹眼泪,一边哭还一边喃喃:“陶梦啊,我喜欢你这么久,你怎么就跟了那个死胖子呢!”
我:……
玄契:……
虽有人立刻捂了他的嘴,却还是晚了。他的声音不算响,却也不算轻。好大一顶绿帽子在头顶闪耀,玄契额角的青筋猛地跳了跳:“桑虞,原来你一直觊觎陶梦,还有你叫我什么,死胖子?!”
眼看好好一场酒席就要莫名其妙地变成一个闹剧,我顿时觉得头开始疼了。即便原本不想在这场酒席上出什么风头,只想做一个低调安静的幕后黑手,我此刻也只好开口劝道:“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动怒,天涯何处无芳草?”
色胆包天这话果然不错。说到女人,玄契的胆子一下肥了。他竟冲我横眉竖目地一拍桌子,大声道:“我就喜欢陶梦,你有本事找个比她好看的来啊。”
我微微挑眉,玄契的气焰一下就低了下去,只是还在不快地哼哼:“而且这难道光光是陶梦的事吗?我又不是好色昏聩的人。”
他若不好色,这天底下的人恐怕都该去东陆做了道士和尚。不过也幸好玄契此人有这根软肋,送女人不行的时候,送很多女人一般都能对付的了。
我于是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拍了拍手道:“臣原本就有一份礼物,想献给主上。”
暗香袭来,五个舞女莲步轻移走到堂上,各个肩若削成,腰如尺素。乐声随之响起,她们微微屈膝行了个礼,便翩然起舞。款步姗姗如踏五色祥云,舞女抬手一个转身,衣带被带动着扬起,又猛然顿住,以纤指轻拈珠纱遮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牢牢勾住了玄契的眼睛。这些人还是当初惟海准备的,最合玄契的心意,此时拿来借花献佛最是不错。
之前的不快立刻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玄契两眼发直,嘴边泛起微笑,只顾盯着这些女子不放。
趁他不注意,我又叫人将桑虞弄了出去。如此这般,这群人总能安稳一些。就是帝晨身上我也没花过这许多心思,谁知我刚放下心来,便有人拿了帖子上来,对玄契道:“主上,九重天上端华宫的使者送上拜帖,现在正在门外等着。”
玄契正看得起劲,闻言不耐烦地挥挥手:“又不是主使高阳,没什么了不起的。叫人进来,随便给他加个位子。”
我不语,随手把玩着一个杯盏,盯着其中漾动着的琥珀色酒光,淡然地猜来的会是哪一个。应当不是高阳,或者那个叫玉衣的副使,若是他们来,拜帖上一定会写上名字。那么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偏偏挑了这个时候来,不知是为了什么。
我仍盘算着是否能拿这来使做些什么文章,却听到身边一片抽气声,不由地抬头,杯中的酒险些便洒了出去。
进来的那人我最是熟悉不过,正是司幽。
他当日凭着我的一颗内丹勉强活了下来,可内丹这种东西,并非拿来就能用的,别人的东西装在自己身体里,总免不了要排斥。司幽不仅不能发挥出我内丹中的法力,甚至还会日渐衰弱。
事实也是如此,他清减了不少,像是时刻便能乘风而去,宽大的衣服几乎是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可纵然这样,司幽站在这里,仍是生生将那五个舞女的艳色都压了下去,微微一蹙眉,便将这间屋子里所有人的心都勾了起来。
乐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一时之间,屋内针落可闻。我斜眼望去,发现浮游绷直了脊背,手已经握上了刀把,身体微微向我偏过来。
他大概是认出了司幽的身份,打算保护我。可我现在不是帝鸿,而是帝易,常羲恐怕比谁都不希望我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显露自己的身份。所以司幽不会在这种地方与我起冲突。
只是我不明白,司幽于常羲来说,当是很好的一颗棋子,怎么会这么简简单单便送到我的面前?
我正疑惑间,便听司幽道:“在下端华宫尚策,拜见玄契大人。”
玄契回过神来,紧张地搓着手,色心蠢蠢欲动,涎着脸笑道:“尚策,是个好名字。”深深地看了司幽一眼,他立刻转过头,扯了把身边的侍从,佯怒道:“快,干站着做什么,快在我身边摆个位子,让尚策坐下。”
司幽在九重天上美貌了几万年,从未惹过什么祸事,可他今日碰上的偏偏是玄契。纵然他依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这色胆包天的胖子却未必吃他这一套。
司幽回道:“不必了,我来这里,是想见见帮大人您平叛的浮游。”
玄契嘿嘿笑着讨好道:“这事不急,舟马劳顿,不如今晚就在我府里住下?”
浮游一直默然,此时闻言却皱眉,开口对司幽道:“浮游是我。见过了,你就可以走了。”
司幽蓦地抬眼,视线仔细地从他脸上一寸一寸扫过,半晌才冷冰冰道:“我找的不是你,他在哪里?”
玄契不甘寂寞地插嘴:“你要找谁,不如留下来住上几天,高阳那边,我自会去说。”
看出他胡搅蛮缠之下的意图,司幽微怒:“不牢玄契大人费心。”
司幽化名尚策,此时不过不起眼的一个普通神族,虽担着端华宫的名号,身份低微,玄契若情欲熏心,真强要了他,高阳也不会说什么。他不知为何硬是用了这么一个不方便的身份,却不肯将自己的傲骨收起来,在这胖子的地盘,怕是要惹祸。
他那时能年纪轻轻地爬上高位,其实很大一部分靠得是我的赏识,自己在为人处世上还有些稚嫩。可如今帝位上坐着的已经不是我,若无相应的利用价值,还有谁会费心思护着他?
所谓红颜薄命,其实蓝颜也差不了许多。张着一张祸水的脸四处晃悠,先祸害到的常常会是自己。
等喝完手中这杯酒,又剥了颗花生吃,我悠悠然地擦干净手,暗自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对玄契道:“主上,我有话说。”
玄契尚无反应,听到我的声音,司幽却是身体一颤,猛然转头看向我的方向,漆黑干净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眼神像是要将我烧出一个洞来。
他视其他人于无物,张了张口,像是要径直过来,却又生生停住脚步,脸上满是挣扎的神色,垂下头低声道:“你果然还活着……”
司幽对我的感情一向纠结,他此刻神情复杂,当初那一刀却扎得委实干脆利落。我淡淡扫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只对玄契道:“主上如此行事,恐怕不妥,这尚策毕竟是九重天的人。”
玄契原本显然是对司幽势在必得,闻言一下噎住,却到底不敢同我呛声,哼哼了几声,就不甘不愿地缩回了位子上。
我继续说道:“左右主上尚无正妻,若主上真心爱慕此人,不如索性娶了他便是。”
玄契不可思议地望向我道:“你,你不阻止我?”
“这本就是一件好事。不论尚策是何身份,以主上的身份,娶他都够了。天帝常羲早晚是要用到畴华一族的,若主上奉上聘礼,明媒正娶了尚策,也可算是联姻。舍弃一个小小的神族,获得主上的支持,想来他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意见。”
我的喜欢,其实从来都是建立在信任之上。而人一生能任性的次数有限,我信了司幽一次,就不会信第二次。他既送上门来,我自然要利用得彻底。
转向司幽,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变白,我勾起唇角轻笑,一字一顿道:“你说是不是,尚策?”
☆、第 22 章
司幽想要隐藏身份,我便逼他自报门户,但他若当真坚持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那也无妨。玄契要娶他,就必然不会傻到放他回去,司幽会因此身陷畴华外城,我之后若想有所安排,自然能够容易上许多。
我倒也并非是故意折辱他,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计策,闻言司幽的脸色却猛然煞白,原本就是瘦得像是纸片似的这么一个人,此时就像是一阵风就能随随便便刮跑了一般。
自他刺我那一刀开始,我们便注定陌路,但司幽如此表现,却反倒像是我背叛了他,亲手将他推给了别人。可见他口口声声道我冷清冷性、禽兽不如,其实从未真正明白我是如何的冷清冷性、禽兽不如。人们通常会爱上自己理解的东西,却常常很难理解那些自己不爱的东西,这着实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
司幽的脸色这样难看,我几乎以为他要跌跌撞撞地拂袖而走,司幽身边的一个女子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那女子面目平凡,就像一个单薄的影子,之前默不作声地站在司幽背后,整个酒席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听了身旁女子的话,司幽深深吸了口气,抿紧了唇死死压住自己的失态,抬眼看着双目放光的玄契,竟没有发作,当真就这么应了这件事。
几日不见,他隐忍的功夫好上了不少。我听着身边嘈杂的祝贺声与马屁声,隔着众人看向挺直了脊背、如贞劲青竹般站在厅堂中央的司幽,心中提起了些兴趣,不由牵起唇角冷笑。
有付出当然是有所图。那么司幽,你又想要什么呢?
因这一点好奇,司幽邀我一谈的时候,我并未拒绝。浮游想要跟上来却被我挥退。有些事我并不想让他听到,且相谈的地方虽然僻静隐蔽,但玄契府里戒备森严,今日又有许多贵客,若出了什么事,不到半刻钟必会有人赶到。我虽实力有损,在这一点时间里,尚且还能自保。
雪虽停了,天上仍笼着阴云,蓝色小花清寒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残月黯然,唯有星光透出凛凛冷意,映照着苍柏遒劲的枝干上的点点白雪。
司幽停下脚步,在青砖小径的尽头回过头来,苍白安静得像是一座冰雕,坚定,却又无比的脆弱。
他半天没有声响,大概确实不知这第一句话该如何开头,我便善解人意率先道:“司幽,那颗内丹你用着可还顺手?”
他望向我,眼底情感无比复杂,全身都紧绷了起来,藏在宽袍大袖下的手逐渐握成了拳:“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把内丹给我?”
我不答反问道:“你不希望被救么?”
司幽垂下眼帘道:“我宁可死。”
我慢慢眯起眼睛,轻声笑起来:“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来杀我?”
司幽身体微僵,却依旧冷声道:“我当时并不知晓常羲的所有计划,但与他约定杀你,我从未后悔。你这样的人,从不应该活在世上。可今日我来这里,只是因为常羲让我替他问你几句话。”顿了顿,他开口问道:“帝晨大人的尸骨,究竟在哪里?”
我沉吟不语。司幽眼中骤然寒芒闪烁,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逼人怒意:“栖灵塔中只有一个牌位,他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你到底将他的遗骨放在了哪里!”
我望着他,淡淡开口,语气一脉冰凉:“若我告诉你,帝晨从未留有什么尸首呢?”
司幽瞳孔微缩:“事到如今,你还要说谎么?”
我收回视线,不置可否道:“你若是不信,又何必要来问我?或者是你觉得我喜欢你,便一定会对你说实话?”
司幽语塞,我讥诮地弯起唇角,语气平平地开口说道:“我只是曾经喜欢你,并不是蠢,回去告诉常羲吧,同样的手法不要用第二遍。”
说完这句话,我正要打算转身离开,放他一个人默默迎风流泪、对月情殇,却不想司幽竟红着眼睛,霍然冲过来一把拉住我。
我讶然回头,司幽火烧一般松开手,后退了一步,方才开口道:“帝鸿,骗你是我的错,但我太弱,要杀你,我没有别的办法。”
他停顿了一下,忽然抬起头,眸色激烈:“可是你当真是喜欢过我吗?你对我到底有几分真心,多少算计?”
我心中微动,静静地听他开口。
司幽的眼中映着莹莹的雪光,里面藏着汹涌的波涛。他望着我,一句又一句地发问,语调里像是掩藏了许多的情绪,却又像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帝鸿,你杀帝晨大人的时候,有想过我会怎么样吗?我当年跪在你的面前苦苦哀求,望你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让我能看他最后一眼,可你对我说了什么?你说喜欢我,可你又曾为我做过什么,我每晚每晚睡不着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我接近你,你却挖了我的内丹……”司幽苦笑了一下,道:“你这样的喜欢,我如何当得起?”
“或许如此吧。”我看着他,良久,开口道:“可你也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东西罢了。”
司幽红着眼眶,周身猛然颤抖了一下,咬牙道:“若看到的都不是真的,那还有什么可以相信。”
看到的便是真的么?可人心这种东西,藏得这样深,且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又怎么能看得清?纵然日日相处,有几个人能从一被子当真一直走到一辈子?
“那就什么都别信。这一点都不难,因为我便是这么过来的。”我忽然一点点扬起唇角,一步一步地靠近司幽,不徐不慢地柔声说道。
司幽愣了愣,我每靠近一步,他便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终于一个趔趄仰靠在树干上。我扣住他的下巴,强迫司幽抬起头来,在他耳畔似笑非笑道:“你看,毕竟我若是毫无保留地信你,也不知要死上几次。”
司幽的身体骤然僵硬。我并不理会他,只无所谓地笑着,边从他的身上摸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面小小的镜子,更确切地说,是一面圆光镜。即便分隔两地,用这个小玩意,也能轻而易举地传递影像或者声音。而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了法术的波动,常羲以为我见到司幽就会动摇心神,未免还是太小看我了。
“我不知道……”司幽木然嗫喏着道:“我不知道身上有这个东西。”
随手捏碎圆光镜,我挑眉,对司幽轻笑道:“你猜猜,若之前我亲口承认了自己是帝鸿,而另一面镜子恰好在常羲手里,他的身边又恰好有一些适当的人,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司幽瞪大了眼睛,又猛然闭上,半晌才涩声道:“我说那些,不是为了故意套你的话。”
“你怎么想,着实已然无关紧要。”我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退开一步远远望向小径的另一头,波澜不惊地开口:“弄坏了镜子,玉衣想必快到了吧。”
正是因为料到有人跟着他,我才没有趁这个机会取回自己的内丹。
司幽扶着树干站直,嘴唇咬出血来,一言不发地跟着我望向那个方向。等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他露在外面的手指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你没事吧!”先前司幽身边的那个女人止住脚步,浅金色的眼睛来回地扫了好几遍,方才拔剑出鞘,警惕地盯着我,一边遥遥对司幽问道。
司幽摇了摇头,神色冰冷地开口问道:“圆光镜是你放在我身上的?”
玉衣猛然醒悟过来,转过头,冲我急急解释道:“帝鸿……帝易大人,放那面镜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了保证司幽的安全。刚刚那些话,我保证听到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轻笑:“我自然是信你的。”
玉衣额头渗出一层冷汗来,几乎握不住剑。她咽了口口水,忽然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低头道:“玉衣无意冒犯帝易大人,其心可昭日月。若玉衣引大人不快,甘愿受罚,只是在此之前,玉衣有话要说,帝易大人可否一听?”
“哦?”我回答:“常羲有什么话想同我说?”
玉衣重重磕了个头,方才继续说下去:“常羲大人想与您合作,共同对付玄姚。”
☆、第 23 章
从外表上看,妖族与神族其实并无太大差距,而两者的区别,在于上古流传下来的血脉传承。妖族也可以十分强大,但唯有神族可以使用五行之力,譬如共工,譬如颛顼,再譬如我。神族为天道所归,统领四海八荒的所有生灵,然数量却极其稀少,且时常内斗,一边的妖族便不免因此而蠢蠢欲动。
为了压制他们,神族便将其中部分未生反意的,迁入衡天山以南的九重天上,收为属臣,又以铁血手段清除了所有已经揭竿而起的妖族。因此如今居住北陆的,便是当年那些虽然归顺、但也反骨未除的几个大族,而畴华一族便在其中。
不论谁坐在那个位子上,北陆都是心腹大患,畴华一族尤甚。妖族与神族大战时,玄氏因畴华之野地处极北不容易被卷入,便索性一直作壁上观,之后降书递得又及时,元气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损伤,后来居上,竟一跃成了北陆实力最强的氏族。
现今常羲说出这样的提议,显而易见是想让我和玄姚相斗,他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可我却答应了。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他想利用我,我为何不能利用他?而且玉衣带来的一个情报,确实让我十分在意。
玄姚在玉姜城下的火山之中,藏了什么东西。他费尽心思将畴华的权柄握在手中,其实也是为了那件东西。
我也曾自情报司听到过类似的消息,但并不确切。真是有意思,若连获得权位都只是一种手段,那像玄姚这样的人,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不顾一切?
想不通,便暂时不再去想。我想知道的事,总是能够知道。
离开司幽和玉衣缓步而行,视野逐渐开阔,顺着石子砌成甬路,我收敛心思跨过院门,脚步却微微顿了顿。
前面二层小楼中亮着灯,屋檐上的雪被亮光浸染,显出温暖的微黄色调,在灯火和院中的阴影交界之处,浮游独自坐在台阶上,抱着他的刀,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显得格外突兀。
听到声响,他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目光有如实质,利刃一般扫向我,像是一只竖起耳朵、亮出爪子的小猫。
我轻笑,便开口道:“你还没去睡?”
浮游听到我的声音仿佛一下子安了心,神色平静下来,又恢复成了一贯的漠然样子,点点头站起来道:“等你。你到早上再不回来,我就去杀了那个人。”
我原本想这世上除了自己,再没有谁会在意我的死活,却不想原来我死了,也还是有个人会单枪匹马地想为我报仇。
看着灯火映在浮游的脸上,我的笑容慢慢退了下去。之前不觉得,此时却忽然意识到,与司幽周旋,我其实很累。许多年的重担一层又一层地压在我的身上,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我原本以为至少采鸟和司幽会留下,可在他们心里有比我更重要的东西,两相权衡,我便可以被舍弃。
并不觉得有其他人所说的心痛,我只是觉得累,可越是这种心防虚弱的时候,我便越是不想被他人的关怀好意所影响。
“司幽那时杀不了我,现在就更杀不了我。”我越过他,推门而入,淡淡道:“你不必陪着我,自己去休息便是。”
浮游站在原地想了想,又跟了进来,道:“我看你吃完饭。”
我上楼的动作不由地慢了一些,转头看去,才发现八仙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并几个小菜,不由有些讶然。
饭菜现今还能吃,说明浮游隔一会便会拿去热一热,以他的性格会做这种事,让我很有些意外。
意外之下,我便下了楼,做到桌边拿起了筷子,略微尝了一口,正想夹一块排骨,就看到托盘里有一些点心的碎渣。
我挑眉,指了指那些点心渣,道:“你还拿了些别的东西吧。桂花糕呢,你自己偷偷吃了?”
浮游坐在我的对面,闻言面无表情道:“我也饿。”
他这话说得很是理直气壮,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失笑道: “你就给你家主子吃剩下的?”
被我一揶揄,浮游顿时茫然起来,木愣愣地看着我。
我便悠悠然继续道:“看来你对我确实算不上忠心耿耿。”
浮游面色凝重起来,严肃道:“……你让我干什么,我都会去做。”
我弯起唇角,道:“什么都做?”假装沉吟片刻,我开口:“那以身相许呢?”
浮游微微瞪大了眼睛,看上去很是不能理解我刚刚的话,显然有些受到了惊吓。看他样子,我颇有些成就感,终于觉得报了来畴华一路上五脏庙的仇,于是只笑了笑,不再为难于他,只顾自将饭菜象征性地快速吃了几口,便要回房。
刚刚起身,却听到浮游闷声道:“好。”
我:……
思考了半天,又看他难得的纠结表情,终于反应过来他回答的正是我之前那个问题,眼皮便跳了一跳。
“那是玩笑,你不必当真。”
“大丈夫一言九鼎。”浮游认真开口:“我说了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便决不食言。”
我盯着他,他回望向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不小心挖了个陷坑,然后浮游便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跳进去了之后还半点不后悔,一脸坚定地看着坑边的我。
——还真没在妖族中见过这样实心眼、上赶着被人坑的,我尔虞我诈惯了,此刻反倒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这边仍在想如何应对,浮游却骤然站了起来,皱眉看向窗外,道:“有人接近。”
愣了一下,我凝神倒确实听到院子里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门上很快响起规规矩矩的三声敲门声,一个平板的声音在外面道:“主子,玄契大人那里闹起来了。他说若没有美人相陪,今晚上就睡不着,后天玄姚大人的邀请也不想去赴了。下人们劝,他便在房梁上系了根白绫说要自尽。”
来人是之前我用控魂之术摄住的暗哨之一,我派他去盯着玄契。
听到他的禀告,我不由按了按额角。
既然已经与常羲结盟,司幽自然是不能随随便便给玄契的,如今唯有一个拖字。不想才过了几个时辰,玄契便回过味来,开始这么不知死活地闹腾。玄嚣曾对我说过自己的弟弟不成器,我尚且以为是谦辞,如今看来,他嘴上竟然还算留了点情面。
玄契是我掌控外城重要的棋子,要对付玄姚还需要用到他,我当然只能去看上一眼。
浮游立刻为我披上一件长氅,我推开门,正要前往玄契所在的院落,便见到他身边的一个小厮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见到我纳头便拜,断断续续道:“大人,不、不好了,主上……主上他悬梁自尽了!”
我皱了下眉:“此事我已经知道了。不必惊慌,他不是真想死,自己会有分寸。”
那小厮全身抖着,摇了摇头,深深吸了口气,给了自己一巴掌,终于将剩下的一句话给说了出来:“不是,不是……是主上他悬梁自尽,可是因为太重,白绫就绷断了。主上、主上他摔在地上,断了条腿,就这么昏过去了!”
☆、第 24 章
我倒是没想到,玄契竟已胖到了连上个吊都不能好好上的地步。幸而他虽摔断了腿,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昏过去也多半是因为吓的,毕竟从小到大,他连油皮都没正经擦破过一回。
要想治好他,自然有许多灵药可用,但我却只让大夫做了最简单的处理,只因玄契这一摔,倒是省了我许多事。他疼得厉害,便成天捂着伤处哼哼,再没精力去想着骚扰司幽,我也正好借口让他养伤,将他软禁在屋中,等到了玄姚所定的日子,便直接把人搬上了马车运往内城。
白身黑尾的马交四爪如飞,长角破开暴风,在雪原中稳稳地奔跑,马车里几乎没有什么晃动。玄契闭着眼睛睡熟了,我坐在他身边,百无聊赖地掀开车帘支颌看着外面的景物飞速闪过,向后掠去。浮游一动不动地靠在车壁上,视线随着我的动作移动,手习惯性地搭着刀柄,并不说话。
玄姚此时召见族人,恐怕是从高阳那里拿到了令牌,想要确立自己正统的地位。说是召见,但外城有资格被邀请的,也就玄契一人。司幽和玉衣自然有自己的渠道,而我要进入玄氏的族会,便必须顶着玄契的名头。
若玄嚣尚在,这些事大概会容易许多。他少时便曾邀我一同游历,那时我便到过畴华的内城。
与他人的印象不同,城中并不寒冷,高耸的城墙上爬满了翠绿的藤蔓,经历久远的时间却不改巍峨,如一把锐利的刀子,将外面的冰天雪地与内里的锦绣繁华生生分割开来,高耸入云的火山脚下暖意融融,无数民众行走在四通八达的街道上,叫卖声、嬉笑声、斥骂声,所有的一切混在一起,汇成市井中独有的喧嚣与活力。这座城像是一朵盛放到了极致的牡丹,以前所未有的绮丽姿态在这片冰原之中从容伸展。
即便是我,那时也有些许的动容。只是今日故地重游,心态却大大地不同。
我正感慨着,浮游忽然问道:“到城里,我能下车看看吗?”
我沉默片刻,奇道:“你竟也对游览美景有兴趣?”
浮游摇了摇头:“我听说这里有最好的刀匠,我想换一把好刀。近来杀的人太多,刀有些钝了。”
我挑眉,看向他一直带着的那把黑鞘朴刀:“我看你一直带着它,那不是你的什么本命法器?”
浮游回答:“三两银子买的。”
我:……
到今天我才发现,自己唯一一个下属,竟然一直在用一把三两银子就能买到的破刀。马车已经进了城门,玄契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吩咐赶车的侍卫带他去玉姜城中,心念一动,我便索性带着浮游逛一逛这偌大的内城。
街道两边有人搭了摊子贩卖吃食饰物,热闹得很。想起他嗜甜,我停在一个卖糖葫芦的摊贩前面,回过头问浮游:“你想吃这个么?”
他用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看着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拿刀柄指了指左边,一脸认真道:“那种比较好吃。”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便见一个羊角辫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包橘红糕,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两条腿一晃一晃,似是有些无聊,正看着天空发呆。
左右看去,都没有见到卖同样东西的摊子,我想了想,便径直向那孩子走去。
大概从未见过带银质面具、遮了半张脸的人,那小鬼呆在原地没动,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我,歪了歪头,包子脸上瞬间扬起一个笑容,脆生生道:“大哥哥,你是谁啊,我在这里住,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半弯下腰,视线与他齐平,轻笑:“现在不就认识了。我叫浮游,你叫什么名字?”
小鬼往旁边让了让,叫我一起坐下,大大方方道:“才雨!”
看来是个毫无警惕心的小崽子,我摸了摸他的脑袋,问道:“几岁了?”
那小鬼想了想,认认真真地掰出四根手指,才乖巧地将手伸到我的眼前道:“四岁了。”
我扫了他另一只手中的纸袋一眼,微微挑眉,笑道:“哦,已经五岁了?”
小鬼显然愣了一下,随后脸红了红,眨眨眼睛,默默地把糕点放到一边,低下头一个手指一个手指重新数过去。
我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过纸袋丢给了浮游,浮游木呆呆地接过来,事情发展得太快,他们一大一小两个分占道路两边,全傻乎乎地望着我,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才雨两边脸蛋鼓起来,嘴一瘪,泪花就开始在眼眶里乱转,酝酿良久,金豆儿啪嗒一声掉了下来,嗷的便是一嗓子,边上立刻有看护的大人凶神恶煞地举着扁担冲了出来。
我一把拉过浮游,顺着街道便跑了出去,身后五大三粗、脾气暴躁的苦主骂骂咧咧地追着,看来确实愤怒,手里还都抄着家伙。后面鸡飞狗跳,有被打扰了生意、撞塌了台面的小贩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路人则事不关己地指指点点,一面哈哈大笑。
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各种声音顺着笔直宽阔的街道汇成长河,流淌间似乎有一种不真实感,我们逆着长河,拨开水流,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
浮游原本可以甩开我的手,却一直牢牢地跟在我的身后。分明轻松便能对付的敌手,他居然也很紧张,一手死死抓着纸袋,而被我拉着的那只手,竟也满是冷汗。
绕过一个棚子,我闪身窜进了条暗巷甩开身后的人,看着浮游脸色发白地抿着唇角,才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浮游仍旧抓着那个纸袋,然而下面却早就漏了,橘红糕一路跑一路撒,这会儿只剩下了几颗。他不知所措地将剩下的糕点拿在手心里,愣愣地看着我笑。
我道:“你下次来,就不要再上那条街了,说不得会被人打死。”
浮游问道:“你不要紧?”
我敛了笑意,慢条斯理道:“若不是戴了面具,你当真以为我会去做这么丢脸的事?”
浮游:…………
看他憋闷的样子,我弯起唇角,靠在墙上,看着那几粒可怜兮兮的糕点,开口道:“吃吧,我在那小鬼身边留了银子,所以不算是骗来的。”
“嗯。”浮游漆黑的瞳孔里倏忽泛起一点光,然而转瞬即逝,他点点头,只吃了一颗,又把剩下的重新放回了纸袋。
我还想说什么,却忽然感到角落阴暗处出现了一个陌生人的气息。浮游顿时出手,一道白光闪过,刀便插在了墙里。锋利的刀刃削下一缕头发,一个娃娃脸的青年哆哆嗦嗦地从那里爬了出来,一根杆子当的一声掉落在地上,上面缠着一面幡,写着工工整整“神算”两个大字。
他的视线从浮游身上扫过,定在了我的脸上,求饶道:“饶命啊,我只是在那里小解,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挑眉,道:“你没听到什么?”
“没听到你们分赃……”话一出口,那青年便发现不对,双手捂着头就开始往回缩。
我闲闲道:“放心,我还不至于为了一包糕点便杀人灭口。”
青年抬起头来,啊了一声,才直起身子细细分辨我的神色,长出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原本看你与那小哥都满身煞气……是我莽撞,对不住,对不住。”
我望向他倒在地上的旗子,顿了顿,开口道:“你是算命的?”
青年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笑道:“聊以糊口罢了。你要算命,我给你便宜点,一次五文钱。”
我勾起唇角,那青年立刻改口:“但既然这么有缘,其实也可以不要钱。”
见我不动声色,他试探着问道:“不知你想算什么?前程,姻缘?”
我唇边的笑容加深,温声道:“不如就算算,你能不能活过今天吧。”
☆、第 25 章
我能肯定,这个青年可说是瞬间出现在那个角落里的。有这般的身手,他之前所说的话我自然一个字都不会信。而对付这样来历不明之人,我一向都是直接杀了了事,但此人之前倒像是特意泄了气息展露行踪,这般麻烦只为接近我,那我就暂且给他一个机会,看看他到底想做些什么。
我原本猜他是玄姚的手下,想从我这里套出些话来,便等着他花言巧语、巧舌如簧,谁知他微微一愣,便半点骨气也没有地扑通跪下,不住地磕起头来,叠声喊着饶命,简直真像是个寻常的混混。
“我就是一算命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像放个屁一样把我给放了呗。要财要色,您一句话的事情,就算是想要出了名美貌的东城陈寡妇,我也给您拿下啊。”
我:…………
眉梢细微上挑,我缓缓道:“我并没说要杀你,你怕什么?既然吓成这样,那便换一个,你为我算算前程,如何?”
那人猛地抬起头来,一脸感激泣零道:“多谢大人饶命,您这哪还用看啊,自然是大富大贵的命格,不过……”他的表情忽然凝住,皱了皱眉道:“不过,您最近可是遇到了许多糟心事?”
我轻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您是火命,遇水则熄,水尚玄色,您命中的小人怕是与之有关。”看我神色略变,他就叹了口气摇头道:“北方为坎,五行属水,其实您不该来这里的,说不得会有一个极难避过去的死劫。我能问一句,您到这里是干什么的吗?”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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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