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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九天/帝鸿 作者:羽小飞

    正文 第8节

    九天/帝鸿 作者:羽小飞

    第8节

    我:………………

    最后我选择将沐音留在了玉姜城内,以后若要控制畴华,他还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穿过一片紫阳花木,我与浮游步出兴亚门外,有甲士光明正大地列阵,见我出来,他们忽然呼喝着,整齐划一地举起手中的兵器,刀刃反射月光,形成了一片如波涛似的广阔光海。

    有一个白发苍苍的文士分开队列而来,弯腰长拜,随即垂眸道:“帝晨大人的事,臣等已经明了,君上背负恶名这许多年,是臣等之罪。”

    感觉到有弓箭手埋伏在山崖之上,我顿了顿,浅笑地望向这人,不动声色地问道:“所以?”

    “君上大义,臣等愿替君上讨伐逆臣常羲,这是臣等应尽之务。”文士抬起眼睛,直直地望向我,像是饿了三四天的人看着砧板上的一块肉:“但君上也有应尽之务。黎民受苦,为君者难道就应该袖手旁观吗?”

    他的话有理有据,且软的不行,想必还准备来硬的。他与他身后的几千甲士,这些人眼中满是对生的渴望,他们有多么想活,就有多么希望我死。

    契瑶的话不单单提供了一种得救的途径,更说明了一种“我其实与传言所说不同”的可能性。这世上的人,拿小人没有什么办法,却从来都会无限制地为难君子,仿佛一个人做了一件好事,就该永远地做好事,而舍己为人,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一件事。

    这种想法行为是一种病,已经如传统一般延续多年。

    但,

    得治。

    成为人柱,其实不若他们所想那样简单,且不过是权宜之计,撑不了许久。普通人无从知晓,白渊之下便是归墟。投入归墟,骨肉皆毁,七魂六魄却既存,受尽痛苦,被时间一点一点消磨殆尽,永世不得超生。

    因为不认同父神的办法,帝晨七万年前入了归墟,因此尸骨无存,而我与他约定,十万年内会想出稳定天柱的方法,随后前往白渊,亲手毁去他的魂魄。

    帝晨说他做不到,所以期望我能活着替他做到。他期盼每个人都能得救,而我其实只希望他能好好的。但在这个现实的世界,想做成点不现实的事情,毕竟还是太难。

    想到这里,浮游环视四周,忽然提着狼牙棒往前走了一步,面无表情地挡在我的身前。

    我:……

    感慨一下都丢到了九霄云外,望向那文士,他花白的胡子也忍不住颤了一下。

    清了清喉咙,对方才从狼牙棒上收回目光,回过神开口道:“臣想说的已经说完了,还请君上早下决断。”

    我笑了笑,回答:“你当真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

    文士不卑不亢道:“君上如舍己为人,四海八荒都会传颂您的功德,然君上如不依,其实便是与天下人为敌。”

    我唇边笑意加深:“契瑶所说并非全是实话。你可知,我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帝晨做了人柱,却没有随便换个人丢进去么?”

    看他怔住,我提高了音量,悠悠然继续道:“因为要做人柱,除了法力高深,还有一个条件,便是自愿。若非心甘情愿地咬牙撑着,不管是怎样的魂魄,都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没有半点作用。”

    闻言,那人的眼神刹那间便暗淡了下去,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看他如秋日的枯叶一样迅速衰败,半晌后方才开口,勾唇淡淡道:“我会去白渊。”

    似是不可置信,文士身体重重地颤了一下,蓦地抬头,眼中绽出亮光来:“此话当真?”

    我道:“我从不会在这样的事上说谎。但我有个条件。”

    文士急急问道:“什么条件?”

    “这里尚有一个违逆我的乱臣贼子。”我笑道:“将契瑶活着带过来,我要亲手杀他。”

    要见契瑶,自然不是我意气用事。现在看来,他与颛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要离开畴华,必须要带上他。

    更重要的是,想打开归墟需要相当的力量,共工与帝晨死了,颛顼尚且虚弱,除了我,就只有破茧羽化之后、身负操纵空间能力的契瑶可以做到。

    颛顼可以利用畴华的民众,我自然也能利用,而当他们将契瑶带给我,便相当于将一颗重要的棋子放在了我的手上。

    即便不行,此举或许也能助我逼出颛顼,那姑且也无妨。

    ☆、第 36 章

    我初见契瑶时,他还是个玉雪粉嫩、心思澄澈的孩子,小小的一团,只到我膝盖这么高,仰着头看我,脸上露出点腼腆的笑。

    他那时小心翼翼地拉着我的衣摆开口:“我一天只吃两顿,会数数写字,还会扫地做饭,您能不能收留我?”

    这是一个故事的开始,我从未想过事情会这样结束。

    今日他被五花大绑地丢在地上,眼神空洞得不似活人,我却多少有些认不出来。

    他为什么背叛我,我已不想再问。

    先前的文士热切地站在我们的身边。

    “契瑶。”我没有看他,只弯下身扣住契瑶的脖子,强迫他仰起头来,道:“你和那人是什么关系?”

    身边是肃杀而狂热的甲士,晨曦将天空染成苍白的颜色。千人组成的庞大军阵列在他身后,八卦旗在寒风中翻卷,突兀的破开天光指向头顶的巍峨云山,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契瑶对这一切视若未见,像是突然醒过神来,他的眼珠极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却是看向了安静站着的浮游。

    声音沙哑,他开口问道:“我没见过他,他对您很重要么?”

    我回答:“不错。”

    “大人看上去过得很好……”闻言,契瑶脸上露出一点干涩的笑意来,顿了顿,忽然脱开绳子,抬手拉住我的胳膊,轻声道:“原来失去重要之人只有我,太好了。”

    我反应过来,抬手便要止住他的动作,然而周围的景象瞬间变化,我竟然被猝不及防地拉入一方虚空之中。

    我首先想到的便是颛顼的幻境,然而定下心神,却发现略微有些不同,那是契瑶的过去。广阔无垠的白渊旁,缥缈的水雾笼了远近的景物,离愁一般寂寥悠远。铺天盖地的初生芦苇遮蔽了日光,凉爽的绿意流淌在空气中,虚幻得仿佛一触即碎。

    在这里,他与哭泣的少女相识。那是个花一样好看的姑娘,破涕而笑时,嘴角会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

    不知为何,浮游也被带了进来,我们并肩立着,看契瑶小心翼翼地替少女擦去颊边泪水。置身在这一片天地中,我与浮游就像两个毫不相干的外人,突兀至极。然而他们两个没有一人注意到我们。

    万物流转,时间忽然疾驰而过,姑娘长大了些,像是一个羞怯不起眼的花骨朵某日倏忽绽放,笑嗔顾盼时,有着惊人的妍丽。然而契瑶却仍然是孩子的外表。

    她来得愈来愈频繁,安静地坐在岸边空地上,某日还比划着递给契瑶一盒胭脂。

    契瑶踮起脚,细细地为她画眉,随后退开一步,高兴地赞叹。

    姑娘因为聋哑,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却依旧含笑看着他,仿佛契瑶的快乐也感染了她。

    契瑶顿了顿,忽然上前拉住她的手,眼睛弯弯:“反正你也听不到,我就说出来了。我很喜欢你,等我长大了,我就有能力保护你。姐姐,到时候我娶你,好不好?”

    姑娘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不论契瑶说什么,她都会点头的。

    熏然的日光将他们的身影印上白色沙面,芦花纷纷扬扬的扶摇而上,满目烟霞中,契瑶于是餍足地笑起来,姑娘却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他有一日会长大,但没有谁能在原地等上这么久。事情若照这样发展,契瑶总有一天会在这里看这姑娘为他比划自己心上人的样子,若运气再差一些,对方也许还会求他以弟弟的身份,执起她的手为她送嫁,那就太过悲剧。

    看到这里,浮游收回目光,终于略有些疑惑地开口:“那是他的心上人?”

    “不错。”我长话短说地讲了事情的经过,浮游却依旧疑惑:“他为什么让我们看这些?”

    我道:“这事恐怕只能问他。”

    浮游一副“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的惊讶表情,但我确实有不知道的事情,如今也只能静观其变。

    幸而契瑶并不打算让我们等上太久。

    地动山摇,美好的幻境如琉璃一般轻易碎裂,景致再度变幻,这是先前的那场地震。

    白渊万顷碧波化为滔天巨浪,轰然的声响中,有一个陌生的老人抚着胡子微笑:“她感受到震动,从家中跑出来找你,现在正身处险境。”

    契瑶无暇顾及这老人是谁,疯了一般地从住处冲了出去,绕过芦苇荡,经过被浪击打的岸渚,却只找到一盒胭脂,怕得全身都在颤抖。

    颛顼化成的老人在他耳边轻语:“化茧吧,唯有拥有足够的力量,你才能找到她,你才能保护她。”

    契瑶的眼神随之逐渐坚定,蓝色的莹光中,他的身边浮起透明的丝线,一层又一层地缭绕着,像是一朵白色的花,华美的花瓣优美地伸展着,将他重重包裹起来。他甚至等不了茧华的过程,契瑶呻吟着,身体肉眼可见地拉长,迅速得像是要将百年的时间全都补回来。

    画面开始震动,影像崩坏成碎片纷扬地洒落,折射出明亮的光彩,我遮住眼睛,余光看见契瑶的身后展开了一双巨大的翅膀。

    墨黑的雾霭一点点散开,幻境之内仍是幻境,再睁眼时,山石滚滚而落,姑娘立在峭壁之下,神色惊惶。光怪陆离中,契瑶破开颛顼营造的空间,身影自雾瘴中掠出。

    欢喜一点点盈满眉眼,他伸出手来,露出阳光一般的笑颜,对着姑娘喊道:“姐姐,过来,我长大了!我能护着你了!”

    然而契瑶的声音传不到对方的耳中,他的样貌已然变化,于那姑娘来说,他此时不过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心有灵犀终究是个笑话,若是契瑶维持原本的样子,也许结局会有所不同。然而不知在幻境中经历了什么,此刻她看见他,眼中却只有恐惧,于是不由后退了一步,沉闷如隆隆滚雷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巨石从崖壁掉落,像有是一块厚重的幕布,决绝地遮蔽了契瑶的视线。

    她死在这个时候。

    他想要救她,因此强逼自己长大,可正是因为如此,她却死了。

    契瑶的脸上一片空白,我读不了他的神思,却也能感觉到他心底缓缓浮起的不可置信,不可置信之后,便是排山倒海的自责与悲痛。

    我总觉得,他也跟着死了。

    他本来要再过百年方能化茧,其实只凭一缕精神撑着,当他要救的人没了,他自然也不必再维持着这副样子。

    颛顼的大笑声中,契瑶身后的羽翅如指尖流沙一般崩落,他疲倦一般地闭上眼睛,向前倒去,颛顼按住他的肩膀,将腾空剑从他胸口穿过。

    血一点点地滴落,与地面相触,发出轻响。

    像是水面被投入了一粒石子,画面再一次动荡起来,琉璃般纯粹的虚空中映出一个身影,成年的契瑶立在白渊碧蓝的水面上,对着我露出一个浅笑,却像是在哭泣:“颛顼拘了我的魂魄,以我为钥匙入了归墟,随即又控制我说了那些话;可我没有背叛您。”

    我望向他,沉默半晌,点头缓缓道:“我一直都知道。”

    “您愿意骗我,我很高兴。”契瑶眯着眼睛笑起来:“这场天灾无可避免,我没有护住她,可我想护着您。我羽化得太晚,死得又太早,我有很多事想去做,我想去大荒看看,传说那里天地没有明显的交界,能将人卷到空中的飓风裹着金色的流火,壮丽又炫目。我想执着一个人的手,和她一起活到白发苍苍的年纪,我还想生两个孩子,一个男一个女,看着他们慢慢长大,怕他们着凉,就在晚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替他们盖上被子…………这些事,我做不了了,您替我去做吧。”

    “若这是天灾,那还有什么称得上人祸?”我冷冷开口:“我无法替你做这些事,但我会为你报仇。无论如何,下次替你上坟时,我会带着颛顼的头。”

    “何必呢。”泠泠水光中,契瑶摇了摇头,微微地露出一丝释然的笑容,轻叹道:“我连坟都没有啊。”

    他的声音飘散在苍茫雾霭中。

    幻境骤然破碎……

    ☆、第 37 章

    被契瑶从幻境里丢出来,再睁眼时,头顶已是日光刺目,枯木披晴昼。芒草漫不经心地铺满地面,万籁俱寂,天高地迥。碧蓝天空中丛云投下银灰色的阴影,风拂过树梢发出一波又一波的涛声。

    似是怅然若失,不知身处何年何月,不知身在何处何地。

    浮游环视四周,将手握紧又松开,仍旧没有什么实感:“这是哪里?”

    我俯身拾起一片落叶放在阳光下,稍稍转动,叶片表面的白釉便折射了光线,光华流转间,清透华美得像是一件上好的瓷器。

    “这是刺锦的叶子,看来我们已经到了流赤。”

    契瑶羽化后确有操纵空间的能力,却不想硬是解开颛顼的控制后,竟是直接将我与浮游送到了此地。

    浮游看向我,眉头稍稍拢起:“颛顼提到过这个地方。”

    我眯起眼睛,冷笑了一声回答:“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更应该留在这里。”

    颛顼那时特意引我来流赤,想来有两个主要目的:一是为了营造出我要逃离畴华的假象,激化其他人的情绪,二则是为了保证,即便我没有陷在先前的计谋中,他也能清楚地知道我接下来的动向。

    他赢了先手,而我只能见招拆招。即使我猜到了他的想法,也还是不得不继续留在这里。

    只因流赤确有什么蹊跷,而契瑶拼了命将我送到流赤,想必有什么深意。且他那时给我看的幻境中,还透露了一点很重要的信息——颛顼已经极其虚弱,甚至在对付年幼的契瑶时,也只能用些九曲十八弯的办法方能得计。

    他在流赤国布下诱饵,只为了要钓我出来,可我咬钩的时候,久候的猎人怎么可能还安稳地躲在幕后,不出来收线?

    “我少有这般的怒气,颛顼能踩到我的底线,也算是种本事。”手中的刺锦化作齑粉,我淡淡道:“既来之,且安之,便让他尽一尽这地主之谊。”

    浮游抿唇,犹豫着开口道:“他不希望你报仇。”

    我转身打算离开这里,闻言斜了他一眼,挑眉笑道:“我何时听过别人的话?”

    浮游想了想,觉得确实挺有道理,于是乖乖地闭了嘴跟上。

    也亏我从前游历了许多地方,抬眼望去,周围的景物竟然还有三分熟悉。照着记忆走,倒真叫我找到了一处城镇。

    东陆被广野、察明二山所阻,一边又是黑水,几乎与其他地方生生分割开来,因此虽也被地震波及,但并不如畴华那般严重。

    可即便如此,这个横卧在山脚下的城镇也衰败了许多,路有饿殍,街上行走的民众也多面带菜色、神情漠然。

    视线投在我与浮游身上又迅速移开,几个乞丐试探着围上来,伸手向我讨要吃的。

    我身上没有东陆发行的铜板,便随手丢给他们些银两,这些人面黄肌瘦的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一个两颊凹了进去,额头密布皱纹的老人踌躇片刻,还是道:“大人,您心眼好,能不能再赏些吃的,我们……我们两天没吃上饭了。”

    我的视线从他脸上扫过:“流赤的国主未曾赈灾?”

    老人苦笑一声:“那些大人物的事,我等市井小民如何得知?”

    旁边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却啐了一口道:“呸,他沉迷妖术,忙着成仙呢,哪有空管我们?反正死的也不会是他!”

    “不要胡乱说话!”老人吃了一惊,感觉去捂她的嘴,又向我赔笑道:“她八个月大的孩子前天没了,脑子不大清楚才胡言乱语,大人请见谅。”

    我挑起眉梢:“妖术?”

    所有人一时都住了嘴。

    我对浮游道:“去山上打几头野猪来。”

    侧头重新看向这些人,我弯起唇角,微笑道:“谁能同我具体说说这妖术,就吃肉。”

    东陆分为许多小国,流赤虽然处于霸主地位,但这片土地上黎民的生活依旧颠沛流离,活得好不好,大半取决于是否有个不错的国主。

    然而体恤民众的国主,几乎与旱季的雨一般可遇不可求,大部分人拼尽全力,其实只为了求一份生存;而到了这一代的慕容成这里,连这都快成了奢望。

    慕容成是个暴君,若这样也就算了,他还是个不走寻常路的暴君。

    “每一季他就献祭一对童男童女,传说宫中养了许多妖物,这都是给妖物吃了。”老人满足地揉了揉肚子,打着饱嗝对我解释道:“每天都有宫人无端消失啊,最后连一脉单传、年仅十二的太子都不见了,慕容国主却从不追查,这能没有猫腻吗?”

    “那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是啊。”老人叹了口气:“真是奇了怪了的,村里丢只羊羔,我们也要大张旗鼓地找呢。这慕容空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慕容成愣是一点不着急,还下了禁令不许别人追查。啧啧,据说没过半年,皇后悲痛欲绝,也跟着去了,真当是冤孽啊。”

    妇人在旁咬牙切齿地插嘴:“还不给我们饭吃。”

    老人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方才转头对我道:“沉迷妖术之后,国主就不怎么管理国事……我地的父母官又被落石砸死了,大概这么一来,赈灾的事才耽搁了吧。”

    “听说都城那里没出什么事!”有人道:“是不是那什么妖术的,真的有用啊……”

    “没出事又怎么样?”妇人冷哼:“还不是关了城门不让人进去。多少人在第二次地动时死在城门口的?”

    “哦?”我于是问道:“这里距离国都多远?”

    “您要去?不成不成,往日也就算了,现在镇子里的马都被杀了,您要是步行,没有半年是到不了的。”老人连连摆手:“我们这些消息,还是逃难到这里的外地人告诉我们的,否则我们也不知道都城的情况。”

    他朝围坐在旁的人看了一圈,终于下定决心道:“不如,您还是留在这里吧,现成的房子田地都有…………”

    “这些倒不用。”看出他所想,我微微挑眉,开口说道:“你先替我二人准备些衣物,如何?”

    喜色从老人混浊的眼睛里浮了上来,他连声道:“好、好,不知您喜欢什么样的?”

    我自然不会留在这里,只是要走之前,还需做些准备。

    浅笑着瞥了闷头烤肉的浮游一眼,我淡淡道:“颜色艳一些的,大红的最好。”

    我们逃离畴华,颛顼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应该会在流赤追查我的下落,我自有办法隐没行踪,至于浮游么……

    他平日穿着的颜色一向素淡,非蓝即黑,若是突然换成艳色,再戴上一个斗笠,想来很少有人能将他和畴华城中寡言少语的武将联系在一起。

    经历了许多事,我已多少算了解他,料想浮游当是穿不惯这样的衣服的,然而未曾想到,他换好了衣物走出来时,我竟有些惊艳之感。

    那是一件银丝滚边的暗红色长袍,长袖拖到脚踝,上面犹有折痕,带着些许幽淡的檀香。洞开的窗户透入的微光中,布料有着流云一般的质地,却又被浮游的气质生生压住,两者奇异地契合起来。我知晓他原本就是好看的,而今日浮游立在那里,像是往日内敛苍劲的树,如今却开出了大朵绚丽的花。

    “他们临时找出来的衣服,看着倒意外的不错。”我站起来,看浮游一脸窘困的样子,微笑着替他理好衣襟。

    嗯,穿得整齐了,一会脱起来才更有意思。

    浮游不知所措地退开一步,茫然地扯了扯快及地的袖子,苦恼道:“太长。”

    “宽袍大袖才好。”我道:“因接下来数天,你要贴身带着我。”

    指尖穿过他乌黑发丝,看浮游抬眼,我弯起唇角掐了个诀,倏忽身形便小了下去,取而代之,一条手腕粗细的白蛇从堆在地上的散乱衣物中爬了出来。

    我的原身是龙,但在东陆毕竟不便,不如化成个相近的东西。

    浮游愣了愣,向我伸手,我便用尾巴盘着他的手腕,扬起头顺势攀上脖颈,鳞片刮过他的喉结,浮游闷哼了一声,抬手来抓我。

    我在他耳边轻笑:“别动。”

    声音带了蛊惑,他便像块石头般硬在了那里,木木发怔,喉结却忍不住滑动了一下。

    信子在他耳垂上扫过,看他眼角发红,我索性将蛇尾顺着他衣襟的缝隙钻了下去,逗弄他胸前的突起。浮游惊弓之鸟般颤了一下,想挣扎偏又生生忍住,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忽然起了欺负他的心思,他不动,我便动得愈发厉害,卷着尾巴勾在他腰上,缓缓将他一圈一圈地缠住,又散了他的衣带,露出白皙的胸膛来。浮游终于忍不住来拉我,我却含住他的手指,用牙轻轻地磨着,他受了惊的鱼一样吓了一跳,身体不住向后,可怜兮兮地靠在了墙上,差点便不稳倒了下去,脚绊到椅子,发出好大声响。

    我终于笑出声来,道:“怕成这样?”

    浮游怔愣片刻,神色忽然认真起来,开口回答道:“不怕。”

    片刻后又抿唇,万分专注肃穆地一字一顿望着我的眼睛道:“我愿意的。”

    我的动作便不由顿了顿。

    日光斜斜照进来,微红暮色中,他额头被我折腾得渗出汗来,眼里却没有半点退缩,仿佛对我好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紧紧相贴,我能感受到浮游胸腔里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坚定有力。他原本就是这样一板一眼,纯粹简单的性子。

    帝晨曾言我凉薄,不论对谁都藏着一颗真心,从来只接近试探,我也一直以为如此……我原先说喜欢浮游,可这份喜欢,到底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有多少。不过是他对我有几分好,我便还上他几分罢了,远未到生死相随、海枯石烂的地步。

    只是那么多人事如浮云过眼,此情此景,这个时候,我却忽然无端地想,就是这个人了,契瑶所说,能够执手相伴一辈子,白发苍苍时在日光下沉沉睡去的人。

    “浮游,我喜欢上一个人很不容易……”

    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我蜷起身子绕在他的心口,轻声道:“你若愿意,就不要反悔。”

    十几万年了,我其实并非凉薄,只是不知心里能放上谁,有谁能让我毫无芥蒂地相信,有谁会那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一句:我愿意。

    若他愿意,那我便也愿意捧出一颗心来,从此天高地阔,他便是我的归处。

    ☆、第 38 章

    因帝晨将身后事托付给我,我也并非没有想过在走投无路之时,早早确立一个继承人安排好所有事,然后继帝晨之后投入归墟稳住天柱。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我如今却不复想用这个办法,因这世上,已经有一个人会心无杂念地希望我活着。

    那我就会活着,为他,也为自己。

    既然如此,接下来便需要仔细谋划。东陆会是关键,但我现在手中,却仅有云和国一颗棋子。我需要时间,以及更多可供分析的东西。颛顼未曾说过第三次地动会发生在什么时候,但想必也不会拖得太久。早一日到流赤国都城,我便能多上一分把握。

    幸而在周围转悠了一圈,我多少已经记起这是哪里。半年是那老人的夸大之辞,纵然没有马匹,从此地徒步到达都城也不过半月,于我和浮游而言,更是只需一天时间。

    我原打算在这里呆上几个时辰,做好准备便可动身。只是才过了这么些时候,我却已发现整个镇都未能见到几个年轻人。而许多人见到我与浮游,竟是异常的热情,看着我们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了两块会走路的肥肉。

    ……想来或许是但凡还能走得动路的,为求活命都已往国都而去;于是便剩下这些老弱病残,空守着山林却连打猎养活自己都不能。如此这般,由于身怀“徒手打野猪”的宝贵技能,我与浮游便被当成两根明明白白放在眼前、眼看着就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一般供了起来。

    未免他们纠缠多添麻烦,我索性将离开的时辰推迟到子时,多留下来些时候,便只好同他们一起吃顿晚饭。

    这餐饭食意外地尚算宾主尽欢,只除了浮游因日暮时多少受到了惊吓,于是坐在我身边不发一言、闷头吃饭,于是生生比平日里多吃了两碗饭,三个窝窝头,一碗粗面,一个猪蹄,四大碗汤。

    直吃得贡献食物的镇民一边称赞他“胃口佳,身体好”,一边心中滴血、泪流满面,看那脸色,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将我们乱棍打出城去。

    唯有先前的老人一直言笑宴宴,看我替浮游乘第三碗饭时仍不动声色,等人散了,方才上前一步留住我,躬身拜了一拜道:“二位可是要走了?”

    我侧头,笑容莫测:“你如何得知?”

    老人叹了口气道:“活到这把年纪,我吃的饭多,看的人也多。这位大人换上了自己原先的衣服,是为了方便夜里赶路吧。我其实早知道,这里是留不住你们这样般人物的。望二位不要怪我先前有所隐瞒,只是我委实不能看着这小镇继续破落下去,年轻人将大半的银两吃食都带走了,留下我们这些老骨头,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要活活饿死了。”

    我不为所动道:“既然穷到这样的地步,你又是从哪里找出那样一件华贵的衣服的?”

    “原来大人早就开始怀疑我了?”老人摇了摇头:“也不知您经历过些什么,疑心这样重。那是我给儿子做的,这里没乱时,家里尚有薄财。我特意选了这个接近喜服正红的艳色,就是想提醒他早点娶个喜服,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我挑眉:“你儿子在哪里?”

    老人沉默片刻,再开口时,笑容中有三分怀念,七分涩然:“他死啦。被流民打死的,因为发不出粮食……可我知道的,他是个好孩子……三年前,他原本就是因为仗义执言,被人生生排挤出都城的,他是个好官啊。”

    “你的儿子是那个地方官?”我望向他,半晌,方才重新开口道:“你曾说他是被山石砸死的。”

    他回答:“讳言罢了,在这里与我相依为命的人,说不定那时候就上去踹过清儿一脚……算啦……”老人轻轻地笑起来,缓缓重复道:“算啦,不要计较了。我是懂他的,他少年意气,一直是想当个好官,护着这些人的。我是他爹,自然应该从了他的心愿。”

    他的话音极轻,似乎连嘴唇都没怎么动,脸颊上的肉却不住颤抖,似乎不管怎么忍着,心底的悲意仍旧不可抑制地泄露了出来。

    这个老人冒着触怒我的风险说谎,又揭开自己的伤疤说上这一大通话,全部都只是为了要留住我,免得走投无路的镇民一个个饿死。可那些人即便不是杀了他儿子的凶手,也是旁观者。

    我静静地望着他,心里想,何必呢……

    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何必为了一个死人,背负这许多不相干的人?

    “是啊,何必呢……”

    这句话不经意说出了口,老人听到,只是不经意地笑了一声,缓缓地摇头,费力地张嘴,声音里带出一些几不可闻的嘶哑来,道:“大概是因为我虽不在乎镇民,甚至厌恶他们,但却真真正正地在乎清儿吧。”

    风鼓起他的衣袖,显得他身形愈发干瘦单薄,仿佛时刻乘风而去,然而老人的脊背挺直,模样像是风雪中的一棵老松。

    我默然无语,只抬头看向无星的漆黑夜空,仿佛透过夜幕,便能和什么人遥遥对望一般。

    许久之后,我方才收回视线,对他淡淡道:“去找找吧,山上有几个陷阱尚未毁去,你们可以使用。”

    老人微愣,随即屈身向我一拜:“多谢大人。”

    “你只需谢你自己。”我拢着眉头,嘴角却微微勾起,漫不经心地回答:“只因帮你,就像帮我自己。”

    老人茫然地呐呐点头,随即忽然说道:“两位大人可是要去都城凤若宫的?”

    我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老人垂首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之前的消息,其实是清儿告诉我的。他曾有个友人来访,那人透露了一个消息……他说,其实太子和皇后都是国主杀的,他拿他们喂养妖物。凤若宫,是个有去无回的魔窟!”

    凤若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早有耳闻,但这流言却难以尽信。

    流赤国主当年手植漫山桃花,只为向皇后方叶云求亲的事,在东陆各国也算是传为一段佳话。如此,实在让人难以想象,区区十六年之后,他便会翻脸不认人,对方叶云做出这样残酷的事情。

    ……我并不知道凤若宫是否像老人所说有去无回,但无论如何,入了流赤都城,我与浮游便发现,凤若宫却有问题,而其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我们根本就没有悄无声息进去的办法。

    “宫墙一尺之外有屏障拦着,只要使用稍大些的术法,就会引起波动,从而泄露我们的行踪。”茶馆中,浮游手执一杯茶掩唇,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道。

    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我丢了,他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就要伸手摸摸我,不是揪尾巴便是拉头。

    我默默地将蛇尾从他手里抽出来,轻声回答:“颛顼不愧是活了这许多年,有这许多连我也破解不了的小把戏。”

    浮游忧心道:“进不去?”

    我冷笑道:“这世上尚且没有我进不去的地方。你觉得我会用何方法?”

    “杀进去?”浮游想了想,兀自否定了这个结论:“煽动城外的流民造成混乱,趁机进去?”

    我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于是道:“不必这样大动干戈,我只需借云和国探子的途径混进去便是。”

    浮游:“……只有你?”

    我在他的衣服里晃了晃脑袋,悠悠然道:“不错,你太显眼了。”

    浮游皱眉,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我,坚持道:“我也去。”

    我道:“你怎么混进去,假扮太监么?”

    浮游开心地点点头:“好。”

    “……”我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解释道:“当初让你穿成这样,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你充当诱饵吸引某些人的注意。因为不能确定你的身份不敢打草惊蛇,他们只能远远跟着你,趁他们观望的时候,我才好入宫将要办的事情办了。”

    浮游头顶看不见的耳朵一下子耷拉了下去,很是忧愁的样子。

    长久的沉默后,他忽然眼睛一亮。

    我扫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也不能呆在凤若宫周围。”

    浮游抿唇,耳朵瞬间便重新耷拉了下去,却还是听话地回答道:“好。”

    我缓缓道:“我不会出什么事的,无须担心。”

    浮游点头:“我知道。”

    “既然知道……”我慢条斯理地开口,顿了顿,无奈地说道:“那么浮游,你是不是能放开我的尾巴了?”

    浮游:…………

    ☆、第 39 章

    同为东陆大国,流赤国中自然是有云和的探子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探子足足做了两年的太监,而将我送进凤若宫内,却尚且是他收到的第一个任务。

    不想当大官的太监不是好探子,他大概很是重视此次行动——这具体表现在自从在浮游手里接过我之后,他便一直在紧张地压低了声音,对我滔滔不绝地说话。

    “虽然不知道把你这不能吃不能用的破蛇运进去干什么,但无论如何,你一会都要乖点啊,我能不能得些赏赐,升官调回云和可全靠你了。说起来,上头将我在这里一丢就是这些年,到头来就是为了把你这条蛇送到宫里去,也真是奇了怪了,你难道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难道你是传说中的巫蛊,放一条在别人家里,就能让人全家死绝的那种?”

    我:“……”

    话唠是种病,得治。

    ……不得不说,自内乱之后,云和当真找不出多少能用的人了。

    可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除了安慰自己,他虽是个蠢货,但至少是个颇有些上进心且有想象力的蠢货,委实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我于是只好渊渟岳峙地看着他,在这个业余探子面前,努力发挥出一个业余戏子的演技,假装自己是一条真正不能吃不能用的破蛇。

    “流赤自古有传说,蛇是有灵性的不详之物,被蛇咬死的人,按传统连祖坟都进不去的。”

    幸而他好奇心来得快去得也快,见我没有反应,便只戳了戳我的额头,无所谓地笑笑道:“等会我会把你塞在水罐里,可能有些难受,但不会憋死的。

    国主慕容成在饮食上讲究,从来喝只喝无根水,用只用宫外一口方井中的井水,所以每天清晨,都会有专人用一人高的陶罐运水入宫。而今日他要在玉波池沐浴,宫内大半的守卫都会被调过去,我拖了这几天才行动,便是因为今天才是这一整个月中最好的时机。”

    沐浴?

    虽说被一干缺钱的民众养着,上位者普遍不缺钱,因为钱多,要求便也跟着多。可若慕容成是个娇艳的妃子,那摆开这般阵仗、避免泄露春光倒是尚能理解,但流赤国主却不折不扣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即便因为害怕有人趁他不备偷袭,那他另一面却又如此轻忽宫门的守卫,就不免让人觉得奇怪……

    我刚陷入沉吟之中,忽然觉得周身一凉,才发现自己已经浸入了水中,那年轻的探子冲我小心地笑了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确定四下无人,便悄无声息地盖上了盖子。

    忽然之间的黑暗让我有些不习惯。

    扭动着身子浮上水面,我吸了口气,借此稳下心神。计划中那人只是负责送我到这里,接下来的路需要我自己去走。

    其实将身体化得小些更好,只是凤若宫内不能使用太复杂的术法,现在这样已是极限。

    流赤对蛇类颇有些忌讳,若是路上不小心遇到,那回到家中,定然是要洗个澡去去晦气的。这意味着我在宫中也必须藏头露尾,免得惊吓到无辜的路人,引起不必要的骚动。

    但蛇这种东西其实最是胆小,人不犯我绝不犯人。

    ——这世上看上去危险的,其实往往没有那么危险,看着安全的,却才是会伤人最深的东西。

    我刚百无聊赖地想到这里,四周的静寂中忽然掺杂进了一些水波漾动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隐没在黑暗中,正悄然地接近。

    那动静渐渐变大,我不由警惕,垂眸看去,心头顿时一跳。

    那竟是一条黄黑相间的毒蛇。

    它对现在的我来说着实称得上一句庞然大物,上半身挺出水面,高高地昂着头摆出攻击的态势,立时推翻了我之前的想法,鳞片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恶鬼不怀好意的低语。

    我:……

    难道那个不靠谱的探子怕我在水罐里孤单,还特意弄了条别的蛇陪我?

    若流赤的蛇都长成这副样子,那他们害怕蛇类,倒其实很有些道理……

    幸亏这蛇虽说凶恶,但到底没有我凶恶。它刚要扑上来,便被我一尾巴扫得沉了下去,痛得不住翻滚起来,扭动的身体在水底卷起许多暗流。

    我怔愣之后,正打算随手结果它的性命,上方却忽然有人打开了水罐的盖子,精准地抓住我的后脖子,将我拎了出去。

    抬眼,一张敷了厚厚白粉的脸便入了我的视野。

    粗粝的女声响起,其中略有疑惑:“怎么是这个花色,这条黑王蛇莫非是得了什么病的?可听刚才的声响,应当是挺精神的啊。”

    旁边立时有人不满催促:“林嬷嬷,别在这耽搁,管它什么花色,能咬人不就行了。迟了,事儿可就办不了了。”

    那姓林的嬷嬷便跟着应了一声,就此收回了狐疑的目光。

    于是完全没有机会提醒他们抓错了蛇,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她随手装入一个竹篮,余光只看见那条真正的黑王蛇缓缓溜出陶罐,代替我奔向门外一簇葱茏灌木。

    我:…………

    真是同蛇不同命,这两人就不曾想过,我其实只是恰巧路过,恰巧被他们捞起来,恰巧是一条蛇罢了?

    但说实话,这虽是阴差阳错的一件事,却也不是完全的巧合。即便一时之间没有想到,这么些时候也足够我想明白了。

    今天这里的守卫松懈,所以抓住机会行动的不止那个探子,尚且还有其他人马。深宫之中从来都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古来便有不少文人墨客借此发挥,写出不少戏曲话本,尤记得其中有个故事中便说到一个女子将蛇放在卧房中,自己先服了解药,随后与皇帝同房;两人于是双双被咬,那女子达到了目的,同时还消除了自己的嫌疑。

    我往日一向担当幕后黑手的角色,却不想今日竟然成了那条要咬人的蛇……而那一男一女特意寻了一条毒蛇,言语中又提到“咬人”,恐怕就是打算暗中对付谁。

    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只是借水罐进宫的方法其实并不保险,漏洞实在太多,若像我这般只是潜入倒也罢了,一旦有谁死了,只要去查,任何一个环节都能牵出主使。

    硬是要运进一条蛇来,应当是有什么理由。我能想到的,便是蛇在流赤有特殊的意义,想必他们的主子跟要对付的人有什么深仇大恨,才会宁可冒巨大的风险,也要让对方死了都不得安歇。

    这样一来,此事就变得有趣许多。

    恨与爱一样,也是一件很花力气的事情,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其实都不会有这样深刻的情感。反常的行为后面定然隐藏着一个故事,而我进宫,原本就是为了挖出隐藏的故事。

    我因此安静地呆在竹篮底部的隔层中,借空隙朝着外面看,一边听那林嬷嬷的呼吸声渐渐由轻变重。他们在一处雕花大门前停下脚步,等甲士搜了身,方才迈入房内。

    兵甲之声响起,有人沉声道:“等等,那个篮子还没搜。”

    “不行!”林嬷嬷紧张地抓住竹篮的把手,退后一步软下语气道:“德妃娘娘要吃的。”

    那人皱眉,便听林嬷嬷身边的老太监道:“苍学大人见谅,不是奴才们冒犯,实在是德妃娘娘有些洁癖,她要吃的果子,别人碰一下,她就再不想动了。这是好不容易从南方取来的荔枝,您看……”

    这德妃大概确实受宠,苍学稍稍犹豫片刻,还是收起刀剑,面色不虞地挥挥手让他们过去。

    林嬷嬷松了口气,转身快步走向内间,水汽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奇特的味道。

    等房中景象映入眼帘,我已然知道他们想杀的人是谁。

    ……流赤国主慕容成。

    ☆、第 40 章

    在氤氲的水汽之中,林嬷嬷将我放在案几上,同时偷偷打开了竹篮边上一个十分不起眼的暗门。我照着他们的意思,悄无声息地顺着桌脚爬下。瓷砖透出凉意,稍远处是上好的白玉砌成的浴池,白雾随着水波浮动,聚散间透出隐约的人影。

    在各类话本中,这样的情形通常容易令人兽性大发,可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此刻我迫不及待地进入水里,主要还是为了洗洗眼睛。

    这实在是因为慕容成长得太过伤眼,虽说身为流赤国主自然应是保养得宜,但事实却证明,长得丑不丑,有时和年纪大否委实没有多少关系,真相往往比较残酷。

    他此时大半个身体都浸在水里,似在闭目养神。林嬷嬷和老太监放下东西,便都躬身倒退着走了出去。整个房间没有其他人留下,只除了另一边坐着的一个身着纱衣的美貌女子,想来便是德妃。

    例外常常代表着特权,而她也确实当得起这份独一无二的恩。水光曳曳,光影交织间,那头及地的长发仿佛墨色的瀑布流泻,德妃漫不经心地捧着一个茶盏斟满了水,衣袖下滑,露出一段皓腕如凝霜雪,单一双柔若无骨的手便让人不由惊艳,更何况还要加上那张千娇百媚的脸。

    她将茶杯递给慕容成,笑容娇媚,眼睛却不动声色地斜睨着我。

    能确保所有人都离开这里,让这场行刺顺利进行的人唯有她一人。看来想杀慕容成的人确实便是德妃,而慕容成身上那股进来便能闻到、可以吸引蛇的异香,大概也是由她所为。

    只是我明白德妃要做什么,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夫妻之间常有许多分歧误会,有时你以为对方是想你想得吃不下饭,其实她却是一想到你就吃不下饭。到了这种时候,寻常人家尚且可以和离,在王侯之家除了选择弑夫,却当真是毫无办法。我相信古往今来,后宫中定然有许多女人曾这么想过,但无论如何,付诸行动的毕竟不多。只因这世上除了情感之外,尚且需要考虑许多东西;而只考虑感情的人,则往往活不到能轮到她犯蠢的时候。

    在我看来,杀慕容成风险太大,除非有什么深仇大恨,否则德妃这样处心积虑,想来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话说回来,毕竟人心难测,我的想法未必就能代表所有人的想法。比如我就不能理解玄契一天吃五顿,除了变得更胖外到底有什么意义;但他却认为能幸福愉快地长肉,这本身就是吃夜宵的意义。

    思维一发散,我想得就有些太久。见我浮在水面上没有半点动作,德妃显然是有些急了。她吸了口气,索性轻挽墨发,婀娜地站起身来迈入池中,池水抚过她羊脂凝成一样的肌肤,慕容成单手支着下颌,微微睁开一点眼睛。

    德妃含笑看着他,侧身挡住我,上前攀住慕容成的肩膀,咬着他的耳朵娇嗔道:“你在想些什么,竟都不理会我?”

    慕容成揽住她,回答道:“我在想幸儿,唉,空雨不见之后,他便私自出宫,到如今也没有一点音信。”

    德妃低下头,掩饰住微暗的眼神,手却慢慢伸向我的位置,一边开口道:“他们兄弟二人的感情,向来是很好的。”

    慕容成冷笑:“空雨自然是很讨人喜欢的。举国上下,不知有多少人盼着他继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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