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蛇祸/宝钞 作者:拏依伽
正文 第1节
蛇祸/宝钞 作者:拏依伽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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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祸(原名宝钞)
作者:拏依伽
文案:
黑帝五子阖桑被指淫乱神界,青帝太昊伏羲锁他神骨,将其贬入凡间。阖桑西湖一行,接二连三遇到一件又一件怪事。
ps:此文将大改,主线不变,有些支线会去掉,加快节奏,另外肉什么的,不会再有了!
阖桑x白蟾宫
一个求不得的故事。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怅然若失 传奇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蟾宫,阖桑 ┃ 配角:青兆,褚宁生,苏小慈,钱孝儿,倌兴哥,人面桃花 ┃ 其它: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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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吴州西湖位于江南鱼米之地,三面云山一面城,湖面生有十里荷花,争相簇拥犹似海市的画桥烟楼。岸边沿湖细柳向水而垂,烟雨飘摇胧雾间,宛如处子妙曼如诗。
“公子,岸上似有个后生在唤你。”身披蓑笠的老汉抬手瞭望一阵,见大雨中,岸边有个白衣书生举着一把破烂不堪的油纸伞,朝着他们不停招手,心急火燎的,只差没手舞足蹈了。
阖桑掀了掀眼帘,面无表情地朝着岸边睨了一眼,修长的指尖夹着一杯刚温热的酒,在唇边浅尝:“甭管他,把船驾到另一边去,别让他在我眼前晃悠。”
老汉仰头看了看天色,这场大雨似得再下一阵子,渡头的船都被人租走了,那白衣书生身形单薄,一把破伞没遮多少雨水,再淋下去,恐怕不得个伤风感冒,也得头昏脑涨好几天。
“公子,这雨势不小,那后生怕是受不住。”思及方才的话,老汉心道那岸上的书生应是与船里的华衣公子相识的,只是不晓得那书生怎么得罪了这位爷,眼见着书生被大雨淋得愈发狼狈不堪,船里的这位爷却愈是悠闲自得,摆明了袖手旁观,绝不插手。
阖桑一听老船家为褚宁生求情,顿时觉得有趣,他勾唇一笑,道:“自我下放以来,也不知交了什么霉运,这一路走来吴州就没消停过。或是上家派了这么个灾星来整治我,我走到哪儿,这瘟神就跟到哪儿。他既然想跟,本公子也懒得跟他计较。这雨下得好啊,正好冲冲他身上的晦气。”
老汉心道稀奇了,眼前的这位爷衣着光鲜,容貌俊美,应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爷,怎么对一个穷酸书生避如蛇蝎?
阖桑见老汉奇怪,笑道:“船家你还别不信,自我遇见他以来,住了不下十次黑店,吃了一次人肉包子,进了一回县衙大牢,来吴州的路上被强盗打劫了三次,还被人误以为是采花贼。呵,奇了怪了的是,那三次打劫的强盗头子还都是同一个人。第一次抢了书生的银子,第二次扒了他的衣服,第三次见他穷得只剩下书了,就把书给全抢了,连带着本公子也被抢了三回。”
阖桑越说越是头疼,他虽被青帝下贬凡间,但他身为黑帝五子,走到哪儿也少不了地仙小妖的巴结,对于那些被抢的银子根本不痛不痒。可就是不知褚宁生这个瘟神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自己倒霉也就算了,连带着他这一路不是住黑店,被打劫,就是被人当做采花贼,蹲大牢,还吃上了人肉包子,当然,那肉包子吃之前就被他给揭发了。
他与褚宁生本是萍水相逢,第一回被打劫,是他不偏不倚撞上了强盗头子正打劫褚宁生,所以阖桑自己被劫了也没什么怨言。
后与褚宁生同行了几日,知晓他是上京赶考的书生,被抢了盘缠,恐怕来不及上京赶考,又见褚宁生为人实诚,于是善念一动,分别时大发慈悲予了他一些银子,让他不至于赶不上考试,又流落街头,客死异乡。
哪知他刚一转身,两人就被突然从山道跳出来的强盗给打劫了。呵,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居然还是“熟人”,这不正是当初打劫他们的一伙儿强盗么?
那强盗头子长得人模狗样,名字也取得够风骚叫什么“人面桃花”,身手的的确确很不错。阖桑起初还以为是那段日子时运不济,所以才会接二连三被强人所劫,哪里想到褚宁生这个瘟神头上。老实交了银子,就当打赏这伙人咿咿呀呀的给他耍大刀了。
回头一见褚宁生,果然,方才给他的盘缠还没捂热乎呢,又被人给抢了,连带着那一身寒酸的衣服也被一个强盗给扒了,说是拿回去给他家新添的胖小子做尿布。阖桑同情地看了眼地上被揍的褚宁生,憋着笑就差没笑出声来,可他与褚宁生继续同行之后,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褚宁生被抢了阖桑给他的银子,酸秀才顿时觉得有愧阖桑的寄望,于是一路上跟着阖桑说是想还债,在阖桑游山玩水、纵情声色的时候跑个腿什么的。阖桑自然也没觉得什么不妥,默许了褚宁生跟着他。而且还多了一个心眼,特意挑些直上京城的路,心想着酸秀才十年寒窗不就为了一个功名么,他一个神族公子大慈大悲,能帮则帮吧。
结果这一走,阖桑那叫一个大开眼界。
你说一次进了黑店那是看走了眼,自认倒霉也罢,可次次都瞎着眼睛往黑店里钻,那是对黑店有多执着,多亲切……阖桑有时真的很想问褚宁生,你家就是开黑店的吧?
可没想到褚宁生得知自己一脚踏进的地方是黑店的时候,比阖桑还激动,一手提着书篓,一手抓着阖桑,跟头蛮牛似的不管刀不管枪就往外冲,阖桑一瞬间震惊了,还以为他有金钟罩铁布衫。结果那白晃晃的刀子一刺过来,书生提着书篓的手立刻被划了一道血口子,褚宁生低头一看流血了,仰头惨叫一声,就蹬腿晕了过去。
阖桑的嘴角抽了抽,没急着管这瘟神,先身手敏捷地搞定了一帮无能鼠辈,反打劫了黑店的银子,才拧着昏倒的褚宁生走了。
本来阖桑以为只要亲自择选落脚的地方就定会相安无事,可是没想到啊没想到,他仍旧是一路住黑店住到吴州的……
如此反复,倒让阖桑劫了不少黑店,银子是越来越充裕了。
后来又差点吃了一回人肉包子,更令阖桑气急败坏的是,褚宁生居然还把他当成采花贼给送进县衙大牢一次!
想到此处,阖桑的脸色顿时就黑了。
想他身为黑帝五子,温文尔雅,又倜傥多情,虽是个风流子,喜好游逐花间,弄凤戏蝶,但君子色而不淫,风流而不下流,他阖桑哪一次不是让伊人心甘情愿依偎臂弯?有个雅称便是雅五公子,怎么可能是那种完全不解风情的山野莽夫!
就算赤帝污蔑他轻薄了他的侄女,定了他一个淫|乱神界的罪名,令他被青帝锁了神骨贬入凡间,又暂时失了神力,即使父亲黑帝不便出手替他打点凡界一切,凭他多年游戏三界六道的本事,也不怕区区一个俗世凡尘。
结果,却被这个草包做的瘟神给当做了采花贼,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后来真正的采花贼被抓住,褚宁生知道自己错怪了阖桑,愈发对阖桑百依百顺,跟个受气的小媳妇儿似的。阖桑就算真的想揍他,久而久之也下不去手了,更何况阖桑从不跟实力薄弱的人斤斤计较,其中以凡人为最。
可眼见着千辛万苦就快到吴州了,前两回打劫他们的“人面桃花”却又从天而降把他们给打劫了。
自从上回刚给褚宁生的银子被他们打劫走后,阖桑就再没给过褚宁生银子,只是吃穿用度上没少过他一分一毫。
这回“人面桃花”见书生没有银子,一伙人又没再抱大胖小子看不上他那身破衣服,“人面桃花”一想不能只抢一个人了事,干脆把书生最宝贝的书给全部劫走了。
阖桑照旧不卑不亢的银两奉上,回头见褚宁生被抢了书跟死了亲爹一样,额角就一蹦一蹦的隐隐抽痛。
他算是彻底明白了,只要有褚宁生跟着他一天,他就别想过一天安生日子。他褚宁生表面上一副穷酸秀才的模样,实则肯定是青炎二帝特地派下来折腾他的!
因此,阖桑从山神那拿了些银两,两人进了吴州后,他分了些银子给褚宁生,便想各奔东西,打发他走。
临走时,阖桑没忍住调侃了褚宁生一句,若是下回又被“人面桃花”给劫了,干脆就跟着“人面桃花”回去做压寨夫人吧,不然这么劫来劫去,实在挺累人的,就算给他再多银子,他褚宁生恐怕也挨不到上京考试的那一天。
阖桑讲完之后,乐得摆渡的船家腰都直不起来,老汉船也不摇,停了下来对阖桑讲:“小老儿在西湖摇船摇了这么久,过路的旅客讲过不少稀奇古怪的故事,但没一个及得上公子讲的半分。”他说着,忍不住又笑了半晌,但并没什么恶意。
随之,老汉看向岸边,方才摇了一段路,早已看不见书生的影子,他不禁收起笑意,略有些担忧地对阖桑道:“这后生恐怕只是时运不济,牵连了公子,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唉,也不知找到避雨的地方没有。”
阖桑听出老汉在替褚宁生说话,抬眼见外面的雨势不仅没有收敛,隐隐还有渐大的趋势,他一阵暗叹,心想着气也出够了,估计那书呆子身上的晦气也该洗干净了,便对老汉说:“船家,麻烦你把船摇回去。”
船家朗声笑道:“好嘞!这就回去!”
然而,这一回去,却并没有找到褚宁生。
“奇怪了,周围没有船舶和避雨的地方,后生跑去哪儿了?”老汉将小船靠岸,四处张望,有些紧张地看向雨打浮萍的西子湖面,“不会是掉进水里了吧?”
“船家放心吧,黑店强盗都奈他无何,这湖西子柔水又怎生舍得勾他魂魄?”阖桑举伞走出船舱,现下雨势骤大,整个西湖堤岸边都是一片烟雨蒙蒙,四下望去,并不见褚宁生狼狈的身影。
正打算回舱,却忽而瞟到堤岸边的水里浮着什么东西。
“船家,那是什么东西?”阖桑指着雨中的渡头道。
老汉伸头仔细看了看,却忽而变了脸色,回头忙对阖桑说:“公子,我们先离开这里吧,等会儿雨停了,再去找后生。”
阖桑见他神色有异,没有多问,转身回了船舱,老汉撑起竹竿,摆着小船,很快远离了渡头。
他执起桌上的折扇,把玩着扇尾挂着的羊脂小玉牌,指尖很轻地摩挲玉牌上镂空刻着的那个“雅”字,一阵若有所思。
如果没看错,那些浸在水里的东西,好像是,冥钱。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回
吴州城外,荒山野岭。
褚宁生缩着身子,两手紧紧抓着背上的书篓,眼睛瞟到脚边一座座孤坟,暗自咽了咽口水。
“……白兄……这里怎么这么多坟头……”
走在他前面的是一个素衣公子,背影纤细柔长,披在身后的青丝略微梳了一小髻,以一只朴素的簪子挽在脑后。这一路褚宁生为了不去注意越来越多的坟头,两只眼睛定在那只簪子上,几乎快将簪子用目光磨成粉末。
“褚兄,你害怕吗?”
褚宁生听到身前的人语气平淡地问自己,声音听起来有着些许冷清。
他直了直腰,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褚某读圣贤书,子不语怪力乱神,有什么好怕的。”
前面的人点点头,似乎浅笑了下:“那就好,翻过这个山头,再走一段路就到了。若褚兄连这几个不会动不会走的坟头都怕,恐怕今晚在古刹是待不下去的。”
褚宁生一听说到落脚处的事,忙道:“白兄放心,既然你都能住,褚某更不在话下。”
素衣公子听他此言,没再多言,依旧步伐平稳地在前带路。
阖桑走时虽给了褚宁生不少银两,但平安到达京城,顺利参加完考试,一路所需用度不是小数,因此褚宁生想着能节俭就尽量节俭一下,不去投栈,找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将就几晚就行。
褚宁生被阖桑抛在西湖大雨时,慌不择路躲在柳树下避雨,结果差点被雷劈死,落水之后,便是这位公子让船家摇船过来救了他一命。
他被大雨淋得狼狈,又落水喝了不少水,整个人不仅湿透了,还冻得四肢发颤,头脑发昏。素衣公子对他极为友好,不仅靠岸将他送到了医馆,置办了干净的衣物,还让船家替他找回了落水的书篓,也好在西子湖水平静,他落水的地方又是畔边,不然他那个破书篓子还不知得冲到何处去。
服了一帖药,许是穷人骨子硬,褚宁生发了一回汗便清爽了许多。
他在医馆暂歇的时候,素衣公子并未离去,两人一宿交谈,褚宁生才知,原来公子是黄州人士,姓白,名蟾宫,因不喜繁杂闹市,浊尘俗气,遂孤身落脚古刹,独自落个清闲。与阖桑一样,皆是慕名游历至吴州的旅客,所以才会在大雨中租了一只小船,闲游雨畔西湖,却不想会阴差阳错救了他的性命。
两人相谈甚欢,褚宁生见白蟾宫谈吐不俗,举止素雅,长相也美若青烟朦脓,是从未见过的俊美,何况又仗义疏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怎么看都不像居心叵测的歹人,因此得知他落脚在一处荒废的古刹时,思及自己也有节省银两的打算,便向白蟾宫提出,随他结伴前往古刹,叨扰几日,白蟾宫欣然答应了他。
与白蟾宫同行时,褚宁生虽是个书呆子,却也难得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白蟾宫无论仪态、气质与言辞,都透着一股神仙玉骨的脱尘之气,面若墨画提笔勾勒,色如秋波潋滟传神,又隐隐带着一股淡泊红尘之气,褚宁生初次于西湖雨畔见到他时,四周烟雨朦胧,他还以为遇见了西子美卿,泛着仙舟而来,欲迎他登上九天碧霄。
结果白蟾宫举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出声唤他,褚宁生羞愧难当的回神,过了好一片刻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听到的那个清冷声音,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大吃一惊之下,心底又不由暗自有些失落。
现下已离吴州城很远,山间早已了无人迹,雨停之后,四周的坟土泛着一股淡淡的泥草气息与腥气。经过几座坟头,偶尔会惊起几只乌鸦乱叫旋飞,褚宁生一路上已看到好些露在土外的白骨,现下时至黄昏,他不由得紧跟在白蟾宫身后,时刻提心吊胆,半刻都不敢松懈,就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去往古刹的小路已是这般荒凉瘆人,想必白蟾宫口中的千年古刹,更是恐怖难言。他突然有些后悔,原本以为白蟾宫这样看似纤柔的人都不怕孤身居于荒寺,他这个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心头敞亮,头顶青天,更加不怕鬼神之事。
哪知道,不过刚经过十里乱坟,他现在是手软的软,脚软的软,哪还有一点当时豪情万丈的模样。
褚宁生忐忑不安地往前走,没太敢东张西望,目光依旧定在白蟾宫脑后的素簪上,忽而一脚踩到了什么东西,硌得他的脚底板隐隐作痛。
莫名的,一股凉气,从脚底沿着脊背直窜脑门儿。
“……年轻人,你踩到我的头了。”
耳边突然传来一个阴森腐朽的声音,褚宁生打了一个激灵,浑身瑟瑟发起抖来。
他面色惨白地缓缓低下头去,待看清脚下的事物时,霎时面如死灰,他踩着的并非别的什么东西,正是一颗腐烂半边的人头!
那皱巴巴的烂头森森白骨几乎大半露在腐肉间,扭动着数不清的蛆虫,这烂头似是一个老妇人,面目狰狞,看起来极为凶神恶煞,只剩一只的眼珠子浑浊发黄,正直勾勾地盯着褚宁生。
“……呵呵……”
褚宁生惨叫一声,一翻白眼,吐着白沫登时就昏了过去。
白蟾宫回身见褚宁生昏倒地上,旁边的孤坟前露着一颗面目全非的苍老人头,他走到褚宁生身边,修长圆润的指尖探向褚宁生鼻间,随即松了一口气,还好尚有呼吸,只是被吓晕了。
“婆婆,你吓他做什么。”白蟾宫看向坟前老妇人模样的人头,波澜不惊地问,隐隐带着一点无可奈何。
“这个书生胆子这么小,恐怕还没进伽蓝寺就被吓死了。”人头张嘴说道,声音虽有些森冷,语气却显然对白蟾宫和善了不少,那张腐烂的脸在说话间,慢慢长出新肉,最后变成一颗皱巴巴的人头。
白蟾宫俯身坐在坟边,不急不缓地说:“他身上的三盏阳火,是我找的这么多人中,最旺盛的一个。虽然胆子略微小了些,可他周身还隐隐笼罩着一层浑厚的神息。青鱼精胆子再大,也不会贸然得罪与神界有关的人,他也许是我打开那扇门的契机。”
这颗老妇人头是一只地精,原本千年前寄在伽蓝寺地下,受得不少佛荫,颇具慧根与灵性。后来,伽蓝寺没落,被一只受了重伤的青鱼精据为己有,将地精驱逐后,钉在了乱坟岗里,因此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地精显然是认得白蟾宫的,听他说到书生可能跟神界的人有关时,顿时面露诧异之色。
“白官人,”他略微担忧地对白蟾宫说,“既然书生来头不小,若稍有差池,老婆子担心那时你难辞其咎,得罪了天家。”
白蟾宫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做了这么多事,就算要遭报应,也不是因为他。何况,我救了他一命,他既然觉得我是个好人,又愿意跟着我,不如就当他还我一个人情。”
地精默了一下,似是明了自己劝不了眼前人,于是只得不放心地叮嘱道:“不论如何,白官人切记万事小心,这书生岁天赋异禀,但青鱼精若得知书生的来历,恐怕也会有所防备。”
白蟾宫并不意外地点点头:“这个在我意料之中,倘若他无顾虑,大可不必躲在伽蓝寺里。我与他斗了这么多年,他有多少本事,我还是知晓的,婆婆不必太过忧心。”
地精似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起另一件从乱坟岗里的孤魂野鬼里听来的事:“……近来吴州城里死了好些人,据说都是些精壮的男子,死因皆是阳元不泄,导致浑身血液逆流,经脉爆裂而死,实在是蹊跷得紧。白官人,这事莫非也跟青鱼精有关?”
白蟾宫的脸色忽而变得凝重起来:“这事我已着手在查,只是还没有什么头绪。”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荒山上,一个个高低不平、大小不一的孤坟,都被即将落下山头的火红太阳映照出昏黄的颜色。四处乱飞的乌鸦凄迷地哀鸣着,为这个了无人迹、少有人前来祭拜的乱坟岗,更添了几分颓然的凄凉感,衬得那份阴森诡异的恐怖更加鲜然。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再待下去,恐怕天就彻底暗下来了。
辞别地精,白蟾宫背着褚宁生继续赶路,到古刹的时候,已是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
山风呼啸,鸮鸟的尖叫混着野狼的嚎叫,说不出来的阴森和恐怖。
伽蓝古刹坐落深山之中,几十年前原是香火鼎盛的名寺古刹,每日都有数不尽的香客前来礼拜菩萨佛陀。方丈求那罗什失踪以后,伽蓝寺一夜之间被枯木残枝覆盖,寺中僧人全部不知所踪,成了当时一宗有名的无头悬案。
白蟾宫背着褚宁生踏入古刹,一阵阴风猛然袭来,地上长得比人还高的芒草立刻左右摇摆起来,隐隐可见灭了几十年的两排石灯。他每走一步,芒草就自行向两边分开,寺庙大殿宝塔上所绘的浮屠彩画,已剥落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从仅存的痕迹来看,还是能想象出当年的伽蓝寺是多么壮丽雄伟。
此时虽不至深夜,大殿两边却浮起一层淡淡的薄雾。
东西两侧是僧人居住的屋舍,所有的门窗皆已腐朽,四处都挂着或大或小的蛛网。殿东角一圈东倒西歪的假山环着一片大池塘,池水未绝,生着不少已经开花的野藕。
东面原本是一座八角九层十二檐的达多塔,塔座刻有“阴曹地府”酷刑场面的浮雕,塔顶冠有铁刹,每一层重檐下都刻有提婆达多的三十法相,及无间地狱所受三逆罪。如今的达多塔被无数藤蔓枯枝从塔座到塔顶紧紧缠缚住,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警世宝塔,却是伽蓝寺里阴气最为深重的地方。
一声声幽怨的吟唱远远传来,百转千回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凄婉,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勾魂艳媚,在无人的伽蓝寺里,营造出愈发阴森诡异的气氛。
“烛尽香消夜悄然,洞房别是一番天。若教当日襄王识,肯向阳台梦倒颠?鱼水相投气味真,不胶不漆自相亲。两身忘却谁为我,恐是天生连理人……”
白蟾宫恍若不闻,面无表情地将昏睡的褚宁生扶进了一间看起来不至太过破烂的屋舍。
对空弹指一去,桌上的油灯立马凭空亮了起来,昏暗的灯光摇摇曳曳地照亮了整个屋子。
他没有过多停留,打点好一切,便走了出去。
将两扇门拉好,临走时,白蟾宫抬首朝着达多塔的方向望了眼,随之转身朝着隔壁不远的一间房走去。
那房门前的屋檐上倒挂着一把红锦艳伞,二十八根伞骨,每一根伞骨尽头都挂着一只拇指大小的铜铃,随着阴风扑来,铜铃迟缓地撞击出细小清脆的叮咛声。
白蟾宫目光深沉地看了艳伞许久,片刻,推门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吴州西湖的原型是杭州西湖。
达多塔的原型是灵岩寺辟支塔。
烛尽香消夜悄然,洞房别是一番天。若教当日襄王识,肯向阳台梦倒颠?鱼水相投气味真,不胶不漆自相亲。两身忘却谁为我,恐是天生连理人。——出自不明,但是很香艳的诗词。
☆、第三回
“……头……人头!!!”
褚宁生满头大汗从梦中惊醒,手脚乱舞着想挥开什么,他涣散的眸子片刻没有聚拢,抖着身子不停地床头往里缩。
过了好一晌,褚宁生渐渐回过神来,心惊胆战地四下望去,哪里还有什么人头坟地,自己不知睡在了一个陌生的屋舍里。
“……这里是?”
他迷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咽了咽口水,随之定了定心神,整理好儒帽,从床上爬了起来。
褚宁生四周转了转,仔细打量了一番屋舍,此处十分破旧,墙上结满蛛网,地上到处都是灰尘,几扇窗户只剩骨架,上面糊的纸早已化作尘埃,右边有一根很粗壮的梁柱,上面刻了一个偌大的“戒”字。
他恍然大悟,喃喃念道:“难道……这里是伽蓝寺?”
来到桌前,桌子上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已燃了将近半数,火苗被从窗缝里吹来的夜风拨弄得摇来晃去,一张纸条正压在灯下,上面似乎书了一两行字。
褚宁生拿起油灯和纸条,朝着上面照了照,看到落款的一个“白”字,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不禁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原来,是白蟾宫所留。
上面只留了几行小字,言简意赅,褚宁生看完,总算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此地正是白蟾宫口中所说的千年古刹,伽蓝寺,之前除了白蟾宫以外,早就没人敢踏进古寺半步了,难怪他一醒来就觉得周围死气沉沉,阴气森森的。他昏倒之后,是白蟾宫将他背到了这里,见他受惊过度始终没有醒来,又没什么大碍,就回房歇息了,似乎就住在隔壁不远的一间房间里。
抹了抹凳子和桌面,居然纤尘不染,褚宁生有些奇怪,抬头张望了一下,却又没发现什么异样。
他端着油灯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阵灰尘从窗扉上震落下来,呛得他不停咳嗽,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屏住气息挥了挥手,待灰尘散去,褚宁生吐出一口气,举灯朝外望去,漆黑的夜色下,隐约能看见大殿宝塔的轮廓,阵阵阴风袭来,摇晃着昏黄的灯火,伴着一声声低沉的鸟叫,有些阴森和恐怖。
他又朝两旁看了看,并未见到哪间屋子亮着灯火,心想白蟾宫应是早早睡下了,便打消了前去拜谢他的念头。
一阵强劲的冷风幽幽吹来,手中的灯火差点被吹灭,褚宁生连忙用手罩住油灯,匆匆拉好略微窗户。
然而,他却未看到,另一扇窗后,站着一个面色惨白的白衣女子。
……
走回屋里,褚宁生搁下油灯,不知为何心底总觉得有些怪怪的,浑身莫名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打了一个寒战,揉了揉胳膊,小声嘟囔道:“怎么突然这么冷……”
虽说已是夜深,可他刚刚醒来,已没了睡意。
褚宁生拧过书篓,在里面翻找起来,没过多久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他神色黯淡地松了全身的力气,有些心痛地记起,前不久他和阖桑才又被“人面桃花”打劫了,所有的书都被抢去做了厕纸,现下书篓里已是一本书也没有。
长长悲叹一声,褚宁生放下书篓,愣愣地看着桌上的灯火。
窗外的白衣女鬼,看着屋里的书生呆呆的模样,掩袖很轻地低笑了一声。
这时,幽静的伽蓝寺里忽而又响起了那娇媚香艳的歌声。
白衣女鬼当下脸色煞白,白袖一抚,冷幽幽地消失在了窗前。
不远处漆黑的屋舍里。
白蟾宫紧紧注视着那唯一亮着灯光的地方,当看到褚宁生从房里走出来,循着歌声而去,他两指一曲,变出一根红线,朝着窗外猛然弹出。
红线瞬息蹿了出去,宛若灵蛇般般缠住了书生的脚踝,仅是一种眨眼间,便莫名消失在了书生的脚腕上,然而褚宁生举着油灯,小心翼翼往漆黑的寺院里走去,丝毫未觉。
白蟾宫抬起另一只手,掌心一摊,一本泛黄的书册显现出来,封面上书着猩红的两个大字,“宝钞”。
他翻开书册,每一页都似是用红色的朱砂写了不少字,仔细一看,全是男子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他翻到一页空白处,将红线的另一头定在泛黄的纸张上,线头立刻就好似一只小虫的头,一下钻进了纸中,而后如同蚯蚓一样在页面上蠕动起来,爬来爬去,不一会儿,就写成了几排猩红的字,那些字不是其他,正是褚宁生的姓名,还有生辰八字!
待院内的书生走远了些,白蟾宫从屋里出来,他收起黄册正打算跟上去,头顶倒挂在屋檐上的红锦艳伞,伞骨尖上挂着的几十个小铜铃,突然急切地乱响了起来。
白蟾宫闻声脸色微变,掐指一算,瓷白的脸上掠过一抹诧异,神色也瞬时变得凝重起来。
顿了半刻,他不再多想,抬手一招,红锦艳伞立刻落入手中,白蟾宫踩着阴风飞身而起,朝着书生消失的地方追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天眼恢恢,分明若镜;人心曲曲,弄巧如钩。悯举世昏迷,终归陷溺;望众生改悔,切莫效尤。动念积阴功,可免刀兵水火;随时行方便,应无疹疾疢忧。与善人相因依,天堂许步;藉恶党为朋比,地狱必投。十殿图披堪警目,数言棒喝且回头。恪遵斯旨,永承天庥。——出自《玉历宝钞》,孚佑帝君的词。
☆、第四回
阖桑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没搭对,大半夜的跑来这个什么也没有的荒山古刹。
原本褚宁生不见了正好,趁机划清界限,他好好游戏他的人间,褚宁生继续上京赶他的考试。
结果,那跟了自己一路,处处献殷勤的小山神突然告诉他,褚宁生被一只白蛇诱拐到了一个厉鬼出没的古刹,今晚恐怕即遭毒手,命不久矣。
阖桑头疼,他现在神骨被锁,神力被封,虽说,不一定救不了书生,可是,褚宁生就不能给他安生一天?刚分开不久,就这么快给妖怪惦记上了!
果然,刚踏进伽蓝寺,阖桑就听到了艳鬼娇吟的歌声,也不知褚宁生现下是个什么模样,穷酸书生看样子未食人情,不知是不是正乐不思蜀?
想到此处,阖桑勾唇玩味地笑了起来。
“天眼恢恢,分明若镜;人心曲曲,弄巧如钩……”
阖桑顿住脚步,忽而响起另一个低沉勾人的声音,近在咫尺,不是艳鬼的歌声,而是一个男子清冷的声音。
“悯举世昏迷,终归陷溺;望众生改悔,切莫效尤。动念积阴功,可免刀兵水火;随时行方便,应无疹疾疢忧……”
那声音低念着诗句,好似在劝阻世人莫生恶念,莫行恶事,若即若离,就像是一阵烟云笼罩在周身,挥之不去,招之不来。
莫名其妙的,阖桑竟觉得心痒痒得很,不知为何这个男人的声音直比那艳鬼的歌声还要勾人魂魄,抓心挠肺。
“与善人相因依,天堂许步;藉恶党为朋比,地狱必投。十殿图披堪警目,数言棒喝且回头。恪遵斯旨,永承天庥……”
终于,阖桑实在忍不下去,带着一丝强烈的好奇,转身朝着伽蓝寺相反的方向飞身而去。
阴风中,一人高的芒草强烈起伏起来,他似乎还听到了铜铃来回摇摆的声音。
男子清冷的声音还在重复那几句诡异的话,阖桑感到那人就好似在故意勾引自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艳香,却并不觉得恶俗,犹如从骨子里透出来一样,他从未在任何美人身上嗅到如此令自己着迷的香气。
阖桑深深吸了一口,随之加快脚步朝着铃声的方向追去。
林深月破,柔冷的月光撒向地面。
待停下脚步时,月下,他看到一个朦胧的白色人影,举着一把略微刺眼的红色锦伞站在月光里,那张略显清冷的嘴唇,仍旧翻来翻去地低念着那几句诡异的话语。
阖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那人面前的,只知道自己的目光自接触到那人的脸,便再也移不开。
想他所阅美人无数,甚至机缘巧合曾见过乾首仲古天尊的天颜,三界六道,只要有姿色的美人,无论绝色或是气质出众,多少都与他有过交颈之欢,赤帝说他淫|乱神界,虽并未空穴来风,但大家都是两情相悦,若论起罪来,错责又何止全然出在他的身上。
这人呐,皆有爱美之心,受赏之傲,又何况他本身就是个天生多情的风流子,你情我愿,各取所需罢了。
当然,他也并非只是一时附庸风雅,一般的庸脂俗粉阖桑并不放在眼里,也不屑染指。他喜爱那种带有生动魂灵的美人,只有这样的美人,才会令他觉得,所用的情并非是对牛弹琴,所谓食髓知味,那可真是一番别样风味。
然而,眼前的人,很不一样……
从来没有人令阖桑像此刻一样移不开目光,月下的白色人影确实是人间难得的绝色,不仅姿色上乘,那浑身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幽冷艳香,丝丝扣着他的思绪,紧紧抓着他的心房。
美色当前,阖桑怎可怠慢。
“皎月深林,四下荒无人烟,公子怎么独自一人在此,是在等人吗?”
可当阖桑情不自禁地伸手想去触碰美人的脸时,眼前的人,就好似一个梦一般烟消云散,瞬间如雾如云溃散不见,化成一张写着赤色符咒的黄纸飘向了地面,那把红色的锦伞也歪斜着重重落到了地上。
阖桑上扬的嘴角顿时僵住,面色阴冷霎时得恍如暴雨袭来前刻,那只扑空的手顿在半空中,久久没有收回来。
居然,是障眼法。
而他堂堂黑帝五子,竟到此刻才突然惊觉……
岂有此理……
“哟,这不是五公子么?”
阖桑正盯着地上的红伞和黄纸,心底翻江倒海,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慵懒的声音。
“一个人杵在这里做什么,要不进来坐坐?”
他抬起头来,见几步之外,一个衣着松散的英俊男子,拧着烟杆吞云吐雾,恍若无骨地靠在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大门前。
那大门上挂着一只匾额,一旁高挂的灯笼照在匾上,明明白白地照出上面的“义庄”二字,门框两边还各书了四个大字,左边的是“生人勿进”,右边的是“死人不出”。
“钱孝儿?”阖桑有些诧异,目光紧随着钱孝儿的动作,见他烟杆一动,地上的红伞和符纸好似被什么怪力牵动,转眼皆落到了他的手上。
钱孝儿抱着红伞,朝门框上磕了磕烟杆,一双狭长的凤目笑眯眯地看着阖桑:“正是在下,我这鬼客栈很久没有贵客光顾了,不知五公子是否肯赏个脸,添点辉彩?”
阖桑挑眉,举起手中的折扇缓慢敲击着掌心,扇尾挂着的羊脂玉牌一颤一颤地晃动着。
“想不到钱老板的鬼客栈会出现在这种荒郊野岭,我还以为钱老板只会在那些鱼龙混杂的地方做买卖,看来,也不尽然……”他含笑对钱孝儿说。
钱孝儿直了直身子,靠在门边,笑得极为洒脱真诚:“五公子说笑了,钱某虽是个生意人,满身铜臭,偶尔却也想清净清净的。再说,这寸草不生的地方也是会有惊喜的,这不,五公子不也在这里吗?”他顿了顿,“这段日子里,落脚‘义庄’的妖魔鬼怪,都在谈论五公子下凡游历的事,不想钱某是哪辈子积的德,就这么凑巧遇到了五公子,您说,钱某岂有不抓住时机之理呢?”
阖桑笑了起来:“你若在人间谋得一官半职,定是个贪官。”他对钱孝儿说,目光随之落到钱孝儿怀中的红伞上,“不知,这把红伞的主人是何人?”
钱孝儿吐出一口烟雾,脸上笑意不减,道:“即便钱某有心贪得凡人钱财,也要走得出这个‘义庄’才行,”他垂头扫了眼红伞,“银两通路,生死不论。看来,五公子是忘了钱某是个生意人。‘义庄’不给过路人白住,当然,消息也自是不能白白被人打听了去。何况,三界六道,钱某一向不做活‘人’的买卖,五公子你可是神界公子,定是清楚钱某的规矩的。”
阖桑轻笑一声,朝着钱孝儿掷了一枚金叶子:“现在,可以告诉我他的名字了?”
钱孝儿接住金叶子,看着那金灿灿的颜色,笑得愈发开心和慵懒。
“当然!您想知道谁的名字都可以,他啊,叫白蟾宫。”
阖桑略愣了一下,无声牢记这三个字,过了片刻,对钱孝儿道:“钱老板,正好在下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我想钱老板不会将我拒之门外吧。”
钱孝儿求之不得地点点头,扬手恭敬地朝阖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当然不会,您是财神爷,钱某向来不会和银子过不去。”
阖桑笑笑,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阔步走进了“义庄”。
靠在门边的钱孝儿把玩着手中的金叶子,指尖摩挲了几下怀中的红伞。
这位黑帝五子,似乎对红伞的主人兴趣不小呢……
他抽着烟,唇角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白蟾宫啊白蟾宫,这就是你随意将人引至“义庄”的代价。
他又望向阖桑早已走远的身影,细不可闻地低声自语:“剔骨风流今日死,入髓相思不自知……”
随后,钱孝儿倾身走入门内,整个大门连同他人全然凭空消失在幽冷的月色之下,消失得毫无痕迹,就像是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切都只是月下的一场梦,一个幻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回
苏小慈是伽蓝寺里的一只女鬼,她不记得生前因何而死,也不知道死后为何在此,在有意识的时候,苏小慈就已经在伽蓝寺了。
吴州城里盛传伽蓝寺有凶猛艳鬼,并非无中生有,空穴来风。只是,苏小慈并非那只艳鬼,且不说她死因不明,不知尸骨所埋何处,仅仅是她那张脸,就不可能勾引到心术不正的男子。
她的左脸上有一块很大的红色胎记,五官虽不丑陋,但是猛然一瞧,却是十分骇人的。
“苏姑娘,一直以来,我以为你是最想摆脱青鱼精,离开伽蓝寺的。”不知受何影响,苏小慈不能离开伽蓝寺半步,但白蟾宫以为,应该不全然是因为青鱼精,而是与苏小慈下落不明的尸骨有关。
他看向窗边,问苏小慈:“你从未管过这些男子的事,我不明白,这个书生有什么不一样,你为何要救他。”
红锦艳伞上挂的小铜铃,是二十八个招魂铃,方才铃声急促,并非是因为鬼气纵横,而是有一股强大的神息接近伽蓝寺,使得招魂铃里困着的冤魂,不安的躁动起来。
白蟾宫猜测那散发神息的主人,与褚宁生有关,因此用障眼法将那人引去了钱孝儿的“义庄”。
原本,他是想依计划行事,在艳鬼出没时,由着褚宁生被歌声引去,借着书生打开达多塔那扇紧闭的门。可是,他没想到,在褚宁生即将被歌声引至艳鬼之处时,白衣女鬼苏小慈会突然将书生打昏,断了他前行之举。
待自己后来赶到,也只得无奈地看着书生昏倒在一座石灯旁,暗叹功亏一篑。
多年前,白蟾宫四处寻觅八字刚正的男子,诱来此寺,替他打开达多塔那被藤蔓缠缚的大木门,可直到如今都没有得偿所愿。
只怪人心不定,始终劣根不改,贪财恋色,他找的那些男子,或是被金银的假象所迷,就是被艳鬼摄了心窍吸去精魄,无一例外,全部命丧于此。白蟾宫手中的那本宝钞,断断续续,已记载了不下三十余人的生辰八字,只可惜,除了褚宁生之外,其余的人,名字上都被划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命陨,则叉了,细想,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白蟾宫已间接害了不下三十条人命。
罪孽深重,斑斑可诛。
原本以为这次,褚宁生会是他等了这么多年,打开达多塔的契机,却不想一直旁观的苏小慈,会一反常态,突然出手救了书生的性命,以致白白错失良机。
白蟾宫不太明白苏小慈的心思,她虽不是什么残忍的索命女鬼,也十分同情那些被白蟾宫和伽蓝寺里的厉鬼所迷的男子,却因各种原因,一直以来从未插手。若是不忍这些被他引来伽蓝寺的人丢了性命,早在多年前,苏小慈就应该阻止自己了,宝钞上也不会多了这么多枉死的冤魂,可独独到了褚宁生这里,苏小慈才突然出手制止了他,他想不明白,这个书生到底有何不同。
“白官人,”窗边沉默许久的女鬼,幽幽开口,“小慈知道你很想为民除害,收服青鱼精,可是……这个书生是小慈这么多年来,见过的最特别的人。你我皆是鬼神之类,又怎会看不透这个。”
她恍若一阵阴风飘进屋中,落到昏睡床上的褚宁生旁边,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看着书生清俊的脸:“这世上,凡人的灵性在白天时,都是会被全然淹没。只有到了晚上入睡以后,杂念如灯火熄灭,灵性才会水落石出。白官人,你将书生背进伽蓝寺的时候,他睡在你的肩上,元神散发的光彩,几乎照耀整座阴森的古刹。小慈从未见过哪个文才学问的元神,会发出如此明亮透彻的光芒,直冲青天,与星月争辉。更何况,他醒来时,小慈见他身上的三盏阳火是从所未有的旺盛,小慈便想,恐怕苍天眷顾,也是不愿书生命丧于此的。”
“命数天定,若他命定有此一劫,即使我不从旁推波助澜,他也逃不过。何况,我如此做,也是事出有因。”白蟾宫背对身后两人坐下,目光落在桌面的油灯上,见一只小小的飞蛾盘旋了许久,义无反顾地扑进灯火之中。
苏小慈抬首看向白蟾宫纤瘦却挺拔的背影,欲言又止,半晌,轻声道:“白官人,虽然,即使你不引诱那些凡人来伽蓝寺,青鱼精仍旧可以骗得途经的外乡人枉送性命,可是……毕竟那三十几条人命是因你而亡,就算你找钱老板瞒天过海,使得地府察觉不出少了三十几缕冤魂……可将那些亡魂困在招魂铃中,始终是损阴德的……”她顿了顿,有些不忍地接着说,“若是哪天被天家或是地府查了出来,白官人,莫说你想蜕脱妖胎,修得仙身,恐怕……那三十几条人命的孽债,会令你永不超生,白白陨了这多年修行不易的道行。”
白蟾宫沉默。
“那个追来伽蓝寺的神君,即使离得这么远,小慈也感到心惊胆战,若是他真与书生有关……”说到此处,苏小慈突然不忍再说下去,她吸了一口气,看着白蟾宫苦口婆心般幽怨低吟道,“白官人,三思啊……”
白蟾宫倏尔站起身来:“苏姑娘,你以为我此时收手,就不用偿还那三十几条人命?”他走到门边,缓缓拉开门,“不是白某不愿收手,是白某不能。不论是这三十几条人命,还是青鱼精,走到这个地步,就已然不能回头了。”言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舍。
苏小慈垂下头,眸光黯淡,她看向正睡得人事不知的褚宁生,一声轻叹:“也只有你还睡得着,”说着,轻轻抚了抚书生的鬓角,“放心,也算与你有缘,不知为何看着你,感觉特别亲切,以后不论白官人还是青鱼精,我都会护着你的。”
离开书生的房间,白蟾宫孤身走到达多塔几丈外,静静地看着眼前妖气冲天的宝塔。
那销魂蚀骨的诱人呻|吟,在几声凄厉的惨叫后,突然消失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就算褚宁生不被艳鬼所迷,那只艳鬼总会引来其他的人,虽是荒山野岭,除去无知的外乡人,有时候,几十里之外的吴州城里,依旧会有人在睡梦中被艳鬼的歌声所迷。
算算日子,那只艳鬼来到这里已有好些年头,吸了这么多男人的精血元阳,恐怕已非简单的色中厉鬼。
两缕透明的事物,如同青烟从阁楼间的窗缝飘出,白蟾宫立刻手指微动,却忽而一愣,突然想起招魂伞已被他用作引走那个闯入古刹的神君了。
手指微微僵了僵,顿了半刻,白蟾宫转念举起两指一动,一张黄纸出现在指缝间,没来得及多想,他将黄纸快速朝着青烟掷出,嘴里低低念出那几句引走神君一模一样的咒法。
黄纸与两缕青烟在空中纠缠了几下,片刻,好似一张大网,将青烟紧紧罩住,青烟挣扎了几下,便再没了动静。
趁此时,白蟾宫收手一招,包裹着青烟的黄纸缩小如一枚青果,落入了他的手中。
“呵呵……”这时,一声淫媚入骨的低笑从宝塔旁的楼阁上传来,“白官人,你的招魂伞呢?”
白蟾宫抬头,看着从阁楼里走出的艳香美人,眸子深处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厌恶。
这就是吴州城盛传的伽蓝寺艳鬼,并非女子,而是当年吴州城里,被劫了财色,又抛尸于伽蓝寺旁的艳绝小倌,倌兴哥。
当年,他也是艳绝一时的人物,而今却成了活人闻风丧胆的恶鬼修罗。
白蟾宫并不喜欢他,不仅仅因为他与青鱼精狼狈为奸,是供青鱼精吸食精血的走狗,更重要的,是他不喜欢倌兴哥身上的那股味道——
混合着不同男人体味的一种艳香,同时,又含着一股恶臭,即使外表再艳丽动人,若无香料脂粉遮盖,内里腐烂的气息只会更加恶臭冲天。
当然,凡人是难以察觉的,只是难逃他们这些修道之人的法眼,倌兴哥这种以食男子精血魂魄为生的艳鬼,在他们眼里,其实就是一堆披着美人皮脸的腐肉枯骨。
人死如灯灭,再强求留于世间,也不过是一具未成黄土的行尸走肉。
倌兴哥见白蟾宫盯着自己,半晌都没做声,便拉了拉凌乱的衣衫,支起一条光滑白皙的腿踩在横栏下,随之软弱无力地趴上阑干,笑嘻嘻地冲白蟾宫抛媚眼儿。他胸前的衣襟微微滑落,圆润的肩头和袍缝间支起的修长玉腿,布满了被人疼爱的痕迹,那张嫣红的小嘴边,挂着一抹鲜红的血水,似是方才没来得及食下,此刻吐出暗红的小舌,极为享受地舔过嘴角,纤若白葱的手指,暧昧地轻轻擦掉余下的血色,微微阖上眼帘,好似正在回味什么美味佳肴一般。
白蟾宫实是再也看不下去,皱着眉头收回了目光。
他将黄纸小心收进袖中,转身将倌兴哥抛诸脑后,正向前走了几步,却忽而顿住脚步,略略侧头,冷笑了一下,意味深长道:“好好享受吧,你们的快活日子就快到头了。”说完,不再给倌兴哥说话的机会,清冷得宛若一抹月亮的光辉,无声地消散在了达多塔下。
看着白蟾宫幽幽离去的背影,倌兴哥那双骚媚入骨的妖眸,沉了沉,情|欲的色彩还未彻底散去,在狭长的眼眶里来回流转,他冷冷一笑,对着一片空旷,娇嗔道:“主人,白蟾宫真是越来越令人讨厌了。”他浅笑的声音很低沉,柔柔的,不似女子软若秋水,薄如嫩叶,而是一股略微圆厚低沉的音色。
“再过不久,月圆之夜,将是他蜕皮渡劫之日。到时候,他法力尽散,你只要把握好时机,就可以将他生擒。”达多塔里传出一个的男子声音,好似有两个人的音色重叠在一起,古怪厚重,犹如压低着喉咙发出。
倌兴哥眼睛亮了亮,兴奋地转头看向达多塔:“不知主人可否赐给小奴好生玩弄一番?”
突然间,一根藤蔓不知从那儿窜了出来,一下猛地缠住倌兴哥水蛇般的纤韧腰肢,倌兴哥受惊“哎呀”地叫了一声,立马被一股巨力拖到空中,恍若无物般穿过了达多塔,消失无踪,不久之后,从塔内传出了一阵阵销魂蚀骨的高低呻|吟。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回
传言几十年前香火鼎盛的伽蓝寺会一夜之间落寞,是因为方丈求那罗什收服一只红衣女鬼时,反被吞噬,为女鬼掏心挖肺,吸尽佛荫而死,才使得伽蓝寺落败于斯。
现下时隔多年,吴州城近日的悬案,始终找不到真凶,有人便说是那红衣女鬼再次出现,祸害人间。
流言传出,弄得人心惶惶,个个都不敢在夜间出没,一入夜,整个城里死气沉沉的,就好似没有一个活人一样。女的怕自己汉子被女鬼索了命,男的也担心成为女鬼的口下亡魂,死得那么难看,因此便有人煽动人心,去找吴州府尹,在衙门闹事,说是女鬼肆虐,男的女的都怕得要命,让府尹给条活路。
结果这一闹,府尹没得法子,也就装模作样找了些和尚道士前来捉鬼,可鬼没捉到,又死了一些人,而且发生了一些更加离奇诡异的事。
几个月前,陆续身死家中的男子,在下葬之后,接二连三被挖坟掘墓,尸首不知所踪。后来,受害人的亲眷老是梦见那些死相难看的男子浑身湿漉漉的向他们哭诉,借说自己死得好惨,好冷好难受。
有一家人将信将疑雇船请了道士在西湖上作法招魂,弄得湖面上飘的不再是柳絮飞花,而是一湖的冥钱元宝,却不想真招来了一缕鬼魂。那鬼魂怯于道士法力,一五一十地说出那些被掘坟的尸首全都沉尸西湖,道士听完之后,见他只是个小鬼,便放了他,并将消息告诉了这家人,可无论这家人大兴人力如何打捞尸首,全都一无所获。
久而久之,始终找不到鬼魂口中的尸体,道士心想着了鬼魂的道,便辞行而去,这家人也渐渐放弃了希望,依旧每晚被噩梦所扰。
直到今日,怪事才又再次发生。
白蟾宫远远看着岸边的一群人,身下的小船摇摇晃晃飘在西湖水上,与往常一样,在他人眼中,就好似一个慕名而来的游湖旅客。
“白官人,就这么把书生丢在寺里,没问题吧?”摇船的船家是个老人,他载着白蟾宫游了多年的湖,上次也正是他替褚宁生找回了落水的书篓,关于褚宁生的事,他多少都知道些。
只不过,这个年迈而又身子骨极为硬朗的老船家并非凡人,而是一只生于西湖的蜉蝣所化,他与白蟾宫多年相交,混迹人间,潜心修道,平日里在城里替白蟾宫打探消息,认识他的人,都称他一声福叔。
“会有人去找他的,白天倌兴哥不会出现,青鱼精也不会亲自动手,他很安全。”白蟾宫注视着岸边的一举一动,隐约看见人群里又是一阵骚动,响起高高低低的哭啼声,似乎又打捞上了一具尸体。
自那道士一事之后,墓穴尸首失窃一案几乎不了了之,受害的人也越来越多。尸首无论如何小心看管,最后都会莫名丢失。可就在昨天夜里,一具面目全非、被水泡得发涨的尸体,却毫无预兆地浮上了水面。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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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