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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蛇祸/宝钞 作者:拏依伽

    正文 第14节

    蛇祸/宝钞 作者:拏依伽

    第14节

    “大人,还少了头颅,你怎么看?”他抬头看着手帕捂着口鼻不停喘息闷咳的肖时书,看得出,这没日没夜的寻找骨骸,已几乎用尽了他的体力,若非有肖安扶着他,恐怕随时都会倒地不起,这位大官人难得的正气,是个好官,赵六也不想他因为一具残缺不全的骨骸有任何闪失。

    “井中池里,殿下塔底,石灯兽下,荒草丛生……这些地方都找遍了,为何还少了头颅……”肖时书低声喃喃念道。

    他也想不通,不知道自己漏了什么地方,连据说阴气甚重的达多塔,赵六王五也在他的指引下,于白天下去找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找到,倒是让赵六捡回了一把很奇怪的红色锦伞。

    这达多塔内部已经全部塌了,塔底是个深坑,肖时书当时也不敢让赵六王五在夜晚下去,于是等到日中阳气最甚,两人才敢提着灯笼,沿着石壁慢慢爬了下去。

    骨骸没有找到,赵六捡回来的那把红伞,也是说不出的古怪,几人不管多么想要撑开它,却如何也撑不动,连力气最大的王五,使了浑身解数,也直呼打不开红伞。

    肖安说这伞邪门,本想扔回塔底,却被肖时书拦住了,他隐隐觉得这伞里有什么东西,好似听到有好多人在嚎哭,仔细去听时,却又什么都听不到。

    天色渐晚,几近黄昏,白天又快过去了,肖时书让赵六王五包好骨骸,回到天王佛殿,他再好生想想。

    眼下骨骸只缺了头颅,是无法帮顾临娘投胎转世的。他不禁想,若是那张人皮屏风还在就好了,只要再多给他一点提示,他一定可以完成顾临娘的心愿。

    当日所做的那个梦里,肖时书可以清楚地感到,那屏风上的虽是顾临娘的怨气,但她已经不想再害人性命了,于情于理,肖时书都觉得自己应该做好这件事。

    不过还有一件事,让肖时书有些无从下手。

    人皮屏风明明说过她的魂魄就在伽蓝寺里,但经过一天一夜,他们几人并没有遇到鬼魂,或者察觉到什么不妥,倒是这寺庙安静得可怕,像是连虫鸟都不愿停留此地。

    不过,此时想这些都是无用,得赶快找到最后的头颅才是关键。

    几人回到天王佛殿,走到门前时,抬头一看,突然都愣住了。

    “咦,我记得我们出来的时候,大门并没有关上啊?”肖安不解地嘀咕道。

    王五上前想要将大门推开,奇怪的是,大门好似被从里拴死了,王五用力推了好几下都推不开。

    “里面有人?”肖时书毫无血色的脸上掠过一抹诧异。

    正在推门的王五也是一惊,连忙退回来,心有余悸地看着紧闭的大门。

    赵六胆子最大,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偏不信邪:“大白天的,我不信还闹鬼了不成?!恐怕是有人装神弄鬼吧!”说着,便想上前将大门踢开。

    “赵六……”肖时书正想开口喝止他,不想还是晚了一步,赵六已经将大门踹开,空荡荡的天王佛殿里,倏尔贯出一股凉飕飕的冷风,站在门外的几人,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抬手挡了挡这股寒意刺骨的阴风。

    “大人,头颅就在这里。”

    一个年幼的声音,随着阴风幽幽传出来。

    门外的几人皆是脸色骤变,一脸惨白地抬头去寻声音传来的方向,眼底里或多或少都有着些许惊恐。

    当看到佛陀残像下蹲着一个小女孩儿,背对着他们几人,自顾自玩着抓石子的游戏,肖安和王五当下都吓得差点尖叫了起来,十分狼狈地不停后退。

    “少爷,真的有鬼啊!”肖安最是害怕,紧紧抓着肖时书的衣袖,一个劲往肖时书身后躲去,背部一片凉意直蹿头顶,炸得头皮发麻,差点没尿裤子。

    饶是赵六胆子大,看到这一幕时,也不由得惊退了好几步。要说几人里最为冷静的,倒是病得气息奄奄的肖时书了。

    “你是谁?”肖时书心怀戒备地问女孩儿。

    那个女孩却并没有回头看他们,只是自顾自地抓着石子玩耍,毫不理会他们。

    正当肖时书怀疑方才那个声音是否是从女孩那发出,却又听到女孩的方向,传来一阵好似回音的话。

    “大人,多谢你,头颅就在佛陀座下,多谢……”

    那话音如同看不见的水波刚荡到肖时书耳边,佛陀下抓着石子的小女孩儿,眨眼间,突然凭空消失不见了。

    这下,肖安是彻彻底底被吓得叫出了声来,他浑身发抖,指着殿里不停惨叫:“不见了……不见了!有鬼,真的有鬼啊!”

    肖时书回过神来,被方寸大乱的肖安拉扯得身形不稳,然而,他却在这时候对肖安说:“扶我进去。”

    肖安不敢置信地看着肖时书,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低声乞求道:“……少……少爷……那……那有鬼……我……我怕……”

    肖时书却不理会,加重了语气低吼道:“扶我进去!”

    肖安被吼得惊慌失措地缩了缩脖子,主人的话他不敢不从,但又实是害怕鬼魅,两眼含着泪水看了肖时书半天,见他去意已决,想劝他的话都说不出来,又咽了回去。最后,终是听了肖时书的话,强撑着发软地四肢将肖时书扶了进去。

    赵六并不像肖安和王五这么害怕,只是刚看到时被吓了一跳,他壮起胆子跟在后面,只有王五没敢进来,趴在门边,神色惊恐地看着他们。

    三人走向方才小女孩出现的地方,隐约看到地上有什么东西,待缓缓走近,看清地上留下的事物,一个个全都大惊失色。

    那是一堆腐臭扑鼻的烂泥,和一张肖时书绝不会忘记的美人图。

    因为,那图正是闹得吴州人心惶惶的人皮屏风上的美人图,画着顾临娘的相,用着顾临娘的皮……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二回

    人面桃花自对白蟾宫真情告白,被数落了一通之后,一直浑浑噩噩的跟着阖桑几人。

    木鱼嫌弃他为了一个男人,还是那么坏的男人,失魂落魄到这个地步,一路上一找着机会就言辞辛辣地嘲讽他,几乎没有给过他好脸色。

    奈何,人面桃花好似受的打击太大,被木鱼再如何恶言相向,都没有太大的反应,倒是褚宁生一二三再而三地阻止木鱼,让他不要说话说得太难听,为此,褚宁生竟破天荒和木鱼吵了好几次,偶尔说得木鱼目红耳赤,恨不得一手掐死他。

    阖桑怀有心事,之前答应带人面桃花来找白蟾宫,就是想看看这个宣称不会将白蟾宫当作女人折辱的强盗头子,能玩出什么花样,说出什么感天动地的话。

    结果,却让他很失望。

    白蟾宫果然三言两语,就将强盗头子说得哑口无言,连阖桑自己都忍不住为白蟾宫拍手叫好。

    看着萎靡不振的人面桃花,阖桑淡淡地勾起嘴角,心底不禁又有些幸灾乐祸。

    因为他觉得白蟾宫说的很对,这个自诩和其他人对待白蟾宫的态度不一样的强盗头子,其实本质上跟他们如出一辙,甚至比他更不堪。至少,他阖桑并非口是心非,贪得无厌,既想拥有白蟾宫这个人,又不想被他所厌恶,明明就为他着迷,却又找诸多借口,想要说服自己,掩饰自己不堪的情|欲。

    这样一个真君子,不知要比他这个伪君子更加可恶到什么地步。

    毕竟在这一点上,阖桑自认为他和人面桃花非常不同,因为他不用克制,也不会克制自己对白蟾宫产生的欲|望。

    神族人,天生便只有尊贵与高尚匹配,再强烈或者庸俗不堪的大欲,也不会在他们身上落下丝毫污点。

    那或许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另类的趣味,就如同一个不伤大雅的玩笑,非常平常,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

    神族人可以对自己严格到禁锢,但也可以十分宽容到近乎放纵。

    他自己,就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

    看着人面桃花现在这个样子,和自己预想的结果没有丝毫差别,或者是可怜他,阖桑最终喝止了木鱼对他的一路讥笑。

    “人面桃花,你现在如何打算?”他试探着问,对人面桃花接下来想要做的事有那么一点感兴趣,他想知道他是打算放弃白蟾宫,回去桃花寨随便寻个普通女子拜堂成亲,还是继续跟着他们,直到再见到白蟾宫为止?

    他不觉得人面桃花会选择后者,因为以人面桃花现在的情况来看,他觉得他不会再送上门被白蟾宫当面拒绝一次。

    凡人的心,是很脆弱的。特别像是感情,敏感而又复杂。

    所以阖桑一向不喜欢真情这个东西,麻烦,就像他眼里生的“虬”,可以要了他的命,却又不能轻易的拔除。

    神情恍惚的人面桃花,半晌才反应过来阖桑是在问自己,刚回过神来,瞬息又沉默了下去,像是在认真思考阖桑的问题,又像是只是在无声的发呆。

    阖桑再次扬起嘴角,感觉心情非常好。

    “我想去义庄。”人面桃花突然说道。

    阖桑嘴角一僵,看着他问:“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想白公子一定还会回义庄,可以在那里再见到他。”

    阖桑沉下脸色:“他那样对你,你还想见他,是想好了什么,下定了什么决心吗?”

    人面桃花顿了一下,很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想通了,我想见他。”

    阖桑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这时,却听到人面桃花继续说:“我想亲自同他告别。”

    这样的话出乎阖桑的意料,他有些愣住,片刻才问人面桃花:“告别?”

    人面桃花点了点头,道:“我决定回桃花寨,缘分不能强求,既然我命中没有桃花命,孑然一身,不如回寨子,看着寨子里的兄弟们一家团圆,开开心心生活下去,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说不定更加轻松自在呢!”说着,哈哈大笑了几声。

    阖桑阴晴不定地看着人面桃花强颜欢笑,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回答,言外之意,竟是要为白蟾宫守身如玉了?!

    “呵呵,”阖桑收起脸色,沉声笑了笑,缓缓对人面桃花说,“你可想好了,你应该明白,你也是修道之人,阳寿不同凡人,对我们这些非人而言,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难道你要亲眼看着你那些兄弟一个个变得白发苍苍,油尽灯枯而死?不如及时行乐,好生享受人间,莫言亏待自己。”

    人面桃花却摇了摇头:“我不会一直留在桃花寨,等他们全部安定下来,我就离开,回山上去找师父,继续修炼,不再下山。”

    阖桑脸色又是一变,语气有些粗重地说:“你是铁了心不想成亲了?也不想找一个跟白蟾宫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了?”

    人面桃花苦笑,缓慢摇着头说:“不想了……我不想做白公子口中那种可恶至极的人,也从来不想折辱他半分。他说的很对,我敬佩他。他虽生得绝色,但绝非他人看轻他的理由。若可以,我仍旧想和他做个朋友。”

    阖桑听完,不再说话,冷冷地看着人面桃花大彻大悟的模样,竟觉得非常刺眼。

    半晌,才扬起嘴角笑道:“那我,祝你好运。”

    如此,当几个人来到义庄时,钱孝儿见这几个人神色各异,特别是阖桑黑着一张脸,不知是谁得罪了他。

    “谁胆子这么大招惹五公子了?”钱孝儿执着烟杆打量阖桑,摇头啧啧道,“哟,瞧这脸,又黑又硬,都可以当炭烧了。”

    阖桑冷冷横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对他说:“少说废话,玉牌还来,”顿了下,“还有,我要见蟾宫。”

    钱孝儿点头,难得十分配合,从柜台下摸出一块玉牌放在桌子上,推到阖桑面前,吐出一个烟圈,道:“完璧归赵。”

    小心收回玉牌,阖桑问:“蟾宫呢?”

    钱孝儿不动声色地看向了门口,并不急着回答他,默默抽了好几口烟,等得木鱼快不耐烦,出言不逊时,终于开口说话了。

    “比起他,我想五公子此时,更应该见另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三回

    钱孝儿让阿大将阖桑和木鱼,领进了阁楼深处的一处木屋,那小屋依旧建于一条浮水回廊的尽头,不过这边雾气很浓,厚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阿大提了两个灯笼,也不见光亮穿破白茫茫的浓雾。

    “这什么鬼地方?伸手不见五指,是给人住的么?!”木鱼低声抱怨,紧紧挨着阖桑。

    人面桃花和褚宁生都没有进来义庄,褚宁生是想进进不来,人面桃花却是能进又不敢进,他怕突然之间见到白蟾宫,会不知所措到忘记想要说什么。因此,便留在了义庄外,和褚宁生一起守在孤盏独门边,一来陪着褚宁生等阖桑木鱼出来,二来好好想想自己要说什么话。

    阿大耳尖,听到木鱼不大不小的嘀咕,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虽是个粗人,身后跟着的却是他的客人,即使客人说的话再难听,在钱孝儿发话之前,阿大都不会用天生神力将他扔出去。

    不过,阿大倒也耐心沉得住气,像是见惯了这些在他面前心怀怨气的客人,谁叫钱孝儿这个黑心商人,平素不积阴德,老是不榨干前来义庄的客人,便不肯罢休。好在那些人也就是嘴上逞能,不敢针对义庄的人,不然阿大想,有这么一个老板,自己迟早有一天会人被揍死。

    他没有回头,步调缓慢地在前面带路,这么浓的雾,不敢走得太快,怕稍稍心急就走偏了道儿。

    他对木鱼解释道:“这里叫做不归路,回廊四处交错,通向不同的地方,若没有人带路,很容易迷路。”

    阖桑闻言,看了看四周,心底略微盘算着。此地比其他地方更加偏僻冷清,在鱼龙混杂,气息交错的义庄里,这里就像是一块禁地,仅仅是这片浓雾,估计就能让许多非人打消擅闯的念头。

    于是他问阿大:“将客房设在此处,想必用途非常?”

    阿点点头,忍不住赞叹道:“五公子好眼力,”然后直言不讳地接着说,“因为有些客人身份特殊,这些地方是特意留给他们的。”

    阖桑了然,又问:“这么说,这浓雾里,有不少客房了?”他其实是想问,以义庄的立场和用途来说,是不是经常会有些特别的客人前来投栈。但他不想问得太直白,毕竟他眼下和钱孝儿这个奸商尚有往来,怕一个不妥又着了钱孝儿的道儿。

    阿大倒像是对这些事不太在意,阖桑问什么,他便答的什么:“是的,不归路里的客房都是无字号房,和天字地字一样,都有许多间,只是位置隐秘了些。”

    如阖桑所料。

    便佯装不解地沉吟道:“你带我们去见的人住在这里,若他出来,碰巧遇见其他的住客,难道不会暴露身份?”语气中,略带着一抹试探的意味。

    阿大笑了笑,回头对阖桑说:“五公子放心,只要在这片浓雾里,他们一定不会遇上。何况最近生意惨淡,刚住进来两三个大人物而已,其中一个正是阿大要带公子去见的那个,不会轻易撞见的。”

    阖桑点点头,若有所思地低吟:“原来如此……”

    “那其他两个是谁?”木鱼沉不住气,立马就问阿大。

    阿大却是对他歉意地拱手拜了一拜:“小官人恕罪,入住无字号房的客官,不可以随意透露身份姓名,五公子和小官人若实是好奇,老板应该非常乐意公子前去找他。”

    木鱼一听,一脸不屑地哼了一声:“想得美,见钱眼开的钱奴儿!”

    阿大又笑了笑,忽而对阖桑说:“不过,我想你们应该很快都能见到他们,不需要花钱跟老板买消息。”

    阖桑脚步一顿,神色微微变了变。

    难道,这三个人,他都认识……?

    木鱼注意到阖桑神色有异,忙停下来问阖桑怎么了。阖桑却是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一句话,木鱼便也不敢再多言了。

    待阿大终于停在一间木屋前,敲了敲门,向住在里面的人说明来意,不等阿大推开门,门却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门里站着一个身着蓝色长袍的高大男人,样貌如同所有的神族人,端正而又英俊,只是脸色没有血色,也没有太多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一座石塑的雕像,冷冰冰的。

    木鱼看到他时,这人也正稍微低头打量他,两人四目相接,木鱼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那双略微幽蓝的眼珠子,不像是正常人的眼睛,如同一望无际的深渊,近乎大海归墟般的深不见底。

    “天演,果然是你。”这时,阖桑已经轻声道出了眼前人的名字。

    木鱼一愣,微微思索,猛然想起这个名字在何处听过。

    天演一族,正是高阳氏忠心耿耿的家臣,司掌星辰祭祀,他不禁心道,难怪会有那么一对怪异的眼珠,以窥伺星辰来测算宿命,揣摩天意的人,恐怕只有拥有这样一双眼睛,才能看到极远的天端。

    “五公子,终于等到你了。”司星神官天演长吐出一口气,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没什么起伏变化,似乎整个人都非常冷淡。但看他对阖桑的态度和说话的语气,却又并非是目中无人,更像是除了家主之外的人,都不太会放在心上,只是情绪不怎么浮于表面,不怎么显眼。

    比如,阿大告辞时,他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很淡地点了点头,便请阖桑进了屋里。又比如,他看了木鱼一眼后,对木鱼为何如此亲近跟着阖桑,没有任何想要说的,似乎很快就将木鱼遗忘在了一边。

    “公子,我传信于你,青帝已收回对你的责罚,召你回来,为何你到现在还在人间逗留?”天演说话直入主题,木鱼在一旁听着,对他言语如此直白有些心惊胆战,那最后一句话,已经近乎在指责阖桑了。

    但木鱼不敢像对其他人那样插嘴维护阖桑,毕竟眼前人是货真价实的高阳氏的家臣,世世代代已经侍奉了高阳氏上千万年,他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山神,能沾了阖桑的光进这个屋子,已经是万分荣幸,便不敢开口说不该说的话。

    如此,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干脆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后,就一声不吭地直挺挺立在阖桑身后,竖耳倾听。

    “有些事耽搁了,我自有分寸。”阖桑看到他时,并没有太多意外,方才与阿大的那番对话,他已经多少猜出是谁,只是有些疑惑为何天演会亲自下界寻他。

    “你刚渡劫苏醒不久,不好好待在神界,为何亲自来找我?”

    提到此事,天演的神色明显带着一抹忧虑:“公子,你不能再在人间闲游,请立刻随我回上界。”

    阖桑不明就里,问他:“为何?”

    天演缓缓说:“当日我被迫入定渡劫,对‘虬’一事一直耿耿于怀。我担心公子为‘虬’所累,会发生异变。所以入定后,偶尔会神思游离,想要以现在对‘虬’的了解,堪破此物。但有一次,神思在天际游离,我忽然遇到了一个超脱道法之外的灰衣人,我看不透他的来历,但能感受到他的睿智和慈悲,便问他‘虬’此物可有破除之法。他告诉我,万物有法,皆因轮回而生,顺者昌逆则亡,‘虬’虽是毒瘤,但也是生机。苏醒以后,我仔细想了想这句话,觉得他应该是指,非人不为人,可长生不老,我们不会死,但不是永生不灭,每五百年一次的小轮回不得不渡,因为这个空冥状态,就是某种意义上的重生……”

    他顿了顿,看着阖桑,眉间微微蹙起:“据我猜测,恐怕除了尽快进入神墓入定渡劫,再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将‘虬’拔除,”迟疑了一下,又道,“‘虬’应该就是我们元神所化,提醒重生。就像凡人腹中饥饿需要吃饭,他们碰到污秽之物弄脏了手,需要用清水洗净,都是同一个道理。因此我醒来后,才急于找到公子。”

    阖桑听完,沉默了片刻,盯着桌面出神,天演看着他,虽明白阖桑因为一些原因有很多顾虑,但此刻他明显感到,令阖桑如此犹豫的,还有着其他什么。

    “这事我知道了,”半晌,阖桑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点到即止,问天演,“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

    天演似是有些失望,如果阖桑当下就答应他愿意去神墓,他想,他不仅可以为阖桑松一口气,也可以不再说接下来的事。

    他叹息一声,幽幽道:“白帝陛下……好似疯了……”

    这话不仅把一旁的木鱼吓得半死,连阖桑都以为天演在开玩笑。

    “你说什么?白帝疯了?”

    天演好似不太想多说这件事,面色冷清地答道:“你下界时,白帝陛下是不是托你替他寻一样东西?”

    阖桑点头,没有说是什么。

    “那东西是给西沉的,但是……西沉失踪了。”

    阖桑听到这里,顿时明白为何天演会如此夸张。

    白帝虽是三皇五帝中最不问世事的,表面看似最为理智,但,却也是最为极端和疯狂的一个。

    而他的逆鳞,就是凡人西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四回

    厚厚的浓雾里,钱孝儿闷不吭声地抽着烟,倚着回廊上刻满浮雕的柱子,懒洋洋地坐在栏杆上。

    他定睛看着浓雾的尽头,缓缓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白色的烟雾推进雾里,歪歪曲曲像是变幻出了一个人的模样,无风自动的白纱勾着栏杆纠缠向那个影子,像是一阵风扑散了它,却又立马聚拢回来,好似无论如何都不会散开,钱孝儿看着那个人影,一双凤目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看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回廊下一平如洗的碧水中,像是一面光滑的镜子,在浓重的雾气里,勉强映出了钱孝儿的影子,可能雾气太大,看不太清楚倒影中钱孝儿的模样,大概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他走了。”

    一个人无声无息出现在钱孝儿身后,冰冷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钱孝儿并没有因此吓着,似乎早就感到这个人就在旁边。

    “不求个结果,他是不会死心的。”钱孝儿淡淡地说,抬手轻轻一挥,那烟圈形成的人影,顿时溃散融进雾里,寻不见丝毫踪迹。

    “为何不阻止他。”身后的人问,缓缓走出白雾。

    钱孝儿执着烟杆的手微微一顿,转头看向旁边的人:“你都不能阻止,我又有何用。”

    这是一个气质非凡的人,一身白衫,他的头发须眉雪白,只有英俊的五官和略有些苍白的皮肤还似年轻人那般鲜活,没有一丁点儿岁月的痕迹。他唇下正中的凹陷处有一颗血红的小痣,在一片白色中,显得十分惹眼。

    “至少对他而言,你还有用处,而我已是故人往事,他不会听我的,或许还听得进你的话。”男人一身雪白,几乎与周围的浓雾融为一体,他这般对钱孝儿说,不论是语气和表情,都好似一块散发着寒气的冰,透着一股强烈的生人勿近的气息。

    钱孝儿似是嗤笑了一声,收回目光道:“你这个好徒儿,若真会听我的话,就不会走了,”他含住烟杆吸了一口,吐出一阵烟雾道,“当初死活求我重塑白龙女之子,如今总算了却心愿,青兆再世为人,我也替他传话给青龙王青尚前来领人,本来只需他找回红伞里的冤魂,慢慢还清孽债,我也本想在那时候告诉他顾临娘的身份,便不会再节外生枝,又多生事端。结果,他提前问我要路引,想要带顾临娘的魂魄,也就是女鬼苏小慈,他亲妹江敏的转世去地府投胎转世。他也不想想,当初是用什么手段处理顾临娘的尸骨,且顾临娘本身又是枉死,就算找回一些骸骨,也不可能让苏小慈顺利投胎。”顿了顿,又看向男人,“他们找不到顾临娘的头颅,永远也找不到……头颅上有人的灵窍,当年他为了打击求那罗什,用此阴招,早就令顾临娘永不超生了,即使被解救出来也回天乏术。更何况,苏小慈早已错过了投胎的时机,就算有路引,种种原因,恐怕只要她记起生前事,很快就会灰飞烟灭。”

    他说着,突然感叹道:“长生真人,你这个徒儿狠心固执,又偏执过去,放不下曾经,我都替你累。”

    如钱孝儿所言,这个男人正是他让元刹去蜀山请下来的蜀山掌门,也就是白蟾宫还是慕长宫时的师尊,长生真人。

    “我下山,并不是为了听这些。”清冷得近乎冷酷无情的男人,语气毫无起伏地说。

    钱孝儿缓缓收回目光,他含着烟嘴,不咸不淡地说:“你倒也冷静,比谁都紧张这个唯一的徒弟,跟人老子似的操碎了心,这会儿倒好似完全不放在心上似的。”

    长生真人道:“世人皆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我这个逆徒却是到了黄河也不死心。你只说,这事还有什么解救之法。”

    钱孝儿默了一下,冷不丁说道:“我不是不想叫醒他,你看看他那个样子,哪一点想抽身其中?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你这个徒儿到底哪根筋没搭对,怎么就那么喜欢强求得不来的东西,万物皆有劣根,莫非真是求不得便是最好的不成?”

    长生真人皱了皱眉,从钱孝儿口中听到这种话令他颇为有些诧异。这个银两孝子一向很少在乎他人死活,听他口气,却好似对白蟾宫颇为上心,以至于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真不知道谁才是白蟾宫的师尊了。

    他轻轻地瞟了一眼钱孝儿,忽而话锋一转,说:“这事结束之后,我是不打算再管他了,任他自生自灭,”他一双眼睛盯着钱孝儿,“倘若钱老板收留他,或许是他的福气。”

    钱孝儿闻言,执着烟杆的手顿住,冷冷一笑:“得了吧,赔钱货我钱某人受之不起,别忘了他还欠我一大笔账。”说着,忽而默了一下,看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像是话里有话道,“何况,我已经做好要不回这笔债的准备了……”

    长生真人身形微微一顿,收回盯着钱孝儿的目光,他闭了闭双目,许久,却是什么也没说。

    “司星神君来找黑帝五子回上界,他可能待不了太久。如今,那个人也已亲自来了,再不想些办法,你的好徒儿闯的祸,恐怕真要害得他万劫不复了。当日请你下山,我送了你那么大一份礼,就看你如何利用。”

    长生真人没有做声,转身看向浮廊之外白茫茫的一片,他在钱孝儿身后,钱孝儿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冷冷清清的声音从背后幽幽传来:“他回不去,我不会让他回去。”

    钱孝儿怔了一下,含着烟杆半晌没有努嘴,仔细回味过来,才明白他说的是黑帝五子阖桑。

    “我怎么听你这话有点发悚,”钱孝儿转身,从柱子后伸出头去看长生真人,略微有些迟疑地问他,“你不会给了我一块假的玉牌还给阖桑,来砸我的招牌吧?”

    长生真人没有回答,只是云淡风轻地侧头看了他一眼。

    钱孝儿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你真的这么做了?”

    长生真人却依旧没有说话,似是就此默认了。

    钱孝儿瞬息失了所有的力气,扶额心如刀割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遇到了你们这俩师徒……”

    倒不是说道外之人钱孝儿识不破长生真人的把戏,虽说长生真人在这世间本就几乎是个传说,但和钱孝儿相比,却又是比不得的。钱孝儿只是没有想到长生真人会偷天换日,因此即使刚收回玉牌时,察觉到有些不妥,也没放在心上。然而,恐怕就是知晓他这个心态,长生真人才会那么有把握钱孝儿不会识破他。

    “黑帝五子不是会嚼舌根子的人,你的招牌稳固得很。”做了坏事的长生真人倒是心安理得地安慰起钱孝儿来。

    钱孝儿吧嗒吧嗒不停抽着烟,闻言,哼了两声冷笑道:“他旁边那个牙尖嘴利的小鬼可不这么想。钱某人这块招牌若是砸了,不是小事,我看,我们得好生算算清楚。”

    这真是天下奇闻,他好心好意通风报信,又送大礼,到头来反被人摆了一道。

    所以说,这世上除了银两没有那么多心思,其他什么都靠不住。

    “那,你先记着吧。”

    钱孝儿微眯起双目,盯着脸不红气不喘的长生真人,下一刻,突然颇为感慨地说:“我总算知道,白蟾宫那个赖账的性子随谁了,”顿了顿,道,“咱们这事,没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五回

    “为什么……为什么……”

    夜幕漆黑,佛殿火光闪烁,投在浮屠壁画上,映照出一个个诡异的影子。

    那前一天便来到伽蓝寺的几个生人,此刻全都无精打采地各自坐在地上。

    肖时书浑身发冷,他的精神状况很不好,嘴里近乎语无伦次地反复低念着几个字,整个人好似快要站立不稳,抓着滑竿上的竹椅扶手不停打颤。肖安用力扶住他,心底虽不像肖时书这般激动,看着地上那一堆东西,却也有些小小的失望。

    原本以为经鬼魂指点,就可以找到顾临娘的头骨大功告成,却万万没想到,他们冒犯佛陀,打碎莲座,冒着触怒佛陀的大不敬,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将其挖开,可是泥块里,除了木材、泥团、沙子、稻草、元钉等等东西,其他什么都没有。

    这座泥塑的佛像里,根本没有人的头骨。

    这一两天来,他们几乎找遍了寺里所有的地方,七零八落的骸骨慢慢都被找了出来,可能一切都太顺利,连伽蓝寺传说中的恶鬼都不曾遇到过,所以,最后就只独独差了头颅如何都找不到。

    没有头颅,拼不成全尸,又怎么不辜负顾临娘在梦中的托付……

    肖时书死死盯着地上敞开的包袱里,那些骨骼纤细的人骨和美人图皮,他想不明白,殿里的所有人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小女孩很清楚地说过头骨就在莲座里,可是他们却什么也找不到。

    难道,那个小女孩不是顾临娘所化,而是其他孤魂野鬼与他们开的玩笑?

    那……又为何小女孩凭空消失,却留下了前些日子突然失踪的人皮美人图呢……

    他们到底漏了什么,到底还有什么没有注意到?

    肖时书想到这里,心口一阵剧痛。

    顾临娘,你想要投胎转世,你不想再向前世那些加害过你,轻贱过你的人的人讨债。可是,该如何才能帮你,如何才能找回你的全尸,令你得偿所愿,脱离这一场因果宿命……

    肖时书心底空落落的,他有些迷茫,感到苦恼,也十分不甘心,更为自己的无能深深自责。但他找不到办法,无法解决,无能为力。

    一切,陷入了僵局,殿里的人,都等待着他说出放弃的话。

    “大人,我们是该回去了。”赵六往火堆里添了根木柴。

    肖时书紧闭嘴唇,不肯说话,肖安叫他,喂他吃药,都没有反应。

    气氛很沉重,所有人都手足无措,不安地面面相觑着。

    “你们已做得很好了。”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大殿里,突然从外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赵六反应最快,捡起木棍迅速护在肖时书跟前,一脸警惕,蓄势待发地注视着门外。

    “剩下来的,就交给我吧。”

    白蟾宫缓缓踏着阶梯走到门前,他一回到伽蓝寺,就嗅到了生人的气息,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此刻看到殿内如临大敌的几个人,虽说有些诧异是肖时书,但并没有深想。

    “你是……福叔的朋友?”

    肖时书看着白蟾宫面善,认出了他是经常和福叔在一起的人。他有些印象,是因为每次过后他都记不起这个男人的长相,只是莫名觉得这个人长得非常好看,几乎每次都能一眼认出他来,因此印象略为深刻。

    白蟾宫没有回答他,其余几人,除了赵六依旧挡在肖时书身前,肖安和王五在看到白蟾宫时,先是愣了愣,然后缩在了肖时书身后,不敢出来。

    他看了眼肖时书几人找到的骸骨和美人皮,移开目光,竟看到丢失已久的红伞正安静地放在火堆旁,不禁有些诧异。

    “你们找到了不少东西,”他低声说,踏过门槛走进殿里,抬头看着几人,莫名其妙地笑了笑,轻声道,“多谢,你们该回去了。”话音刚落,便见他抬起手朝门外挥了一下,几人感到周身卷起一阵飓风,脚下离地,连带着滑竿、包袱和灯笼,瞬息被一股力量掀出了大殿。

    他们大叫着,感到好似飞出了好长一段距离,才落到地上,个个惊魂未定,大口喘息。

    待回过神来,肖时书面色苍白地坐在竹椅里,其余几人正歪斜地躺在地上,抬头一看,是阴气森森的山门之外。

    “伽蓝寺……”他忍不住低低念出来,撑着扶手站起来,一步步艰难地朝山门走去,想要回到寺庙里,然而他发现,他再也无法走进山门内,好似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挡在他的面前,他根本无法穿过山门哪怕一小步。

    赵六扶着撞在石头上的腰站起来,拉住肖时书劝他就此放弃,眼前所发生的事已经明显超出了他们凡人所能控制的范围,如果不及时抽身,恐怕会引火自焚,追悔莫及。

    肖安早就不想待在此地,一边附和,一边冲王五使眼色,拉住肖时书,将他按回了竹椅里。

    赵六王五连忙抬起滑竿,肖时书突然猛烈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好似想要说什么,肖安点着灯笼,三人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头也不回地快速朝山下走去。

    伽蓝寺又沉静了下来,那几个生人的气息消失后,寺庙上空盘踞的黑色瘴气与阴气,似乎将月亮都牢牢遮蔽了,透不出丝毫光亮。

    白蟾宫走到火堆旁,他蹲下来,伸手抚了抚铺在地上的人骨,指尖移开,落到人皮画的美人脸上,胸口一阵窒息,心如刀绞。

    他抬头,看着佛陀座下已经毁坏的莲座,痛苦的悔意如潮水蜂蛹席卷而来,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呐喊,他错了,他错了……

    肖时书他们找不到头骨,不是因为头骨不在莲座里,而是……当年他割下顾临娘的头颅挫骨扬灰,将骨灰混在了莲座的泥土里,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找到头颅,因为整个莲座就是顾临娘的头颅……

    他忽而意识到,自己曾经做了多么十恶不赦的事,为了打击求那罗什,他将一个无辜的女子害到永不超生,尸骨难全。然而,在那时他即使知道自己的恶毒,也做好了觉悟,可在知晓真相的前一刻,他还依旧没有悔意,自认为自己做好了还债的准备,便无所畏惧。

    却想不到,所谓的报应,竟是他亲手害死了亲妹江敏的转世。

    殷孽说的不错,白蟾宫执着过去,放不下曾经的遗憾,这是他无法跨越的魔障,稍一涉足,就是一场崩溃来临。

    老天爷不会眷顾一个奸诈的恶鬼,所以,越是看似顺利无比,结局就越是撕心裂肺。

    他将装着骸骨和人皮的包袱裹好,起身走到一旁拾起红伞,伞里冤魂哭泣的声音萦绕在耳边,白蟾宫抓着伞的手不禁有些发抖。

    然后,他撕下一块布幡,走到毁坏的莲座下,捡起一块一块泥块,聚拢一点一点泥灰,小心翼翼扫进布幡里,微红的眼角在闪烁的火光中,有着些刺眼的亮光。

    “白官人。”冷幽幽的声音,从后传来。

    白蟾宫猛然僵住,近乎吃力地缓缓转身,看向门前不知何时站着的女鬼。

    “小慈……”他低声喃呢,看着那个发丝遮了半边脸的女鬼,忘记了手下的动作,好似被定格了一般,就那么一脸呆滞地看着她。

    “白官人,你为何回来了?”苏小慈如烟雨秋水的黑色眼眸,看着他,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总是斜目看向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背后。

    但是白蟾宫此刻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只是深深看着苏小慈的脸,微张的嘴唇有些发抖,像是想要对苏小慈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下一刻,白蟾宫脱力丢了手上的东西,突然站了起来,他一步一步走向苏小慈,那一脸悲伤,夹杂着痛苦和惘然的神情,令苏小慈微愣,有些看不明白白蟾宫为何会这样看着自己。

    “白……”她正不知所措想对白蟾宫说些什么,突然身后一个黑影闪过,有什么东西被抛进了大殿,眨眼间,像是一团黑云直直朝着白蟾宫飞了过去。

    白蟾宫瞬息回神,侧身躲过那几乎擦着面门飞过去的东西,定睛看去,脸色猛然一变,正诧异间,忽而感到耳边划过一道凉风,腹部猛地有什么穿透,一阵剧痛传遍四肢百骸。

    那被他躲过的东西,是被他拖下达多塔底的倌兴哥,而自己腹部穿过去的,是一根他并不眼生的木杖。

    他看着腹部缓缓滴下血水的木杖,目光慢慢抬起,看着眼前面目狰狞地老妇人,没有太多表情地低语:“……婆婆……”冷静得,好似早就知道了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他并没有想到,倌兴哥居然没有魂飞魄散,所以当刚认出他时,白蟾宫非常诧异,在看到倌兴哥没了双腿,脸色惨白得吓人,浑身散发着白色的凉气,离魂飞魄散不远了,又忽然有些可怜他。

    结果,只是瞬间,吸引开他的注意力之后,这个突然窜出来的老地精,紧握着木杖狠狠刺穿了他的腹部。

    “白蟾宫你这个骗子,你骗得老身好苦!!”

    作者有话要说:  从这周开始,更新时间改到晚上8点……我白天还可以写写

    ☆、第七十六回

    “兴哥!”苏小慈飞身冲进殿里,将浑身发抖的倌兴哥搂在怀中,神色焦急,眼底含着泪水。

    “小慈……我好冷……”倌兴哥气若游丝地说,痛苦惨白的脸上,全是被冻成冰渣子的汗珠,他靠着苏小慈,不停叫着好冷,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在苏小慈怀里哭喊着。

    苏小慈心痛得落下泪来,她揉搓着倌兴哥的肩膀,紧紧抱着他,想要给他一些温暖,却想起来自己也是孤魂野鬼,哪有人的体温,便失控地低声啜泣了起来。

    倌兴哥感到一滴泪落在脸上,像是回过了一点神识,他眨了眨眼,抬眼看着不停落泪的苏小慈,冰凉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小慈……我对不起你……”他莫名说道,苏小慈以为倌兴哥被痛苦折磨得失去了理智,便顺着他的话不停说没有,他没有对不起自己。

    然而,倌兴哥却更加握紧了苏小慈的手,吃力地对她说:“我根本……不是和情郎私奔……被小……小混混打死……是……是我羡慕你有人替你赎身……才跟王公子说你偷偷生了那个书生的孽种……结果……结果害你被人打死……”他断断续续地说道,身上的白烟越来越重,身形偶尔变得透明,好似马上就会灰飞烟灭。

    苏小慈一脸震惊,完全没有想到倌兴哥与自己生前相识,她搂着倌兴哥的手,突然松了开来。

    倌兴哥却更为握紧她的手,不肯放开,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什么。

    “小慈,不要听!”这时候,被老地精缠住,想要置之死地的白蟾宫,听到倌兴哥说的话,猛然间回过了头来,表情十分恐怖。

    他方才被老地精所伤,或许是近日发生太多事,他觉得亏欠她,所以任由老地精疯狂地殴打自己,却也没有想要还手,以致老地精见这般轻易得手,也不知是一时悲愤还是冲动,竟杀红了眼,连着用木杖捅伤了白蟾宫好几下,每一次都声嘶力竭地控诉白蟾宫从前的恶行和欺骗,白蟾宫却仍旧毫不还手,即使吐出血来,也依旧闷不吭声地承受着。

    老地精变得更加疯狂,以为白蟾宫想要以这种方法得到她的宽恕,怒火交加,咒骂声里又隐隐含着悲伤和绝望,她不停追问白蟾宫为什么可以这么恶毒,为什么可以那么轻巧地将毫不相干的人拖进他复仇的计划,可白蟾宫什么都不肯说。

    直到此刻,他听到倌兴哥和苏小慈的对话,终于无法再继续沉默。

    “倌兴哥闭上你的嘴!”他再次出言警告,与此同时,如同诈尸般猛地从地上直挺挺站了起来,一只手扶着身边的柱子。

    倌兴哥却并不理会他,只是望着苏小慈,冷得双齿打颤,气息微弱地接着说:“你惨死不久……已赶往帝都的书生,突然,突然回来了……他说,他梦到你浑身是血,放不下心,就又……又回来找你……可是他找不到你……我骗他,骗他替我赎身……他没有钱,我就给他……让他带我去帝……帝都……可是……”倌兴哥突然哽咽起来,“王公子怕我……将他把你打死的秘密说出去……知道我与书生想要逃走……就,就让家丁装作混混,把在寺里等……等书生的我凌辱至死……可怜书生……他那时……来寻我……正好撞见这一幕……就被扔进江中生生淹死了……”

    倌兴哥沉痛地闭上双目,眼角滑落的泪痕,瞬息被周身散发的寒气冻成冰凌,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所以他想要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

    “小慈……有一个人可以帮你,他是……”

    “我叫你闭嘴!”白蟾宫怒喝一声,狰狞得比鬼魅更为凶狠的脸,瞬息出现在了苏小慈和倌兴哥的眼前,一只手猛地掐住了倌兴哥纤细的脖子。

    老地精诧异,不想白蟾宫被自己伤得那么重,居然还能动弹,几乎是同时,追着白蟾宫的身影,举起木杖从后想要再次袭击他。

    哪知,白蟾宫背后像是长了眼睛,那在他身后重重落下的木杖,被他只是稍稍抬手,就稳稳地抓在了手中。

    “婆婆,白蟾宫确实对不起你,百悔难以赎罪,可眼下有一件对白某很重要的事,可否求求您,暂且放过白蟾宫?”他低声对身后的老妇人说,略微回头看向背后早已气得几乎失去理智的老妇人,“到那时,你想要白蟾宫的命,如何折磨,白某不会有丝毫怨言。”

    老地精睁大双目,干涸的眸子深处尽是癫狂,她不敢置信地盯着白蟾宫,原本去扯木杖的手突然顿住了:“你有什么脸说这种话,你有什么颜面说这种话!”白蟾宫身形微顿,似是松开了手,老地精感到他的松懈,便顺势猛然将木杖扯了回去,接着,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他指着白蟾宫,气息浑浊地说,“你以为你身不由己,就可以为所欲为?用别人来做你的踏脚石?你以为只有你在乎的才是最重要的?你太自私,太恶毒,你的悔悟根本一文不值!”

    白蟾宫微微皱起眉头。

    被掐得几乎翻白眼的倌兴哥,感到脖子上的紧迫感松了松,他听到白蟾宫如是说:“婆婆,我知道自己十恶不赦,当初做的那些事,如今也从没想过逃避责任,不管你想如何对我,那都是我应得的……”

    “你住口!”老地精却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拄着木杖站在原地,浑身发抖,似是气得不轻。

    她不明白,做了错事的人,怎么还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说着这种话。

    “你以为我稀罕你的补偿?我被钉在乱葬岗几十年,毁了修行,就为了现在将你打得半死?!白蟾宫,你哪怕有一点恻隐之心,就不会觉得你之前犯下的错是可以弥补的!不论是一条人命,还是一道伤疤,你都弥补不了,因为别人的人生,根本不稀罕你所谓的补偿!”

    白蟾宫心底一震,掐着倌兴哥的手倏尔垂落了下来,他猛地捂住心口剧烈咳嗽起来,那沙哑刺耳的声音,就好似一把刀在他的喉骨上割磨。过了许久,他才稍稍稳住,缓慢平复紊乱的气息,再开口时,原本低沉悦耳的声音,变得十分嘶哑干瘪,腐朽苍老,竟比老地精的声音更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

    “婆婆……对不起……”他的嘴角落下一抹血丝,一开口就带着一股血雾。

    “没用,这没用!”老地精大声吼叫,散落的灰白发丝,像是干枯的树须挂在她的额前,她不停摇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滔天的怒意,“你能让这几十年的事不曾发生过吗?你不能……你不能!”话音落下,举起木杖,似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要与白蟾宫决一死战。

    白鳞剑幻化而出,白蟾宫抬剑挡住木杖,嘶哑得几乎快听不清的声音,一字一句缓慢地对老地精说:“如果……我现在回头……会更后悔……”手下一动,看不清他具体的动作,那白鳞剑带着一道寒光剖开木杖,刺穿老地精的手臂,白蟾宫松手往前一推,白鳞剑便如同一支箭,携着老地精飞出了天王佛殿。

    只听到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夜幕深重的寺院荒地里,老地精被白鳞剑钉在草丛中,那剑身上有一道被穿透的符纸贴在老地精的手臂上,她挣扎着,无法动弹,黄符贴着她的身体,她感到万分痛苦,如业火煎熬,却又如何都挣脱不了白鳞剑的束缚。

    在一声声悲愤凄厉的惨叫中,她慢慢变成树干,干枯萎缩,化成一团灰烬。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七回

    “你……杀了她……?”苏小慈一脸惊恐地看着白蟾宫,那本就没有人色的脸上,更是苍白如蜡。她颤抖的嘴唇,微微开合着,吐出这么一句话后,喉头发紧,便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了。

    “本来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最好的……”白蟾宫的声音很难听,像是喉间含着粗砺的沙石,说话断断续续,稍微不仔细,便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原本,是不打算取她性命的,毕竟……我欠她几十年的苦修……但,既然她已经失控……留下她,就不能让人安心……”他怕再节外生枝,这时候就更应该当机立断。

    他看向苏小慈:“小慈……我会帮你投胎转世,但,现在……你还不能记起生前事,那些……对你有害无益……总之……我会帮你的……”

    身影虚实交错的倌兴哥听白蟾宫如此说,突然大笑了起来。

    “白蟾宫……你胡扯……明明是你害的小慈……你怎么……怎么会帮她?”他周身的寒气阴冷刺骨,连抱着他的苏小慈身上,也都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雾。

    “我说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放屁!”倌兴哥突然直起身子,他的双腿被老地精在塔底打成碎片,如此突然坐起,立马失去平衡,落回了苏小慈的怀里。

    他颤巍巍地抬起一根手指,指着白蟾宫:“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说到做到……?”没指多久,就好似没了力气放了下来,他稍稍垂下头,凌乱枯燥的发丝略微遮住了萎缩凹陷的五官,几乎失去人样的脸上,略带着几分落寞,他讥讽地冷笑道,“你看看你为了那么个烂东西害了多少人……我倌兴哥虽咎由自取……可你弄来那么个东西,害得我生不如死,成了孤魂野鬼……”

    他说到这里,嘴角含着几分苦意,倍显凄凉,抬眼,直勾勾地盯着白蟾宫:“我是上辈子做了多大的孽,才遇上你这个混账……活着不如意,一辈子都盼着逃出火坑,好不容易……昧着良心就快解脱了……偏偏……连累了别人不说,到死……都被人作践……如今死了,以为总算落得个干干净净……可万万没想到……竟然还不得自由,被你这个贱人利用,去害那些过往的生客,弄得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现下已满手是血,白蟾宫,你以为你能干净到哪去?”

    他看了眼地上那把红伞,扯着嘴角抽气似地断断续续笑了笑:“你看看,你听听……那些被你蛊惑来寺庙的人,他们在喊,他们在哭,他们想要出来,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我弄死……白蟾宫,你说,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多条人命,在你眼里都算什么?就为了那么个烂东西,活生生的一条条人命都抵不过?我……都成这样了……你那时候怎么忍心,在那么危险的情况,还拉我下去做踏脚石……你明明知道,稍有不妥,我就会灰飞烟灭的……白蟾宫……你劣迹斑斑,数不胜数,这么多年,你怎么可以一点动摇都没有……”

    每一个字,都含着深深的愤怒,每一句话,都是对白蟾宫的声声控告。

    “兴哥……”苏小慈收紧搂着倌兴哥的手,只觉得心疼万分。

    这寺庙已经荒废很多年了,可被困在这里的人,来过这里的人,不论是孤魂野鬼,还是非人活人,都好似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或痛苦,或辛酸,或阴暗,或神秘,或身不由己,或无知老实,又或者,只是无聊打发时间,可这些人聚到了一起,就好像揭开了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结局,一切开始变得错综复杂,令人捉摸不透。

    就像倌兴哥,表面看时,以为只是个嚣张的艳|鬼,虽身不由己,却并非省油的灯,只要稍微接触就会发现,他是极为聪明的,他看到的事也并不只是表面。听他说的话,苏小慈就会觉得,倌兴哥可能远比自己想象的知道得更多,更多。

    可能只是他不想说,因此这么多年来,他和自己保持着距离,直到现在,才渐渐有了吐露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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