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正文 第5节
绚烂英豪IIII 作者:醉雨倾城
第5节
“嗯,我重复一次,报告主要就写,在规定时间和规定地点的情况下,我们用什麽样合适而有效的方式进行……”
苏朝宇飞速记录,并且屏住呼吸想听到关键部分──如果是“进行还债”……他屁股上的肌肉不由地抽动了一下。
“私人约会。”
没法想象,当自己在办公室里埋头撰写一份名为“和总司令官的私人约会计划书”时,慕昭白走进来,看见,然後迅速把它通过情报科先进的通讯工具传遍基地每一个部门时候的情景。况且这份东西还要上交给约会的另一方:传说中总是带著圣人般表情的江扬。
在结束了整天计划以内的参观游玩活动以後,苏朝宇死活睡不著,开一盏小灯,蜷在床的一侧写计划书,而另一侧睡著江扬。他也累了,放松地把脖颈沈在柔软的枕头中,面孔依旧沈静。乱划了很久,苏朝宇忽然感到耳边有极力压抑著的呼吸声,江扬不知道何时醒过来,枕在一边看他写字。
“不许看……”苏朝宇慌张合上本子,眼神里带著真实的恐惧。
江扬挑眉看看他,满目怀疑,劈手就去抢。苏朝宇毕竟是军校的优等生,一躲一侧便翻到床中心去,谁知道江扬手肘一撑,身子居然弯起了漂亮的弧度,然後把苏朝宇死死压在身下,夺过本子,就伏在他的背後翻开。
“反抗是没有意义的,苏朝宇上尉,让我看看你写了什麽……”
“报告长官,”苏朝宇觉得如果他还不说实话,迟早要被一个字一下折成藤杖,“这是苏朝宇的私人日记……”
江扬没有出声,却把纸张翻过一页。
苏朝宇心里狠狠疼了起来。他怕这突然发生的事情会再次把已经触手可及的温柔彻底冷冻起来。接受了教训的江扬,恐怕会在给自己一拳後,发布一个到卫星投放地点的调令,然後面无表情地看著苏朝宇在山沟的露水和月色中度过剩下的所有年华。
苏朝宇把烧红的面颊放在床垫里降温。江扬摁住苏朝宇的手腕轻轻一抖。“这麽说……”他的指尖在苏朝宇的屁股上不轻不重的一戳,“你对我们相处的方式很有意见?”
“不,长官。”苏朝宇大声回答,“苏朝宇只是觉得,如果改进,就可以达到完美的程度──也就是说,不改进的话,现状也非常优秀。”这一番边打太极边拍马屁的话,让江扬心里早就笑翻了个,他完全伏在苏朝宇光洁的後背上,懒懒地说:“嗯?讲给我听。”只这一句,就打消了苏朝宇所有的疑虑。他望著窗外的黑暗,缓缓开口:“我想,江扬……呃,不……长官……”
“就用前者吧。”江扬舒服地动了动身体,却还是结实地压著苏朝宇,而并不会影响这个会呼吸的软垫子的讲话功能。
“江扬……”苏朝宇试探著叫了一句,“你大概早就知道,这种温暖对於我的意义。你总是知道,我的长官。”他笑了,带著从未有过的一点点期待和一点点感伤,“我不在乎它是不是困在权力、家庭、世俗的小山谷里,也不在乎它已经承受、还要承受多少折磨,我只是相信,那个会打仗的总司令官,会带著大无畏的神情,把它解救出来。”
江扬一字一字听著,心绪渐渐变得沈静。他滑下苏朝宇的身体,侧躺著,有力的臂膀把海蓝色的头发轻轻拢在胸口:“你听。”他把苏朝宇的面颊贴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紧紧贴著,然後含胸低头,和苏朝宇相拥,“我很紧张。24年来,我被教育如何控制别人,如何控制自己,却没有学过如何控制爱。”
苏朝宇温顺地依赖著那丝丝点点的白麝香味道,微微点头。
“我怕有一天你会像那个她一样,在我醒来的时候,去了一个我纵使伸长手臂都永远不可以触及的地方。所以……”
“所以你甚至要用自己能控制的东西,比如计划,比如规矩,来确定我一直在这里?”
“你能一直保持这麽聪明吗?”江扬释然地笑起来,使劲揉了揉对方的短发,并且把鼻尖探进发丝里深深嗅著。
“报告长官,苏朝宇写不出这个见鬼的计划,实在不行的话……”
“见鬼的?”江扬在他的腰上使劲拧了一把,真的让苏朝宇疼的大叫了一声,“你想怎样?”
“实在不行的话……”苏朝宇的眼睛里有小仓鼠般看似无辜的狡黠,也有柔弱如鸟的求饶,“还是揍我算了……”江扬认真地坐起来,扬手就给了苏朝宇狠狠的一下,疼得他几乎跳下床去。
“我说江扬……”苏朝宇倒抽了一口气,想跑的瞬间,还是被那个琥珀色眼眸的人抓住了──这次接触的,不是手掌和留著掌印的臀部──是那浅色的、温润的唇。
连吻都是这样霸道,苏朝宇想著,放弃了挣扎,轻轻闭上眼睛,酣然承受。
番外2《我的十七岁》
江扬走进浴室的时候,并没有敲门,使得本来泡在大木桶里的苏朝宇尽力蜷缩成一个团,只露出海蓝色的、已经长起来并随意扎在脑後的头发,慌张地说:“你,你……”
琥珀色的眸子闪了闪:“哪里不对?”
“为什麽不穿衣服?”
江扬清脆地笑了出来,大大方方跳进木桶里,并且把试图要逃走的那个人扯了回来,轻松地摁进水里:“你见过有人穿著衣服泡澡?我的小兵?”
十七岁的江扬少尉下班後已经是晚上9点,他脱下脏兮兮的军服就直奔家中的浴室,却只是站在门口的花砖上。浴室里正腾著温度舒适的热气,氤氲了一切。他恍惚看见一个高大的影子在毛玻璃後冲凉,动作带著军人独有的利索和速度。
胃紧紧抽搐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隔著衣服使劲摁了摁那个空荡荡的口袋,好让声音消失在肚子里。很快,蒸汽就在他脸上凝起了水珠,然後慢慢滑下来,在嘴角一顿。江扬极轻地舔了一下,又望向那个毛玻璃後的身影。他刚开始习惯几乎整天滴水不沾的日子,因为本来应该温润的、少年的唇泛起了干皮。
大约过了十五分锺的样子,他的衬衫已经塌透了,紧紧贴在身上。门极轻地响了一声,一个勤务兵捧了全套按摩的工具进来,发现另一个“勤务兵”也在场的时候,居然惊讶地“哦”了一声。江扬习惯性地去和对方对视──真的勤务兵看见了大少爷疲惫的面孔,吓得头也不敢抬起来了。
又过了五分锺,江扬才看见自己的父亲出来。这个大元帅用外交官的口气问候了儿子,自己宽去浴袍,俯卧在铺满了柔软藤蔓植物叶片的矮台上,那个勤务兵立刻行礼,开始了按摩的程序。
淋热水,绞了毛巾,从肩胛开始,一点点擦过去,力道适中才能使毛孔张开,达到最好的效果。
江扬用朗朗的声音讲述一天的见闻:从开了什麽会议、会议上的问答应对到与会人员细小的动作透露出来的性格习惯──他尽力让自己的语言精确、简练,让中心突出、深刻。享受著按摩的大元帅时不时打断儿子,补充并提点一些什麽。江扬会立刻仔细思考,答出自己的见解而并不是一味附和,然後继续说下去。
他始终看不见父亲的眼神。大元帅的眼睛闭合著,仿佛快要睡著了,其实意识清醒如晨,思维异常敏锐。江扬用保持了一天的挺拔姿态继续站著,不管是汗珠还是水珠从脊柱上滚下去,也无暇顾及声音里是不是已经带著嘶哑的调子,只是认真说──这是基地总司令官少年时代的功课,用一个一等勤务警卫员的眼光去学习如何做将官。
直到腿脚失去了麻木的感觉,并且说光了自己的所有见闻,大元帅轻轻点头说:“好好休息,明天不必早起,准备一下你的搏击和战略模拟功课,程亦涵一家会来做客直到晚餐後。”
江扬走出浴室的时候,勤务兵正在给自己的父亲捶腿。夏天的风吹过走廊,浑身潮湿的江扬大喘了几口,转身进入自己的浴室冲凉。他站在喷头下,洗掉一身的官僚气味和压抑,尽力让自己去想明天程亦涵会带来怎样不同的乐趣──甚至去想程亦涵每次带来的那种有酥松巧克力颗粒的点心──这才能转移他想泡个热水澡的欲望。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欲望的江扬知道,现在他有一双一旦坐下,就再也不想站起来的腿脚。
直到倒在床上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双手上的那些红色皮层已经成了白色的泡,轻轻触摸,会感觉里面有水在蠕动似的。他挣扎了爬起来找出创可贴,将这些小伤一一包扎好。
没有穿衣服的江扬像个美院的石膏人模,拥有完美的肤色肤质和强健却不感觉突兀的身材,甚至,那种皮肤上微弹的触感和经过多年柔术训练後骨骼优雅的形状,让苏朝宇觉得有几分畏惧──畏惧这种近似不真实、仿佛触及可破的美丽,而这美丽又这样近──就在他的耳鬓颈间,加上蒸汽的朦胧,更像一个梦境。
“为什麽会有伤呢?”苏朝宇听完了江扬的故事,终於忍不住问,同时听话地把身体舒展在按摩的矮台上。
江扬此时已经围好了腰巾,在浸著柠檬草的盆中绞一条雪白的毛巾:“表层烫伤。勤务总长为了让我记住给人递咖啡必须要用双手,罚我端著咖啡杯,盛满开水,站在他最喜欢的盆栽植物边上。”
苏朝宇一震,撑起身子回头看他的时候,滚热的毛巾已经覆在腰间,江扬的手腕轻轻一抖,便准确捉到了穴位,苏朝宇觉得身体瞬间失去了力气,语调也跟著软下去:“他竟然敢罚你……”
“当然,”江扬笑得很开心,用毛巾裹著手,一点点拿捏苏朝宇经常站军姿的脊骨,“为了这个不畏权贵的个性,我特意在拥有了调令权後把他从後勤部队的总长一次性升为训练营总教官──那个一米七五的国字脸教官,总是寸头,你肯定记得他。”
苏朝宇也笑了,既然这个人敢罚大元帅的儿子捧热水,那麽罚自己做了至少500个悬挂式仰卧起坐并且一直握著武装带监督全程,就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了。
江扬仔仔细细敲著苏朝宇的肩胛,大概十几下後就从苏朝宇大猫般慵懒的表情里读到了“刚刚合适”的意思。他从未给除父亲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捶过肩胛,即使给父亲,也只有那麽一次而已。大约有两个月的时间,他几乎每周都站在浴室里看著勤务兵动作──因为看不清父亲眼眸里到底是严格还是赞许,他只能也只愿意把目光落在勤务兵忙碌的双手上,默默记下那些穴位和手势。
“我想过,不知道有没有一个人,让我愿意放下这一身骄傲和坚强,用这种方式给他擦背、揉肩胛……”江扬的声音带著半分憧憬和半分因现实的美好而产生的满足,“那个人到底是什麽样?”
第二天,十七岁的江扬在洗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伤口产生了变异,那些昨日还是白色的水泡发出了淡淡的黄色,并且伴随著疼痛。他并不知道被创可贴结实包裹了一夜的伤口因为完全不能呼吸,已经错过了最佳医疗时间,会在以後的日子里给他带来很多本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是他没有包括他父亲在内的让任何一个人看见自己皱眉和倒抽冷气的样子,只是从容地吃早饭,穿好衣服,然後恰到好处地等来了程亦涵。
程亦涵在和他握手的一瞬间就参透了秘密。
“不只是握著杯子吧?”程亦涵几乎不动唇小声地问,还接过了勤务兵递来的茶,“这是开水溢出杯子而你又死死握著才能烫到这些地方。”
那时候,江扬就知道,这个小自己三岁的人,具有快於一般人的思维和绝佳的洞察、逻辑推断力,因此坦然承认了事情经过。勤务总长罚了整整一壶开水,虽然不至於完全烧开,至少能泡茶了。江扬把手指从容环在自己的杯子上,嘴角轻轻一挑,看著程亦涵:“现在我不觉得烫了。”
当两个少爷来到家庭医务兵的处所时,医务兵吓得不但不敢告诉大元帅少爷手上有伤,就连帮忙处理都不会了。“你出去吧。”程亦涵朗声吩咐,然後打开了药品柜子,只用了两分锺就备齐了所有工具。
夏日正午,才十四岁医科生的程亦涵认真地告诉面前这个表情总是冷冷的家夥一些急救处理的常识,并且利索地用消毒针一一刺破那些水泡,消毒,撒上收敛和缓释的药粉,用透气的最小号的蝶形胶布固定了伤口。
江扬一直看著每一步发生。他虽然受到过远大於这个程度的痛苦,现在却觉得非常疼。後来程亦涵说“好了”的时候,他只是在光线里怔怔看著自己的掌心,感受到有热热的冲动聚集在眼窝周围,鼻尖只一酸,居然掉下眼泪来。
连自己都觉得很好笑,他在颧骨处成功阻击了泪水,深深一吸气,为自己这样幼稚而失态的行为站起来说:“对不起。”程亦涵走到他对面,浅浅拥抱了江扬无力的肩膀,声音很平静:“你是哥哥,这样,让我也慌了。”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关乎兄弟的拥抱。”江扬擦累了,就顺势趴在苏朝宇旁边,手臂搭上他的腰,“江立的拥抱,只是考拉般的依赖,并没有任何安慰、鼓励在里面。”
苏朝宇安静地听著,身体处於最舒适最放松的姿态。他把渗著细汗的身体在江扬的手臂里滑溜溜地一转,就和他面对面了:“请不要让我想起暮宇好吗,江扬,我觉得这些故事一点儿也不适合现在的场景。”
说著,身体就慢慢蜷了起来。
充满蒸汽的浴室里,江扬就用这样类似祭祀的姿势和苏朝宇相拥,躺在矮台上,透过毛孔渗出来的落寞,交换著对方的哀伤,却意外的,并没有变出铺天盖地的泪水,反而让拥抱更加贴近。
苏朝宇的手指在江扬後背摩挲了很久,终於使劲戳了戳肩胛下方的一块软骨。江扬在放松中感到了一丝难忍的酸痛,身体一颤。“这里疼,对不对?”苏朝宇的面颊贴著对方的锁骨,鼻尖轻触那细腻而温润的皮肤,“我只知道这个穴位,可以缓解从脖颈到脊柱的所有不适。”
“你也站在父亲面前看按摩?”
“谁像你那麽好运气,有元帅做父亲?”苏朝宇接著话茬,却明显地从对方的问句里听到了淡淡的苦涩,“有一次暮宇跟人打架,我去晚了,他被扭得肩膀脱了臼,医生让按摩这里帮助恢复。我问,你不是跟人家单挑吗,怎麽弄成这样?他说,是啊,我一个人单挑他们五个。”苏朝宇轻轻地笑了,江扬却感觉到锁骨处,除了水珠以外,有喷涌而出的热热的液体。
“他说,你真是最好的哥。我说,我愿意一直给你揉,因为你是我弟弟,我极喜欢你这个弟弟的。”伴随著几乎变调的声音,泪水肆意撒在江扬身体上,他忽然一撑身子,就把苏朝宇压在身下,然後深深地吻上去,用唇的温度去暖那因为回忆而变得冰冷的面颊。苏朝宇一直闭著眼睛,睫毛轻颤。
江扬醒过来的时候,苏朝宇正在灯下擦自己海蓝色的头发,极力小声,擦完了便抱著自己的膝盖,一口口啜咖啡。
“过来。”江扬开口。
苏朝宇侧头看了他一眼,把被子替他拢到肩膀:“明天我可不给你揉了,自己当心。”
江扬依旧重复著:“过来。”
苏朝宇没有理会,只是固执地用这种牢固而安全的姿势维护自己最柔软、最脆弱的心。江扬抬高声音:“过来。”
苏朝宇没办法,只能钻进被子里,凑到江扬身边。江扬拎起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身上。“有时候,我也会梦魇,醒来的时候,非常希望看见一个温暖的、即使熟睡也有著特殊镇静作用的面庞。相信你也一样。”说完,顺手关掉了灯。
黑暗中,苏朝宇看著对面那琥珀色的眸子渐渐渐渐蒙上了彻底放松的睡意,然後孩气地眨了两下便闭上了。此後长久的时间里,只有均匀的呼吸和胸口起伏的间断肌肤接触刺激他的神经。他把手指抚过对方光洁的背,沿著脊骨而下,一寸一顿,感受那种坚实的、真实的存在感。
时锺开始午夜的十二下敲击的时候,江扬清楚听见了一个呢喃:“我也这麽对你说。我愿意一直给你揉肩胛,因为你是我真爱的那一个,我极爱你,江扬。”
番外3《童年》
苏朝宇始终不知道江扬和自己到底圈在怎样一个缘分里。
童年的记忆是惨烈的,苏朝宇从来不在没有必要的时候回忆那些压箱底的事情。他总是淡淡笑著说自己从小就长在部队大院里,满目都是军人和军人的家属,所以理所当然地读了军校,并且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以後也会在部队里找到一个漂亮的老婆,搬进某个部队大院,生几个孩子。“孩子还当兵?”慕昭白认真地问,全办公室的人都笑起来,苏朝宇也不例外,弯弯的眼睛里都是透彻的欢乐。
实际上,除了那些对未来的揣测,苏朝宇的话都是真的。他的父亲是部队炮兵连的行政参谋,母亲是个工程师,在远程网络通讯队做数据处理,两人经过那种羞涩的恋爱年代,在一颗间谍卫星的发射基地幽会然後结婚。时隔一年,刚刚确定怀孕的小两口就被和蔼的上司调到首都去做同样的职位,只是为了避免那些机器的高强度辐射伤及後辈。
那是一个整齐到刻板的部队大院,房子统一是砖红色的,只是官阶高些的住在後院的别墅区,其他军官则在前院挤单元楼。单元楼都长成一个模样,除了门牌和挂在阳台上花花绿绿的衣裤以外,看不出任何区别,幼时的苏朝宇经常在放学後踢石子回到家里时,发现有个陌生人站在“自己”家里,才恍然反应又走错了路。
但是对於苏朝宇这种尽管不好好学习也能时不时考100分的孩子来说,走错路後的鬼脸在童年的记忆里只是极不起眼的片段──他有他骄傲的、神奇的小秘密。
“你知道麽?”苏朝宇啜著咖啡告诉慕昭白,“当有一天你忽然醒悟,在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人,和你用同样的呼吸频率同样的心跳,有同样的基因同样的血液组成,仿佛影子从地上站起来,镀上光华,长成立体的,这是多麽美妙的事情?关键是,他和你一起长大,并有著不可分割的灵犀。”
慕昭白听得两眼放光,这个军校里医科几乎全部满分的人蹲在椅子上,神秘一笑,“同卵双胞胎?”
苏暮宇的存在,最初并不为苏朝宇所接受。
父亲出差回来带回巧克力,经过母亲巧手一掰,大多时候会分成同等大小的两半,但是不排除意外发生,苏朝宇很生气这种意外,更生气对面那个和自己一样高一样壮的人就有理由用“弟弟”这个身份拿走明显多了两块的部分。明明是最後一块鸡翅,自己都夹在碗里,苏暮宇亮晶晶的眼神一闪,带著酱汁的翅膀就会立刻飞起来,然後至少有一半偷渡到那边的碗里去了。
“真是个讨厌鬼。”趁著父母不在家,苏朝宇指著苏暮宇的鼻尖恶狠狠地骂道,“谁允许你长得跟我一样?”苏暮宇不甘示弱:“谁允许你比我出生早?”“那谁让你慢一步呢?”“肯定是你挡著我了!”
最後这场口舌之战发展到身体力行的扭打,两个海蓝色头发的孩子从客厅撞到卧室,从卧室跳到门外,从大院的林荫道追到练兵场,直到对门的老奶奶发现一向谨慎的参谋家居然没锁门,苏朝宇父母才分别在办公室收到了“孩子不见了”的通知。
有的邻居说在树林里看见了苏暮宇,也有人说苏暮宇在後勤园地;苏朝宇的位置也一会儿在陆军兵场一会儿在通讯指挥连──直到最後把两人一同从花园秋千上里抓下来以後,父母才发现,已经完全和好的兄弟俩实在是太像了,又滚的浑身是土是泥,於是,夜幕中,苏朝宇的父亲当著邻居的面愤怒呵斥并排的两个小小影子:“苏朝宇,出列!”
站出来的苏朝宇被老爹揪回客厅里,预备狠狠揍一顿,苏暮宇被勒令站在一旁看。父亲要打,母亲却在劝,闹得一塌糊涂,却都只是生气这些危险行为,而并非要给兄弟俩颜色看。最後只是扬手发狠给了苏朝宇几下,“为什麽不揍他?”苏朝宇被摁倒了还不依不饶。做父亲的只能呵斥小儿子也过来挨揍,以示公平,可是苏暮宇却死死抱住母亲的腰不放手:“揍他!我是弟弟!”
两个人站在卫生间里罚站,背对背,都不说话。直到深夜,苏朝宇父亲睡了,母亲才把两只泥猴洗干净,分别塞进被子里。本来决定这辈子都不要理会苏暮宇的苏朝宇赌气用枕头蒙住头,过了许久,听见一个小声音怯怯地问:“哥,你疼不?”
“谁让我们长得一样呢?”苏朝宇在椅子里伸个懒腰,望著出神犯傻的慕昭白,“谁允许我早出生一点点呢?”
慕昭白咬著可乐吸管瞪大眼睛摇头。
“是天赐。”苏朝宇饮尽咖啡,闭上眼睛,一脸未尽的满足。
对於前院的所有孩子来说,後院那些别墅是神秘的。漂亮的军车从里面开出来,沿路的行人都会不由慢下脚步,投以敬畏的目光。而做父母的为了避免事端,也都尽可能告诉小孩子不要到後院去玩儿,以免打扰大人的工作。
“那为什麽他们的车就能开出来打扰你们工作呢?”程亦涵著告诉慕昭白,“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听到小孩子这样问。然後大人解释说:‘他们的工作被你们打扰以後,爸爸妈妈就没钱买零食了’。”趁著部门野餐时候闲谈的两人却没有因为这个解释而笑出来。
江扬就住在那里,最中心的别墅里,却极少出门。理由很简单,家里有花园,有仆人,有家庭教师,有运动场,何必去外面玩?更何况,“你跟外面那些孩子从来就不一样。”江扬从小就听周围人不停说这话,久而久之,虽然他和部队大院的其他孩子用同样的日历,同样的24小时制,却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一天当十天过,飞速长大。
“其实很无聊,”同样接受著精英教育的程亦涵坦然承认,这个不苟言笑的人只有在慕昭白面前才会露出年轻人应有的顽皮,在野外party的欢笑声里躺成“大”字,“真的无聊。每天严格的体能训练,还有各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学业。当然,对於我们的智商来说,那些东西都不难,只是并不充满乐趣就是了。”
程亦涵第一次见到江扬的时候,那个琥珀色眼眸的小孩子就给了骄傲的程亦涵一个下马威:对方已经开始掌握除中、英、法以外的第四种语言。虽然那时候程亦涵正在学习高等数学,也能完成中级计算机的程序编译,但是听见江扬练习拼写句子的时候,还是狠狠嫉妒了。
“可是後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第四种语言。”程亦涵笑著。
慕昭白递给他一串烤肉:“头儿用不著懂那麽多,有人替他操心。不过,那是什麽?”
“那是建立在法语基础上的通讯密码,从发音到组词,除非研习过,否则听来都是无意义的。”
慕昭白哈哈大笑起来。
对於江扬来说,懂这些东西永远是必要的。他知道自己的辛苦永远不会有人明白,大家能看见的都只是车辆接送、略显奢侈的生活和拒人千里之外的骄傲,但是谁知道每日必须重复课程的烦躁呢?他从来不能因为练了四个小时武术而休息,必须毫不犹豫地在冲凉後去找范策学习。虽然身为贵族,别说家庭教师,就连父亲都舍不得动手,但是“严格”在某种意义上,让惩罚变成了各种形式的学习。
比如,范策从来不会挥舞戒尺,但是会淡淡一笑说,“三天内,读完《数据通讯基础》并带著至少30道自编习题来找我,不能完成就再去读《模拟信号传送建模理论精编》。”为了在短时间内达到最好的效果,柔术教官会把他固定成特殊的姿势睡觉,以便伸展韧带。江扬常常整夜被肌肉酸痛折腾地睁大眼睛,看冷汗顺著脊柱掉在地毯上,第二天却不得不挂著大黑眼圈早起跑步。一天不睡还能坚持,两天不睡就几乎算不对那些复杂的机工题目,因而得到更多的资料去读。江扬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过,只知道後来就慢慢适应了在疼痛中奋力入睡。
但是他从来没有叫停的权利。
“有时候我倒是希望我爹干脆揍我一顿算了,就像前院那些孩子被家长追著满院子逃一样,”小时候的江扬曾经告诉程亦涵,“可惜……”他继而苦笑了,抹抹额角的汗,继续重复被罚的搏击动作,“他连揍我的时间都没有,你信麽?”
“我不信。”慕昭白听完转述後,摇著头发乱糟糟的头。
“那时候就预定了我要做这个人的左膀右臂,”程亦涵抿抿唇,“我每次到江家都要准备很久,因为两家必须要让我们在有限的时间里多熟悉对方,但是不能太熟悉,以防失去了监督的效用──见面的时间会一调再调,即便如此,也没有哪一次见到全部江家的人。”
江扬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用江家特有的模式,用不同他人的方式,用同样的时间,却瞄准了不同的未来。
如果真的一直这样下去,他们永远不会见面。苏朝宇就带著苏暮宇在前院闹得鸡飞狗跳,江扬则静静在书房里用冥想来平静心绪。
有一天,本来是练习身体素质的时间,教官却突然接到家里电话,说老婆早产,於是扔下器械,衣服都没换就翻过栅栏冲了出去。被放了鸽子的江扬并不高兴,这只能意味著自己必须忍著韧带的酸疼去找范策弄懂从前天一直拖到昨天的一道机械传动题目。如果今天这些问题不解决,晚上再用奇怪的姿势睡觉,功课会越挤越多,最终闹到父亲那里去。
可是向来勤勉的范策在书房里睡著了。
江扬愣了半晌,从尊师和真心的角度都不想叫醒他
,於是换上了漂亮的家居服,站在花园里做园艺打发时间。很快就有人送来饮料和点心,一个忙碌的下午忽然悠闲起来,江扬的脸上露出了清澈的笑容。
“喂!喂……”
江扬四下看了看,有一颗海蓝色的脑袋从树上探出来,缺一颗门牙的笑容十分灿烂:“把那条长棍借我用用,行吗?”江扬从来没有被人指使著做过什麽事情,此时居然放下剪刀,懵懵懂懂地捡起地上用来练习攻防的长棍,脸上却划过狡黠一笑。他隔著栅栏把棍子递上去,却狠狠戳了那个蓝色头发男孩的屁股:“谁允许你上去的?”
“哎呦……”男孩叫了一声,几乎掉下来,却灵敏地翻身又勾住树枝,“你爸爸是谁?怎麽这麽坏?”
“不是你该管的。”江扬冷下脸来,大声呵斥。
“切……”男孩鼓起勇气,在枝桠间攀爬了一阵子,终於摘到了那颗最先成熟的海棠果,得意一笑,飞速溜下树来,大声叫著“暮宇”,一闪就不见了。江扬对这些前院孩子的烦躁上升到了空前的地步,於是回身继续剪著月季,哼著范策常常哼起的调子。
一颗石子准确地落进盛著草莓汁的杯子里,江扬一惊,继而清脆地呵斥:“谁?出来!”
还是刚才那张笑脸,在花丛後面一闪。“谁叫你欺负我哥?”海蓝色的头发在玫瑰、百合、月季之间钻了几下,又不见了。江扬握著剪刀仔细想了阵子,忽然反应过来:缺的门牙什麽时候长回来了?小孩子的脾气即使长在特殊星球也依然是小孩子,江扬扔掉园艺工具,翻身就追过去。
“哥,有人打我……”苏朝宇听见这声音由远急近的时候,正把均匀掰开的海棠果用干净的纸巾包起来。苏暮宇跑得慌慌张张,一下躲在苏朝宇身後紧紧抱住他:“哥,哥,哥……就是他!”苏朝宇大义凛然地顺著弟弟手指方向看去的时候,江扬正捏紧拳头站在面前。
两人都一愣。
苏朝宇发现这就是後院那个贵族子弟,而江扬则发现对面海蓝色头发後面还有另一抹海蓝,小心露出来的那张脸,居然和前面挡著的这张一模一样!
“你再敢这麽说,我就打断你的腿。”江扬气鼓鼓地瞪著苏暮宇,没好气地甩给苏朝宇一句,“管好你弟弟!”
“住的房子大就能教训人麽?”苏朝宇在江扬转身後才小狼一样扑过去,毫不费力地就把没有防备的对方压在身子底下。苏暮宇立刻凑过来摁住了江扬的腿:“哥,揍他!”
“你听著,如果你敢打断我弟弟的腿……”苏朝宇学著训练场上那些教官的凶狠,却忽然没词了,不知道该如何威胁下去,“我就……”“你就怎样?”江扬扑了一脸土,狠狠挣扎著,可对方毕竟是两个同年纪的人,“你能怎样?”
於是三个孩子固定成了很戏剧性的姿势:苏朝宇扑在江扬身上,仔仔细细思考著到底该怎麽办;苏暮宇助纣为虐地摁住了江扬的腿,还刻意摁在石子地上;从小被用精英教育来培养的江扬却没有被教导过碰见两个无赖该怎样,只是奋力挣扎──挣扎了一阵子,他就发现刚才扬言要揍自己的弟兄俩已经为到底是找老爸来揍人还是自己亲自揍发生了争议,完全忽略了还有一个共同的俘虏这回事,於是很轻易地逃脱了。
“慢慢讨论著吧。”根本不屑动手并且在心里发誓要学多人搏击战的江扬站起来,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就要离开。
“你叫什麽名字?”搞不清是谁问的。
“不用你管。”
“一起玩吧,打架多没意思。”
江扬吃惊地回头看著说话的人,是那个没有缺门牙的──见鬼,要分出到底谁是谁,还必须要看牙齿麽──他正咬著果子,认真地建议。玩……江扬飞速回想了自己所擅长的所有技能,有语言、搏击、推理、逻辑、数学等等等等,就是没有玩这一项。
“好吧。”他答应了刚才还是敌人的俩兄弟,用试探的和期待的口气。
就这样,江扬坐在联通前後院的月洞门台阶上,花著脸和俩兄弟共同算计一只海棠果。并没有洁癖但是被教导过要注意卫生的他,就是不愿意和苏朝宇同吃一半,於是,大方的哥哥就只在弟弟的那一半上咬了一小口,然後得意地笑起来:“我爸说偷来的果子甜,果然。”
至於後面发生了什麽,江扬很快就不记得了。被其他繁重的事务占据了所有脑空间,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麽走出後院,跟随俩兄弟看见了那麽多一样的单元房,那麽多低官阶的军官买了肉和菜,带著平和而温柔的笑容,回家下厨。他只记得,那天他挥霍掉了积攒这麽多年的所有欢笑,即使没有比体能训练强度更大,但他还是出了一身汗,湿透内衣,湿透了高档的家居服。
後来,他记得恍惚间就跟随俩兄弟回到了他们的家中。不是两个而是三个孩子的出现,并不让苏朝宇的父母惊异(“哦,我们也见过五个一起回来”),惊异的是,随行而来的那个,不但从未见过,更是聪明地一字都不透露父母的姓名和官阶。
厨房里有红烧鸡翅的味道,江扬和两个蓝色头发的兄弟站在笼头下冲凉,然後穿著略小了一号的睡衣挤在大木桌上吃晚饭。苏暮宇更加活泼一些,而苏朝宇则娴熟地帮著盛菜,摆碗筷。
“你自己来吧,吃多少随意。”苏朝宇的父亲说,递给江扬一只木勺,“不要客气哦,和他们做好朋友,也就是我们的小孩啦。”
江扬并不去追究,如果他说出自己的爹其实是国家破格连升的大将军的时候,苏朝宇的爸爸还敢不敢认这个“小孩”,只是看著一大锅香喷喷的粥觉得十分新鲜:他从来没有自己动手盛过饭。“捞果干。”苏暮宇偷偷支招,“那些最好吃。”於是江扬真的把这当成了游戏,大方地盛了满满一碗,坐在苏朝宇身边小口地喝。苏朝宇的母亲夹菜给他,并且及时制止了苏暮宇试图抢走的行为──这一切都让江扬觉得分外幸福,因为江家的晚饭,是摆好的刀叉和定量分配的食物,不管喜不喜欢,都要吃掉,没有什麽谈话,更没有哄抢和推让,勤务兵就立在一边,随时填满小少爷的盘子,直到他说吃好了。
吃完晚饭,脏兮兮的家居服已经从全自动机器里洗净烘干,江扬坐在苏朝宇和苏暮宇共用的房间里换回自己的衣服,轻声说:“我要回家啦。”躺在上铺翻书的苏朝宇弹起来:“明天我去找你,我们去……”
“不行,我明天要读书。”江扬说完竟然有一丝後悔,但还是拒绝了俩兄弟的好意,毅然决然地踏出单元楼门口。
“哎,你回来!”苏朝宇的母亲追出来,笑著摆摆手,“忘了东西呢。”说著就几步赶上他,把那枚生日时候程亦涵父亲赠送的钻石扣嵌回江扬衣服的领子上,“不会走错麽?”
江扬摇头,道谢。夜幕已经降临,他知道家里一定已经开始通知勤务兵四处找人了。两颗脑袋一上一下从卧室里探出来,“回头见,”缺了门牙的那个说,依旧笑得很灿烂。
“嗯。”江扬保持了良好的礼仪,慢慢走回後院的别墅去。
如果能提前知道,这一“回头”就过了十几年才见,他一定会在那天的饭桌上多吃几个苏朝宇夹给他的鸡翅,那种酱香浓郁,缭绕很久。
“回家之後,据说他被罚的几乎站不稳。”程亦涵淡淡笑著,对著天空,枕著自己的手臂。
慕昭白已经在吃第十串脆骨了:“难道老元帅动手了不成?”
“哪里。”程亦涵狠狠踢了对方的屁股,“都跟你一样?伯父只是说‘你去想想清楚’,然後就反锁了书房门,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打开。他那个臭脾气,从小就这样,就在那里站了一夜,被人抱起来的时候,脸色惨白的。吓得伯母大老远从办公区跑回来看儿子,顺便和伯父吵了一架。”
“然後?”
“嗯?”
“然後呢?”
“然後什麽?”
“哎呀,你真是被司令给带坏了,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慕昭白著急地仿佛听说多莉有了新男友一样,快要把程亦涵摁到草皮底下去,“难道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程亦涵笑得乱颤:“结束了?”他指指远处的树荫,便服的司令官和秘书处文员搭了一套烤具,正在对吃、闲谈。
“还没开始啊……”慕昭白意味深长地挠了挠头。
时隔三天,慕昭白才成功完成了牵线搭桥的工作:先把苏朝宇的故事讲给有知遇之恩的程亦涵,拜托程亦涵用尽可能不露骨的方式转述给江扬,再把从程亦涵处听来的故事复述给回情报科取东西的苏朝宇。以致於後来江扬头疼地揉著军帽,後悔当初答应程亦涵把这麽八卦的家夥送去发展情报方面的特长。
这麽说,我们见过面?
苏朝宇和江扬都这麽想著,奇怪地对视。
一个不敢开口问,另一个矜持著不肯承认曾经被面前这个天天让自己揍的人揍过,於是只是默契地互相点头微笑,装著明白了那些心里其实不明白的事情。
慕昭白恨地捶胸顿足,只能使出最狠的招数。
很快,江扬就愤怒地听见秘书处传出了一条旧闻,说二秘助理苏朝宇,曾经在小时候将自己打得四处逃窜。本来在座位上好好抄著信封的苏朝宇被吼到办公室里解释,慕昭白趁著这个空闲,从35楼端下来了许多点心分给女孩子们,感谢她们的合作和支持,并成功地用“国土资源部部长闹离婚分财产不均”这条新闻转移了她们对总司令八卦的好奇心。
“这麽说,你果真挨过我的打?”苏朝宇几乎热泪盈眶。
江扬狠狠撕著手里的靠垫:“从、来、没、有!”
“认了吧,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苏朝宇轻快地说,但是他没有意识到,在他自己不知道慕昭白的行为前提下,这句话意味著什麽。
“苏朝宇上尉!”江扬老虎一样扑上来,摁倒了他,狠狠一拳打在背後,“你再说一次?”
虽然位置不同──这次是江扬骑在苏朝宇身上──结果是相同的,经过短暂的扭打,跟对方和解的司令官不得不丧气地承认,自己记忆中那个缺了门牙的笑容的主人,的确是苏朝宇。
“鸡翅真的不错。”他赞美到,“我至今记得。”
“我只记得你说,‘我打断你的腿’。”苏朝宇大笑,“还有,谁戳了我的屁股来著?”说完,竟然自己先脸红了。
江扬抓到了重点:“那是演习,否则怎麽能这麽轻松地就用藤杖揍你屁股?可见从小就欠打。”
“我居然还带你回家?真是引狼入室啊。”
“後悔了?”
“呃……”
“回答我,苏朝宇上尉。”
“……嗯……没有,长官。”
如多年前,相视而笑,虽然没有咬同一半果子,却甜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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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绚烂英豪之二] 《朝朝暮暮》醉雨倾城
番外《爱未眠》
1(这是墓地)
“……帝国第十七任首相黄清河先生,因伤医治无效,在大脑死亡三十七天后,于昨晚在首都第一帝国医院逝世,享年五十三岁……”新闻播报员非常沈痛地伴随着哀乐报道着,“代理首相职务的原副首相江夫人今晨在首都主持了黄清河首相的葬礼并致悼词,她保证,她本人将不惜一切代价,找出引爆首相府的恐怖分子,打击其嚣张气焰,保护帝国民众的安全……”
新任首相和军队最高指挥官的长子、基地的总司令江扬少将把玻璃杯狠狠砸在电视上,可怜的屏幕在冒出一股青烟以后彻底沉默了。他一拳砸在床板上,身子不自然地蜷成一团,心里一片空落的茫然。
他的通讯器响了,是副官程亦涵中校的频道。
“这是墓地。”他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没有听到惯常的“江扬”,不由得愣了一下,接着程亦涵说:“号码错了还是你错了?”
“我就是个错误。”江扬扎在被子里,闷声说,“如果能预知这样的结果,我倒宁愿成为旁人眼里的纨!子弟。我想此刻他们在为之前花费在我身上的时间感到懊悔。”
程亦涵沉默了一下:“看来您已经知道了首相去世和伯母接任的事实……”
“我知道的更多。”江扬压低了声音咆哮,“这意味着我必须用盖国旗的方式来交出手中的权力以平衡江家意外得到的荣宠,见鬼,真是最大的讽刺,我伟大的父亲和母亲用二十四年的时间来培养了一只祭坛上的小羊羔,我已经被打上检疫合格的紫色戳子了,我都知道!”
“首相和元帅刚刚来电,希望您能在三天以后训练结束的时候,带着您的新搭档去一次首都。”程亦涵谨慎地压抑着心中的悲愤,客观陈述。
江扬冷笑:“不,我选择去屠宰场的直通车。”
“江扬!”
“亦涵,我不想接受那些人悲悯的目光和装腔作势的鼓励,不想用自己的尊严去给别人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你知道的。”江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三天后,我一个人去。”
“我想这不可能。”程亦涵片刻以后才接上话茬,“您不可能一个人,马上就要结束的为期三十天的特别训练就是为了替您选出最好的搭档,他能提高任务的成功率和您的生还几率,您知道的。”
“一个成功率为百分之三十生还率为百分之三的任务计划没有执行的必要。”江扬腾地坐起来,“你和我都很清楚,需要以盖国旗的方式为家族利益服务的人是我,我不需要无辜的部下为我殉葬。”
“今天的第一名是谁?”程亦涵沉默了片刻,问,“是林砚臣中校还是苏朝宇上尉?”
“都不是。”江扬回答,“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这是不公平的。”程亦涵平静地陈述,“用家法的方式减低您心爱的部下的战斗力,让他们无法成为最后被选出来的那个人,这是对您和您部下的双重不负责任,江扬,请你保持必要的冷静!”
江扬把通讯器狠狠摔在地上,程亦涵听见一阵杂音,大概三四秒锺以后,江扬捡起通讯器:“你可以冷静,但请你记住,林砚臣和苏朝宇不是你和凌寒,他们得不到像你们那样完美的保护。”
程亦涵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又涨得通红,他努力深呼吸几次才找回了自己,艰难地开口的一瞬间,江扬的哽咽清楚地传到了通讯器的另一边:“他跟我们不一样,他只是个毕业不到一年的孩子,我们有什么权力,就因为他的优秀而逼他去送死?”
“苏朝宇上尉还好么?”程亦涵问。
“不好,很不好。”江扬把脸埋在手掌中,努力抑止了自己不合时宜的情感冲动,“我想经过今天的教训,明天他就会被送回基地医院。”
“五天前你就这样断言……”程亦涵努力让气氛不那么压抑,但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江扬打断了:“他的意志力远远超过我的想象……我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撑下去……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次训练的真实意图被泄漏了……”
“我向您保证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程亦涵说,“但当您把失控写在脸上的时候,我想聪明如他,该猜到了大半。”
江扬沉默了片刻,忽然深吸了口气:“如果我回不来……”
“江扬!”程亦涵吼叫。
江扬无畏地耸耸肩:“……我想包括你在内的一批校级军官都不得不提前退役,如果那样,我希望你能替我安置好他,还有林砚臣他们几个,相信以修家和凌家的能力,这并不困难。”
“我知道,你放心。”程亦涵听出平静的语调后面那种交待后事般的揪心,这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反应,只好像平日那样从容应答。
“这么多年,我总是跟你乱发脾气,对不起,还有……谢谢。”江扬缓缓说完,在程亦涵能反应过来之前,啪地关掉了通讯器,再打过去,只有单调刻板的“对方已关机”反复播放。
程亦涵丢下通讯器,死死咬着牙,手掌狠狠一挥,床头的杯子和书籍落了满地。
江扬仰面躺着,平静了五分锺就又跳起来,推开窗子,训练场上只能看见巡逻兵手电筒发出的惨黄光芒。他低头看过去,两层楼以下正对着自己窗的地方,那个人仍然笔直地站着。
“苏朝宇上尉,马上到我的休息室。”江扬声音不大,冷淡中带着威胁。那个挺拔的人影一晃,立刻大声回答:“是,长官。”
江扬深深吸了口夏夜微凉的空气,关起窗子,给自己倒了杯水,才抿了一口,已经听到怯怯地敲门声。
“进来。”江扬毫无感情色彩的命令。
身高一米八十八公分的前国际陆军精英赛总冠军苏朝宇上尉努力稳着步子走进来,关好门敬礼:“长官晚上好。”
江扬上下打量了着这个从训练结束后就被勒令罚站在空调出水口下面的年轻军官,连续数日严苛的训练和为了确保他不能成为自己搭档的额外惩罚让他整个人都虚脱了一般,丰润的唇变得干裂惨白,白皙细致的皮肤晒得脱皮,修长有力的腿微微打晃,仿佛连站立都成了酷刑。“这又是何苦……”情人兼上司的江扬努力压制自己搂住他的冲动,狠狠告诫自己说,“殉葬不适合他,让他恨你,让他在你永远离开后,还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于是他让自己的目光变得冰冷,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
2(苛责)
苏朝宇迟疑了一下,抬眼望向那个温柔的情人知心的上司,美丽的蓝眼睛里满溢着疲惫和绝望,但江扬毫不妥协,苏朝宇只有服从,他低下头,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解下皮带双手递给指挥官。
皮带破空的声音是责打的前兆,苏朝宇低着头,看见皮带柔顺地垂在对方的手中,指向墙角的方向。他机械地回答:“是,长官。”然后用他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走过去,褪掉裤子,撑在墙边。
江扬走过去,苏朝宇的双腿在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皮肉因为连日的责打而呈现出一种令人担心的青紫,一条横着的瘀伤肿了两指高,是今天下午训练的时候刚刚挨的。
苏朝宇湿淋淋的身子在第一下皮带落在身上的时候就绷紧了,贴在墙面上,像一条被按在案板上的鱼,他哽咽着却不敢惨叫──临时休息站是简易房,就算是指挥官休息室也没有任何隔音措施,他不想自己的惨叫声穿透每个人的耳膜。
江扬的皮带一甩,苏朝宇挣扎着站直身体,求饶被狠狠的皮带噎了回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手臂死死撑住墙面,牙齿咬紧嘴唇,等到五下打完,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跪了下去。
皮带又尖锐地划过空气,苏朝宇勉力扭头看过去,从他的角度看不见江扬的表情,只能看到那根邪恶的皮带指着写字台。苏朝宇深深吸口气,努力撑起来,扶着墙挪到写字台旁,移开散落的文件伏在桌面上,双手死死攥住桌沿。
皮带在他身边威胁性地敲了一下,苏朝宇绝望地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一滴眼泪烫过脸颊,他听见自己机械地说:“对不起,长官,为了不能及时就位,加十下。”
毫不留情的十五下皮带打完,苏朝宇整个身子都已经软在写字台上了,双眼睁得失神,嘴唇上被自己咬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印,泪水和冷汗一起铺了满脸。要命的皮带破风声再次响起,苏朝宇努力挣扎着滚下写字台,按照江扬的手势,挪到旁边的沙发上,再次摆好受罚的姿势,在皮带毫无怜惜地起落五次以后,江扬终于开口跟他说话了:“为什么?”
“报告长官,为今天训练的失误,更为了您高兴。”苏朝宇暗暗舒了口气,稳着声音回答,手指几乎已经抓不住沙发,却又不敢滑下去,只是死死撑着,身子都在哆嗦,低声哀求似的,“请您原谅。”
皮带警告似的地敲了一下沙发靠背,苏朝宇一哆嗦,他无望地闭上眼睛,又用那种非常机械恭敬的声音说:“对不起,长官,为了不合时宜的语气,加十下。”他不敢不说,因为如果江扬的皮带警告第二次的话,就要为“不能及时判断”再加十下了。
十下依次打在伤痕累累的臀腿上,苏朝宇能感觉到力道比刚才的二十五下要轻一些,但是对于此刻的他来说,仍然是疼到不能忍受,他死死咬住沙发靠垫,在脸颊底下洇湿了一大片,他自己都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你应该去遣返队报道。”江扬毫不带感情色彩地评论,“一个从来没学会过服从长官的人,无论多么优秀也没有资格进入我的特别行动小组,苏朝宇上尉,我希望你了解这一点,立刻离开,情报处助理文员的职位更适合你。”
苏朝宇死死抓着沙发靠背,喘着粗气,他顺过气来,缓缓地说:“报告长官,苏朝宇在很努力地学习,请您相信。”
皮带在他旁边敲击了一下,苏朝宇几乎忍不住要转头去看那个曾经那么温柔地把他搂在怀里亲吻的男人,但是他能做的不过是死死揪着沙发布,哽咽着说:“对不起长官,加十下,为了……”他一时不知道怎么说,顿了一下才说,“……为了……为了不能迅速学习……还有……为了不能及时判断和犹豫,再加十下。”
江扬的皮带犹豫了一下,他几乎不忍心再看那具伏在沙发上的颤抖的身体,苏朝宇却误会了,他努力想着,小心翼翼地补充:“为了违逆您,再加二十下,长官。”
“起来。”江扬终于忍不住把皮带丢在苏朝宇身上,“楼道里一百个俯卧撑,做完如果集合铃还没响,你还可以回去睡一阵子。”
苏朝宇死死咬着嘴唇撑起来,颤抖着手指系上裤子,敬礼:“是,长官。”江扬看着他,那挺拔的背影几乎是一步三摇地走了出去,在随后的一小时内,楼道里不断地传来隐约的报数声和身子不受控制地摔在地板上的声音,江扬倒在床上,死死抓着床单──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度过这最后的时光?
三天后的傍晚,假寐的江扬听到敲门声,他睁开疲惫的眼睛,问:“亦涵么?进来吧。”
程亦涵仔细地看着靠在办公桌前躺椅里看起来很悠闲的指挥官,这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军官自从上次通话以后,绝口不再提任何关于任务的事情,安然地布置自己离开以后的一切,连交接报告和墓志铭都亲自过目,甚至在发现了一个错别字以后愉快地笑出声来,他还为自己圈定了一块墓地并且选定了骨灰盒的花样。但越是平静的外表后面就越是波澜暗涌,程亦涵深深吸了口气,走过去,递上一只盖了保密戳的信封:“测试结果。”
3(测试结果)
江扬不接,侧头望了程亦涵半晌,把信封丢在桌上,靠着躺椅闭上眼睛:“为什么是他,我记得最后一天结束的时候,他的成绩在参加测试的十二个人里面排在了第九。”
“因为太出色的历史成绩和刚刚结束的默契度测试,系统认为作为搭档的苏朝宇上尉可以使任务的成功率提高五至六个百分点,您的生存率也因此提高到了百分之四点三五,您应该知道按照权重,这足以使他胜过所有人。”程亦涵努力平稳着声音,忽略江扬死死攥着躺椅扶手的手指,“测试结果已经同步传送到首都,如果他不能跟您一起踏上去海神殿的飞机的话,相信我,他将面临军事法庭的一系列侦讯和长达一生的监禁,甚至以叛逃罪被处决。”
江扬沉默了大概一刻锺的样子,房间里有一种诡异的安静,程亦涵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江扬……伯父的这个决定……是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不,亦涵。我跟你不一样,你是独子,你的父亲不会在任何情况下让你陷入危险。但我家不一样。”江扬似乎是笑了,“你也知道,江立是最受器重的,小公主是爸妈的心肝。我家的孩子足够多,而且都比我金贵。”
程亦涵心里一疼,他走过去,在江扬身边蹲下,握住他的手,找不出任何有实质性意义的话语,他只能紧紧地握住那只能指挥千军万马,总是温暖、稳定、有力的手,努力把一种属于兄弟的感情传递到对方那里去。江扬坐了很久,然后轻轻拍了拍程亦涵的手:“没事了,他现在怎样了?”
“在基地医院里,刚刚动了个小手术。”程亦涵清楚江扬对苏朝宇那种刻骨的挚爱,他尽量说的轻描淡写,“不是十分严重,但是需要休息和调养,我想您在出发之前可以得到两个月的准备期。”
“很好,我要海神殿的情报,任何。”江扬站起来,推开窗子深深吸了口气,琥珀色的眸子在夕阳中似乎有宝光流动,“我不会让他死的。”
基地医院二等病房靠窗的床上,伏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军官,他的身上搭着雪白的床单,左手腕被固定在床边,手背上插着吊针。稍许长了些的海蓝发丝垂在额前,遮住了紧皱的眉头,他被积累了三十天的疲惫压在昏沈的梦境里,无处不在的疼痛一直狠狠地砸着门。
江扬站在门口看了片刻,查房的护士被他闪亮的将官军衔吓得不敢吭气,房间里另外两个受伤的军官也噤若寒蝉,恨不得立刻跳下床去找借口离开。
江扬很快就将苏朝宇挪到了位于顶楼毗邻露台的特级护理病房,移动的过程所有的护工和勤务兵已经尽可能的小心了,但是大概还是弄痛了他,发出了一两声含糊的痛哼。
“不用担心。”苏朝宇的主治医生穆少校说,“臀腿的肌肉出现了大面积的挫伤,但万幸的是韧带和骨骼完全没有问题,我想大概过一两周就可以不必卧床,如果调养得当,一个月内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
“是什么手术?”江扬的目光始终没有从苏朝宇苍白的面色上移开,始终握着他褪淡了光泽的手指。
穆少校小心揭开盖单,指给江扬看:“臀部和皮下有些良性淤血,他的身体虚弱,手术只是为了使他恢复起来少些负担。”看见江扬紧皱了眉头观察细小的刀口,他继而安慰道:“程亦涵也是主刀,请您放心。”随后便把那透气、消毒的床单重新盖在了苏朝宇身上──只这一个动作,便让还在昏睡中的苏朝宇难受地挣了几下。
“是不是……”江扬小声地开口,让穆少校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如此表情和声调的指挥官,不禁一愣。“是不是很残忍?”琥珀色的眸子里流转着自责和悯然。
穆少校沉默了一下,实在不敢、也无法回答,只是仔细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后,就知趣地离开了。
江扬在弄清了苏朝宇床头复杂的召唤铃的功能以后便打发走了所有的护士,在病房的另一个角落里放了一张躺椅,细读整个大陆上最盘根错节的黑道组织“海神殿”的资料──正是他们,在四十四天之前,绑架飞机撞毁了首相府邸,首相黄清河罹难、首相家人及工作人员死伤过百。如果不是江扬的小妹妹江铭突然高烧住院,例行述职的江夫人必然也难逃厄运。
海神殿已经有百年以上的历史,每一任主人都以海神波塞冬为名,他们控制着大陆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罂粟生产和贸易,他们有最先进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甚至有传言说他们能够操控生化及核武器,他们有自己的军队和行政系统,其中最可怕的则是他们的敢死队“寄居蟹分队”,这些男女老少可能以任何身份出现在任何地方,然后引爆自己身上的高能炸弹──引爆首相府的恐怖分子相信就是其中一员。海神殿的另一秘密武器是“候鸟”,“候鸟”们专门负责对外的联络和交易,大多数队员都拥有合法的身份和职业,有一些甚至堪称显贵,所有的候鸟和寄居蟹都直接隶属于波塞冬,他们蛰伏着工作着,就算是海神殿总部被攻破,波塞冬也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卷土重来。他骄傲地宣称能够他能用一只手掀起破天巨浪。许多年来,帝国和周边的几个国家对他们进行过不止一次的围剿,但最后只能成功地将他们的主力部队活动范围限制在帝国西部山区里。
这一次,江扬的任务是,擒拿波塞冬,不论死活──以此打击海神殿嚣张的气焰,同时平息民众对于恐怖主义的惶恐。当然,最重要的是,用这样一个辉煌功绩来稳固江家因为意外而得到的巨大权力──首相和元帅的夫妻搭档打破了过去数十年几大家族共治的平衡政治局面,随时可以转化成明枪暗箭的羡和妒嫉如影随形,寸步难行。
这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百年来,几个国家最优秀的上百名特工都曾经试图潜入海神殿内部,但是从来没有人活着回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被凌迟处死之后,盖着国旗回来的只有一个被挖去了眼睛的头颅,而另一些人则人间蒸发般失去了踪迹。所以江扬此行更可能达成的结果是在殉职之后让出手中的军权,保证下一任的帝国元帅不会姓江,也让对江家惴惴不安的人放心。
江家并不甘心这样失去长子,所以由江元帅出面,在江扬的部队里甄选了十二名最优秀的军官,进行了这次为期三十天的集中训练,希望通过综合考评挑选出一个最适合江扬的副手,从而提高他的生还率──当然,经过模拟战略系统的谨慎测评,除了江扬以外,其它人的生还几率都为零。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过去的训练中,江扬以前所未有的严厉对待他心爱的部下如林砚臣苏朝宇等人,他真心实意地希望他们可以输掉这场赢了也没有意义的比赛,在一切都结束以后退役,寻找并且享受属于他们自己的幸福。
但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江扬望着昏睡在阳光里的情人,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若是能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何必让苏朝宇多受许多苦楚?想到休息室里那凄然的眼神和伤痕累累的身体,江扬就会觉得揪心的疼,他放下情报,坐到苏朝宇床边,用干净的毛巾给他擦着冷汗,吻着那苍白的唇角,帝国最年轻的少将轻声念叨着:“对不起,我的朝宇……”
昏睡中的苏朝宇轻轻舔舔嘴唇,回应般呢喃一声,脸颊轻轻地蹭了一下江扬的手掌,仿佛是一只安睡在主人怀里的猫。
房间瑞安静极了,除了嘀嗒的仪器声以外,只有他们两个的呼吸声,相互呼应,和谐与共。
4(预定的尽头)
苏朝宇是被疼醒的,半夜的时候,他昏昏沉沉地觉得无处不在的疼痛像一只饥饿的猫科动物那样,灼热地撕咬着皮肤,他口干舌燥地睁开眼睛,就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对方靠在床边,正望着他。
苏朝宇条件反射似地一挣,试图站起来却发现下半身被固定得动弹不得,他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低声认错似的:“对不起长官,十下,为了不能及时站起来行礼。”
江扬心里一疼:“再没有惩罚了,我的朝宇。”苏朝宇眼睁睁地看见泪水顺着对方脸庞坚毅的线条滚滚而落,听见那永远淡定从容的声音里带着挥之不去的脆弱和歉疚,颤抖着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
苏朝宇愣了片刻,终于埋下头,闷声说:“江扬,我渴了。”
江扬慌张地站起身,倒了半杯水端过来,苏朝宇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咕咚咕咚灌下全部,然后侧头,嘴角努力勾起一个愉快的弧度:“我没事了,回去休息,好么?”
“我守着你。”江扬握住苏朝宇的手指,“从现在开始,一直到预定的尽头,一刻也不离开。”
苏朝宇抖了一下:“预定的尽头?”
“是,等你精神好些,我都告诉你。”江扬艰难地支着身子吻了吻苏朝宇的额头,“我再也不会试图丢下你,你要放心。”
苏朝宇乏力的手指努力握住对方,艰难地回了一个微笑,在江扬给他的伤口喷了止痛的药剂以后,便抵不住深刻的疲倦,沉沉睡去了。
半梦半醒的时光持续了大概三四天,基地的司令官像是小勤务兵一样睡在苏朝宇身边临时搭起来的钢丝床上,每半小时会给他的伤口喷一次止痛消炎的天然药剂,用棉花球湿润他的嘴唇;每一个半小时测量体温;每两个半小时检查伤口;每四个小时叫护士来换一次药;每八个小时挂一次吊瓶。苏朝宇每次醒来都能看见琥珀色眼眸的情人温柔地守在身边,床头柜上有温度恰到好处的一樽清水,水中漂着两片新鲜的柠檬。
只有一次苏朝宇是被吵醒的,他隔着玻璃门隐约听见程亦涵无可奈何地呵斥高傲的指挥官:“你永远在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以后才知道后悔!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他早晚会知道真相?他是你最亲密的人,有权要求最早得知你的困境。难道你要我把他带到你的墓碑前,给他讲一个关于爱和责任的故事么?那才是真正的残忍,江扬。”
“所谓知道做不到,就是说我这种人了。”江扬清淡地笑起来,“我后悔没有让他娶了那个情报处的小中尉了,他应该有温柔的妻子和睦的家庭,过节的时候牵着两只蓝色的小毛团到家里做客。而不是现在这样子……”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亦涵,我可以坦然地给自己挑墓碑,但是给他,我做不到。”
程亦涵似乎是拍了拍江扬的肩膀,却什么也没说。
隔了片刻,江扬接着说:“我不会让他死的。”声音非常轻但非常坚决,然后苏朝宇听到朗朗的靴声,江扬拉开玻璃门回到他的床边,苏朝宇赶紧佯装熟睡,他的指挥官俯下身子,蹭蹭鬓边,温柔地说:“我的朝宇,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生死相随。”
这誓言,早就开始实施了。
隔了几天,程亦涵和安敏一起来送饭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提示江扬不能再减少睡眠,因为那一对黑眼圈几乎快有了舞台妆的效果。江扬以一种扭转着脊柱的姿势侧座在苏朝宇的病床上,将海蓝色头发的情人拢在臂湾里,手臂保持着雕塑般的角度,只是为了让苏朝宇能够顺畅呼吸着安眠。“俯卧实在太辛苦,”江扬极轻地说,“他需要休息。”朦胧里,苏朝宇仿佛知道这些,又仿佛只是做梦,偶尔睁眼看见那双始终没离开过自己面庞的琥珀色的眸子,还是会吓得一挣:但是,总有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低声说“对不起”,然后用柔软的唇吻合自己的眼皮,那种感觉比进口的缓释喷雾管用,苏朝宇每每都会轻微抖一下,然后重新沈入身体疯狂渴求着的睡眠中。
后来,渐渐蓄起了精神的苏朝宇会时常看见江扬把文件盖在脸上,仰卧在那张只有一米五长的小床上,睡得深长。但是一旦他试图去拿水杯或者按任何一个按钮,就会在触动伤口前一秒听见熟悉的声音匆忙问道:“要什么?”好几次,他都忍住了口渴,但是江扬还是睡前例行检查的时候发现他的小动作,边往他唇上擦薄薄的一层蜂蜜边解释说,要读的资料太多,竟然睡过头了,对不起,我的朝宇。
对不起,我的朝宇。这是苏朝宇在休养阶段听见最多的一句话,仿佛让对方将一辈子的歉疚都抒发干净了。每天几次间断的、都不超过两小时的睡眠,摞起来有小臂长度的资料和不规律的饮食让基地司令官确确实实感到了疲惫,但是他依旧会在清晨抚着苏朝宇的长发,给他一个甜美的早安吻,柔声问:“做美梦了吗,我的朝宇?”
苏朝宇一直知道江扬是人群中最优秀的一小撮,于公于私都只能用完美来形容,如果硬要找出一个缺点的话大概就是对待感情的态度太过内敛,常常在关键时刻不解风情。对于他们之间并不违反法律却与贵族们的主流生活态度极其违逆的真挚感情,谨言慎行的习惯和以往的痛苦经历使江扬几乎是下意识地选择了低调处理,有时候低调得甚至让苏朝宇有一种偷情般的幻觉。
但现在不一样了,仿佛是噩梦醒来的时候世界都会变得格外绚丽,江扬不再掩饰对他的深深爱恋,不要说私下,连护士换药的时候都毫不避讳地把他拢在怀里,一直柔声安抚着。苏朝宇懒洋洋地窝在情人怀里晒太阳的时候,有时候忽然产生强烈的不安全感,好像这一切都带着一种末世的狂欢。
“我不想你跟我去,是因为这个任务里,我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我的搭档也一样。”江扬在苏朝宇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误,并且把整个行动计划都告诉了情人搭档。
“你从未尊重过我,江扬。”苏朝宇已经能短时间地靠坐在床头,一字一顿地说,“无论是用家法还是做决定,从未考虑我。”
“朝宇,不是,我只是……”
苏朝宇轻轻摆了摆手:“江扬,你爱我,你用这么极端的方式爱我。你想把我打伤,送我回基地,趁我还在昏迷的时候一个人离开,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一个人死去,然后你渴望我记恨你一辈子,忘掉你,娶一个美丽聪明的女孩儿,养几个孩子,变老,退伍──不要忘记,即使死了,我们在天堂还是会看见彼此,你指望什么?指望那时候我会狠狠踹你几脚说‘江扬,你这个混蛋’么?”
长长一串话,说完后,苏朝宇几乎把面孔贴在江扬脸上,本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润。江扬无法回答,头一次在自己的小兵面前失去了语言功能,只能聆听。
“我不知道聪明的基地司令官怎么会在逻辑上犯这样一个可笑的错误,”苏朝宇大声地说,“这些都可以实现,但前提是我不爱你。江扬,你明白么,你设想的这些肥皂剧一样的故事的前提是,苏朝宇,不爱,江扬!”海蓝色的眼眸里是深刻的哀伤和痛苦。江扬僵硬地环住苏朝宇,久久不说话,只是让自己去感同身受对方的喜怒,用恋人的方式。
“你从未问过我,你从来不知道我爱不爱你,江扬。”
江扬失神地落了一滴泪,苏朝宇抬手擦干了它,继续说着:“你这个专政的长官,你从来不尊重我,从来不问我,从来不知道心疼我……你从来不知道那有多疼,江扬……我怕你打我的时候那种沉默,会让心跟爆炸了一样,都是疼痛──”
“我现在问,还来得及么?”江扬打断了苏朝宇带着埋怨、带着撒娇、带着爱恋的话语,轻轻咬着他的耳垂。
“我爱你,江扬,”苏朝宇搂住他的脖子,安静地回答,“我一直都爱你,所以,你别想丢下我,我很难缠,你要相信。”
“我信。”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溢了歉疚和宠溺,江扬缓了缓,镇定地说,“我不认为我们能够一起活着回来,所以我安排了一些事情,让我们最后的两个月能过得更美妙些。”
5(面谈)
江扬有着在整个帝国都数一数二的行动力,在上述谈话结束后的第三天,他们两个就一起回到了首都江家的府邸。江扬的意外出现并不是为了将任何愉悦或者安慰带给他歉疚的父母,相反的,他肆无忌惮地牵着苏朝宇的手,在礼仪森严的非正式家庭晚餐上把剥好的虾肉喂到苏朝宇的嘴里去,元帅和首相皱眉,弟弟妹妹低头,连苏朝宇本人都红着脸在餐桌底下踢了他一脚。对此江扬不以为然:“我想在一切结束以前,我有权随着自己的性子活一回。但既然真的给大家造成了困扰,我也不便在这里碍眼了。”说完拉着苏朝宇就走:“我早就想尝尝你说过的夜市小吃呢。”
接下来的三四天内,江扬除了陪苏朝宇去给他早逝的父母扫墓的一天,剩下的时候几乎都带苏朝宇四处参加聚会,毫不掩饰地把苏朝宇介绍给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闹得苏朝宇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那个永远喜怒不形于色的外星指挥官。
“你简直像是个叛逆的高中生!”苏朝宇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江扬身上,手指卷着他的琥珀色卷发笑个不停,“我的长官,我从来没见过你像现在这么开心随意。”
“我没有过叛逆的青春期,也没有读过高中,十六岁就已经是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了。”江扬蹭着苏朝宇的肩窝,“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许我找回一点小小的快乐和满足感么?”
苏朝宇心里一酸,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江扬已经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踢出了左腿,灵巧地用脚趾挑开床头柜的抽屉,力度恰到好处地一踢,一只硬木的小盒子就跳起来,落在他的掌心。
苏朝宇吓了一跳,随即笑起来:“不会是连追授的都给我准备好了吧?”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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