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兄骨 作者:谢榭榭榭榭的哒
正文 第1节
兄骨 作者:谢榭榭榭榭的哒
第1节
文案:
强势y鸷帝王攻x温润病弱王爷受,古早风,破镜重圆
当年狠心远下江南,避世四年的相容,
当着天子的面咬牙发誓永生不回头的相容,
还是没能挡过那位赫赫天子的那些下作手段,
被逼的最终踏回旧土。
【卷一】
整个江南苏城都晓得,城中的最南头住了一位贵人。
他住在最静的巷子里,又居在巷子里的最深头,姑娘们常绕着路从那儿路过,总想邂逅那位玉面的贵人。
他在末冬接春的时候搬来,马夫将马鞭抽得飞快,飞驰马车压过青砖小路,抵达新府,大半奴仆马不停蹄地将整个苏城的名医找来。
当时这位贵人似是病得极重的样子,大夫们跨出府门时长松一口气出来:“死里逃生啊!”
接下来的好几天都没动静,只有仆人出府时说可算是醒了。那时候所有人都好奇着这户新搬来的人家,特别是爱说家长里短的妇人,装作路过的样子偷听墙角,小孩子则探头在墙头上偷看。
“公子,我们不能再南下了,您的身体撑不下去的。”管家哽咽,随从跪地阻挡,婴儿啼哭,乱成一片。
病弱的公子整个人摇摇欲坠,喃喃自语:“再远点……还要再走远一点!”
“远得在我死后,连一把灰都扬不到京都去!”公子出声用尽气息,险险提不上一口气。
“公子。”所有的人都跪地挡在他的面前,佟管家担忧至极,见公子这个样子,泣下沾襟,“都会过去的,都会好的。”
一个月后,听说他的病好了大半,佟管家同街坊们说起时比从前多了几分舒心与欣慰。后来终于有人看见了这位从不出门的贵人。
那是深巷里梨花绽开的时候,他在树下,拢冠的发带长长垂落,正衬着他竹青的衣,簌簌梨花被风吹落,落在他的肩头,活像淡墨古画里走出来的公子。
怎么又皱眉了,为什么总要将双眉沉下来呢,这样温雅的相貌与沉郁寡欢的样子多不相配。
街坊们都想啊,这必定是心里藏了沉重过往。因为他总是远远地凝视着北面,那儿有什么呢?家人还是意中人?
没有人知道他姓名,只晓得他名字里有个容字,所以见面都称呼一声容公子。容公子的确是位贵人啊,来苏城的第二个月,他的故友来拜访,容公子送他出门时,说:“你定不要负了苏城百姓的期许。”
这位友人郑重回道:“我若负你的期许,便将剑送到你手里,让你亲手为民除害。”
第二日,苏城新任官员抵达,一看,可不就是昨日那位容公子的老友,容公子在人群中,说:“他会是一位好官。”
两年后,苏城已是富裕景象,夸赞这位父母官时,大人总说:“若无当今天子,哪有这天下太平,欣欣向荣的盛景。”
的确,当今天子是位明君。
有人当着容公子的面说起当今天子的丰功伟绩,他总是静静地听着却什么都不说,他又望着北方出神呢,旁边的提醒一句时,他愣了一下,然后再默默地收回视线。
一年,两年,三年,容公子ji,ng神面貌与当年来时已经截然不同了,都看得出他出身书香门第。他爱与学家论文章,行文言语已再不曾有伤春悲秋,他变得心境开阔起来,能将生活过得惬意清闲。
别人问起他从哪里来,他会笑弯着眼睛,提起清朗声音回答:“不会回去了,就留在这里了,以后都不会回去了。”
可第四年,容公子的府邸半夜遭窃,这之后听说容公子也病了,还很严重的样子,街坊们极是担心他。
一病两三个月,在宅子里煮药的大婶,啧啧摇着扇子同人家说:“这些年,我熬的都是些什么药,多是静心安神的,容公子其实ji,ng神最是不好,听说每日都是被噩梦魇醒的。”
邻居再见他时,是北方盛京长陵城派人过来,带着明晃晃的书帛敲开他家的大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容公子家府邸里所有的人,都跪在念书文的人面前。外头的百姓们都不晓得怎么回事,直到人群里的秀才汗涔涔地哆嗦着双腿跪下,所有人才晓得这是圣旨。
“……召回长陵城。”
容公子接过圣旨,转头交给佟管家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再和天子派来宣旨的人好好客套几句,却没想一向待人温和的容公子,却快手擒过去,紧紧掐着他的脖子,眼里是瘆人的寒意:“你回去告诉他,我相容若回去必定袖藏刺刀,你问他他还敢不敢要!”
半个月后,快马加鞭的消息从长陵城抵达苏城,拆开书信,洒金纸上,天子笔势,豪纵苍劲。
要!
还是回来了
当年狠心远下江南,一去整整四年的相容,当着天子的面咬牙发誓永生不回头的相容,让天子魂牵梦绕的相容终于在这一天踏回了这片旧土。
相容回来的这一天也正好当今丞相虞衡辞官回乡的日子。
风雪交加,文武百官站立城门,京都百姓举家相送。
好大的风雪,天子威风,踏着狂风亲自御马而来,潇洒跃身下马的动作扫起一片雪,这位成就雄图霸业的天子,站在风雪里威严孤傲:“朕与老师终有一别。”
虞丞相毕生所愿便是得遇明君,为大越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苍天不负让他跟随了这位真正的明君天子。
大越终于在这位天子的治理下呈现了前所未有的兴盛欣荣的场面:歼灭乌奴平定四海,市坊相通海外商贸,州县繁荣富庶。昔日在他教席下读书学礼的少年,如今长成威仪尊贵的帝王,他们之间不只有君臣之情,更有师生之谊……
“江山代有贤才,老臣是应身退。”虞丞相道,“也如陛下所言,终有一别。”
天子道:“此一去,可还有归期?”
“……”
“老师康健后,朕等老师归来!”
虞相哽在喉咙的答复难以说出口。
见老师沉默,天子也一笑而已,亲自将汗血宝马牵来:“赠以良驹,望能护老师一路平安。”
无需太多的言语,一切了然于心。天子身旁贴身服侍的太监阮安终于忍不住过来为天子披上狐裘,道了一声:“陛下,风雪愈大,该回了。狂风骤雪,再一会儿下更大,雪路更难行了。”
寒风呼啸,风雪愈大冷得愈刺骨……
望着帝王离去的背影,虞丞相在后,于风雪中轰然一跪,膝盖没入冰冷的白雪中,凄怆高声:“此生得遇陛下,老臣纵死无憾!”
天子脚步顿滞,身似僵硬,稍一会儿又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
虞丞相跪在风雪里久久不起,三叩伏地,直到天子行去。
“老爷,风雪伤身啊!”丞相夫人撑着伞,将他扶起来,“风雪大起来,行路就难了,该走了。”
望着相濡以沫患难与共,同自己风风雨雨度过几十年的妻子,虞丞相更酸了心,给天子这一跪除了感恩戴德,还有……满腔的愧疚。
他将大半辈子奉献给了大越,功成身退后还有老妻常伴,还有儿女小孙……
天子呢,天子还剩下什么?除了将来千古一帝的赞颂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为了做一位明君,为了繁荣昌盛的盛世,天子将所有都给了国家与子民。
风雪乱人眼,远处的天子忽然顿足,朝城楼上望了过去。他顺着天子的目光看去,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
虞衡也顺着天子抬头的方向看过去,心跳骤然一猛。
城楼上的那个人,眉目透着淡敛模样,事隔经年,大雪纷飞洋洋洒洒下的狂傲,他于白雪白尘里,风华丝毫不改。
城楼上相容正巧将目光落在虞衡身上,然后对虞衡展露一笑。
回来了?
相容竟是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了?
虞衡有一瞬间的呆愣,正要伸手行礼却看见相容猛地佝偻着腰,咳了起来。
是不是病了,还没适应北方的寒冷染了风寒?
江南与长陵城南北相隔千万里,相容与他常有书信,夸赞江南人杰地灵,倒是也有说过自己病了一场,不过也只是寥寥一提,后来书信中也无异样,自己以为他是好了。
如今一看,是没好的,反而一副病透了的样子。
病得很重?
此时,连身旁的仆人都上前要扶稳他,他伸手阻止了仆人,稳住呼吸后又面向他……
他伸手,持平,送前,俯首,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个学生礼。
同从前一样,从始至终干净淡泊,总是老师最爱的端方清逸样子,矜持恪礼,笑唤他一声:“老师。”
见此,那许多年的回忆涌上脑海,虞衡心中油然苦涩,还以为他不会再回到长陵城,但还是回来了……
可是,回来了又怎么样了,这个人明明晓得天子就在城楼之下却始终不置一眼……
而天子呢,在城楼下凝视了许久,最后收回留恋目光,胯马提缰,踏雪离去。
先帝十三子,大越的淮王,当年从毅然决然离开长陵城,隐在江南小城四年,到今日终于又回到了这盛京长陵城。
在城门送别虞衡后,相容一行人继续往城里行。
一路从江南行到长陵城耗时数月,连亲王品级的五马车架都没用,普通简便的马车任谁也不会注意到……
车角上写着“淮”字的府灯,摇摇晃晃地行过青山绿水,路过宽道或小路,历经充斥风沙细雨的路程,一路摇晃着到了长陵,终于回到了起点。
“咦?我记得这儿原本不是这样的,都变样了?”驾车的二串一路上瞧东头指西头,他是当年相容从长陵带到江南的奴仆,阔别这样多年回来,看着城里一事一物,难免激动又新奇。
马车里垫足了柔软的毛毯,相容团着雪白的大裘坐在上面,半眯着眼睛休歇着。
“哟,又是一栋新起的宅子!”
“哎,王爷,王爷,你看你看。”
外头二串唱大戏一般闹得他心也痒痒实在困不下去,可再是心有好奇,相容也不伸手撩帘子看。实在太冷,双手贪着手炉的温暖,半点都不往毯子外头动弹。
“小点声,人睡着呢。”坐在马车外头边小座上的佟管家,忍不住压低声呵斥。
二串摸摸头,憨着小声:“这不是,激动吗?”
“颠簸赶了许多天,好歹是赶上与虞相一面了,你没看见城楼上顶了风又咳了好些声,好不容易休息下去了,你个不晓得事的……”
“没睡着呢。”
相容倦怠懒懒,指腹摩挲着手炉上繁琐的花纹就是不愿意脱手:“二串继续说,我听着呢。”
“喏诺,你看吧,你看吧!”二串冲佟管家得意地嘘了一声,得巧还记得卖乖,“还是咱们王爷好。”
佟管家上手就敲头,外头二串连连痛叫,相容哑然失笑。
外头到底是如何样子,高楼起西阁兴?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千里之外南方都一副气派的大好样子,何况天子脚下的长陵城。
远离庙堂后,他居在江南小地,一街小巷,一方小宅,只想远离人世发誓做天下第一闲人,管他路有冻死骨也罢,求能独善其身就好。
执书问经,寻山访居士,与鸿儒学士高谈阔论。其实他不过好奇问起,人间柴米油盐,旧友亲故人情,哪一样不需要银两差遣打发,你这高山居士怎么没半点穷骨清风的姿态。
故友凑近,看怪人一般看他,然后猛烈地大笑:“你当真,当真是深山老夫啊,哈哈哈哈……”
被人笑了好一顿,才知现世早不同从前,如今大者的一幅字画有市无价,一场道义讲论价值百两千金,清贫居士早是许久前的事情了。
故友安静下来认真地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你倒真做到不问世事。”
下山时,恍然才发觉,周边高楼玉雕,画舫书阁,文风盛起,百姓的钱袋子早不仅仅拘于生活的温饱冷暖,吃饱喝足后附庸风雅见怪不怪。
他一路从江南过来,也留宿小村小庄,市坊相通络绎不绝,而这城镇乡野阡陌交通,已有野市,在这富裕的天下,哪个傻子还去寻什么人间避世桃源。
“当今陛下是位明君。”数月行程,遇见形色各异的人,可这句话却常听到。当今陛下以明德之名,受天下子民爱戴,偏偏于他而言却如恶魔,只求着做梦能逃过那张脸都是好的。
马车停在了离宫城最近的府宅,好些行走路人都犹豫驻足或投以好奇眼光,空空荡荡许久的淮亲王府邸又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二串撩起帘子冷风扑进来,相容冷得一个寒战就清醒了:“到了?”
“到了。”
“脸上冻出红血丝了,等下进屋子先别火急火燎拿热水烫脸。”见着二串一个大男人脸上两朵红,相容不由笑了一声。
二串虎头虎脑地摸摸头应了一声好嘞,然后上前来将大裘披在主子身上系稳了,相容下车的时候将手中手炉塞到二串冰冷的手里。
落了地,正好一阵风灌来,相容又捂着咳了几声。佟管家赶紧过来抚着他的背顺气,相容止住了咳平复气息后,才抬头去看上去。
淮王府。
凝望许久,心里百种滋味。
“我从没想过要回来,却知道总有一天我还是会回来。”甚至他想到死后也要埋骨江南,哪怕挫骨扬灰也连一把灰都不要挨进长陵城。可反过来,又觉得自己想法的确可笑,他是注定要回来的,明着来他抗不住天子权威,暗着来这位贤德的天子还有无数下作的手段。
举家迁移,先行的一批随从三日前就到了府邸收拾,许久不住人总有荒废,一进门就见仆人到处洗洗擦擦。
“大冬天的洗洗浆浆冻手。”相容觉得其实已经够明净了。
二串兴奋地说:“不冷的不冷的,回来了大家开心嘛!”
听见这句话,大家心里狠狠地点头应和,于是更加兴奋又勤奋地干了起来。
看着所有人愉悦又干劲十足的样子,相容是悻悻地试探着说出口:“我的意思是,其实……收拾个大概归置归置就够。”
沐浴洗尘后大夫过来把了一次脉改了一次药方,二串煎了药后端过来让相容喝了。
“你们要去亲朋旧友处走动的就去吧,府里就几个人守着就行。”相容同二串说,“你也去账房那儿取些银两叫上旧友们喝酒叙旧去吧。”
二串眼睛都亮了,待相容沾上暖塌软枕后就一溜烟跑出去了。
相容很快就歇下了,入梦就开始盗汗,辗转反侧,等到意识稍一沉,梦又来缠他。
风声!
惨绝人寰的叫喊!
再然后是凄厉的叫声!
那些焦黑的沾满血液的脸不断游荡在他的眼前,掐着他的脖子要他偿命。
相容猛地睁开眼睛,心脏剧痛,只能张开嘴巴努力将气息顺回来。
平静下来后,他披了一件披风就下床了,推门开门,佟管家一直在门外守着,这些年相容一直睡不好,夜里常被梦魇,每每醒来满身大汗,惊恐失常,夜里一定要人守在外面。
佟管家看着他不舒服的样子,不放心地问:“王爷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相容摆手说没事,笑佟管家当真是被自己吓怕了,抬头看看天色,正入昏黑,这一觉睡竟从午时睡到晚,晚上肯定是难眠了。
“我去西小祠堂看看清瑾。”
当年因为一遭事故,他生了一场重病,白清瑾不顾家人的阻拦不管世人的冷眼入王府照顾他,哪怕他千百次地拒绝她,可她还是那么执着地说:“王爷就当清瑾是为了报当年之恩。”
她还记着当年的恩情。其实当年他也只是将路边上一个流浪儿扶起送了块值钱的玉佩而已,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流浪儿是白家被拐走的小姐。当年恩情只是顺手的事情,不足挂齿。
他有什么好呢?一个祸害人的病秧子,在他身边的人不会有好结果,可她就是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为他做尽了不值得的事。
她还是进了王府。初入王府,她像小鹿一样警惕着陌生人,怯懦的,单纯的,总之是芳华正美的年纪,无论如何的神态都透着少女的天真烂漫。
也就是这样还拥有无数可能的年纪,她跟在他身边照顾他,有唾骂她不知羞耻的,有污蔑她清白的,外头风言风语的时候,她还是擦干眼泪继续拿着小蒲扇守着药罐子替他熬药。
后来她嫁给了他,堂堂正正入了淮王府。
凤冠金玉,ji,ng致妆容,艳丽霞披,他掀起她的盖头时是明明看到她眼里有泪的,下一秒她却抬头对她轻轻笑起:“我终于能嫁给你了。”
淮亲王回来的消息炸了整个京圈,街坊市集的话题全部都围绕着淮王府。淮王府门前,皇族的,朝堂的,旧人亲故接踵而至,可前来拜访一律被挡在外头,谁都不知道谢客的牌子什么时候才会摘下来。
人云亦云议论纷纷,说淮亲王在江南病重才回来医治,连说灯尽油枯快死了的都有,外头吵吵闹闹,淮王府里面倒是安静得很,回长陵城的相容自那日后每天都来西小祠,每每到深夜,白清瑾牌位前的香燃尽又复新。
“哐!”夜晚的寒风灌进来,二串焦急地连门都没敲,冲进来一串急声道,“王爷,王爷……”
“越来越没规矩了。”相容头痛得打住二串剩下的话,“吵吵闹闹像什么……”
转身就被寒风扑了一个哆嗦,看到二串领过来的人,相容的眉头立马就拧了起来。
“深夜至此,扰王爷清静了。”阮安拜礼。
宫中太监总管,也是伺候着当今天子起居的贴身太监,此刻就站在他的门外边,他倒是不犯入门中一步,连领过来的人也恭恭敬敬候在台阶下。
“王爷,我实在是拦不住。”二串哭丧着一张脸解释。
“又没怪你。”相容抚慰地拍了拍二串肩膀,谁拦得住宫里的人呢,更何况整个天下都是他的。
“王爷归京,陛下想同王爷叙叙,奴才奉命接王爷入宫。”
……
答应要走的时候,二串担心害怕地咬着牙不知如何是好,相容宽慰地说没事去去就回来,走到大门口,佟管家捧着大氅候在门口,倒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替他披上大氅,将温好的手炉放在相容手中,确保妥妥当当不会冻着了后,佟管家将相容送出府。
佟管家十分淡定,他从前是皇宫中总管太监,服侍在先皇身侧的老人了,阮安便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先皇偏心十三子相容吩咐他寸步不离地照顾这个小儿子。
走到府门前时,相容瞧着被擦拭得光光亮亮的漆红大门,笑了一声,同管家说:“早同你们说,不必打扫得太干净,看吧,果然住不久。”
佟管家看着相容,道:“老奴等着王爷早日回王府。”
佟管家是看着相容长大的,他在江南时,住在绿瓦青苔的小院子里,离开时是秋日,院子里的葡萄藤歪歪蔫蔫的,可佟管家还是它细细打理一番,总说以后再回苏城总不能让王爷连个纳凉的地方都没有。
江南如此,如今淮王府亦是如此,门口淮王府的匾额被擦得干干净净,曲径交错路旁的枝枝簇簇也要修理,等到春时要生长绽放出一片生机,角角落落如此用心不过是要给他造出一个归处,江南或长陵,总要有个归处。
阮安一众人依旧在后面不抬头,佟管家隐隐透出来的强势他们权当没看到,依旧是毕恭毕敬的姿态。
眼睁睁看着相容被人着上了马车,二串追上去想对相容说几句话,不同佟管家的待遇,二串直接被侍卫推了出来,摔了一身雪。
二串狼狈地爬起来,也顾不得什么地冲到佟管家面前,又急又恼怒:“您怎么就这样轻易让王爷去了?”
佟管家是从大风大浪里蹚过来的,看惯人世沉浮,一双眼睛早练就处变不惊的定力,他也只是静默地看着马车慢慢远离自己的视线。
二串见他沉默,心里难免怨怪:“王爷他,哎呀,您怎么就不拦着……”
“怎么就不拦着?从前先皇的圣旨没拦住,丞相没拦住,当年我何尝不是费劲心思……拦不住啊。”
淮王府去皇宫得行好一段路,相容本是打算在马车上困上小半个时辰的,可一撩轿帘相容就傻了,原本应在宫中养心殿的九五之尊,居然大驾屈尊在这里。
相容犹豫,可动了动脚,最终还是迈了进去,一进来就闻到熏香的醇厚,奇楠沉香浸入鼻息安神助眠。天子支着头正闭眼休憩,雪白油亮的大狐裘团在他肩上,也就只有休息的时候他才会有几分温和安宁味道。
马车开始前行,时有晃动颠簸,他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始终是浅眠梦中贵气慵懒的样子,相容试想若是醒了睁开眼,又是什么样子?
相容平淡地将视线收回,不再去看了。
已经是夜了,从前的长陵城早歇灯火,可此刻坐在车架里还能听到外面人声喧闹,相容忍不住掀起帘子,贪看一眼这外面是如何的盛丽景象。
马车飞驰,眼过之处,灯火明亮如白昼,街市来来往往,甚至异族的商人,红楼绿阁里头曼妙人影,丝竹乐音,嬉笑吵闹。
此番景象,这太平人间,兴隆万世,无休无止。
一路这样好奇地看着。放下帘子时才发现这个人醒了,他正懒懒地支着头,半眯着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他生了一张贵公子的脸,天生高傲娇贵,自然没觉得自己现在多么放肆无礼。
这一路,两个人没说话,自然而然地无话可讲,相钰收了眼神,坐起来扶袖拨香炉,轻拨复挑,相容看着觉得他无聊,于是就直接闭眼休息起来,随性得很。
江南赶路留下的习惯,马车一停相容就睁开眼了,低头一看,身上多出一件盖着的东西,是先前相钰身上的大氅。
“陛下,到了。”
相钰没有理会外面的阮安,似是有话,但是又不开金口,狭小空间就这么静默看着相容。
外边的阮安唤了一声后便识时务地不再动静,最后是相容率先起身走出马车。一脚迈出去,落地还没稳,喉咙痒得再忍不住了,手捂着一个劲地咳嗽,一声重过一声。
听见咳嗽声没了相钰才下来了,取了阮安递过来的伞慢慢悠悠地走过来,将伞向相容这头偏的时候,相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相容看着他,相钰却眼都没有垂一下,阔别多年的第一句话路率先挑破伤口:“重回旧处的是怎样的滋味。”
听见相钰这样说相容这才抬头,目光穿过重重风雪望见高悬的匾额。
——钟粹宫。
一见这三个字相容心中触动,木在原地。
这是他母妃生前的宫殿,也是他和相钰一起长大的地方。
相钰强制性地将他整个人拉到自己怀里,搂着他闲暇地说:“怎么不想重游怀念一番?”
相容偏过头,抿嘴一声不吭。
相钰把他的下巴给捏回来,笑着说:“更倔了,好啊,那朕就亲自领着你让你回想回想。”
“带外臣进后宫,陛下倒是宽心得很。”挣脱不开相钰蛮横的围困,相容淡声说。
听到这话,相钰更要发笑了,“后宫,外臣?你忘了,从前朕可只有你一个人。你瞧瞧你现在,多没良心啊。”
捏着相容下巴的手攀上他的脸,温柔地抚摸着这张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
“相容,你为什么没有变呢?”他拿一双能使人轻易跌陷的温柔眼眸来凝视着相容。
“使朕疯癫成狂,让朕相思成狂,同朕从前最爱的相容一模一样……可为什么也非要和曾经那个朕最恨的相容一模一样呢!”
天子手中的伞跌入雪地,被风雪刮走远,连滚了好几圈到了阮安的脚边,可以阮安为首所有人连动也不动,全部埋头垂首,在这深宫里头,耳聋眼瞎的本事谁不是练得炉火纯青。
他将相容死死囚在自己怀里,按着他的头狠狠地吻下去,施以狂风暴雨。
他在发泄,他也在表诉!
相容本想推开,却手一撑就被相钰一把握住手腕,相钰迫不及待将舌头深入对方的口腔,掳掠对方的每一分每一寸,占为己有。
搂紧相容的腰让他更贴近自己好让这个吻变得更加深入。
温热的呼吸,炙热的吻,他勾着相容的舌头含进自己的嘴中,轻柔地反复地吸吮他的津甜。
抵死缠绵,相容开始喘息乖顺地攀上相钰的肩膀。
“嘶……”相容沉醉其中时,嘴唇剧烈一阵痛,相钰咬破他的嘴唇,甜腥的味道立就渗到两个人纠缠不清的唇舌间。
相容睁开眼就看到相钰眼中的得意,牵扯出的带血的津液断在相钰嘴边,相钰勾起他的下巴,轻挑风流:“朕千方百计引诱你过来就是要吃你心肝肺腑,朕要把你养起来,藏在朕的身边……然后将你生拆入腹。”
相容就着他的手抬起下巴,双目深深凝着他的眼眸:“那这一次,你又要把我藏在哪呢?钟粹宫,冷宫?”
相钰凝视着相容的眼眸,眼神深邃得几乎要将相容吞入:“既然答应回来,那这一次你只能安安分分待在朕身边。这一次,朕会找一个金笼子把你牢牢地锁起来,你哪里也走不了。”
相容当夜就被相钰拉进了养心殿,历代帝王先祖的居所,雕楼玉彻,富丽堂皇,相容想这的确是一个金笼子,能将他囚禁得喘不过气来。
相容才刚进来就被相钰擒住按在门上,相钰谑笑着再次吻上来。
唇舌纠缠,缠绵悱恻,很是勾人,相钰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着相容的嘴角。然后相钰顺延而下,最后炙热的气息喷洒在相容的脖子间。
相钰狡黠地含着他的喉结反复舔舐,不过轻轻一个吸吮,相容双脚一软差点站不稳跌在地上,气急之下直接推了相钰几下,相钰反而掐着他的腰将他死死固在自己怀里。
“皇后尚不能留宿的地方。”相容被相钰逗得双眼都泛醉了,仰着脖子有气无力,可还是不忘添几句痛快,“现在藏着我这么一个男人……何况我还是你皇弟啊,相钰。”
“你从前可没这么胆小,你不是说为了朕当佞臣也在所不辞吗?”相钰无视相容言语,“从前养心殿这地方你可再熟悉不过了……”
说着就要伸手去解相容的衣衫,相容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疲惫地说:“我累了,想睡觉。”
相钰看了一眼牢牢抓住他可自己的手却在颤抖的他,相钰不由得意地笑了起来:“好啊,睡吧。”
宽衣解带,同寝而眠,相容冰冷的手脚依着相钰总算有些温度。
他们两个,现如今算的怎样场面?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说书人的故事里连离别都是婉转柔肠,往往久别重逢最后都成破镜重圆……
他们两个……哈,若不是相钰就贴在他身边,他大概要捂着被子笑出声来。
他们两个各怀鬼胎的人,从一开始就是逢场作戏,那些美好的,让人期待的故事和他们没有半点干系。逢场作戏,故作深情暧昧倒是默契得很。
蜡烛从夜熬到明,冬天的光明总是来得晚,今日外面的雪比昨日是小了许多。
阮安在殿在候了许久,可到了时辰这殿里头迟迟没有动静,一刻钟,两刻钟,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明,要早朝再不能这么下去了。
“来人——”
呼了一口气,好在里头的人终于有了动静。
今日养心殿与往日不同,为避口舌,阮安叫退了其他宫人,单就自己一个人进来打理。
开门,撩帘子,只见天子还靠在塌枕上,他正侧着身把玩着那位殿下的发,时不时还拿发梢逗弄几下,那个人皱眉挥开,连睡梦中都生出几分不耐,天子见了十分有趣。
世人说当今天子宽厚仁慈。然居在这龙椅上高处不胜寒,微微颤颤一个不小心就粉身碎骨,若真是宽厚仁慈的帝王如何使得出铁血手段踏平蛮奴之地?他在朝堂上行伪善之计,面对j,i,an佞坏虫,他能将虚伪的假笑演绎得真诚无比。
阮安见惯这位帝王千面,乍一见自己都楞了,何曾有过这样松懈的姿态,后来才反应过来,这样的天子,早已阔别许多年。
“陛下,上朝的时辰快到了。”该提醒的还是该提提醒的,从前早早宣人进来服侍的天子今日硬是拖了小半个时辰了。金銮殿焦急上奏的大臣,案上一堆又一堆的折子,天下国事哪次不是完了一桩又递上来十个难题,天子的时间向来是不够用的,哪里能容许这么多的闲情逸致。
可这头的相钰偏偏置若罔闻,只待青丝自然地从手中慢慢滑落,慢条斯理地捻了捻手复才起了身。
相钰持起双臂,阮安边穿衣理襟边道:“昨夜小殿下有来过,听您睡下了,待了一会儿才走的。”
相钰抬眼瞥到那头正深睡的人翻了个身,也不戳穿,配合地扬起头让阮安理襟:“来做什么的?”
那边龙塌上不该看的阮安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一双眼睛只系在帝王对素纱黄裳,蔽膝玄衣的身体上,继续答道:“说书中有难题百思不得其解特来问陛下。”
说来,相钰都要笑出来了,大半夜的跑到养心殿问诗书,他的太傅知道后必然是要以死谢失职之罪了:“又胡闹了。”
宫中的小殿下顽皮胡闹,闹得宫里没有半刻消停,任谁都纳闷,顽劣的小殿下与眼前知书识礼的这位哪里像了。
虽然心道如何如何可阮安嘴上抿得紧,继续恪守本分地服侍着。
最后奉来腰间配的饰物,长佩,绶,丝丝缕缕。
相钰瞧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向床榻之上:“你倒是过得比朕还惬意。”
话是对着那边的相容说的,懒洋洋的放松姿态还带几分笑:“既醒了就过来。”
阮安看了一眼天子眼色就晓得怎么做了,低头将配饰理了一遍,然后弓腰垂头低眉退出大殿。
阮安都出去了还能怎么办,总不可能叫堂堂天子衣衫不整地出现在群臣面前,相容这睡是装不下去了,无奈地披了衣过来。
相钰轻轻拍了拍相容的脸:“清醒了?”
相容眼神飘浮却突然尖地一下,只见相钰的手背上好几道血痕,皱下眉头:“怎么弄的?”
“被你做梦的时候挠的。”相钰如实道,“你倒和猫一样。”
相容当真低头看了自己的指甲里,果真有点点干涸的血迹。将手指攥到手心里藏起来,然后转身往大门那边走:“我去叫阮安拿药过来。”
“哎,不急。”相钰将相容捉回来。
晨起睡足的相钰似乎心情很好,他将相容拉回自己怀里揽抱着,一只手抚着相容的脸:“做什么梦了,吓得一个劲地往我怀里躲?”
相容当真定身思索起来:“我梦见我打了你一巴掌,你龙颜大怒治我大不敬之罪还要将我五马分尸。”
相钰被他惹出几分好奇,挑眉:“当真?”
“我胡诌的,哪儿记得清清楚楚。”
相钰展着双臂,低头看着替自己打理配饰的相容,他拿着绶带环着他的腰身丝丝绕绕,恍惚间他以为回到了从前那些最平凡温馨的时光,他差点也和从前一样得意地上扬嘴角,含着柔情说一句:“白首夫妻,恩爱不疑。”
从前的事记得一清二楚,那从前的相容是什么样子呢?
那时候他的言语不似现在真真假假让人难以揣摩,他是柔情的,温柔的,和他那钟粹宫里温婉的母亲一样。
秋雨里,一柄竹青的伞,雨水沿着伞骨滴落,透过雨帘就能见到伞中人……
伞下的相容,眉眼弯,眸璀璨,一抹笑温暖柔和,深情地唤他一声相钰。
……
君子佩玉,相容将玉佩给他系好。这时候相钰突然迈近了一步,相容正要抬头时却被拥了个满怀,只听得他声音低沉缓慢:“相容,莫说一个巴掌,就算是你在朕的心窝上捅一刀我也舍不得动你,哪怕你伤朕如此之深,朕还是舍不得你,相容啊……”
相容一愣。
紧接着相钰又觉得可笑地“嗤”一了声,接着上面那句话以鄙夷口吻凑在相容耳边低低说:“人性本贱就是朕这样,明明知道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却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真心掏给你践踏,看,你多了不得,有朕对你情深如此。”
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衣袖就已经从身旁擦过,相容动了动手指,到底没有去将他捉回来。
外面阮安扬声“起驾”,大门开启复又关掩,养心殿空空,只剩下相容独自一人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
相钰说明明知道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还要犯贱,可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在相钰的眼里他又是什么样的人呢?多变,虚伪,三心二意……
再怎么说在他的眼里他都是个卑鄙的背叛者吧。
瞧瞧,卑鄙的他是多幸运啊,是不是应该磕头感谢上辈子辛辛苦苦修福报,再捂着嘴巴窃喜,多好!让他遇见如此深情对他的相钰。
呵,人性本贱?人性本贱!
外头雪变小的时候,相容派去的人终于回来了,连带回来的还有一件顶厚的白狐裘。
“陛下吩咐,外边天冷,钟粹宫离这里远了些,叫殿下别受冻了。”阮安教出来的徒弟连说话也是一个样子,垂首恭敬地引着他从养心殿暗门走。
出了暗道,脚踩进雪地里,听着“嘎吱嘎吱”的声音,相容笑了。
让他猜一猜,相钰派了多少个大内暗卫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一个,两个,三个?
如今他被囚在相钰股掌中出个门都要人亲自禀明了他,出门闲走也要被监视着。自己哪像尊贵的王爷,分明是天牢里罪大恶极的囚犯,被判无期徒刑,再上了手铐脚链,铁门一关,这一辈子就这样了。
养心殿暗门出来是皇宫近外围了,要去钟粹宫他需绕好大一圈才行,也难免经过文华殿。宫中的皇子们满四岁都要入文华殿启蒙读书直到足够独立,才能出去开牙建府。
先帝膝下一共十四子,是以文华殿从来没有空闲过,但是伦到相钰这里文华殿冷冷清清,只有寥寥一两道读书声,相钰登基数年膝下却没有皇嗣,相容知道这里面几个孩子是从近亲宗亲那里过继来的。
相容抬眼望着里头。
那个时候。他也坐在里头临窗的位置,暮春时常常望着外面大树上嫩绿新芽,夏日企盼凉风入堂,度过一年又一年的秋雨寂寥或者寒冬大雪纷飞。
虞衡当他老师时还不是丞相,他出生于显赫世家,人品贵重,学识深厚,更重要的是虞家祖祖辈辈为大越效忠,自开国皇帝到现今出了六任丞相,多少人想拉拢虞衡,可偏偏父皇将他指给自己当老师。
无论他天资如何,品性如何,只因宠爱他母妃宁皇贵妃,就早早为他盘算江山,这便是父皇的私心。
后来,相钰从冷宫脱身,他母妃将他养在自己膝下,自己立马去求父皇让九哥同他一起拜在虞衡教席下,这是他的私心。
其实最开始,他与相钰,也不过这文华殿里,朗朗书声的少年罢了。
“请殿下止步。”
相容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不过才迈开一步落地,戴着面具的暗卫就硬生生冲到前面,跪下挡住他的去路:“请殿下三思。”
相容挑着眉梢,屈膝蹲下,直视着领头的暗卫:“怎么,怕我手里有刀子闯进去对皇子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领头的暗卫埋头,恭恭敬敬奉上一句“不敢”。
不敢?既然不敢那为何暴露在他面前拦住他,相容起身,越过领头侍卫直接往里头走。
内力将白雪催地向他扑过来,相容拂袖一一挡下。这一次是三个人,面具,白衣,腰间别着长剑,齐齐跪在他面前。
就差一步就能迈进去,相容好似都能听到里头两三稚子稚嫩的朗读声,念念有声摇头晃脑,太傅抚着胡子点着眉心说一句“孺子可教”也。
“先皇在位嘉顺二十七年,淮王殿下率领烈乾军入宫擒拿逼宫叛贼,刀斧加身都不逆随贼子。当年殿下忠孝,如今也断不会做出挟害皇子的事情。”见相容再不进一步,其中一位暗卫忍不住出声,“从前殿下不会做的事情,如今也不会做。”
相容居高临下:“空口就认定我忠孝,除了当年护驾一战,你又晓得我什么!”
忠孝?
当年,他做过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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