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苍茫云海间 作者:看长亭晚
正文 第12节
苍茫云海间 作者:看长亭晚
第12节
邵洺看了她一会,突然笑了笑道:“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在姑母家里住着时,就时常用这副样子对人。”他倒了一杯茶自己喝了一口,自言自语般:“就和你在那人面前差不多。”
清平活动了一下手腕道:“公子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
邵洺转头,轻声道:“你看。”
清平顺着他视线看去,目之所及处是一片星海,但细看才发现不是。那是来自各岛国的货船上的灯火,这片海港面积广阔,明明是深夜,依然是一副忙碌的景象。货船上的物品被搬下船,登记完后,有序进入仓库中。深蓝的海面上桅杆林立,货船顺着海岸边依次停靠。
邵洺淡淡道:“这是邵家的码头,每天从南洋诸国送来的货物不计其数,这些东西被卖到各州,你知道利润有多大吗?”
清平想了一会,才明白他这是要利诱了,忍不住笑了起来道:“邵公子,但这些和我没关系。”
邵洺刚才云淡风轻的样子顿时装不了了,他瞪了清平一眼,面飞红霞,故作不经意道:“你若是入赘邵家,自然也有你的一份。”
清平翻开手掌,认认真真的想着该怎么和一个古代未成年人谈谈如何分辨感情,她回望前世的记忆,愣是没有找到一点相关的东西,只能拱手道:“多谢抬爱了,但”
她虽然拒绝了,邵洺脸上挂不住了,冷冷道:“难道你想一辈子做个奴婢吗?”这话说出来,他自知失言,清平沉默了,目前而言,这确实是她的一道无形的枷锁。
她的沉默对邵洺而言就像是命中目标,他劝道:“若是,若是你娶了我,自然不会再受人摆布。”
清平抬眼看他,少年真挚诚恳,他出生在金玉满堂的家族里,人眉宇间也带着一种贵气,言词虽是劝说,但依然是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是恩赐一般,他好像知道她需要的,此时伸出援手,也笃定她是那落水之人,一定会紧紧抓住。
“不。我不愿。”
邵洺难以置信般看着她,怒道:“你是疯了吗,还是做奴婢做傻了?”
这看似是挣脱束缚的好机会,焉知不是又一个新的牢笼?清平摆摆手,一点都不想和他多说什么。邵洺恨不得把镇海阁里的奇珍异宝都端到她面前来,让她好好看看,她拒绝的到底是什么。
清平感觉今天好像不和他说个明白,以后这种随时被绑的日子就要没完没了了,她坐在邵洺对面,温和问道:“你说两个人为什么要成亲?”
邵洺脱口道:“自然是彼此悦慕,交心明意。”
清平一拍手道:“正是如此,但观你我,彼此悦慕吗?”
邵洺涨红了脸,他虽然大胆,但毕竟还是个男孩。他不自在道:“你也未必要彼此悦慕,我阿姐常说,两人处的久了,自然就有情意了。”
说完他低下头,不敢去看面前的少女。
他自然是有私心的。
那夜她盛装而来,台下不知道有多少男儿为之倾倒;今夜她简衣素服,袖手闲谈,却是另一番风采。
邵洺也是知慕少艾之年,若说不动心,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但听清平说道:“我若是真心喜爱一人,我会信他爱他重他敬他,但凡我所有,他所要,任与之。”
邵洺听的一呆,而后道:“你,你这么喜欢他,若是他不喜欢你呢?”
清平悠然道:“那我就远远看着他,我喜欢这个人,未必要让他知晓。”
邵洺从未听过这种说法,呐呐道:“但你付出了这么多,他不知道,值得吗?”
清平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道:“值得,自然是值得的。”
靠在台阶下的陈珺怀中抱剑,闭眼凝神,打算洗耳恭听她的一番高论。
作者有话要说: 艰难的微笑,我知道明天大家都在等三更,但我真的。。。。。。
感觉肾亏了。
你们晚点来吧,风暴哭泣。
第49章 人间
清平略停了停, 认真道:“我喜欢这个人, 就像乌阳照耀万物, 无需让人人都知道。我对他的喜爱也是如此, 如同日光倾洒,但未必要让他知道。他是我的所有, 我必然要倾尽一切,去喜爱他。”
这话说完清平自己都被自己r_ou_麻到了, 她看着邵洺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又有点摸不准, 心里过了一遍要说的话。
邵洺心中翻滚无数章句,最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听清平道:“但是邵公子, 我于你而言不过是一时的冲动,你今天会喜欢李清平,明天也会喜欢张清平, 换个名字姓氏,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
邵洺想说什么, 但清平乘胜追击, 故作忧伤而惆怅道:“自然, 诚如公子所言,倘若是我付出如此之多,那人却未有回应,我哪怕怀有一腔热血,也是要冷凝成冰的。”
邵洺抿了抿唇, 道:“那你为何还要这样?”
清平笑道:“是以自是要两情相悦为上。我要带他去看贺州的桃花,去看辰州的望海宴,来闵州的澜城,看海赏月。”
随着她话音刚落,一阵潮shi的海风吹拂而来,叮铃的铜铃声在风中摇曳,由近及远,犹如看不见的浪潮般席卷整座城池。云破月出,清辉漫漫,温柔轻盈的落在她们身上。
好像是为这场演讲助兴,无论是光照还是氛围都渲染的十分贴切,清平起身远眺遥远的海面,月华如练,蔚蓝的大海上银光闪闪,好像是星子坠入了海中。她道:“我们心意相通,结伴同行,访山川大河,这一生都要如此。无论生老病死都彼此相伴。倘若我这辈子都找不到这样一个人,那就让我孤单到老,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目光清澈注视着邵洺,邵洺眼中滑过一抹水色,重重的点了点头,低声道:“那便如此罢。”
他再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大家公子的仪态,不见难堪与愤懑,唯有眼角有些发红,他欠身行礼,优雅道:“那便祝你,早日寻得心中所爱吧。”
清平笑着点点头,回礼道:“公子也会找到这么一个人的,你第一眼见到她时,就会知道,这是今生要陪伴你的人。”
邵洺只是摇摇头,满嘴苦涩,什么也不想再说。
藏在暗处的陈珺摸了摸怀里的剑,若有所思般看向远处的大海。
她方才在客栈中与天璇夜谈,忽然听见异动,便拿着剑跟了出来,一路追到此处,但万万没有想到竟然遇见了他人月下幽会。
只是这幽会的两人貌合神离,她本以为在邵洺的利诱之下,清平应会有所动摇。
但没有,少年公子月下袒露心迹,十个人里有九个心动在所难免,邵家的荣华富贵不是每个人都能拒绝的,当清平说出不要的时候,她心里自然是欣慰的。
陈珺没教养过这么大的孩子,怕是亲姐妹都没有如此认真对待过,她时常感觉自己拿捏不好方寸,亲近或疏远都无法放任自如。
她既不想要清平畏惧她,但同时却要掌握这人的一切,迫切的去挖掘她心中不为人知的一面,却又希望她能按照自己所想的那般长大。
陈珺说不清自己在清平身上投注了什么样的感情,直至今夜,她似乎见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李清平。
她时不时的孩子气并不影响她的稳重冷静,反而还格外讨喜。任谁都能听出她话中对邵洺的婉拒之意,邵洺利诱不成又要用情来打动她,她也干脆用情来破解他的话。
陈珺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清平已经走了,只留她一人站在晚风中,聆听轻灵的铃声。
她站在夜色中沉思,原来这世上真有人是生来翱翔天地的飞鸟,歇在风里,南北往来,穷尽一生,在人抬头的一瞬间掠过天际,再不可寻。
在澜城没呆多久,车队就启程北上。这次是直接从官道走的,只是路过云州。云州地广人稀,只看见边界线上广阔的戈壁滩和低矮的树丛,官道有一段在云闵两州交界,沿途风光骤变,由青葱树林转为荒凉石滩。
云州远远看去似笼罩了一层薄雾,这个州郡乃是代国门户,正对西戎诸族,可以说是重重之重之地,朝廷历来都要派遣军队驻守于此,一百年前代国让出爾兰草原,两国维持了短暂的和平,现在西戎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常在边界掠劫侵扰。
只是西戎贵族势力庞大,谁也不服谁,时常吞并内耗。代国ji,ng兵强将皆驻扎于云州边界,虽小战不断,但大的冲突短时间里是不可能出现的。
陈珺放下帘子道:“也不知道这局面能维持多久。”
清平问道:“小姐是说会打起来?”
陈珺不可置否道:“说不准,西戎是神政相合并治,想上台就必须得到毕述和金帐王庭的认同,自三百年前金帐被毁,再也没有出现过毕述了。”
刘甄好奇道:“小姐,毕述是什么?”
陈珺合上书道:“毕述是草原传说中的一位女神,有行云布雨之力,在传说中毕述沿着河流与鱼群并行,让逝者灵魂依附于鱼身,引导他们去往轮回之地。所以草原上的人们视河道为神圣之地,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以脚触水。取水之时,要在河岸行拜大礼,恭敬取出。草原之人从不吃鱼,因为她们相信鱼是毕述的侍者,附有轮回的灵魂,若是吃了鱼,那就是造下了比杀孽还重的罪过,是要被神灵厌弃的。”
刘甄想了想道:“那小姐,这毕述和西戎贵族又有何干系呢?”
陈珺道:“相传毕述一百年就会将影身投身于人世,神身继续行使职责。金帐王庭取出灵签玉瓶,在适龄孩童中寻找毕述的转世,这是西戎最神秘的仪式,经手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巫人陵师,具体的我也并不清楚,只是知道一个大概。”
清平非常困惑道:“就是抽签找毕述,会不会太草率了,若是有人暗中c,ao控,很容易内定人选呀。”
陈珺摸了摸她的头,近来她经常这么做,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意义。她道:“你能想到的,难道西戎就想不到么?被选出的孩子据说天生灵慧,能用金帐王庭的秘宝窥探因果轮回不过这也只是传说而已,草原人喜欢装神弄鬼,一个小小的神帐就敢称王庭,凌驾在诸贵族之上,统御草原,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她又蓦然想起生母,不就是追逐长生之说,渐为人控的好例子吗。陈珺顿时心中冷了下来,仔细一想,辰闵两州亦是受神院所影响,虽然看似无关紧要,难说若是到了至关重要之时,这看起不起眼的神院,会怎样颠覆大局。
这看似太平的一切,内地里却是暗流涌动,处处都是危机。
顺着官道而行,过了云州,再北走就是琼州。清平的家乡就在琼州的万青郡,但是具体是哪里,她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似是一个叫白水镇附近的村中。
好像是巧合般,车队路过万青郡,陈珺忽然道:“清平,你不是琼州人么?若是此处还有亲属,不妨回去看看。”
万青郡是个小郡,但若是要仔细去找,自然也是能找到家门的。清平犹豫不决,猜不出陈珺这是什么意思,是试探吗?她沉默了一会,确实很挂念生父生母,想回去看看。
她点点头,下车牵马,陈珺道:“这附近有客栈,我们就那里落脚。我恰好有事要办,你看完就回客栈便是。”
清平虽然不知道陈珺的目的,却仍是很感激她为自己着想,刘甄拿了一个小钱袋悄声塞进她的怀里,清平连忙推拒,刘甄却笑了笑,转身回了车里。
清平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之感,她按住那个钱袋,回头看去,天权在马车上对她轻轻的挥挥手,示意她快走。于是她策马而行,在街道上越跑越快。
她在一处简陋茶馆花了两个铜板要了一壶茶,向老板询问白水镇如何走,老板在万青郡开了多年的店,见她一脸急切,便知是回乡访客寻人的,道:“客人向东边去,见着一棵大树了,再往西拐,出了城后,就是白水镇了。”
清平喝完了水,道了声多谢,一抹嘴巴翻身上马。她照着老板所言,看见了一棵极大的樟树,约莫有五人合抱那么粗壮,就向西拐,出了城门,马蹄踏在黄沙道上jian起尘土。
清平从来不知道自己骑马能骑的如此之快,她一路飞奔,衣袂翻飞,风声烈烈从耳边吹过,人眯着眼睛看路。或许是归家心切,让一切畏惧与恐慌都暂时靠边。
她不再去想陈珺的用意,以及回长安是否能得到自己卖身契的不安,古道荒蛮,却是那么可爱。她两世为人,终于有了一个家,有了父母姐弟。她曾以为自己是四海飘零的人,却没有想到老天如此厚道,在这个世界中给她留下了一份期待。
清平看到一处屋舍聚集之地,知道定然是白水镇了。她牵着马走进镇子,心跳从来没有这么快过。一会担心父母是否认得自己,一会又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幸而怀中还有银两若干及黄玉一块,她像所有近乡情怯的游子般,在熟悉的土地上放慢了脚步,犹豫不定又满怀渴望。
来往的人都好奇的打量着她,小声交谈中是她熟悉的乡音,她对一个路人道:“借问乡人,这白水镇附近有一村庄,名叫曲芳,您知道怎么走么?”
那人看了看她的装扮,迟疑道:“出了白水镇,向西走就是了不过客人去哪里做什么?”
清平道:“去寻人。”她翻身上马,再无犹豫,直奔西边而去。
“哎!客人,客人!”那人唤道,但清平什么也听不见了,内心对家的渴望冲破了一切阻碍,她一路向西,不知道行了多久,终于看见了熟悉的村庄。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还家万里梦,为客无更愁。
马蹄轻盈,如踏云逐月;微风和熙,轻轻吹拂过她额头垂落的碎发。
她站在村门前,牵着马,鼓起前世今生所有的勇气,踏进村庄。
万青郡一间客栈中,陈珺坐在临窗的位置上往下看去,见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吆喝,好不热闹。又叫了几样当地的吃食,一一试过,惬意的靠在窗栏边。刘甄叫来伙计点了一壶茶,伙计见陈珺气势不凡,知道这是碰见了贵客,便大着胆子道:“客人不如试试咋们万青郡的曲芳茶,这茶有三妙。”
陈珺看着她道:“哪三妙?”
伙计口齿伶俐,弯腰道:“一妙就是这茶要用冷水泡开,弃第一道茶水不要;二妙是将展开的茶叶放在沸水中浸泡,这水嘛——”她声音拖的老长,像是在故布疑念,引人询问。
陈珺非常配合的问道:“水还要吗?”
伙计赔笑道:“自然是也不要的。三妙是最后要用冰水再泡,这茶中的冷香才会出来。”
她瞧着陈珺脸色问道:“客官可要来一壶试试?”
陈珺点点头,挥挥手道:“来一壶罢。”
伙计便去唤人泡茶,人还在跟前伺候,道:“这茶是先泡的,需要费些时间,还望客官等等。”
陈珺自然是有时间的,伙计见她较好说话,便道:“客官不知,这曲芳茶啊,可是越来越少了。”
陈珺顺着她的话问道:“怎么?这茶还有什么来头吗?”
伙计见她似是有些兴趣,殷勤道:“客官怕是外地来的吧?您不知道,咋们这琼州啊,前年发了一场大水,把河道两岸的村庄都给淹没了。这产曲芳茶的曲芳村,不知道洪水会夜里来,整个村子都被淹了,没几个人活着,这茶,自然也是越来越少了。咋们店中的这些,还是之前备的多了留下来的。”
陈珺笑了笑,手在桌子上轻轻扣着。刘甄从伙计手中端过茶壶,为她倒了一杯,却见她按桌沉思,便道:“小姐,用茶吧。”
谁知陈珺霍然起身,对刘甄道:“去结账,咋们得走了。”
所行之处皆是破旧不堪的屋舍,房梁倒塌,砖墙破败,荒草丛生。
清平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冷到了脚,她木然走在村中道路上,任谁也能看出,这里决计是无人居住,荒废久矣的。
但一个偌大的村庄,人去房空,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况且人住的久了,是不会轻易离开土地的,更别说一村人都一起搬走,这种情况少之又少,几乎是不可能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村子突逢大难,人们弃村而离,但这空荡的屋舍中却能看见生锈的镰刀,砍茶树的小锄头,这些物件是村中茶户绝不会扔下的东西,但如今却被淹没在荒草丛中,随它们生锈。
清平从村头走到村尾,一颗跳动的心也渐渐冷了下来,她茫然站在村外的河边,无意识的摸着马长长的鬓毛,忽然翻身上马,向白水镇奔去。
行至镇口,见一老翁正在垂纺,清平下马问道:“老人家,您知道这曲芳村为何无人了吗?可是搬走了?搬去哪儿了?”
老人有些耳背,清平强忍不耐,又说了几遍,他才道:“前年大水,晚上把村子给冲了,人没几个救上来的,都没啦。”
说完又低头去纺麻布了,清平低着头慢慢走了一会,心里空荡荡的,夕阳西下,倦鸟还乡,人们也慢慢回家。
她有些出神,站在白水镇的出口看着村外的界碑。界碑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仿佛是她斑驳的人生写照,无数次的期盼无数次的落空。大概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前世今生,离散于她而言是不变的命数。命运对她,仍未有一丝眷顾。
原来紧握手中的也会流逝,再多的期盼终要落空。
清平站了一会就上马了,有些无措的调转马头,她回头望向小镇,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镇上的人家点起烛火照明,太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漫天的彩霞散去,紫罗兰色在天空慢慢渲染开来,家家都亮起灯,在夜色中明亮而温暖。
她眼中蒙上一层雾气,将那村庄的轮廓在心中又描绘了一遍,模糊中只见家家灯火灿烂,便知那是一家人团聚了。
只是千万盏灯中,再不会有属于她的那盏。
陈珺向掌柜打听了出城的路线,策马而出,刘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跟着一起出来,陈珺却道:“留在这里,叫大家别跟上来。”
她一路狂奔,在爬着青苔的城门外,看到清平骑着马,慢慢从黄土小路上过来。
陈珺握紧了缰绳,不懂声色打量过她,只见到她眼角有些发红,其他并无异处,心中叹息一声,只道:“天太晚了,回客栈吧。”
清平点点头,顺从的跟在她后面,而后陈珺听到她有些哑的声音,道:“小姐,你是在这里等我吗?”
陈珺心里一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捋起她散落的发丝,別在耳后,低声道:“是的。”
久久不闻清平说话,直到快到客栈,才听到她轻轻的一声“谢谢”。
晚上清平无故发起烧热来,刘甄拧shi了帕子给她降热,却不见好转。急忙去禀告陈珺,陈珺把清平抱回自己房间,拿了厚被子为她盖上,又让伙计去请医师。
医师来看过后道是急火攻心,又受了些风寒,开了些退热的药就告辞了。
刘甄去熬药,陈珺给清平换了一条帕子,看她红的异样的脸,又摸了摸她的头,安抚她。
她当然知道清平为何会突然生病,怕是和今天回去探亲一事分不开关系。却见清平头一歪,泪水顺着眼角落在枕头上。
陈珺帮她抹去泪水,谁知道这孩子却越哭越凶,泪水无声坠落,但她仍是好好的躺着,脸上没有什么起伏的情绪。
陈珺看了她一会,抚平了她慢慢皱起的眉间,心里一时滋味难以形容,她把清平连着被子一起抱在怀里,让她靠着自己,随即感觉到滚烫的泪水顺着自己脖子边流下。陈珺回忆了一下自己小时候每每被欺负了,伏在父亲的怀里寻求安慰,父亲就会一下一下的拍着自己的背,安慰自己。
她便伸出手去拍清平的背,一下一下,慢慢的清平倒也不哭了。刘甄端了药上来,陈珺让她去歇息,自己动手喂清平喝了药,熄灯上床,仍是抱着清平一下一下的拍着。
她听闻老人说,只有心里藏着许多事的人,在会在梦中哭泣,越是悄无声息,越是悲痛难耐。这种行为其实是非常伤心神的,陈珺躺在清平边上认真看着她的脸,不自觉的伸出一根手指描绘着她的五官。
她知道清平其实是一个心里非常能藏的住事的人,她不想说,谁来逼都是没有用的。清平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陈珺也猜不出来。
原来她也是回难过的,陈珺手慢慢划过女孩的眼睛,继而是鼻子,最后沿着嘴唇边到下颌,她忽然想起那句慧极必伤,心里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清平确实太聪明了,聪明的人从来都不是长寿的。
陈珺莫名希望她能笨一些,她贴近她的额角,轻轻碰了一下,感觉热度似乎退了一点,再分开时忽然停到清平喃喃道:“妈妈”
这声音微不可闻,陈珺心里既好笑又苦涩,想到自己生母的样子,觉得有她没她都是一个样子。她抱紧了清平,把她按在自己怀里,叹了一口气道:“好啦好啦,咋们都是没妈的人”
翌日清平醒来,陈珺坐在桌前看书,见她醒了就去叫了粥来,温和对她道:“吃点东西罢。”
清平脑子还有点木,一时间没发现自己又睡到陈珺床上来了。她下床换了衣服,坐在桌边迟钝的喝粥,忽然道:“小姐,咋们什么时候走啊?”
陈珺以为她不想留在这伤心的地方,于是道:“明日就走。”
清平点点头,依稀记得昨天自己好像是做了个漫长的梦,具体内容记不分明了,只感觉有人一直抱着自己。她看了看陈珺,点点头道:“小姐,昨日是你照顾的我吗?”
陈珺瞥了她一眼,放下书道:“是我,你晚上睡觉可不老实了,一直说梦话。”
清平心中一跳,勉强笑笑道:“那我说了什么梦话?”
陈珺一本正经道:“你说自然是说‘小姐是个大好人’,‘小姐是个大善人’,‘小姐待我真好’,这样的话。”
清平不可思议般看了她一眼,感觉这种话就算是自己做梦也不会说,想来又是陈珺在戏弄自己,却知道这是她的好心,也不觉得生气。
两人坐了一会,谁也不提昨日探亲之事。刘甄进来时,陈珺还是一如往常逗弄清平,只是清平倒显得理智多了,自是从容对应。一夜病好后,刘甄隐约觉得她似乎哪里变了,但又说不出来。
车队又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启程了。
清平骑在马上走过熙熙攘攘的长街古道,出了万青郡,仍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故乡已别,何处心安?
从琼州下去就是恒州,京都长安就在此地。
游历近两载,终于又要回到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城池了,清平心中却没有太多想法,只是随着离长安的路程越来越近,刘甄总忍不住问她以后想去做什么。
清平明白她是想自己留在陈珺身边的,两人相处的时间久了,刘甄也是真心待自己的,只不过她心里却始终是想做个普通人。
或许跟着陈珺回到王府,以后混个管事之流定是绰绰有余的。王府管事,外人听起来自然是威风凛凛,她却不知为何本能的抗拒这种生活。
她想要的,至始至终不过是自己属于自己罢了,多的也不曾去想。
就这样,马车摇摇晃晃经关隘,慢吞吞的来到长安。巍峨宏伟的城池出现在她们眼前,城门外自有重兵把守,严格审查入城者的文书。长安如一只蛰伏的兽,盘踞在辽河之上。
陈珺坐在车中,叫清平进去,清平暗道来了,深吸了口气,进入车中,恭顺跪坐下。
陈珺凝视着她,轻轻道:“走的时候我便与你说了,若是回到长安,就将你的,卖身契交还与你,我说话算话。”
她推过一张黄色的纸,紧紧盯着清平,道:“其实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清平,你可以继续呆着我身边,我自能保证那以后的富贵荣华,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你若是呆在我身边,这些自然都会有。”
清平静静道:“若是我选了另一条呢?”
陈珺淡漠道:“那是我们无缘无份了,你拿着卖身契走,我与你些银钱,从此再无瓜葛。你不能与任何人说这些时日所闻所见,也最好装作不认得我。”
清平看她伸出一根修长洁白的手指轻轻压在唇上,便取过黄色的卖身契,向她一拜,就要下车离开,她掀了帘子,却被冰冷的剑鞘按住肩膀,天璇把她推回车里,清平听陈珺淡淡道:“但你知道我实在是太多了,我真是不放心。”
清平冷静回应道:“我绝不会说出和小姐有关的任何事情,请您放心,我——”
剑光凛冽,逼的她呼吸一窒,瞳孔因恐惧微微收缩,陈珺手持长剑,架在她脖颈旁,一字一顿道:“我若是不信呢?”
清平绝望的闭上眼睛,自暴自弃道:“任你处置吧。”
谁知肩膀上的重量一轻,陈珺收剑归鞘,笑道:“不错,很大胆,以后也不怕你被人欺负了。”
清平一脸茫然看着她,不明白她怎么又变脸了,当真是比翻书还快。陈珺温和的摸了摸她的头,郑重道:“李清平,我现在说的,你都要好好听着。”
她从袖中抽出一封文书,看着清平道:“这是河西郡李清平的文书,此人出生河西李氏,父母皆在琼州,乃是良民,已经过河西郡官学的认证归档,你要收好了。这上面记的年纪比你现在大了四岁,有了这个,你现在就可以去长安官学中读书。”
清平目瞪口呆,颤着手取过那封文书,打开一看,正如陈珺所说的,这上面记录的人和她同名同姓,却比她大了四岁。十八岁,正是长安官学允许入学读书的年纪。
她捧着这封文书,陈珺却道:“光有这些还不够,这是你的生辰籍贯文书证明,你在河西官学中读书也必须要有证明,长安官学文牒,各郡,州府衙的文书,这些东西你都要放好了,万万不可丢失,一旦丢失,补办时必然能察觉出那身份的漏洞。除非你考取功名,把这个身份坐实了,否则”
她话没说完,清平也知道这冒名顶替,假造文书的后果。陈珺把东西装到一个锦袋里,对她笑了笑道:“清平,咋们真要分开了,你是个好孩子,有自己的主意,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罢。”
清平脑中一片混乱,忍不住问道:“小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跪坐于地,复而再拜,道:“我要,我以后要如何报答你呢?”
说完又觉得有些可笑,以陈珺的显赫家世,可能这些对她来说不过是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但对自己来说,有了这个身份,能进官学读书,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如果说她之前考虑的是如何去自谋出路,找个活计填饱肚子,那陈珺给的这些东西,就是通向阳关大道的捷径。
陈珺眼中浮现出一种奇异的色彩,她笑着摇摇头,低声道:“你觉得你要怎么报答我呢?在贺州时我就告诉你,只有在又能力之时才有资格说报答的话,你现在还太早了。”
清平沉默的看着那个锦袋,忽然陈珺取了火折子,把卖身契点着一烧,丢向窗外,道:“这东西不能留着,家世不清白者不可进官学,你要牢牢记住了。”
“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清平,你只是万万人中的一个,谁也不知道你究竟会走到哪里。”陈珺轻轻拂过剑鞘上的纹路,道:“你只有你自己了,以后你也只是你自己。”
清平默默行了一个大礼,把袋子装在胸口,低声道:“小姐曾与我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恩情还恩,不必偿情’,但在我心中,情义才是最重的,这份恩我自会报答,情我也会偿还。”
陈珺低头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定然不会说出我的事情的,你只要做好这一点,以后见着我也要装作不认识,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又觉得十分有意思,道:“我等着你,报恩偿情的那天。”
清平看着她道:“此番辞别,不知何日再见,望您珍重。”
陈珺点点头道:“你也是。”
清平下了马车,刘甄忽然冲出来抱着她,眼圈红红的,悲伤道:“清平,你真的要走吗?”
清平也有点舍不得她,但还是说了实话:“是,我要走了,刘甄,你多多保重。”
刘甄硬塞给她几张银票,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肯定用钱的地方很多拿着吧。”
清平没有推拒,放在怀里,刘甄握着她的手道:“你要,你要好好的,知道吗?”
清平点点头,马车已经缓缓向前动起来了,刘甄见状回到车边上,向清平挥了挥手。
长安城外y云密布,陈珺目送马车远处,突然有人叫道:“下雪了!”
一片洁白无暇的雪花慢慢落了下来,接着越来越多的雪花从天而降,清平一算日子,原来已经十一月了。
雪花飘飘洒洒,纷纷扬扬,落在往来人们的头发上,衣领上。清平想起那日离开长安之时也是大雪天,天色沉沉,仿佛未卜的前途。
她接了一片落雪,让它化在手中,她仔细端详那雪消融的过程,而后下定决心般,向长安城门走去。
铅灰色的云朵铺满了京都上空,仿佛没有尽头。从云层中落下无尽的雪花,每一朵都不一样,雪花的棱角折s,he出细微的光,好像是这世上千千万万人的眼眸。
北风温柔的卷起雪花,仿佛是无形之中掌控命运的手,卷起人间悲喜苦乐,飞向更遥远的地方。
四年后,长安礼部分属。
清平关上门,坐在炉边烤火,门外已经到了隆冬腊月,滴水成冰的时节。
她边上是几位同僚在大谈长安美景,说等到休沐定然要去看看。
清平也有点好奇,凑过去听了一会。
京都有三景。
其一,崇祯山上冬赏雪,寄住于山中的清虚观,晴雪之日,邀几位好友,拥炉于松园中,谈诗论文,伴以青松映雪,尽显儒士风雅。
其二,□□楼上中秋赏月,临近繁华的西昌街,年初庙会或元宵灯会,自是一片璀璨,火树银花,一夜鱼龙舞。
其三嘛,揽月湖畔赏烟柳,其景不分四季,更有红袖添香,美酒作伴,是京都世家贵女必去之地。
原来又是老生常谈,在官学读书的时候她就常常听同窗们说,但是从来也没去过。也是那几年忙着科试,日日都担心不过,自然是没时间去想那些东西的。
清平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转眼一晃就是四年过去了。她通过长安官学考试后,紧接着就是最后的科试,几千人中取三百六十人,但只有前三十二人才有机会进入殿试,被陛下策问校考。
虽然她觉得自己不错,但也没能进入这前三十二人之中,只取了四十六名,但也算是个不错的成绩了,对得起她的每日苦读。
科试以后,进了同文馆上课,授课满一年以后,又是一次考试,才放了她们出来,发放到六部下属机构磨练。
可以说在簪花宴那日有多风光,后面就有多惨。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以后,没背景家世的,还是得往后靠。不过好歹也搏了个进士出身,将那身份坐实了,也免去了她心中的担忧,算是一块大石落地了。
清平正烤火呢,忽然一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来人掀了斗篷挤到她身边道:“诶呀真是太冷了,我方才外面走了一圈,都觉得自己要成个冰棍了!”
那人乱七八糟一通叫了一会,才道:“哎,清平,你要去崇祯山赏雪景么?就是冷的慌,你要是不怕冷,咋们就去看看怎么样?”
清平看着这个同榜进士好友,笑道:“燕惊寒,你名字叫惊寒,怎么会怕冷呢?”
燕惊寒嘻嘻笑道:“我这是惊寒时节的惊寒,可不是吓跑寒冷的意思,清平,你到底要不要去呀?”
清平道:“要啊,都没好好在京都玩过,前几年尽在读书了,真闷的慌。”
燕惊寒道:“是呀,天天看书,诶,其实我想去揽月湖看看雪景,你去吗?”
清平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道:“当真只是为了看雪景?”
燕惊寒理直气壮道:“当然也要看点别的不是,天天看雪景做什么,枯燥!”
清平熟知这位朋友的脾性,道:“那你可要先与你父亲说好,可别又赖着我身上,说什么我骗你去喝酒!”
燕惊寒眼珠一转,笑着蹭过去道:“自然不会了,上次,上次是失误,你就大人有大量,别计较了行不?”
作者有话要说: 摇尾巴!
第50章 笑话
清平刚想说些什么, 就听见远处朝会散会的扁铃声, 清脆而悠长, 在风中回响不停。
她与燕惊寒两人对视一眼, 收袖站立在门边。没多久分属侍中大人王知合迎着风雪进了门,她解下披风, 马上有随行的下属取来热帕递给她,王知合脸色y沉, 端坐在部堂正椅上, 眯着眼睛看过下面站立的官员, 道:“近日大雪连绵不断,恒琼二州灾情严重, 陛下决心去太庙祭祀先祖, 以求上天宽慰。”
王知合身着月蓝官服,腰佩官玉,头戴金顶乌纱, 官服上绣着孔雀纹饰,从腰后侧有两条长长的尾羽状绸带垂下, 昭示着她正四品官员的身份。
没错, 这就是清平现在所在的礼部分属长官, 也就是她们的顶头上司。通过四文馆的授课培训后,她们被分到六部,清平和燕惊寒被分至礼部,现在在这位王知合大人手下做了个小文书官,还是试用期。
在场所有官员的政绩考核都是由这位大人一手决定的, 是以大家对她自是恭敬顺从,不敢有所违抗。又兼之这位大人极为刚愎自用,从不许下属官员对自己的命令有不同声音,她此番话一出,清平就知道这个月的休沐又要泡汤了。
王知合冷冷道:“因礼部承担祭天事宜,要分属派遣人手前去调用,本月休沐不许告假,除非婚丧大事,其余的一律不批!”
众人极不情愿道:“是,大人。”
王大人挥了挥手,便有两位文官出列,一位手持一卷名录,另一位手捧一堆木牌,前者登记安排官员调用事宜,后者负责发放通行牌,果不其然,清平听到了自己名字,她心中暗暗叹气,知道这次崇祯赏雪之行又去不了了。
燕惊寒还打算去揽月湖喝个小酒什么的,没想到报完李清平的名字后就轮到自己了,顿时傻眼了,她领过令牌,王知合见她面色如菜,颇为不悦道:“你是前年进的庶吉士?年纪轻轻的,怎么一点朝气都没有!此番祭祀至关重要,乃是本朝大事,半点错都出不得!尔等既为朝廷官员,领取俸禄,就要好好把事情做了,才对得起陛下厚爱!”
燕惊寒抽搐着嘴角退了下来,这位大人无论干什么事总喜欢扯到忠君爱国上去,这大帽子一戴,任是谁人都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傍晚天色昏沉,雪停了一会,清平和燕惊寒告别同僚,从分属离开。两人在东坊常去的馄饨摊子点了一份热腾腾的馄饨,各个皮薄馅大,碗底放着一块猪油及虾仁数粒,ji汤浇下,再撒上一层切的细碎的小葱香菜,两人连喝完汤,顿时觉得全身都暖和了些,靠在座位上长舒一口气。
燕惊寒摆好碗筷,道:“要我说啊,咋们这位王大人可真烦,要不是本年考评在她手里,我真想参她一本。”
清平笑了:“你在官学时就这么说,看提学大人不顺眼,你便日日道以后做官定要参她一本。好罢,如今你过了科试入了分属,竟开始日日想着要参顶头上司,惊寒,是不是以后你做到礼部尚书了,就要开始参内阁的诸位阁老啦?”
燕惊寒听她提及自己在官学时的黑历史,也不生气,笑嘻嘻道:“清平啊,我是做不了礼部尚书的,你看这礼部天天都在干什么?无非就是礼乐、祭祀、官学贡举,有意思么?吏、户、礼、兵、刑、工,就咋们现在待的这个礼部最没意思了。想升官,就得升棺!”
清平知道她是在嘲讽礼部的几位重臣年纪大了还不退任,霸着位置不放,下面的人又上不去,想等她们下来,恐怕就得看看自己的岁数能不能熬过她们了。
看她一脸忿忿,清平劝道:“你这胡言乱语的性子真得改一改了,要是哪天被有心人听见了,那要怎么办?”
燕惊寒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清平啊,我也就和你说说,旁的人,我哪个不是打马虎眼过去了?咋们簪花宴上豪言壮志,如今想想就像一个笑话,你要再不让我说几句,我这心里啊,可真是憋的慌!”
清平知道她心怀抱负,初入官场之际是想做些实事,但奈何上司守旧愚昧,不断遭受打压。时间长了,人的志气都要被磨尽了。燕惊寒越想越气,吼道:“老板,再来两碗馄饨!”
她惯来心情不好就要多吃,以食消愤。清平摸了摸肚子感觉还能存点货,对她道:“好罢,休沐又没了,等下月看看有没有空去崇祯赏雪吧。”
老板在炉边回道:“好叻!客官,您请稍等!”
两人对着桌上空碗发呆,这么冷的天,吃完馄饨的人都早早回家了。她们边上渐渐空了许多桌子出来,小摊顶堆积的雪太多了,一个女孩拿着扫把把雪扫下来。些许雪粉落在她们桌子边上,燕惊寒拈了一点在手里道:“不知道我家乡那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朝廷派去赈灾的人到了吗?”
清平安慰她道:“恒州肯定要快些的,你家那边回信了吗?”
燕惊寒摇摇头道:“还没有,听人说路都被大雪给堵住了,骑马都难过去,回信恐怕要等上一个月了。”
说话间,老板端了馄饨上来,清平把手贴在碗边暖手,燕惊寒道:“你怎么不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清平勉强吃了一半,燕惊寒啧啧道:“你发现没有,你比同年矮许多的原因就是你不吃饭!”
清平想说那是因为我本来就比你们小四岁,她和同科大部分的进士相比,确实比较瘦,但要说矮,那可不见得。像燕惊寒这种身材高大的北方人,清平就只比她矮了一个拇指,“你看我,要多吃饭,就能长的高呀!你看你一阵风就能刮走了,还矮。”
忽然一辆马车靠近摊子,两人顺着声响望去,只见这马车规格比平常的大了一些,车顶边缘挂了一圈流苏。前面两匹骏马拉车,一看就知道来人非富即贵。马车在摊前停下,驾车人抛出几个大钱,整整齐齐的摞在一起,明显是个练家子。老板在长安开了这么多年摊子,什么人没见过,自是取了钱去下馄饨。
燕惊寒一边吃一边看那辆马车,清平戳了戳她,道:“吃完没,吃完快走。”
燕惊寒放下碗,两人结了账,走过那辆马车时,清平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车窗,忽然一阵风吹来,青竹暗纹的帘子掀起一角,露出车中人的下巴和微抿的薄唇。
清平愣了一下,以那人的角度来说,她刚刚应该一直在看着车外。
她在看谁?清平若无其事的扫了一圈周围,一只狗从她脚边走过,抖了抖身上的雪粉,露出黑色的皮毛来,燕惊寒怪叫道:“白狗变黑狗,有意思,这世道可不是黑白颠倒的吗!处处粉饰太平,以为大被一遮就万事如意了。”
清平思绪被燕惊寒打断,无奈道:“好了好了,快些回家去吧,等会你父亲大人又要叨念你了。”
燕惊寒想起父亲严肃刻板的面容,顿时什么想法也没了,和清平告别后匆匆离开。
清平踩着雪走回东郊街坊的院子,抖了抖身上的落雪,敲了敲门,一个女孩开了门,见了她道:“李大人,回来啦!”
清平笑道:“小童,你今日的字写了吗?”
女孩马上皱起脸,细声细气道:“还有一些没有写呢。”
清平进了门,推着她一路回到房间,翻了翻她今日所写的纸张,前几张还算是认真,后面就开始马虎犯错了,小童不知所措的看着她,小声道:“李大人,我,我是不是写的不好?”
清平道:“嗯,是不大好,但多练练就好了。”
小童倒也乖觉,坐下来开始研磨润笔,时不时偷看一眼她在干嘛。清平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的带她去写字,写了几个以后就让她自己练。
她回房换了一身常服,听到门口有动静便知道是李开林夫妇回来了。她同过官学的考试后,一时无处可去,就在城东一偏避街巷处租了间院子,为科试做准备。这院中住了一家人,夫妻二人在城郊街上租赁了店铺,开了一间小小的米店。这夫妻知晓她一人孤身上京赶考,加之又是同姓,便时常招呼她一同用饭,有瓜果之类的也常常送予她。
后来清平高中进士,两人自是喜不胜收,还摆了酒席为她庆贺。
李氏夫妇店铺生意有些起色后,就将家中幼女李童到京城读书,清平若是得空就指点一下她的功课,李氏夫妇十分感动,觉得清平肯自降身份去教自家孩子,简直就是善人中的善人。后有媒人打听到清平住在此处,经常上门说亲,清平烦不甚烦,李氏夫妇见她为难,遂帮她挡了回去。
李氏夫妇进门来,见了清平行礼,笑道:“李大人回来了?可用了饭么,若是没有,便一道用些罢?”
自从清平去礼部分属后,她两人再不肯叫她的名字了,只称呼她为“李大人”。在平民百姓的眼中,她在身份上就有天然的优势,将来一定是会做大官的,绝对不能轻慢了,必须时刻保持尊重。清平几次纠正无果,也任由她们去了。
她摇摇头道:“多谢好意,今日与同僚在外用过了。”
房中小童听到父母回来,如脱笼鸟雀般从房里欢快的跑出来,扯着父母的衣袖不肯撒手,清平见她们一家和乐,也不愿打扰,就回了自己房间,随手拿了一本书翻着。
这房间右边堆了一书柜的书,塞的满满当当的,书柜顶上撂着科试时写呈文的旧纸。这些东西她都没丢,收拾整齐了放好,当个纪念。
书中掉出一张纸来,纸张泛黄,薄而脆,红泥印章已经晕开,她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兹有李氏清平,琼州河西郡人,已过琼州官学考核,现得长安官学召谕,行经贵地,请允放行。’
四年前的冬天,清平从陈珺手中取过这封造假的文书,只身一人前往长安求学,在官学中担心受怕,总忧虑身份被人发现。但现在她的身份已经坐实,假的已经成为真的。而这封造假的文书,也渐渐被遗忘在角落。
今天忽然翻到这张薄纸,清平有点出神。四年前分别时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她在长安求学的四年里,从未去过天泽坊周围,那里是王公贵族的居住地,陈留王府自然也在其中。
以她现在的身份而言,怕是连名帖都进不了王府的大门,更何谈当初的承诺——‘报恩偿情’。有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堂堂陈留王府的大小姐,要什么有什么,怕是瞧不上自己。
清平自嘲地想着,又记起前段时间听见文书官们说起一件事,说大前年陈留王妃向陛下递了请封世女的奏折,着礼部办理此事。时人谣传王妃宠侍夫,都以为世女之位会是那庶女的,却没想到卫王君还是颇有能耐,愣是让这世女之位又回到了自己女儿身上。
前年年初,承徽府便将金册玉牒交予陈留王妃,清平依稀记得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还刚刚从官学出来,听说这件事情,只觉得两人的身份如隔天堑鸿沟,再会之日遥遥无期,更别谈什么报恩,她自己都觉得像一个笑话。
第51章 相逢
清平早上起来头还有些晕, 因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昨天晚上她竟梦见陈珺了, 在颠簸摇晃的马车里, 陈珺拿出文书信件,清平伸手去拿, 但拽了半天她就是不松手。
清平十分愤怒,问道:“你到底要不要给我?”
陈珺还是老样子, 眼中总有一种玩笑意味, 她笑道:“给你?你拿什么来换?”
清平低头四处找寻找可以交换的物件, 却发现自己穿着官服,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 一下胆子就大了起来, 在梦中伸手去抢那文书信件,但陈珺已经不见了。
马车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清平伸手掀开车帘, 向外看去,一辆马车从她旁边经过, 车帘子被一只修长洁白的手挑起, 她只看见车中那人嘴角上翘, 那人的手慢慢勾起帘子,向上拉起,马上就要露出真容了。
就在这时,忽然她被人蒙住眼睛,那人温热的吐息就在她耳边, 道:“嘘,别看。记得要当作没见过我。”
清平猛然醒来,她颤着手去床头小几上倒了杯水,心跳的厉害。
喝完了冷水后,脑子清醒了不少,她摸了摸耳朵后面,感觉那种潮shi温热的触感还留在皮肤上。她穿好衣服撑开了窗户,让冷冷的空气进入房间,驱散梦中带来的不安。
临别时的话语她犹在耳边,却怎么都不明白,为什么陈珺要求她以后见到自己,一定要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呢?难道,她早就知道会有相见的一日?
窗外的雪仍在下着,星星零零的雪花飘进窗里,停在窗台上,清平心里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梦,居然有种奇怪的预感。
她说不上来这种心悸的感觉是什么,唯独有种朦胧的期待,萦绕在心间。
休沐假期没了,还是得按时起来去分属点卯。清平走在街上,街边住着的百姓都自觉的起来清扫自家门前的雪,有的还将屋檐下的冰棱给敲碎了,以防尖锐的冰棱砸伤行人。
走到一个路口,差点和一个人撞上,清平向那人道歉,那人却笑道:“李师妹,你没事吧?”
清平一看,这不是她官学读书时教授大人的女儿沈琳嘛,赶紧道:“沈师姐好。”
沈琳见她着装整齐,奇怪道:“今日不是休沐吗,怎么你还穿着官服?”
清平无奈道:“不是说礼部承办这次的祭天事宜么,因为时间赶,人手不够,本月的休沐也得去分属报到。”
沈琳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她同情道:“祭天仪式要准备的东西向来又多又杂,仪式自是繁复冗杂不说”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拉住清平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若是得空,便来看看我母亲,她有些话不便写信,需当面与你说。”
清平若无其事的点点头道:“不过此番大雪成灾,陛下为民祈福,咋们辛苦些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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