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苍茫云海间 作者:看长亭晚
正文 第38节
苍茫云海间 作者:看长亭晚
第38节
清平定定看着她,面前年轻人充满朝气的面庞令她想起了曾经的同僚,她们当时也是这般问孙从善:“郡长,新法真的能推行下去,惠及六州十八郡吗?”
正为望月赴京述职而烦心的孙大人不耐烦地道:“哪里来这么多废话,公事做完了?”
一片雪白轻柔地落在窗边,寒风呼啸而来,卷起乱琼玉絮刮向远方,却催开了墙角一树老梅,浅红的花蕊在冬夜中徐徐盛放。
孙从善放下手中笔,无奈转过身道:“自然会的。”
斯人已逝,言犹在耳。命运无常,善变的其实不是世道,而是人心。前途或许艰难,已无路可回转,但总有些东西不会改变。
于是她饮了一口杯中冰冷的茶水,任苦涩在口中蔓延,她道:“自然会的。”
第153章 峰回
烛火透过红罗帐, 折s,he出暧昧朦胧的光。空气中浮动着香气, 让人有种无法言说的悸动, 李宴只觉得心跳砰砰加快, 脸呼吸似乎都有些滚烫,她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的走神, 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听得楼中丝竹声似乎都小了些, 李宴手中的茶都已经冷透,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喝完了这杯冷茶,而后鬼使神差地侧过头去, 坐在桌另一边的人只手托着下颌, 握着空杯半阖眼,李宴的呼吸陡然加重,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加速的心跳是为何故。
她不由心生恼怒, 同科举子中,她从来都是稳重冷静的领头人, 向来被师长称赞、同窗敬慕, 哪怕是入了礼部, 在冷司部中坐冷板凳,都鲜少有这般神思大乱的时刻。
少年人老成持重惯了,很快压住心中汹涌的情绪,平复了心绪。她想她应该是仰慕这位大人的,她敬佩她推行新法的决心和毅力, 这是一条非常危险的路,一步不慎,便是万丈深渊,背负千古骂名。
她心中诸多绮念消散殆尽,回望了一眼靠在桌边的清平,好似在慢慢黑夜中寻着了一盏微弱的灯。
自清平赴了陈开一在逍遥楼设下的宴席后,陈司长觉得她还算上道,府衙中办公时常往来,竟也营造出一派和睦的氛围。
这日从辰、闵二州送来的贡品抵达京城,礼部照例造册登记,宫中内务府也派人来检验,温天福年纪大了,不好两头跑,便交由清平与陈开一两人全权负责。
两人领着手下一众官员忙到傍晚,府库中尚有许多东西未登记造册,眼看天色将晚,又到了下衙的时间了,这时有人来通报,说太庙令及奉常来了,陈开一啊呀一拍手,带着几分歉意对清平道:“都怪我忙忘了,险些误了事。”
清平道:“还未请教陈司长,这太庙令与奉常来礼部是为何事?”
陈开一吩咐手下去开库取东西,一边与她道:“自然是为了这批贡品而来,李侍中不明白这其中的事也属正常,这上贡之物,有些归到宫中库里,有些东西,则是专门供太庙自取,礼部也会造册登记,但宫里是不管这些事的,都交由太庙令与奉常来做。”
清平便笑道:“多谢陈司长赐教。”
陈开一笑了笑,这时主簿过来施礼,躬身道:“两位大人,东西已经从库里取出,照规矩造册归档了。”
清平转头看去,两个小吏扛着一个漆黑的木箱,那箱子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看起来颇有些份量。
主簿看了清平一眼,好似有些避着她,向陈开一请示道:“不知大人可要开箱查验,还是直接请太庙令及奉常两位大人过来?”
清平不好奇也不多问,看着情形,想必这等事务,从前归在侍中职责里。陈开一喜弄权势,尽数揽权入怀,丝毫不嫌事多。既然如此,清平便不愿与她相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开一道:“还是请那两位大人过来罢。”转身叹了口气,与清平道:“李侍中可是觉得有些奇怪,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还要太庙令带着奉常上礼部来取。”
清平其实一点兴趣也无,只想放衙回府歇着。她顺着陈开一的话问道:“陈司长真是细心,还未请教,便先为人解惑。”
陈开一笑称不敢,只道:“在下不才,只是做了一回牵线之人罢了,哈哈。”
她说着过去开箱子,这箱子外被上了层火漆,将里头的东西牢牢的封住,几名小吏用火折子融了封缝的火漆,陈开一打开箱子,里头满满一箱褐色的粉状物,她道:“李侍中是琼州人,不知有没有听说过这千金难买的寒檀香?”
清平拢在袖中的手捏紧了些,顿了一顿,才笑着道:“李某无知。并未听过这等珍贵之物,烦请陈司长赐教。”
陈开一伸手捏了一把香料,又松开手,那寒檀香从她手中落下,竟无一星半点沾在手中,她道:“这香极为难得,只有闵州海中产出,其香清寡,能驱蚊虫蛇蚁,香气经久不散。且燃着时无烟气,太庙常用此香料混合他物制成贡香,专做祭拜之用。是以,到了贡品进京的日子,太庙令便领着奉常来取这香料了。”
清平淡淡一笑,道:“果真是稀罕的东西,粗鄙之人不曾听闻,让陈司长见笑了。”
陈开一颇有些自得道:“这不算什么,李侍中日后见的多了,自然也就能多长些见识。”
这话一出,在场的几位文官皆低头不敢出言,恨不得遁地而逃,清平面色不改,拱手道:“既然如此,陈司长便去忙公事罢,想来太庙令也是十分着急,否则不会踩着这个点进礼部。”
今日李宴不在,跟着清平的乃是颜书令,本以为能在上官跟前出出头,但未曾想到碰见这等修罗场,汗涔涔地站在一边,声若蚊蝇:“大人,已经到下衙的时辰了……”
陈开一戏谑道:“李侍中果真恪守其责,手下的人也十分知晓规矩。”
颜书令顿时两股战战,清平瞥了她们一眼,道:“不比陈司长公务压身,只是后日选侍的名册便要上报到礼部,便想让大伙趁着这几日好好歇息,劳逸结合,方能好好将公事做的更好。”
陈开一脸色微僵,想起自己姑母家的子侄正是适龄,还想趁着这次宫中择选侍君的机会碰些运气,若是不成,再出来议亲也能多些谈资,想到这层干系,她便不得不捏着鼻子道:“李侍中说的也是,在下受教了。”
说罢拱拱手道:“此中事多个见证人也好,还请李大人一同前往,如何?”
清平微微一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还未至司务房,遥遥听见喧哗之声,陈开一皱眉道:“何人在本司放肆,竟敢这般大声喧哗。”
一书礼忙出列道:“回陈大人的话,是太庙令与我司书令起了争执,说是上次进贡宫里的香料少了许多份量。”
陈开一冷哼道:“胡扯,我清吏司何曾贪过她半点香料了?次次不是她自己开箱查验,怎么事到临头,还想栽赃清吏司?”
清平淡淡劝了几句,陈开一鄙夷道:“李大人不知,这些东西虽说是什么进贡宫中的贡品,最后总是能剩些次品,本应存在内库府另作他用,但总有那些个监守自盗之徒,将次品以最次替之,更有甚者,干脆连替品都不备,直接将剩下的转手卖到黑市……”
清平心中微动。
说着到了司务房门口,小吏进去同传,里头争吵渐弱,太庙令气势汹汹地坐在椅上,见陈开一与清平来了,起身都不曾,冷笑道:“陈大人好大的官威,贵司部行事风范,真叫人大开眼界了!”
陈开一呵呵一笑,道:“这是说的什么话,大老远便听道此地有人嚷嚷,本司向来严律下属,昌越,你不会当真不知道吧?”
太庙令沉着脸道:“往日这寒檀香一到礼部,造册登记后便送到太庙,怎么今天规矩倒是变了,贵司部难道分不出人手来做这等事了?”
陈开一道:“一时忘了,还会支会你,你就自己找上门来了,不如早些这么自觉,也省了许多麻烦。”
太庙令愤怒道:“陈开一,你不要欺人太甚!倘若不是你们礼部的人在贡品中动了手脚,陛下登基时来太庙祭祖,御香如何会不够用!”
“我欺人太甚?”陈开一面无表情道,“真是笑话,你是太庙令,每次都是你们带着领走这香料,不放心的时候,还要拿着秤杆一把一把的称,本司说过什么了吗?如今你偏说这东西缺斤少两了,可不是笑话么,事后栽到我们礼部身上,撇的干干净净了……怎地不回去好好查查你们手下,是否有硕鼠二三只?”
奉常出来打圆场,道:“陈司长,昌大人并非这个意思,只是今年年初陛下来太庙祭拜,因御香不够,险些误了大事。但去年新做的御香明明还剩下许多寒檀香,不知为何去寻不着了,这才有些疑虑,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陈开一挥了挥手,招呼门外抬箱的人进来,道:“今年新送来的贡品,还请两位大人瞧仔细了,趁着还未出礼部的门,先将这东西给称明白了,否则,本司也不知要去闵州哪里给你们寻些寒檀香补上!”
清平默默看着眼前的闹剧,视线移到那口箱子上去。
入夜,清平坐在书桌前,拆开原随的回信——
“……李大人所问寒檀香一事,我原也知之甚少,昔日曾在贺州任职时有所涉及,便略通一二。此香专供太庙,乃是御香主料之一。其本身香气寡淡,有活血益ji,ng髓,通利血脉药理之效。辰州人最擅调香,以此香混合他物,所用之处甚广,亦有cui情之效……”
她手边一张白纸上放着拇指大小的香丸,这是她房中每日常用的熏香,这是里头粉末混合,已然无法分辨有什么香料。
“……然寒檀香珍贵难寻,所得甚少,用处甚多,方有一斜千金之说。若你想知这香料用于何处,还需请教调香师,只是此中人大多随教坊而居,有所不便凡多,且百年前辰州 y 祠被毁一案牵及广泛,恐无人再敢透露分毫。”
第154章 路转
李宴觉得自家大人似乎变了。
具体哪些地方改变, 她却说不上来。但此前共事中, 这位李侍中于公务虽是尽力, 但鲜少有尽心的时候。远不及此次择选侍君这般使出浑身解数, 连这几日在宗正寺与承徽府来回折腾,又是核查身份文书, 又是审查待选男子的年龄籍贯——其实本不必如此费事,宗正寺卿身为皇家人, 理应更为用心才是。何况选侍一事本就是她们的职责所在, 礼部只是负责配合, 如今倒是成了全权负责的人。
朝中大臣们便暗忖,李侍中果真不愧是帝党一系, 深知陛下忧虑。宗正寺一干皇亲与陛下不合, 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自陛下登基以来,信阳王私自离开藩地,率几位藩王入京一事已经传开, 甚至有信阳王在先帝梓宫前咆哮失仪的传言流传开,自此众臣都心底雪亮, 如今陛下对宗室秉持容忍的态度, 但谁也不知道这份忍耐的期限是多久。
李宴抱着几卷画卷进了司房, 清平正份外投入的对名册,瞥见她来,只道:“都放在右边。”
大约是朝里的流言令宗正寺难以招架,为了表现出宗室应有的态度,宗正寺卿一大早就到了礼部, 并顺带将待选男子的画像带了过来,这其实并不符合规矩礼仪,但现在流言漫天飞,她也顾不得那些规矩,必须先做出新。
旁边有礼官盯着,每幅画像展开后都能得到评语,若是未曾入选,凭借此句评语,亦可多些好听的名声。
“……这位公子天庭饱满,相貌清秀,想来可入选,您说呢?”清平手持一卷画像,微笑道。
若非她是由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宗正寺卿几乎要怀疑她的用意了,这画像中的男子与其说是天庭饱满,倒不如说是额宽可跑马。至于清秀,是个人都能说是清秀。
宗正寺卿心底突然对皇帝的后宫产生了极大的担忧,若都是这么些相貌清奇之人入选,每年的宫宴上要如何能看?她竟摈弃之前来看热闹绝不多发表言论的想法,委婉道:“李大人,这位公子体态羸弱,且样貌过于独特,大约不太合适罢?”
清平把画卷交由一旁的李宴,笑道:“本部与寺卿大人都是为陛下分忧,所谓娶夫当娶贤,前朝有贤臣,后宫也需有贤德后君,如此方能使陛下安心于政务,不负陛下所托。”
宗正寺卿愕然张大了嘴,看着她用朱笔在那画像上右侧点了一点,示意旁边的人封起来。
这一瞬宗正寺卿不合时宜地对皇帝生出几分同情,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去看下一幅画,但见清平手中名册空余之位已经寥寥无几,忙道:“李大人说的是,不如再仔细看看。”
“呀,这本该是寺卿大人的职责所在,本部竟擅作主张,还望大人莫要怪罪才是。”清平笑呵呵取过数只画卷,吩咐人一一展开,宗正寺卿嘴上说着无妨,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瞟了过去,见清平随意点了几幅画像,样貌尚可,且画像上题跋都属世家大族,家世不会太单薄。但等礼官取来小册一看,宗正寺卿顿时脸色发青。
恒州能有议选宫闱资格的世家,大多为本朝旧族,恒州地处正北,向来有好女不和男斗一说,暗指恒州男儿生性蛮横,至于世家公子,想必不用多说了。早从顺安年间开始,入选宫闱的恒州世家男子便越来越少,一直到现在,恒州本土的世家大族们也明白皇帝看不上她们的儿子,不比贺辰两州水土养人,男儿小意温柔,品茗论画,好不风雅。便只是做做样子,每次选侍时顺带递了名字上去。
男强女弱之风经久不散,几成恒州一大特色。被夫郎骂的狗血喷头的女人清平在读书请时也不是没见过,如今她只是随手一指,便又为楚晙后宫增添了几位气势凌云、泼辣豪爽的侍君,反正要受罪也是楚晙去受,她已经尽忠职守,就算日后后宫打成一团也和她扯不上干系,还顺带把陈开一暗示的事一并办了。宗正寺卿看那名册上将满,颤着嗓子道:“这这这……李大人,宫中已经许久没有恒州出身的侍君了,其他州的可曾看过,不如那些画像里再瞧瞧如何?”
清平将手中朱笔放回笔架,温言道:“大人无须担忧,方才那几位便是贺辰闵三州世族之子,那画像还未封存,大人若是不放心,再看一遍就是。”
宗正寺卿奔到礼官身边,伸长了脖颈去瞧那画像,果真是六州皆有。李大人公正无私,连人数都是等分,云州也有几位入选,只是那等样貌体态,比寻常的恒州女子还显威猛高大……宗正寺卿当真不敢恭维,细看了最得皇帝心意的贺辰闵三州,两眼一黑,那些个相貌姿容上等的男子皆无入选,反倒是生的平平,毫无特色之人通通上的名册!宗正寺卿两眼一黑,只觉得百拙千丑,脑中空白一片,半天说不出话来。
清平见状道:“大人可还满意,本部要叫她们封卷造册,上报承徽府中,择日供陛下挑选。”
挑选,这还需要挑选?宗正寺卿眼中含泪,都生的灰容土貌一个模样,又有什么好挑选的?
清平微微一笑,只觉得心中沉积多日的郁气一扫而空,说不出的爽利自在。
李宴觉得自家大人的确变了。
放衙时间一到,她便急匆匆离开礼部,与一位相识的好友一道从街角拐出,径直去流莺坊。
流莺坊乃京中有名的烟花之地,李宴有次无意撞见这两人便装策马,同去同归,想都不用想便知是去做什么。
李宴不禁有些敬佩上官,白日公务繁忙,要为陛下选侍忙碌;晚上也是劳累,要去教坊中寻花问柳,陶冶情c,ao。
她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丰韫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健壮马儿,鬃毛披散,四蹄如风。待清平换了常服从后门出来,她便笑道:“李大人,你的那匹马呢,怎地不骑了?”
清平前些日子让管事帮忙买匹马,结果管事会错了意,挑的的确是好马,但却是一匹小马,马儿尚未出厩,人不能骑。清平当即愣了眼,只能牵着马跟在丰韫马屁股后面,进教坊时还被人当成仆人拦下,后来被丰韫很是嘲笑了一通。
“不敢和丰大人的神驹相提并论。”清平从身后牵出一匹黑马,笑道:“虽无神驹,但也不会叫丰大人折了脸面。”
丰韫哈了一声,□□马儿也从鼻中喷了喷气。清平翻身上马,口中念道:“走走走,老马识途,寻花问柳还需丰大人引路,不然这花这柳,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找。”
“那调香师曾住大南巷,是前年才搬到咱们教坊后头的,平日也不曾出门,只有个仆人出来采买东西,若是教坊中有人想配什么香,就写了条子,使人送到她那处便是。”
教坊的伙计低头哈腰地说完,引着清平与丰韫进了一条小道,周遭草木丛生,好似很久无人打理。等到了一扇木门前,伙计将手里灯笼cha|在门环里,丰韫赏了她块银两,伙计有眼色地离开了。
丰韫收了笑容,轻声道:“清平,你进去便是,我在外头帮你看着。”
清平看着她有些忧虑的样子,拱手低声道:“多谢了。”
丰韫侧身回避,叹了一声,扶起她道:“如今你已贵为侍中,官职在我之上,不必向我道什么谢了……只是清平,恕我多问一句,你所做的一切,无违国之律法,纲常法纪罢?”
清平沉默良久,道:“是。”
丰韫指节微松,喉头动了动,想说许多话却说不出口,只得道:“快些去吧。”
清平转身就走,又停下步子,想了想道:“长泽,我所做的一切,一半是出自私心,一半是为求公道,绝不会做些什么危害社稷,扰乱朝纲的事来。”
夜风乍起,香炉中一点微弱红光渐渐熄灭,清淡的香气被风吹散了些,一只手揭开盖子,用银条拨弄着香炉里。女子瞥了一眼,收回手,将另外半枚香丸浸入清水中,又仔细看过,才道:“许久未见这等手法,一时不察,叫客人久等了。”
清平道:“无妨,还望阁下告知,这香丸中有何香料。”
女子瞅了她一眼,道:“客人想来出身不凡,只是若涉及家宅y私,请恕在下不能随意透露。”
清平从袖中取出一只锦袋,放到桌上,道:“非也,某只是替家中大人做事,小小仆役尔,请说就是。”
女子取过锦袋,松开绳结,被里头金灿灿的色泽闪了眼,旁顾左右,这才收了锦袋,道:“客人诚心来问,我自然知无不言。辰州生产香料,配方更是多到数不清,客人这香丸有些特别,其一是用了寒檀香,这东西可金贵着呢,其二这香丸所用香料甚广,无法一一辨别。但这请客人放心,这香丸仅做安神定气只效,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也算是调香人用心良苦了。这等手段,必是位ji,ng通药理调香的大家!”
清平垂下眼,道:“听说这寒檀香用途甚广,风月之地常用此香……”
“欸,客人真是糊涂,想必是道听途说的吧?”女子摆摆手,很是不屑道:“那些人知道什么,寒檀香这般珍贵之物,哪里能随便给人用?”
清平心中疑惑,面上仍是平静,女子又道:“啊,我知晓了,客人是听说了这烟花之地的规矩吧,实不相瞒,这香的确是有那些用处……”
她暧昧地笑笑道:“……这东西名为和鸾,平常戴在身上仅做熏衣之用,但以普通的絮草燃之相伴,那便有些不同了。”
清平思索片刻,道:“和鸾的香方,阁下可知晓?”
女子摇摇头道:“客人有所不知,这等古旧的香方,百年前在辰州只有神庙中的长老才会调制,寻常人就算得了方子,也不知要如何下手。如今会的人也是寥寥无几,我也只会辨别,而不会调配。”
管事想,大人大约是疯了吧。
清平端着一杯茶,淡淡道:“是,我说了,焚香更衣,我要纳小郎。”
管事瞄了眼那身着薄纱的浓妆男子,又瞄了眼站立在一旁的张枫,觉得自己还需得劝劝大人,这般行事,难保不会弄的后院不宁。
管事试探道:“大人,这就有些仓促了吧,要不然等到明日,将纳吉的东西都备好再看?”
“也行。”清平低头喝口茶,“后天休沐,明天晚上正好把事办了。”
管事战战兢兢地瞄了眼低头的张枫,咽了咽口水退了下去。
罢了罢了,大人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管事心中唏嘘不已,堂堂女儿家,如今已登朝入殿,光耀门楣,也是该想想开枝散叶的事情了,不就是……急色了些么。
清平下衙回府的时候,管事已经将府中装饰妥当了,红灯笼挂在屋檐下迎风摇摆,是说不出的诡异。
清平看了一眼,想想算了,没叫人撤下来,好歹是管事的一片心意,没得叫她多想。进到房中沐浴更衣,管事又捧来一套喜服,清平看了她一会,只能把方才的话在心中又说了一遍。
算了算了,她强打起ji,ng神来,换了这套喜服,而后将书房的一把木椅拖到房正中间,房中又放了四个香炉,香气氤氲,恍若花开满室,清淡雅致的菡萏香气都变的馥郁芬芳起来。
管事探了头进来,觉得今日房中熏香有些过分放重了,“大人,人送到了。”
那名男子颤颤巍巍地被人扶进房中,下人们都低头看地,动作奇快无比,清平见了冷冷一笑,吩咐道:“全部退下,等会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出来。”
管事哑然,转头看向新小郎,心生怜悯。那男子也是浑身一颤,可怜兮兮地被扶进自己的院子里。
本该被翻红浪,度过良辰春|宵的李大人面无表的地坐在椅子上,她听着飘飘忽忽的打更声,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喜服袖子滑下,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臂,她手指轻动,好似在想着些什么。
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人脚步声,从院中一路行来,毫无停滞,来人显然十分清楚主院在何地,径自寻了过来。
清平抬起眼睛,外头起了风,树影摇曳,倒影在窗上。
脚步声在门前停了,她换了个姿势,扭了扭酸痛的脖颈,好整以暇地等着那人进来。
果不其然,房门猛地被人推开,来人定定瞧着她,冷冷道:“李清平,你这是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嗯哼~
第155章 琉璃
清平抬起眼, 淡淡道:“臣见过陛下, 请恕臣无礼, 不能起身相迎。”
楚晙眉头一皱, 脸色沉沉道:“你身为礼部侍中,本该知礼守节, 竟纳教坊男子为夫郎,难道是嫌御史台的折子还不够多吗?”
清平一手支撑着下巴, 安静地听她疾声厉色地说教完, 才抬起眼悠悠道:“……御史台若是参臣, 臣无话可说;纳何人是臣的家事,自然轮不着旁人评头论足, 何况臣已近而立之年, 膝下犹空,娶夫生女更是人之常情。”
月光撒落院中,夜里凉风乍起, 吹的满院花木沙沙作响,楚晙抬脚跨过婆娑树影, 反手合上了门。她走到清平面前, 手虚放在扶手上, 修长的影子将清平完全笼罩在其中,道:“你说甚么情?”
说着,楚晙伸手解下了清平束发的金冠,冠身是攒簇的紫薇花,是常见的婚饰, 只是做工平平,明显有赶工的痕迹。清平长发如水倾泻披落,金冠被随手丢到地上,楚晙连看也不看,只是盯着她道:“俗不可耐。”
清平看着那只金冠在地上滚了几圈,心中颇觉可惜,好歹也是管事辛辛苦苦找人临时打的,手艺是其次,心意为要。忽然手上一暖,她瞥眼看去,楚晙手覆在她的手上,道:“你手为何这般冷,嗯?”
“臣也不知道。”清平抬头去看她,微笑道:“陛下若是略通岐黄之术,不如请为臣瞧一瞧。”
她牵过楚晙的手,拉开衣襟贴在心口处,轻声道:“臣从前见到一人,心跳的厉害,一日不见,便有种种绮念。如今她就在臣面前,为何这心跳却不如以往了呢?”
房中仅有一盏灯亮着,她仰起头,露出一截修长雪白的脖颈,眼中映着迷离黯淡的光,却蕴藏着明亮的碎星,是春水连着夏夜,收拢了一池潋滟。像是杯盏中香醇的美酒,吐息中尽是诱人的馥郁芬芳,楚晙的脸隐在昏暗的光中,神情难以辨别,清平只觉得贴近心口处的那只手微微发烫,温度透过里衣与肌肤相触,轻而易举沾染上另一个人的体温与气息,等了一会,才听她道:“李大人如今美人在怀,怕是早就乐不思蜀,既有新人在,哪里听的到旧人心声。”
清平把她往自己身边一拉,两人鼻尖相近,她目光逡巡在这张脸上,勾勒出熟悉的眉眼,像是要牢牢记在心中。幽深的眼眸中光华熠熠,冰冷而又炙热,她道:“是什么心声,陛下不如教教臣,也好去讨她喜欢。”
淡雅的香气萦绕在她们身边,楚晙眸光微暗,两人贴的极近,呼吸可闻,忽地笑了笑,道:“那你可要学的仔细些……我只教一次。”
满月如玉盘,高悬青云端。清辉遍布人间,拂照千家万户。茫茫夜色中飞鸟从云海中飞过,古老的都城陷入静谧的睡梦中,云纱傍着流水,偎依在小桥下,露水从草叶上滑落,平静的水面上荡起细小的涟漪,好似惊醒了沉睡千年的美梦。
纱帐低垂,桌上的红烛燃了一半,偶尔爆出轻微噼啪声,衣物凌乱落在地上。而床榻中自成一方小天地,清平只穿了一件薄衣,已被汗水浸shi,紧紧贴在身上。她俯视身下的人,楚晙长发散开,昏暗光中可见眼角眉梢一抹绯色,胸口起伏不定,锁骨上滑过一道亮shi的痕迹。
清平俯下身紧贴着她,拇指摩挲过她的唇瓣,楚晙嘴角勾起,懒懒道:“李大人莫不是怕了?”
清平没有回答,只是在她唇上温柔地落下一吻,她眼中眸光似水,哑声道:“陛下亲身教导,臣怎敢退缩?”
煌煌如日月般的帝王躺在她的身下,衣衫凌乱,长发散开,清平手抚摸过她的脖颈,帐中又闷又热,她的指尖带着潮shi炙热的触感,又沿着唇边缓缓而下,楚晙幽暗的眼睛看着她,呼吸急促起来。
楚晙难以自持地伸手按住她的手,拉低她的脖颈,重重的吻了上去。清平将长发别到耳边,微微用力,加深了这个辗转缠绵的吻。清平略略喘息一声,唇舌才分开,便拉出几缕银丝,唇瓣镀着层水光,是种极为诱人的色泽。楚晙弯起嘴角含着她的唇,微微用力,清平吃痛,却听她嗓音喑哑道:“你就这点本事了吗?”
清平咬了咬牙,一把推倒她,楚晙鬓发皆shi,长发覆过肩脖,贴在胸口,她五指拉开清平衣襟,手滑过她肩膀上的伤痕,呼吸一顿。
如雏菊般的伤口,狰狞地烙在她的身上,是弓|箭留下的伤痕。
“臣的本事都是陛下教的,陛下说臣的不是……”清平抽出手指,霞光染面,唇色鲜红,冷冷道:“莫不是陛下嫌弃自己?”
楚晙微微一笑,撑起手臂,手指拨开她的唇,挑开齿关,逗弄柔滑的舌尖,用shi润的眼睛看着她,同时勾住她的脖子,在她耳边低喘道:“……那你要学的东西,真是太多太多了。”
这久违的亲密让两人不免都有些恍惚,褪去俗世身份枷锁种种恩怨,她们只是相依相伴的孤雏,纵然心已隔千山万重,但片刻的温情仍让人难以割舍,心甘情愿蒙蔽五感,就这么醉生梦死下去。
肌肤上清淡的香气让彼此的呼吸都重了几分,纠缠中清平吐气芬芳,低声道:“陈珺……”
这个名字令楚晙微微失神,那些太过久远的记忆随着早已遗忘的旧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陈留王府中的女孩被从玉牒上抹去身份,像落寞的影子,藏在昔日旧书房中。楚晙则代表另一种身份,手握权柄,却要时刻面对危机四伏的一切。旧日的姓名令她仿佛坠入温暖的水底,潋滟的水光并不刺眼,水流缓缓拥抱着她,无声无息流淌进身体中,即使她从来冷静如厮,也不免在此时颇感伤怀,人从未如此软弱过。她也曾经历过生离死别,而人世几多沉浮,谁说爱恨不可怕。
登高御极,垂驭八荒四海,放眼天下,青云之上,诸般来阻,皆可斩断,究竟还有什么可怕之处,令人如临渊而望。
思念裹着那些痛苦与不甘,将怨言付之于唇齿相依里,纱帐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烛火轻摇,蹦出几颗星点,终是在这漫漫长夜里燃到了尽头,化作一缕青烟,融进无边的黑暗中去。
长夜漫漫,月隐云归,晨星闪烁,夜色如海潮般褪去,在天幕上划开一道明亮的蓝。
楚晙离开的时候清平就醒了,下人们谨记主人的吩咐,并无人窥伺。清平披衣而起,随意拢了拢头发,从屏风后走出来,经过桌子时她看到那包不曾燃着的絮草,这一夜昂贵的和鸾香也只是白费了用处。她自嘲地笑笑,将东西带到书房,随意塞进一个抽屉里。
她去踹开了张枫的院门,这位在管事心中被断定已经失宠的张侍君衣着完整坐在桌边,拨弄着灯芯,听到有人进来,并不惊讶,只是起身行礼道:“大人。”
清平声音沙哑道:“房中没水了,来你这里借些水喝。”
张枫倒了被茶与她,目光掠过脖颈衣领处掩不住的红痕时低下了头,清平喝了口茶,感慨幸好明日不必点卯,放下茶杯转身离开。
院中伺候的下人闻声出来,管事也急匆匆地提着灯笼赶来,见大人衣裳不整地从张氏院中出来,神色略有些微妙。
原来纳小郎是假,让张侍君吃味是真,大人真是好手段。管事忙吩咐下人叫厨房熬些粥来,敬畏地看了一眼张侍君被踹开的院门,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四月注定不是一个太平的月份,使团朝觐结束,皇帝与众臣终于能歇上一口气了,没过几天,贺州便传来折子,内阁半夜被急召进宫,第二天| 朝会上户部尚书亲自上了请罪折,在满朝文武的面前摘下官帽,长跪于地。
“朝廷颁发给六州的银子,本是用作抚恤阵亡军士家眷之用,另有朝廷战时向贺州商贾征马的补贴在其中……但却不曾料到这些人竟然无视朝廷律法,贺州从上到下,层层剥削,最后到了阵亡军士家眷手中,居然只够置办丧事……”
有那等不满之人质问官府,却被打断了腿丢出衙门,贺州百姓群情激愤,包围了郡府,要求一个说法,但却被无情打压,关进大牢中。有悲愤者连夜到州府越级递状纸,鸣鼓之后,一头撞死在州府门前,惊动了贺州州牧,这才将事情闹大来。
满殿大臣跪地磕头,皇帝平静的语句下埋着无穷怒火,她森冷的嗓音回荡在殿中:“查,刑部吏部都派出人手,给朕里里外外都查个明白!”
与此同时,辰州递上折子,今年辰州比往年提早迎来了雨季,大雨昼夜不停地下着,河道的水变得浑浊不堪,以r_ou_眼可见的速度上涨,漫过河岸,冲破加高一层又一层的河堤后,河水汹涌咆哮着淹没田地,奔向村庄市镇,待辰州州牧将灾情上报朝廷之时,辰州已有两郡受水患之扰。
折子上更是提及一件事,先帝的藩地便在辰州,登基后为追封生母一事与朝臣争论不休,更是特地在辰州建起了太庙,单独祭祀亲生父母。如今水患突袭,居然冲毁了这座太庙,一时间谣言四起,直指太庙被毁一事实乃上天降罪,只因为御座上坐了不该坐的人,更是暗指当今陛下身份不详一事。
于情于理,为了驱除这种谣言,朝廷必须派遣官员再建造太庙。建造太庙是极为隆重的事情,绝不可能率意而为。又因辰州河道被毁,朝廷派了户部侍中前去修缮。而太庙一事,则交由礼部侍中而为。
清平接到圣旨的时候还在为后宫选侍与宗正寺卿纠缠,宗正寺卿闻言一怔,道:“李侍中若是去了辰州,那要由谁来主持选侍一事?”
宣旨的官员乃是内阁直司胡翟,她道:“下官不知,大人若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可向内阁请示。”
清平领了圣旨回到房中,淡定无比地对李宴道:“回去准备准备,你随本部一道去辰州。”
而此同时,工部侍中,刑部侍中,皆领到了圣旨。原随在刑部府衙接受了一番尚书大人的教导后,慢悠悠地晃到大理寺,这也算是她的老地盘了,只是这次她来并非为找昔日同僚叙旧,而是来点兵调将的。她与旁人不同,还有一道特殊的圣旨,领此旨可便宜行事,可随时提调州府宗卷库的档案,职权与州牧相等。
接踵而至的天灾人祸使得庞大帝国终于从繁华里显出了疲颓之势,巨大的y云再一次笼罩在长安之上,未知的风暴即将到来。
第156章 谢渊
入夜后便下起了雨, 雷声轰隆, 时而有电光相伴, 不过片刻功夫雨势变大, 芭蕉树影映在书房窗上,在疾风暴雨中叶片低垂, 好不可怜。
清平沐浴后坐在书房看着卷宗,圣旨已下, 命她与工部侍中同往辰州, 乃是为了修缮太庙一事。先帝在时为祭拜亲生父母, 而在昔日辰州的封地上修了这座太庙,为了给母亲正名加封, 便着大臣选吉地, 最后定在九峰山上,依然是前礼部侍中、工部侍中负责此事。她从礼部文书房调出了当年的宗卷,这些东西不能带走, 也无法誊抄,必须在有限时间里看完后记下, 再交还礼部。故而这几天清平一直在看这几卷卷宗。
前任礼部侍中文采斐然, 详细地记录了择选九峰山的缘由, 伏龙领纵贯贺、辰两州,九峰山便是其在辰州的分脉,地处辰州东南,山势高险,奇峰罗列, 因有九座高峰而得名。其实祠堂庙宇之类的地方理应建在平缓的山地,但先帝封地在此,是为故地,而九为阳数之极,道之纲纪,象其屈曲穷尽之形,凡九之数皆从之;而在只有帝王才能用的纹饰里,以凤鸟为主,其尾羽便是九根,因为这些缘由,先帝便在这座险峰下另修建了太庙,派遣太庙令负责日常事务。
按理来说这座太庙地势如此高,怎么会被水给冲毁了呢?
清平合上卷宗,揉了揉额角,无声地叹了口气。现在因为贺州贪污一事,六部已经忙成一团了,她本想去请教原随一些事情,管事却把拜帖送了回来,说原大人家里的仆人说,原大人领了圣旨的第二天便走了。
清平不禁有些疑惑,吏部侍中还在朝中,为什么刑部侍中却已经离开了?
久闻雨声烦,她心乱的厉害,近来大雨,到处都是潮shi一片,肩头旧伤未愈,清平只觉得隐隐作痛,偏偏这痛无药可解,只能自己熬着。她捏了捏肩膀,忽然窗外狂风大作,猛地一下吹开窗,雨点趁机飘入屋中,shi了一片地方。清平用手拢着烛台,不叫火苗被风吹灭,桌上卷宗被哗啦吹落,她只好取了灯罩放上去,满室一暗,只有桌前得了几片朦胧的光,她又急忙捡起卷宗放好,那本被遗忘在桌角的《庆嘉异志》被风吹开几页,恰好落在宸鹤结那章。
清平的手一顿,神差鬼使地按住那页,窗外雨声渐退去,好像一切的声音都变的遥远起来,她无法移开视线,似乎这书中藏着什么极为诱人的东西。她刚要低头去看,突然肩膀疼的厉害,手才按住书,窗外闪过一道光,照的室内如同白昼,接着就是轰隆的雷声,震的人心中难受,她堪堪想按住那页拉过来看的仔细些,一只手出现在她面前,取了笔架上的笔,极为自然地蘸了蘸砚中残余的墨。
清平只觉得后背发冷,顺着那只手看过去,却愣住了。
吴盈坐在灯盏边,披着一件外袍,借着余光,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清平深吸了口气,指尖陷进掌心,感觉有些难以置信。吴盈恍若未觉,一心一意地写着什么,清平定神看向她手中——
那是只纸鹤。
雷声滚滚,震耳欲聋,清平从梦中惊醒,才发觉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她呼吸急促地看向窗边,窗扉紧闭,在风里砰砰作响。她起身环视周遭,并无人踏足的痕迹。
管事在门外道:“大人,原家的下人送来一封信,说是原大人走前留给您的。”
清平开门接过信拆开,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就:“……李大人此次前往辰州,需千万小心,辰州如今局势不明,两郡告急,亦不可作寻常视之。且贺辰两州自古相近,渊源深厚,牵扯极深,难免有所勾连。
李大人所托之事余已知晓,只是此事干系重大,不可轻易定论,更不可以身犯险,望慎思而行。”
清平打发了管事回去,回到桌边,她移开卷宗,并未在桌角发现那本《庆嘉异志》。手执烛台在书架上找了一圈,最后她在抽屉中发现这本书。
一只纸鹤孤零零地呆在抽屉尽头,清平几乎忘了是什么时候将它与这书一同放进去的,她屏住呼吸,小心将纸鹤拿了出来。
纸鹤受潮,微微有些发软,清平用手捂着靠近烛台暖了一会,这才下定决心,在灯下将这鹤拆开。
她展开泛黄的旧纸,指节攥的发白,有一张与旧纸同样大小的蜡纸被藏在里头,清平颤着手捋平来,上头的字迹清晰,她看了半晌,转身去移开书架,取出那本账本。
果然,难道真的是这样……
清平翻到从未注意过的几页,终于明白了为何吴盈会说有了这本账本,楚晙一定会放过吴家。她甚至有些懂得当初在阾枫郡外,吴盈为何会死。
倘若这本账本为真,那么吴盈当初在互市为官时,绝非只是为了盯着楚晙而已,她在查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她查的太多,知道的也太多,这才招致杀祸。
夜雨仿佛落在了她的心里,噼里啪啦地砸的胸口隐痛,清平闭上眼睛,那些猜测似乎都随着纸鹤中的蜡纸印证了大半,但仍有存疑之处,却无人能为她解惑。
吴盈所透露的东西不过尔尔,却已足够骇人,被掩盖在这纷繁因果之下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秘密。
雨夜茫茫,黑的见不着一丝光亮,只有偶尔从天空闪过的闪电照亮夜幕,李宴在房中收拾东西,有老仆进来换了蜡烛,道:“三小姐要去那般远的地界,只带这么些行李,怕是不大够用。”
李宴道:“能跟上官同行已是幸事,何况天高路远,若是带了那么些不必要的物件,路上也是麻烦。”
仆人叹道:“要说咱们李家,也曾是出了几位登阁拜相的贵人,要是放在那时候,如何能屈就小姐在这等微末之位。”
李宴心中一叹,对着从小伺候自己的老仆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只道:“那都是老黄历了,这种旧事,不提也罢。”
老仆为她打好包裹,道:“如何能不提?小姐在京中多时,看那大族贵女出游,难道心中不曾有艳羡?”
李宴笑道:“还真未有过,凡事须得看利弊两面,你瞧那世家繁花似锦,谁知道背地里过着什么日子。这些年来,世家如履薄冰,江河日下,那是一日不如一日,这些面子上的功夫不过是装给旁的人看,要是李家真如那样,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老仆收起火折子,诧异道:“小姐说的好似有那么些道理。”
“是吗,”李宴笑着摇摇头,“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们大人说的。”
老仆道:“小姐的那位上官?听说也是姓李。”
李宴道:“自然是姓李的,也是河西郡人士。”说完她皱起了眉,道:“你在李家呆了这么多年,可知道旁支有个叫李辅成的人。”
老仆思索片刻,道:“回小姐的话,您说的这人老奴有些印象,可是在五元城捐了些银钱换了个员外的那位?”
李宴道:“正是。”
老仆啊了一声,忙告罪道:“要说起来,这人早就入赘了夫郎家,随了夫家姓,李家家谱上似乎已将她除名了。”
“不过她夫郎没几年便去了,也是可惜。此人无子嗣,熬了数载,好似也生了什么大病,如今坟茔无后人祭拜,也是可怜呐……”
李宴愣住了,重复了一遍:“此人……无子嗣?”
老仆道:“正是。”
李宴缓缓吐出一口气,若是李辅成更名易姓,且不曾留下子嗣,那……
“不知五元城现在如何了,本部已许久不曾归家,家中只余母亲一人。”
那人搁笔,又细细核对一番,淡淡道:“若是有机会,也想将她一并接来,只是此中事务繁多,唯恐照料不利,倒不如由她在五元罢。”
“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里面的道理,需早些明白。莫要等到逝者已逝,难忘其情,徒留悔恨。”
念起彼时清平落寞的神情,李宴心中发寒,不由得想,这位李大人,究竟是谁?
“我也很想知道,这封信是谁送来的?”
锦衣男子坐在水榭中,手指夹着一张信纸,身边的人道:“回公子的话,今天早上伙计在店门外发现的,便交由掌柜的看了,这才传到您手上。”
他问道:“无毒?”
“无毒,照规矩,能送到您手上的东西都是仔细验过的。”
“哦。”公子点点头,将信纸翻了个面,那人行礼退下。
他对着信纸看了一会,见上头只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东西,白纸朱砂格外醒目,他拎起纸,这奇怪的东西看起来却像是一个……一个眼睛。
正当他沉思之余,有人来请示:“公子,谢家来人了。”
“请她进来罢。”
下人引着一个青衣女子慢慢过来,公子眯起眼睛,眉头一挑,冷哼道:“有趣,穿了戏服来做客,这谢家的人便这般狂妄了?”
他身边的仆人定睛一看,那位访客身上穿着青色袍子,上绘白底蓝边的海浪纹,袖子又宽又大,的确是戏班子常见的戏服。不过……
仆人低声道:“公子,奴婢瞧这客人的衣裳,怎么像那辰州人里跳大神穿的?”
公子不悦道:“谢家还找了一个跳大神的来?哈,真当我们邵家无人了?”
青衣女子近了水榭,作了一揖道:“久闻邵公子大名,初次见面,在下谢家谢渊。”
第157章 遗风
“谢渊?没听说过。”
谢渊谦和有礼地道:“邵公子以后会时常听到的。”
仆人端上茶水退出水榭, 邵洺漠然看着她, 掀开茶盏轻轻吹了吹, 道:“是吗, 谢小姐可真是风趣。”
谢渊饶有趣味地道:“邵公子觉得如何?”
“不怎么样,恕我直言, 谢小姐。”邵洺抽出那张来历不明的信纸冷冷道:“这东西是什么,想来谢小姐应当十分清楚吧。”
邵洺随手丢开那张信纸, 任由它落入水中, 鲜红的朱砂瞬间在水中融开, 纸上的图案消散褪去,他道:“你们谢家行事越来越放肆, 千里迢迢从贺州来辰州不知在搞什么鬼, 又从辰州到闵州……闵州是海商的地界,就算是辰州也没资格cha手。不要以为有了个谢祺就能一手遮天,奉劝你们动动脑子, 别叫人看了笑话。想在邵家的地盘上动手脚,以前你们做不到, 现在也做不到。”
他放下手中茶盏, 眼中藏着薄冰般的疏离与冷淡, 讥讽道:“邵家世代临海而居,你们八荒如有什么好事,鲜少能有沾得上光的时候。既然如此,现今太平盛世,李家已经退出八荒, 也算是做了个表率。我们邵家也没有留下的意愿,待一切交付清楚后便正式退出八荒。谢小姐,若无意外,以后不必登门拜访了。”
谢渊微笑起来,似乎觉得十分有意思,并没有马上回答,邵洺本不欲与她交谈,见了她这副故作高深的样子,心中厌烦更甚,眉心微蹙,却毫不显露,温和道:“贺州吴家只要在一天,你们就只能呆在岭南。不过岭南风光甚好,多住些时日也没什么。”
又等了一会,谢渊依然没有说话,邵洺已经失了耐心,刚要召人来送客,青衣戏袍的女子忽地道:“你错了邵公子。”
邵洺这才发觉有些古怪,猛然推开小几起身,桌上茶盏滑落而下,却被人稳稳当当地接在手中,邵洺看见那双遍布疤痕的手,终于明白她为何从头到尾没有把手从袖中露出来过,他刚想高呼来人,但那双手的主人已经捂住他的眼睛,邵洺手勉力扶着小几边缘,无论如何都发不出一点声音,黑暗中他听那人轻蔑道:“吴家算不得上什么,至于谢祺?那更是个废物。”
“至于邵家,也不过是……”
天色y沉,细雨纷纷,清平今日领了旨意进宫辞行,此番前往辰州事态紧迫,出行仪仗都只备了往日一半,下午便得离开长安。
她想起昨日去温天福府中拜会,温大人十分和蔼,知道她马上要走了,便拿了一封已经写好的信交予她,道:“吾昔日有几位老友,如今也在辰州为官,李侍中若是碰上什么难事,尽可去麻烦她们,料想看着老朽的面子上,也能出些力。”
这话说的太过谦虚,温天福做了十几年礼部尚书,又是顾命老臣,谁能不买她的账。清平知道这是她在与自己拉近关系,顺带安抚自己。陈开一从她手中捡漏了选侍一事,轻轻松松揽下了所有功劳。新帝很快拥有了一个充实的后宫,百花齐放,缤纷多彩,很是表彰了一番得力的臣子,陈大人近来春风得意,路过清平办事的司房,总得故作出一副两袖清风不染世事的样子。
大约她装的太狠,前几日便被京兆府请去喝茶了,陈家的六小姐在闹市纵马,踩伤了许多路人,被捕快直接押到京兆府,还嚣张叫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姐姐是陈开一,礼部陈司长,你们又算的了什么东西,怎敢抓我?京兆尹又是多大的官,快放开我!”
据说此事一度成为街角巷口的笑谈,陈六小姐的一句‘我姐姐是陈开一’引领长安潮流,甚至荣登传奇话本,极大的改善了纨绔们干瘪的台词,增添了一抹新的亮色。
某日清平回府途中,偶过茶肆,听见里头说书人一拍惊堂木,道:“各位客官请听,那女子自城外打马而来,一鞭子夺去那美貌郎君,嚣张道:安知吾姐何许人也?此时那黑衣侠客拔剑而出,一脚踹翻这浪□□子,真好似开了染坊,青白红皆有,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女子伏地奄奄一息,仆从嚎啕大哭,这纨绔仍道:汝可知吾姐……何人,话音未落,侠客长剑已出,顷刻间便人头落地……”
堂下众人顿时沸腾,欢呼叫好,伙计趁机添茶上瓜果,又是赚了笔小钱。
清平险些在轿中笑岔气,料想陈开一有这么个妹妹,怕是不敢再继续来她那里摆谱了。
她想起这些事,又觉得非常可笑。连前头引路的宫人出言提醒都不曾听见,那宫人急了,拽住她的袖子道:“李大人,李大人,这边走!”
清平差点就走上另一条路,见那头花木深深,翠瓦红墙,便知那条路是通往后宫的。她不由想到当时为楚晙选的侍君们,可惜无颜得见,真不知道楚晙看见的时候是什么神情。
恐怕是见不到了,清平垂下眼,感到十分惋惜。曾经她想着和楚晙过一辈子,哪里会想到隔着群抹脂涂粉的侍君,所谓世事无常,大约就是指这个罢?对此她并无感伤,从楚晙登基那天起,她对这个人已经没有太大指望了。如若楚晙只是个亲王,清平觉得自己还是能和她好好说道,横竖去了封地,天高皇帝远,这日子要如何过还不是自己说了算。但是皇帝,为帝者,踏出这一步开始,就已经不再拥有常人的情感,越是寻常,却越是珍贵,说不清是可叹还是可悲,万事都有代价,她已牢记于心。
她不禁想到那夜的吻,温凉的肌肤在掌中变的滚烫起来。她曾握住这人的手,这么执掌生杀手握大权的手原来也和普通人一样,她的手掌有些粗糙,掌纹凌乱,浸shi了汗水紧紧交握。
清平跟着宫人入了勤政殿,楚晙仍在批阅奏折,见了她来,停下笔,道:“你来了?”
两旁宫人悄然退出殿中,清平没见着刘甄,心中一叹,也不知道两人是否还有说话的一日,她行礼道:“臣李清平拜见陛下。”
楚晙咳了几声,捂了捂嘴,声音有些发哑,道:“平身吧。”
清平瞥了她一眼,见她唇色发白,眼窝微青,显然是身体不适。但御案上仍有许多奏折待批,她本带着看笑话的心来,但此时却有些意兴阑珊,只道:“多谢陛下。”
楚晙又轻又缓地叹了一声,眼神复杂地瞧着她,道:“这次去辰州路途遥远,你自当小心。太庙一事,朕已命辰州州牧再选吉地,只是辰州水患未退,还需耽搁些时日。”
清平躬身行礼,道:“诺,臣谨遵圣命,必不负陛下所托。”
她站了一会没听到楚晙说话,便冒然抬起头来,只见楚晙正看着她,紧抿着唇,眼中有些冷。那夜的恩爱缠绵鱼水交融似乎还在眼前,但此时站在这殿中的只是帝王与臣子,仅有片刻温存,带着微醺的气息留在记忆深处,除此之外,似乎再无其他。
清平沉默半晌,道:“陛下,若是无事,臣告退了。”
于是她转身离去,想了想还是回身行了一礼,道:“政务虽忙,但陛下也要当心身体,c,ao劳过度容易损伤心神,偶尔歇歇,想来也不会耽搁要事,若是不行,还有内阁在,望陛下多多保重。”
楚晙眼中泛起一丝暖意,刚要开口,殿门外传来宫人的声音,道:“启禀陛下,周侍君请见。”
清平顿时觉得自己不该在这,楚晙已经有了一后宫善解人意的侍君,她生病自会有人嘘寒问暖,自己不过区区臣子,尽到心意就行,何必多说这么多。
她不再犹豫,再次转身离去。却听楚晙冷冷道:“前朝不许后宫踏足,难道忘了规矩吗?叫他下去,罚月俸三月,禁足半年。”
殿门外的宫人也感受到了陛下的怒火,忙不迭下去传令了。这闹剧有些可笑,清平离殿门还差几步,背后那人边咳边道:“站住。”
清平听她咳的厉害,也没回头,道:“臣去为陛下请太医?”
“不必。”楚晙道,“你过来。”
清平又踱回丹陛前,注视着她咳了几声,楚晙在她面前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几乎叫她忘了她也是个人,会生老病死、有喜怒哀乐的人。清平霎那间有些恍惚,原来她曾经将楚晙看的这般高,高得看不见她的脸,丢下华丽虚无的一切,她终于有些看清了楚晙,她的野心她的权欲,恭良顺从却野心勃勃。如果说她最初是自欺欺人不愿看到这些,那么如今她也不得不承认,感情的确像飞蛾扑火,越是危险越是诱人。
她能清楚正视这一切的时候,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放下了许多,很多时候人执着于一件事,往往是不肯轻易放过自己。越是这样,越是苦陷于泥沼,越无法脱身而出。
楚晙开口,声音有些微微发抖,她看着她,低声道:“那天你为何要用和鸾。”
清平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她没说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心中的猜想,这才用了香丸,想了想道:“恕臣无礼冒犯,定然再无下次。”
楚晙苍白的脸上涌起一丝血色,她嘴边噙着笑,轻飘飘道:“下次……也不是不可。”
这话说的着实有些过头了,暧昧的气息将勤政殿里肃然的气氛冲淡了几分,清平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她慢慢道:“陛下不必如此,臣说了没有下次,自然是向陛下担保,以往种种是臣冒犯,请陛下恕罪。”
从今以后只有帝王与臣子,这就是她们全部的关系,以往种种,都成云烟,清平跪地一拜,是前所未有的恭敬顺从,她自今日奉她为主,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丹陛上楚晙的笑意僵在嘴角,她微微眯起眼睛,道:“难道你不是为了——”
第3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8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