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一梦芳华·尽 作者:在荒原独自奔跑的狍子
正文 第2节
一梦芳华·尽 作者:在荒原独自奔跑的狍子
第2节
师父说的是无忌。
无忌性子单纯善良,对人情世故一概不懂,只热衷于他的机关之术。他点点头,说师父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师父瞪了他一眼,胡子炸开,你这是什么昏话!说得老夫好像要死了一样!为师我不过是在山上住腻了要出去逛逛!你个小兔崽子,还有那个连送都不来送我一程的兔崽子,三天不打就能上房揭瓦。老夫这是心疼无忌徒儿,怕他被你们欺负了去。
无忌站在一边绞着衣服边,真诚地说,师父,二师兄并不会欺负我。
他眼风里杀过去,小无忌,大师兄也很照顾你的。并着重强调了照顾两个字。无忌便立刻闭嘴。
师父又说,你们两个总之要照顾好无忌。为师下次再来看你们。说着要走,无忌很是伤感,就哀声说,师父才住了一晚上又要走?二师兄刚刚出关,我们师徒四人还不曾好好聚一聚呢。
师父愁苦地伸手去摸无忌的头,不是为师不想留下来。实在是这个山上玩也没处玩,天天吃野菜,连个听小曲的地方都没有。谁受得了啊!
他开口,师父,有些心里话着实不必说出来。无忌还小,莫要教坏了他。
师父干咳,又换只手去摸无忌的头,不是为师不想留下来,实在是为师在外面行走武林很是忙碌,连个偷空来看你的时间都没有,为师也很遗憾吶。
他又说,师父,你这句话着实补得很多余。无忌纵然小,也知道你的为人了。
师父便哼哧哼哧地气道,人家收徒我也收徒,人家的徒弟乖巧听话,我偏生收了你这样的混世魔王。一定是我收徒的时候被猪油蒙了心,可恼啊!
及送到山门口,师父又望了望他们。两个徒儿立着,十年二十年的功夫,都长大了,站在一起,俱是少年风流的模样。只是大徒弟那一头白发,看得他很有些唏嘘。扭捏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招招手将大徒弟拉到身边来。
他问,师父可是还有什么遗愿未了?
师父狠狠拍了他的脑袋,你个兔崽子什么时候能说句人话?骂了一句之后,又眼看着二徒弟不在,便悄悄对他耳朵说,为师心里疼你,就免费告诉你一个乌发固肾秘方吧!你二师弟那个人太严肃古板,故而这个方法决计不可以告诉他。为师跟你说吧,这道法万千,天地自有一套玄妙的理论。其中有一个极妙的,叫做男女和合术,夜御十女,交而不发,可令回春……
他笑得非常冷淡,劣者何须什么术法?师父早点承认自己是何首乌ji,ng么,劣者也好放心直接炖汤喝了便是。
去你的何首乌!师父吹胡子瞪眼睛,你这头发看得老夫心躁,快滚快滚!
他咦了一声,现今要走的,不是师父您老人家么?
无忌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二师兄又不在,急得只好说,大师兄莫要和师父吵,吵架伤和气、伤和气呀!
他回头冲无忌淡笑,说,无忌你不知,这吵架么,分很多种情况,有一种便是可以增进感情的。师父在旁边听得很以为然,便捋着胡子连连点头。他又接着说下去,可譬如师父同劣者这种吵法,那便真的是吵架了,没有感情的。师父捋胡子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怒吼道,兔崽子,老夫迟早会被你气死!
正说着,师弟却从山上一步步走下来。
师弟走得很慢,离他们还有十来步便停住了。
无忌就道,二师兄怎么起来了?大师兄说你身子不爽快。莫吹了山风。师弟就望了他一眼,口里回答,来送师父。声音很是嘶哑。无忌便跑过去,说,果真是病了,嗓子哑成这样,是不是闭关的时候弄的?师弟牵着无忌,说,不妨事。
师父说,记得来送送为师,还算你有良心。走前又粗声粗气地叮嘱,练功是件慢事,急躁不得,知道了吗?
师弟点点头,师父便潇洒地一甩拂尘化光而去。
印象里,那该是师父极少数的,表现出一个正常的师父该有的样子。他后来想到这件事就很有些感慨,说,师弟,我们有个那样的师父,竟也能平安修道至今,真乃奇事。师弟说,师父没被你吓得破胆而亡,也算奇事的。
晚上师弟正在更衣,他推门而入,直觉下堪堪避过一道不算凌厉的掌气。师弟皱眉道,你为何不出声?他面上笑笑,心里却有些难过。师弟功体竟损到这般地步,恢复不过来。
师弟外衫脱到一半,又穿上了,站着问他,你有什么事?
他走过去替师弟将外衫继续脱了,搭在木架上,说,师弟,我看看你。
只是这么一句话,便叫师弟从面颊红到了耳后根。是了,无论他说什么,师弟都能明白。可师弟心里想的,他却只能猜度。他瞧师弟呆呆立着,便去拉他。说,我只是看看,并不做什么。他将门窗都掩好,然后牵着师弟的手,带到床边,很小心地替他解开腰带,慢慢褪下白色的里衣。
师弟白玉一样的身体上,全是青青紫紫咬痕指印,胸口,腰侧,颈窝,在这些地方,甚至咬得见了血结了痂。
他坐在床沿边,抱住师弟的腰,轻轻用舌头去舔那些伤痕。
师弟便站着任他抱。
他一声一声地唤,师弟,师弟。
师弟伸手去摸他的头发,沙哑着嗓子笑,离花甲还有一半路呢,头发就全白了。
他闷声道,我不在乎。
师弟便叹了一口气。然后告诉他说,你昨晚咬得我很疼。他抬起头来,将下巴搁在师弟肚子上说,师弟,你咬我吧。师弟去推他,说把衣服给我,我冷。他把自己的长衫解下来说,穿我的吧。师弟没接,只说,你脱了我两件,却只给我一件,算算还是我吃了亏。他闷闷的笑,忽然站起身,将师弟打横抱起来,放在褥上,然后自己也跳上床去,盖好被子。
他说,师弟,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也这么睡觉的?
师弟的嗓子哑,不愿多说话,嗯了一声。
他们那时候年纪幼小,师父留在山里也教了他们几个月的书,后来不愿教了,留给他们一筐萝卜便云游去了。冬天山里极冷,师弟冻得睡不着,便在床上翻来翻去。他也冷,就抱着被子跑过来敲门。两个孩子将被子堆在一块,窝在一起方能睡着。等到了白天,他们便背着筐沿着山路去拾柴火,顺便捡些果子当食物。萝卜不能总吃,吃多了更饿。师父书房里的书很多,二人记性倒是挺好的,读过的书过目不忘。那些书便没了用处,便撕开来做火引子。
如此熬过了四五年的时光。
师父回来看过他们一次,带来两个消息,一个是他家被人灭了,独一个妹妹还活着。另一个是师弟的妹妹在寄养的家里过得不错。师父将柔云带上了山,交给他们,挥一挥衣袖又潇洒地走了。柔云自出生就没见过这个哥哥,此时多了个兄长,很不适应。他也很不适应。与师弟不同,他一岁起就被师父抱上山,对家没什么概念。多出来这个妹妹,他也不觉得亲切欣喜。
只日子还是要过的。柔云来了,他就将房间清理一番让给妹妹,自己跑去和师弟住。平时他和师弟两个人练功,柔云就在边上百无聊赖的看着。别的好打发,吃饭这一关很有些为难。上山的第一天,他们吃的还是萝卜。柔云咬了一口便扔在地上,说很难吃。师弟啃着手里的萝卜,楞了一愣,然后去屋子后面翻了半天,找到几个前些日子吃剩的果子,有点干了。师弟拿来递给柔云。柔云拿了一个,吃了两口又扔了。他有些生气,便说,你干什么?柔云哭着说,这不是饭,我要吃饭。他说,没有饭,就这个。柔云见他凶,哭得更厉害了。
师弟咔嚓咔嚓啃着萝卜没说话。等柔云哭累了,又拿了个果子递过去,说,你刚刚拿的那个不好吃的,这个甜。
晚上睡觉的时候,师弟推他。他揉眼睛,怎么了?师弟就说,你妹妹在哭呢。他侧耳,果然,从东边传来隐隐的啜泣。他便披衣服坐起来,说,我去看看。师弟也跟着起来。及到了柔云门口,听见里面正哭着要爹娘,他们两个便在门外坐下了。
他问,师弟,你见过你爹娘吗?
师弟说见过。
他就哦了一声,说,我没有见过。
师弟捡了一块石头在地上随便划拉,说,三岁时爹娘带着我和襁褓中的笑眉,总是东躲西藏的。
他问,为什么?
师弟摇头,说,我不知道。后来爹被人杀了,娘病死了。
他又问,再后来呢?
师弟在地上画了几个字,又涂掉了。说,我带着笑眉要了三年的饭。再后来碰到师父,师父嫌两个人麻烦,就把笑眉送给山下一户人家,把我带上山。
他又哦了一声。对于亲情,他实在是没有任何回忆。
师弟把石头扔了拍拍手,站起来说,她不哭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敲门。柔云带着鼻音说,进来。
进去之后,看见柔云抱着被子缩在床角。他问,你是不是冷?柔云点头。师弟转身就要往外跑,被他一把抓住,他悄声说,我们就一床被子,你拿过来,我们晚上盖什么?师弟看了他一眼。他叹了口气,便说那好吧,那好吧,都依你的。那天晚上柔云终于睡着了,他和师弟在练功房围着炼丹炉打了一夜的坐。
他在被子里抱着师弟,师弟拍手打掉他的禄山之爪。
他就苦笑,说,我之前答应过了,今夜什么也不会做的。
师弟不说话,却在他怀里换了很舒服的姿势。他手下轻轻拂过师弟身上的血痂,又去轻轻对着师弟的耳朵说,师弟,你咬我吧,咬我一口吧。师弟被他吵得无法,便哑声回答,我又不是狗,学你咬人作甚?
他说,师弟,你咬了我,我便记恨你一辈子,将你放在心里恨着,生生世世也决计不忘。等我死了,喝了孟婆汤,下辈子投胎转世,见了疤,也还会想起来的。
师弟笑起来,咬一口倒咬出个生生世世的仇人。你恨极了,我岂非没有活命了。他心里就咯噔一下。他轻轻问,师弟你怕么?我若提剑杀你,你怕么?师弟将手捂住他的眼睛,反问他,杀了我,你会难过么?
他就想起十三年前那道龙气惯穿师弟身体的画面。漫天的血雾,满眼的死寂,师弟甚至来不及悲鸣,只是那样看了他一眼,就倒在他的面前。那一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是觉得冰冷。师弟的血淋在他身上,竟没有任何温暖之感。跪在血泊中,他想自己的心已经不会跳了。
你会难过么?
不会的。他回答。
他抱紧怀里那个温凉的身体,说,不会的,师弟,你若是死了我也不会难过的。他想,人要没了心,哪里还会知道难过不难过呢。他将头埋进师弟的肩窝,闷闷道,师弟,你跟我一起死好不好?我们生同衾,死同x,ue,你说好不好?嗯?
师弟便叹气,说,你莫要总想着死。我们的时间很长,很长。长到总有一天你要腻烦的。他便想,要等到腻烦,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一千年?一万年?
怕是不够。
他将师弟拢在怀里,说,那我们就等下去吧,等到那一天。
修功百年,他渡了十丈软红。
有人送了封信到山上。大意不过是,你师父在我们手上,若要保他无事,你需某时某刻到某地相见。他把信丢在一边,说,师父一把年纪也活够了,不管。师弟拿着那封信翻来翻去看了两遍,说,你觉得这一封信写得如何?他懒洋洋地笑,山上的猫儿用爪子印两个字也比这好看。
师弟便指着上半部份说,此人落笔刚猛有余收势却弱,不足提。又指着下半部份说,此人笔锋显而不露,可见其心机深沉,师父如何招惹了这样的人?
他说,你希望我入世?
师弟回答,若是无忌在,一定会求你去的。
他问,你呢?
师弟便叹气,天下都将是你的,你却来问我。
他枕着手躺在草地上,说,这天下,只有你我才能握住。师弟听了,只说,走一遭吧。这也是命。他就笑,将师弟往下一拉,跟着自己一起躺下,他翻了个身压在师弟身上,轻轻啄了一下师弟的唇,说,都依师弟的,刀山火海我也去。
落地染尘,他坐上了那个万人瞩目的位置。那个位置是如此的枯燥无趣,却如此的让人脱不开身。有些人来到他身边,有些人走了,有些人藏起来了,有些人拼命献媚,他指着御座下攒动的人头,对师弟说,你看,他们多么可悲而又可笑。
师弟没说话,远远站在一边看着。
师父只是一个引子,被卷入是非之中,将他拖入凡尘俗世。师父那时见他,感动得涕泪横流,不愧是老夫的亲亲好徒儿,不忍心为师受难的,来,快把为师救出这个鬼地方吧!到处是魔火,热死人了。
他便蹲在笼子外面,说,师父,你以后莫要再踏入江湖了。
师父说,好好好,你把我救出去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便叹气,我怎么能信你呢?
师父又想瞪眼睛,考虑到自己眼下是砧板上的鱼r_ou_,这个大徒弟也不知道是屠夫呢还是屠夫手里的那把刀,便十分温顺地说,为师自然是讲信誉的。你且先把我放了出去,这个该死的宇文天把我骗到这里来,也不过是因为我酒后夸口了一句老夫的弟子十分能为而已。他本就是想见你的,只是拿我做了法子。
他y恻恻地望着师父,说,哦,原来是这样。
师父被他瞧得心寒,低头承认,好吧,我说的是这个天下迟早是我两个徒弟的。
他眼睛里又有了血色。像多年前看到师父拎着师弟的领子要扔出窗时一样,他凑近了师父的脸,说,你记住,这个天下,只有一个主人。只会有一个!
他的样子想必是有些狂的。
师父喏喏两声点头。
救回了师父,他在山门写了一句话。看着那句话,他又对师父漠然一笑,勿谓言之不预也。然后拉着师弟离开。走的时候师弟回头看了一眼,师父独自立在山门,十分悲凉,当时没有意料到,那竟是与师父见的最后一面。
师弟你知道天下最好的地方是哪里吗?
青山秀水,繁华盛世,各有各的好。
自然。可最好的,莫过江南。
他彼时牵着师弟的手,如一双寻常出游的学子,文士帽,长布衣,软底鞋,走在一滩岸边。身旁是流水淙淙,身后是柳条依依。远处能见着牧童骑在牛背上,吹着不成调的竹笛。
阳光洒在水面,泛起粼粼波光。他舀起一捧水喝,觉得清甜,就欢欢喜喜又舀了一捧递到师弟面前说,师弟,你尝尝。师弟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也说甜。他便说,你瞧,江南多好。师弟只笑笑,不说话。
两人并肩一路随心而走,顺着溪水走到上游。这里不见人烟,滩也渐渐窄了,换成了石头,又换成了山。山间水流里杂着许多落英。抬眼看去,原来前面果有一方桃花密林。深深浅浅的桃花开得满树满山。风一吹,有花瓣便落下来。有的落在水里,有的落在山石之间,还有些落在他们头上肩上。
师弟懵然不知,只是往前走,偶尔驻足观观景色。
他将自己身上的花瓣抖落,才随师弟继续往前。山溪边上,有一处平坦的地方,师弟便走过去,随意挑块石头坐下。他才说,师弟,你头上落了些花瓣呢。师弟便将头歪在一边用袖子拂。那动作他瞧着分外天真。
还有吗?师弟问。
他走上前,说,还有,有些被帽子挡着了。
哪里?师弟就想要取下帽子,却被拦住,他说,我给你理吧。师弟便端坐着。他弯下腰,将脸凑近了,似乎很认真在看师弟的帽子,靠得近了,他的呼吸便落在师弟额角。他低眸,见师弟将眼睛紧闭着,便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他唤,师弟。
什么……师弟一抬头,唇上就印了个温温热热的吻。他托着师弟的后脑,将师弟的唇细细地品了一遍,又侧过脸,在师弟脸上点了一下,顺着脸颊一路吻到下巴,又回到唇上。以舌尖撬开师弟的唇,灵活地钻进去,挑逗师弟的舌头,汲取师弟口中的津液。师弟被吻得有些无力,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茫茫然中想要找个支撑。
原本这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结果却在师弟无意识的回应中,成了失控的源头。
以天为盖地为庐,他的亲吻落在师弟身上,如同星星火种,逐渐燎原。师弟的帽子早不知落到哪里去了。他说,师弟,这都是你勾引我的。师弟只是嗯了一声。
只这一声,他便觉得要了命。
他的手向下游移,四处点火,热情地将师弟敏感的身体当做乐器来演奏,用师弟细弱的声音去开启通往极乐的门。衣衫半褪,师弟将脸侧过,不怎么看他。他将两手撑在师弟身体两旁,细声细语地附在师弟耳边说,师弟,你真个是……师弟的脸便红透了,带着连身子都透出粉色来。他扶着师弟的腿,动得不快,另一只手便上下抚弄,很有些把玩的意思。师弟咬着嘴唇,却仍是忍不住细细的呻吟。
于情之一事上,师弟并不主动,便是与他双修近百年,依然十分面薄。耳边听着的是流水的声音,身下石板冰凉,身上却如被火炙,这般冰火两重天的落差,着实叫人难受。
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爽朗的笑,伴着赞叹,好美的景。
师弟惊怔,身体瞬间绷得死紧,一时间心如擂鼓。突如其来的挤压让他忍不住低喘一声。师弟脸上的嫣红尽褪,又不敢出声,只好挣扎着要想躲开。正在这样的关头他却起了更坏的心眼。稳稳握住师弟的腰,照着师弟最脆弱的地方猛攻而去。师弟又急又恨,又怕发出动静叫人听见看见,也不脑子怎么一发热,竟是抱着他吻,将所有的低吟都渡到他口中。
如此意外的收获,令他欣喜万分,便毫无保留地响应着师弟。
及至事后与师弟整理时他才悠悠说,师弟刚才好热情,叫师兄很是欢心呢。因心绪紧张起伏落差,想来练功的缘由太过耳聪,听到了远处的话,且因自己刚刚慌张之下做出那般狂浪的行为,师弟便很有些恹恹,想要怨责,却又无从责起,反倒是自己先从了的,便不肯说话。
他知道过了头,便只去替师弟拢头发,口道,是我不好,失了控。
师弟的帽子也许掉落溪水里被冲走了,只这么一头白发垂着,略显得突兀。他将师弟的头发拢好,又扣上自己的帽子。然后与师弟十指相扣,他低声唤,师弟……两个不知也唤过多少次的字,此时在他口里变得柔软且多情。师弟道,我并不怪你。
与他交指相握,师弟道,你而今只在江南待着,甚为不妥。他摩挲着师弟的指尖慢慢道,我入则号令群雄,出则睥睨天下,呵,这世间谁能杀我?师弟瞥了他一眼,说,至少我便是一个。他低笑起来,只有你一个。
山溪深处,桃花盛极。
二人抵足而坐。
他想,若与师弟议的不是兵戈杀伐,而是风月,和这美景便相衬了。
然而,只是这么一个念头而已。入了江湖,才知身不由己,沾了红尘,方悟了无尽期。他想要风月,可没有闲逸的时间。他不要权位,偏偏党争之人容不下他。其实人们不懂,这个位置并不稀奇。坐得高了,容易摔死。为什么每个人都宁愿摔死而不要现世安稳呢?他笑,师弟,你说他们是不是很蠢?师弟说,人世五苦,求不得便是其中一项。他揉着额角道,不是求不得,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该求什么。世人太愚。既然他们不知,我便来告诉他们。既然世人如此愚昧,我便统治他们罢。
只是这统与治之间,他说的是一句话,走得却是权谋心机。
一将功成,枯骨垒山。
等回过神来,再不复当初。
退隐吧。
师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走了。他一愣,忽然笑得欢欣。
尘世。
从那以后一百多年里,天下里再没有了那个令人畏惧的名字。谁都没有料到这个专制的统治者就这样轻易的扔下一切跑了。那位帝王为什么离开,最后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边城的茶楼里,说书人绘声绘色讲一段古老的传奇。
故事末了有个人很是感叹与惋惜,评论道,权力啊,那么诱人的东西,那皇帝老儿说放就放,这简直就是任性么!另有个人又接口说,虽则任性,可也是英豪之举。权势地位过眼烟云,这江山再好它也比不过美人一笑。
噗地一声,角落里一个人忽然呛了茶,咳嗽着。
坐他对面的那个便温声道,好友莫要慌,慢慢喝,慢慢喝。
两个人都戴了风帽。
风帽下面,一个是飞眉凤目,满面羞红,另一个则眼带桃花,正笑得一派温文和雅。
(二)
恍然又是一双甲子。
说起来很长,其实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素还真给谈无欲梳头,用的是桃木梳,那时候谈无欲坐在窗前,满头华发散落。他一边梳一边惋惜,如今无欲的头发也全白了。梳平了,将半部雪丝挽一个髻,用红色流苏的簪子簪住,余下的任它垂在腰间。
他笑了笑,吟哦一句,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谈无欲淡淡哼了声,说道,我是祸了国还是殃了民?
素还真就牵起谈无欲一缕发丝,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又从背后揽着他,说,你祸了我,殃了我,害苦了我。你说,你要怎么还?
谈无欲便道,那就舍命陪君子吧。
素还真又笑,以前,无欲总叫我莫要总想着生死,怎么现在自己反倒说起舍命的话来了?
谈无欲没有回答,只是站起来,推门向外走去。
素还真很怕看到谈无欲的背影。谈无欲身子消瘦修长,隐匿在宽大的道袍之中,每每看到那样的身形,便觉得谈无欲要走了,去天涯,去月宫,去他找不到的地方。素还真很有些怕,疾走两步追了上去,将谈无欲的手牢牢握在手心里。
此处不是半斗坪,风光更加秀丽,素还真以前便常说,半斗坪上风大,以后要选个无风无尘四季如春的地方来住着,饮酒种地夏荷冬梅地过一生。谈无欲就笑话他,你在半斗坪上啃萝卜都能把自己吃成个饼脸,换了别的什么好地方,成天吃着养着岂不是要胖成一个猪?素还真就叹气,无欲你为什么总要把自己比喻成养猪的?难道你喜欢养猪?
谈无欲便涨红了脸,谁稀罕养猪!
他们最后还是找到了这么一处地方。
无风无尘的。
素还真搬了块石头立在外面,说,这地方我们须得取一个好名字。无欲你说叫什么好?谈无欲立在远处,口里指挥,往左边移过去一点。偏了偏了,回来。哎,好像也不是很好看,还是往左边放吧。不行,这位置不好,坏了风水,往后挪一点……哎呀不是那么移的……算了算了就这么放着吧。素还真擦擦头上的汗,问,谈无欲你是不是故意的?谈无欲惊讶极了,你现在才知道?
素还真拉着谈无欲,将手指着那块石头说,名字我想好了,就叫玉海擎天吧。谈无欲愣住,欲海情天?他十分羞愤地瞪了一眼素还真,立刻拔出拂尘在石头上刷刷刷甩出三个杀气腾腾如刀如剑的大字,无欲天。素还真一看就笑,说,这样不好吧?他本想说无欲不成天,若是没了这个无字,岂不是成了欲天,又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谈无欲会写这三个字,脑子里只一想便大笑起来,便说,都依师弟的。
一百多年。
谈无欲说这地方我住惯了,以后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它。
素还真后来果然看到了无欲天,便偷笑了很久。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素还真在无欲天的一汪清潭里种满了莲花。原先谈无欲说,你偶尔也换点别的种。素还真笑,说,无欲无欲,你见了这莲花便如同见了我,这样多好?
谈无欲便不说话了。
他常常排看素还真的命盘,看多了便觉得劳累。素还真每每问起,他便转话题。如此两三次,素还真就不再问了。素还真感叹,这都是命。趁着谈无欲也有些怅然的时候偷偷亲了一口他,然后笑着用四象无形步跑了。谈无欲在后面追,恨道,你莫要得意,每次都用如此诈欺的手段!
到最后,总都是素还真赢。
谈无欲便发狠练功,将素还真的功夫一个一个地琢磨了个透。
谈无欲练功的时候不许任何人打扰。素还真就说,无欲,无欲天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这任何人,岂不是单指我一个?谈无欲答,如此你岂不是面子上要好过一些?素还真便温柔道,无欲无欲,一个家里不需要两个人武功都好的。
谈无欲只是听着,并不答话。
素还真看着他红透的耳根,笑得很开怀。
其实素还真知道自己的命,就算不知道,看谈无欲的样子也能猜到七八分。谈无欲的心藏不住事。他想,这便是因为谈无欲欢喜他的缘故,所以任何事都不欺他瞒他。谈无欲不愿让他看到的命盘,怕必然是惨不忍睹了。只是他夜观星象,属于自己的那颗星并不曾出现晦暗的景致。然则天象这种事不比得命盘那么细致,只能约摸看个大概,或许时机未到而已。谈无欲不提,他便也装作不知道。
素还真和谈无欲有时也外出游历个一年半载。
游历的时候,听说宇文天一把火把欧阳山庄给烧了。
素还真对谈无欲说,这个人手段毒辣,要不得。谈无欲点头,又说,你调教出来的人,自然是比别人要有些手段的。素还真便说,若是要看住一个人,最好的手段就是把他变成自己人。这样,他有什么动作,总能比旁人预先知道一些的。谈无欲便有些漠然地笑。
那时候他们建了个黄山八珠联。
素还真不放心欧阳上智,一天不看到那个老家伙的尸体,他一天不能心安。这点他没让谈无欲知道。他跟谈无欲说,无欲无欲,那个老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谈无欲就握着他的手笑,你莫要被他拉下去了。
彼时谈无欲的笑容里很有些惶然。
素还真没有注意,他当时只是想起了自己做的一个梦。梦里,太阳和月亮都沉到海面以下去了,周围漆黑一片。素还真很少做梦,可做的梦都大体有些预言的意思。譬如他曾经梦见自己站在一片荒野中,周身笼罩着月光。第二天,师父就带了个清清冷冷的童子上山。又譬如他曾经梦到过谈无欲对他说,我欠你的,怎么还呢?那时候师弟是好着的,他醒来后果然就看见了活生生的谈无欲。
欧阳上智这个人,太过y沉可怕。那场灭了欧阳一姓的大火,没能烧死他。他还活在某个角落里,用蛇一样的目光盯着这个世界,盯着素还真和谈无欲。
素还真又想起八趾麒麟说的话。八趾麒麟夸口说,这个天下迟早都是素还真和谈无欲的。当时听到这句话的人有魔火教之主,宇文天,欧阳上智。如今魔火教衰微,宇文天收为己用,只有这个欧阳上智,不见了。
素还真心里就恨。
八趾麒麟怎么能把谈无欲也搅进去呢?
这件事谈无欲不知道。素还真也从来没有和他说过。
素还真想,只要欧阳上智死了就没事了。只要他死了。
可欧阳上智还活着。
还在某个角落里活着,像一条毒蛇,用他贪婪的目光盯着这个武林,盯着他,盯着谈无欲。素还真冷冷地笑,对付毒蛇,就要用另一条比它更毒的蛇,须得从这毒蛇的内部往外吃,方能叫它万死不得超生。
素还真。
谈无欲喊他。他回过神,将谈无欲的手在手心里捏了捏,温和地笑笑,什么事?谈无欲将眼神收回来,垂眸说,我想杀一个人。素还真扬眉看着师弟,温声道,无欲想要杀了谁?
欧阳上智。
素还真便笑起来,说,好巧,我也想杀了他。
谈无欲转过脸,去看马车外面的风景。
他们在黄山脚下游顽,租了一辆马车,每日里信马由缰地跑,走走停停。车夫说山下的景没有山上的好,要观景,最好还是上山去。素还真说,山上的景看够了,只要有心,看哪里都是景的。他和谈无欲坐在马车里,将黄山下面几个镇子都逛遍了。
素还真喜欢给谈无欲买东西。
一时是个玉佩,一时是个腰带,一时是发簪。
谈无欲很有些哭笑不得。
原因无他,乃是素还真的品味着实专一得令人汗颜。所挑之物无一不是带着莲花纹样或者莲花香的。因谈无欲并没有特别喜好的东西,故十分理解不了素还真对莲的执着。素还真只是固执地送,谈无欲便固执地收起来不用。
素还真说,谈兄为何如此不领情?
谈无欲眉角有些抽搐,便顺毛道,这是珍而重之的心意。我将你送的东西收起来不用,便是怕用坏了。
素还真听了后想了半晌,十分眉开眼笑地说,无欲尽管放心用着便是了。说着又要去买新的。
谈无欲连忙拦住他,不用了!
素还真有些失落,便垂下头去,声音都是凄惶的,好友口中虽说珍重,心里却果真是嫌弃的。说着,他拿一双眼睛望着谈无欲,眼神更有十二分的难过。
谈无欲赶紧说道,我不想你胡乱花钱罢了。
素还真便笑起来,笑得如同一只白毛狐狸。他欣慰道,师弟如此贤慧,师兄十分感动。
如此,谈无欲便知道自己又被耍了,因故便怒目而视。素还真爱极了他这样的表情。谈无欲的眉目上挑,如同丹凤,生气的表情虽显得凌厉,却也生机勃勃。素还真笑弯了眉眼,伸手去抚摸谈无欲的眉。却被师弟慌张避开,谈无欲低斥,麦要胡闹,这里是市集!
正说着,忽然远远见了一个女子打着伞走过。谈无欲站着拍他的肩,将手指向那个女子的方向,说,柔云。素还真你看,是你妹妹。素还真顺着谈无欲的手,果然看见了一个身着白衣外罩青衫的年轻女子的背影。他瞧见谈无欲有些兴奋的脸,便皱了皱眉,说,你看错了,那不是柔云。谈无欲还在张望,很像她。素还真坚定地摇头,那不是柔云,我的妹妹我认识。
谈无欲有些失望,便说,回去吧。
素还真走时,回望了一眼,那个女子已经不见了。
晚上在客栈里,素还真去敲谈无欲的门,发现门虚掩着,便推门而入。谈无欲正披一件衣服坐在窗口,手里抓着的是素还真送他的一块玉。素还真便搬了凳子过去与他一起坐着。
素还真说,无欲,我们回去。
谈无欲问,回去哪里?
当然是无欲天。素还真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来。谈无欲看着他,也不说话,又将脸转向窗外看天上的月亮。
谈无欲望着月亮,又说,素还真,我们入局吧。
素还真便温温和和地笑着,好,都依你。
谈无欲带走了无欲天。
素还真看着熟悉的景致瞬间没了踪影,剩他一个人荒荒凉凉地站在原处。素还真有些畏缩。半斗坪同修经百岁,无欲天共卧又百年。一旦分别,素还真竟发现自己手中空空如也。
他又回到黄山脚下。
素柔云在那里。
那天云淡风轻的,素柔云换了一身白衣黑衫。她很少穿别的颜色,总是这样肃静淡雅。素柔云说,你怎么舍得来见我?他说,你是吾唯一的妹妹,吾自然是要来找你的。素柔云就笑。素柔云和素还真长得很像,都是一双大大的桃花眼,面庞圆润。两个人站在一起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性格南辕北辙。素柔云说,两百年了你都不闻不问的,现在忽然摆出兄长的样子出来,叫我很难适应。
他道,为兄没有地方去,便借住在你这里,柔云,你权当收留吾吧。素柔云又笑起来,笑得挺冷淡的,就像当年她愤然离开时那样,脸上尽是冷笑。她说,素还真,你果然是老了,记性很不好。我就好心提醒你一句吧,我说过,我没有哥哥。
素还真叹道,你若是气为兄当年打了你一巴掌,吾向你道歉。但为兄打你是为了你好。你须知……素柔云淡淡打断,须知你太熟悉谈无欲这个人,须知我不该和他来往,须知你以为我和谈无欲之间一定是存着男女私情,须知你什么都是对的。
素还真默了默,又道,柔云,吾是你的兄长,吾并不会害你。素柔云只抬眼看着他,差不多的眉眼,却有不一样的神色。素柔云回答,你纵然是不曾害我,可也不曾摆出个兄长的态度来。
素还真想,柔云是真恨他。
唯一的妹妹如此恨他。
素还真在江南遇到过一位高僧,那位高僧告诉他,心不动则不伤。那时候的谈无欲命在旦夕,素还真就想,若是谈无欲死了,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呢,又有什么还可以伤到自己了呢。
那天晚上的月色极好,凝若白霜。素还真坐在谈无欲的床头,去抚摸他的头发。素还真对谈无欲说,你记不记得柔云下山的时候,也是这样好的月色。柔云走啦,你生我的气,我知道的。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关系呢?
素还真心里,素柔云终究与别人没什么不同。
后来,素柔云要跟着接天道走。素还真端坐在一方石桌边上,神情淡漠。他对接天道说,生命和爱情,你只能选择其一。素柔云抬起脸高傲地望着自己的兄长,说,素还真,你是不是觉得你我共同嵌了一个素字,便有权管我许多事情了?我要嫁给谁个,与你并无什么干系。
素还真依旧是那样的表情,看着素柔云跟接天道离开。那天晚上,他登上黄山绝顶,观了一夜月光。
素还真在江湖上到处游走。
只是不去江南。
他做个普通剑客的打扮,听到人们说,如今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当属霹雳门。霹雳门的门主接天道又成亲啦。接天道将发妻杀掉啦。霹雳门添了个少主啦。对人家后院里的秘辛之事,人们总是更有些兴趣的。
素还真在给谈无欲传信时,只有一句,如常。
接天道死了。
谈无欲和素还真彼时坐在棋盘两端。素还真对谈无欲说了这么一句话。谈无欲哦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素还真便放下心来。
周围很多人看着他们的棋。
这场棋局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有的人看累了就走了,也有些人一直坚持着。素还真问,无欲无欲,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人的?谈无欲表情有些淡,说,广发英雄帖,人就来了。
素还真想,谈无欲以前并不是这样的表情。又想,少年时期谈无欲确实是这般冷淡的。便恍惚觉得自己或许从来没有看清楚过谈无欲的样子。
因走神,那场棋竟露了一处小小的破绽出来。
素还真去看谈无欲,谈无欲正凝神看着棋盘。那处破绽很小,严格说,还算不上破绽的,只是浪费了一步而已。谈无欲没有看出来,素还真便与他在棋盘上继续厮杀下去,纠缠不清。
谈无欲道,这场棋下不完了,道友,三十年后再续吧。
说完便化光而去。
众人遗憾了半晌,一个人说,这下了一个月的棋,也没走明白。另一个人又说,我看是素还真输了吧?他手中棋子比较少。第三个人反驳道,不对不对,是谈无欲输了,轮到他下的时候他走了,估计是去想破解之招了。又有人问,什么破解之招要想三十年?就有人cha嘴道,这就是素还真厉害之处啦!原来如此。众人皆以为然,纷纷点头附和,先前那个判定素还真输的人便又说,谈无欲也太输不起了,约什么三十年后,分明是拖延时间。有个大汉耻笑他,你是怕自己太老,等不到三十年后看棋局的变化吗?顿时大家都笑起来。那个人急眼,说,我一晚上抱两个査某人,再活个一百年都不成问题。
谈无欲在无欲天里打坐。
素还真便在外面候着。
无欲天换了样子。以前素还真种的白莲没了,连那汪潭都没了。素还真很有些感慨。谈无欲睁眼道,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素还真微微一笑,道友练功的时候不许任何人打扰,这是规矩,素某还是知道的。谈无欲哼了一声,回答,我的规矩多了,你什么时候遵守过?素还真便笑,笑得畅快。他说,无欲,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
素还真坐在谈无欲身边,去拨谈无欲簪子上的流苏。
很旧的桃木簪子,红色的流苏依然鲜艳。素还真心里又轻又暖,便勾着唇角,低低切切地呼唤,无欲。无欲。
素还真喜欢这么喊。
谈无欲耳根子薄,听到便会红。
几百年都这样。
素还真说,无欲,他们看不懂我们的局。世间能懂我的,唯有你一个。素还真说得很慢,将手握着谈无欲的手,他想起芸芸众生那些嘴脸,便觉得可恨。
素还真说,无欲,我们这个局,重新设好不好?
谈无欲转向素还真,看着他的脸,笑了笑,说不行。他伸出手去摸素还真圆润的面庞。谈无欲的手总是冰冰冷冷的,仿佛带着江南的水汽。
谈无欲说,你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去做恶人,可惜了。
素还真皱起了眉。谈无欲便又说,我这样的脸去扮作好人,人家也不信的。谈无欲笑起来,说,好人太难做了,什么都要顾着,什么都要帮着,要将天下放在肩上,那么累。我不要。你让我任性一回。我自己选了条容易的路。剩下的,就请素贤人多多担待了。谈无欲笑着,顺手帮素还真理了一下鬓角。
素还真就这么看着,觉得师弟这么一笑,纵然江南十里春光,也难相比。
素还真便道,好,无欲,都依你。
素还真原本想告诉谈无欲,笑眉还活着,她就是接天道的妻子,又怕谈无欲知晓是素柔云让笑眉受了委屈,思量之下,便隐藏了这件事。那时候,素还真没有想到,有些事改变起来竟然这么快。有些路一旦决定了便不能回头。
他的计已经铺陈了太久,他的眼睛盯的是最终的猎物。素还真不能让谈笑眉的存在坏了大计。
素还真又想,谈无欲是清冷的,和他一般,骨子里都是冷的。自己想得到的,谈无欲也想得到。因此便又放下心来。素还真不知道,谈无欲找谈笑眉找了很多年。只是找不到,才逼着自己放下,只告诉自己笑眉应在某处安稳地活着。不入江湖,在某个地方嫁了个老实人,相夫教子地活着吧。谈无欲到底不是素还真,谈笑眉也不是素柔云。
去八珠联的时候,谈无欲看见素还真正在替一个女人脸上换药。那女人怔怔的,一副呆滞模样。
只怔了一怔,谈无欲看着她,便认了出来。这是他找了很久,甚至以为死去了的妹妹谈笑眉。世间的事这么玄妙,无论隔了多远,无论隔了多少年,血缘始终会彼此呼应。谈无欲上前两步扶着那女人的肩膀,连声道,笑眉,你是笑眉!你认得我吗?我是你大哥。
谈笑眉呆坐着,也不知道看人,也不知道答话。
谈无欲略默了一默,便不问因果了。只是对素还真说,谢谢你照顾笑眉这么久,我带她走。
谈笑眉那时候眼神直直的盯着素还真,突然疯狂地扑过去,声嘶力竭地喊,素柔云!素柔云!我恨你!你把丈夫还给我!谈无欲听见素柔云的名字,手便慢了一步,等他拉开谈笑眉,素还真的手已经被抓破了,正在流血。
谈无欲说,笑眉疯癫了,原谅她吧。声音平直。
素还真拉住谈无欲的手,说,无欲,你莫不是……莫不是因柔云的事恨我了?谈无欲眼色很淡,声音很轻,不恨你。不怪你。不是你的错。谈笑眉又要去撕扯素还真,谈无欲抱住她不放,口里说着,笑眉,跟大哥走,跟大哥回家。笑眉,是大哥不好,把你丢下这么久。笑眉,笑眉……谈无欲一边拍着笑眉的背,一边轻声哄。
谈笑眉开始如野兽一般嘶吼着,到了后来就成了呜咽声。
素还真站在旁边,任手上的血不断滴落。
谈无欲望着素还真,说了一句话,现在有契机了。开局吧。
素还真来不及解释,来不及问。
谈无欲就带着谈笑眉消失了。
这一回,是彻彻底底,连他也不知道谈无欲躲到哪里去了。
素还真忽然依稀回到了两百多年前谈无欲重伤的时候。那时,他背着谈无欲,到处去求医寻药。素还真每日里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谈无欲在不在,再探探鼻息,又听听心跳。每时每刻都惊着,惧着。就连跟谈无欲说话时也不敢大声。素还真深怕上天会听见,听见了,就要来带走谈无欲了。那十年,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过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可即使那样,素还真仍然抱着希望,至少,谈无欲还在他身边。
不若现在,杳无音信。
素还真只能一夜一夜的观天象,从渺渺星海中去找寻那颗代表谈无欲的微弱的星芒。找到了,便欣喜万分。
谈无欲不会骗他的。
谈无欲说了会来。
这个局,是他们一起设的。谈无欲会来。
素还真等得太久了,等得几乎不耐烦。
素还真,难道你忘了无欲天的挚友谈无欲了吗?真气传音,谈无欲清冷的声音仿佛就落在耳边。
素还真的心,安了。不过是三十年而已。不过是等得时间长了一些。谈无欲果真回来了,带着他们的迷局一起,重涉红尘。
这个剧本早已排演了成千上万次,如今真的上演,素还真的唇角便浮起了弧度。哦,我以为是谁,原来是挚友谈无欲。他咬了咬挚友两个字,身体里不自觉腾起一阵悸动。
若有机会,我们该见上一面。无论是谈文论武,谈无欲与素还真永远不会遇到难题。
他勾起唇角,像以往很多次一样,轻轻道,带着谑音饶有兴致地笑道,耶~,是素还真与谈无欲永远不会遇到难题,而不是谈无欲与素还真。他在想象中,几乎能描摹谈无欲挑高了眉,将凤目冷瞥的样子,唇边笑意更深。果然——
你以为你在我之上?
不出意料的高音,不出意料的反应。素还真身体里的悸动更加强烈起来。他没有继续回答的必要了。
因为,这一局,已经开启。
看到怒斩的时候,素还真想,谈无欲心里,还是只有笑眉。
怒斩是个小姑娘,有双大大的眼睛,穿一身红衣,英姿飒爽的。笑眉小时候也爱穿红衣,总是一身红艳艳的,十分明媚可爱。
素还真替怒斩换药的时候,怒斩一声不吭。素还真想,这姑娘很有风骨,不愧是那个人养出来的孩子。
素还真请怒斩喝茶。怒斩说,我认识的一个人也常常爱请人喝茶。素还真淡淡应了声,是么。怒斩低下头,抚摸着放在桌上的刀身,轻声说他是个好人。素还真看了她一眼,问,那劣者呢?怒斩抬头看他,眼神清澈而坚定,怒斩说,你也是好人。素还真便神色不明地笑了笑,很温和地说,你背上三处致命的地方落了刀痕,可是这三处刀痕都没有落下去。你用刀,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怒斩的手握紧了刀,道,管千岳杀了我的亲人。
素还真又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给怒斩续了一杯茶,说,怒斩,如果你有机会的话,还会握刀吗?
怒斩的手指动了动。
素还真又说,教你功夫的这个人,若是真心爱护你,便不该让你涉足这个江湖。
怒斩后来拜别了素还真。
谈无欲一直没来找他。直到万教面前,他们一同见证怒斩的死。怒斩的首级掉落尘埃的时候,素还真就站在谈无欲身边,他看到谈无欲握着拂尘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谈无欲终究是落泪一颗。只是那眼泪落得太快,谁也没有注意罢了。
素还真的眼睛一直看着谈无欲。
那滴眼泪落下时,他很想伸手去接,然而还是忍住了。
于是泪水如同流星一样坠落,在素还真的心上划出一道痕迹,最终湮灭于尘土。
谈无欲说,究竟是我青山归隐,还是你吞下毒丹,素还真,我们再见分晓吧。
谈无欲说这句话的时候,穿着一身鲜亮的黄衣,发簪上的红色流苏鲜艳得刺眼,素还真发现,谈无欲的簪子已经换了。谈无欲说那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的是狂沙坪的漫天狂沙,之后,就转身离开。谈无欲的身形纤瘦修长,藏在宽大的道袍中。狂风卷起黄沙,将谈无欲的身影裹挟在里面。那一身黄衣,很快就看不见了。
素还真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在怒斩人头落地的时候,不,在谈无欲带走谈笑眉的时候,又或者是早在柔云下山的时候。他就已经服下了谈无欲给他的毒丹。
谈无欲说,究竟是我青山退隐,还是你吞下毒丹。
字字落地,如金如石。
这场局如此漫长。他们都在红尘中挣扎。素还真见过宇文天,沙人畏,见到了欧阳上智。这个他一直视作毒蛇的人,看起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人而已,素还真坐着饮茶,欧阳上智微微笑。眼睛里尽是平和。
素还真心里发冷。
欧阳上智说,素还真,不是你要杀我,是我要杀你。这是欧阳上智第一次对他宣战。素还真微笑道,劣者随时恭候大驾。欧阳上智也笑笑,抬头望了望天空的颜色,说道,时候不早了。
素还真笑。
欧阳上智又饮了一口茶,淡淡地说,谈笑眉这时候差不多已经死了。素还真眼睛里换上了一片漠然的颜色,他说,谈笑眉死与不死,与你吾有什么关系呢?欧阳上智便将茶杯放下,用手指拂过茶杯上ji,ng致的青花纹,说,与我是没什么关系的。只不过谈无欲的妹妹死了而已。素还真便冷笑,欧阳先生你不觉得你又给自己增加了一个可怕的对手吗?欧阳上智叹了口气,认真地回答,对手对手,对上了才叫对手。比起战场上,我更加不放心那些明面归顺,实际立场不明的人。素还真点点头说,你的观点劣者非常认同。
欧阳上智看着素还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说,我想不到武林中人人称道的大贤人竟有如此y暗的想法,实在令老夫惊讶。素还真将手放在拂尘上,去拨弄拂尘的穗子,然后问,怎么,欧阳先生认为这种想法很y暗吗?欧阳上智朗声笑起来,对自己朝夕相对的人都不能信任,何止是y暗,简直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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