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夜 4篇 独行
宝芙很快就知道,雷赤乌的用心。
伏魔禁林比她记忆中,还要破旧沧凉。她坐在一颗歪脖子榛树下,用脚尖踢着地上的黑石子,想着司徒静虚,想着他第一次带她踏进这里时的情形。
那些黑色水浮莲,依然倔犟开放在这片奇异的土地上。
司徒静虚对她解释过,伏魔禁林的土地为什么是黑色。因为这一带土壤中含有很多黑云母和氧化锰铁,不是普通的多。所以那些水浮莲肆意吸收这些元素,竟开出黑色的花朵。但这只是官方版本,广为流传的,还有另一解释。
传说,伏魔禁林是与恶魔契约过,并被巫族施以秘密咒术的土地。
这片土地,承载着一个沉重艰难的任务,就是净化那些被恶魔迷惑而堕落之徒,所犯下的累累罪孽。因为那些可怕的罪孽太过邪恶,所以导致伏魔禁林的土地都变成黑色。
宝芙从那些经过她身旁的伏魔者眼中,知道她自己,也是令伏魔者深厌痛绝的罪恶之一。
虽然亡魂族与伏魔族建立新的盟友关系,但大多数伏魔者对于僵尸仍是不假辞色。而末日之裔在他们眼中,是比僵尸更邪恶肮脏,更该下地狱受罚的存在。一看见这些黑暗生物,伏魔者天然就会流露出心底的真实欲念,想拧下他们的头颅,刺穿他们的心脏。
此刻,那位魁伟强壮,身材比雷赤乌还要高出一头的传令官,就是以这副表情走到宝芙面前,淡漠而严厉地通知她。司徒长老庶务缠身,不能会见她。
正是早知道结果,所以雷赤乌才不介意让宝芙跑伏魔禁林一趟。
宝芙明白,雷赤乌要她自己看清,自己死心。司徒炎根本没有相信过她。他只是以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在敷衍她。
随着时间流逝,她的想法终会慢慢改变,如同荒原上自生自灭的野火。她终会接受: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我必须见长老!”宝芙在原地愣了片刻,等她想清这些时,她人已挡在那位传令官面前。急急低喊,“……我要提醒他,他也被骗了——你们都被骗了,你们恨僵尸,你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让僵尸在你们眼睛底下杀人!”
这是她心里最大的疑点。与亡魂族水火难容的伏魔族,到底是出于何种缘故,才做出如此巨大的让步,许可亡魂族在他们的地盘里,开设草菅人命的自由港。
她话音未落,那位外形如黑熊般粗蛮,充满刚硬军人气质的传令官,已经气得脸色铁青。
他阴郁地盯着宝芙。目光沿着她的颈部,大剌剌往下游移,在她胸口的血渍上停留片刻。随即他咧嘴笑笑。笑容中透出几分辛酸无奈,沉沉道。
“是啊,我们有严格命令,不能擅自杀死这里的僵尸,不能杀死像你这样的魔鬼——要不然,我现在就会把你漂亮的胸部撕开。从里面挖出你的小心脏!”
说完,这位壮汉转身扬长而去。
宝芙目送着传令官的背影。并没有被他粗鲁无礼的言行激怒。她知道,他活得很不如意。
像这位传令官一样不如意的伏魔者。大概还有很多。因为看起来,并不是所有的伏魔者都支持伏魔族与亡魂族的新盟约,赞同将日落山变为僵尸的自由天堂。
事情果然不是一潭死水。至少,这潭水并不像表面那般宁静迷人。…
“聪明人都明白,烦恼全部是自己找来的。”自始至终保持沉默,静静旁观的雷赤乌,这时将耳麦塞进黑色风衣口袋,抬腕看了看表,低声道,“……小女孩,别再给自己找麻烦,我们该回去了,戈君说她做了烤鸡和牛腩汤。”
宝芙看到,雷赤乌这个素来沉稳如山的男人,神色瞬间变得不淡定,仿佛灵魂已经先于躯壳,飘回距离这里并不远的暮宫。似乎他那位美丽可人的小妻子,已经做出天下最美味的珍馐。
于是她暗暗祈祷,最好今天莫难也有下厨。否则,大家很难在短时间内生长出雷赤乌那样迟钝又坚强的味蕾,去承受戈家大小姐对他们舌尖的残酷凌虐。
想到这里,她脚步顿了顿,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自己竟然想要跟雷赤乌回去。
她是在什么时候,已经习惯了和他们像家人一样相处,将他们视作自己最亲密的伙伴去依赖。她曾以为僵尸是离群索居的生物,但莫难和成易,还有雷赤乌,他们却一直环绕在她身边。独孤明在的时候,他们或是为了独孤明才对她关怀备至。但独孤明消失了,阿灭也消失了,爸爸消失了,妈妈也消失了。现在这个世界,只剩她一个人。
心口颤了颤,宝芙望着雷赤乌的背影,淡淡道。
“代我和他们说再见。”
雷赤乌急忙转过身,眼中霎时露出满满的震惊和愕然。因为他看到,宝芙就在他这位昔日紫鼎战神的眼前,宛如一道白色烟影,倏地消失无踪。
没有气味,没有留下痕迹,让人根本无法找到她,是因为——她已做好准备,不会让任何人找到她。
如果衡真的死了,她就是这世界上仅剩的,能张开吴姬天门却不会*的末日之裔。而除了末日之裔,其它物种都很难感知吴姬天门的准确方位。现在,她就站在,自己在无尽之塔最高一层张开的吴姬天门后,俯瞰着整座伏魔禁林,乃至整座日落山。
她看到暮宫的朱红山墙绵延在苍冷翠林中,犹如一条半隐半露的红龙。她看到鬼楼孤独地伫立在日落山顶朝与暮的分界线上,仿佛被人遗忘。这一霎,她觉得自己能看到这世界所有的一切,但这个世界,却看不到她。
注视着雷赤乌匆匆离去的身影,宝芙感到自己又流泪了。自戈君告诉她,阿灭和独孤明死了,自那时开始,她就没有掉过一滴泪。
因为她坚信,只要她不哭,这件事就不会变成真的。
阿灭和独孤明,就不会死,就会还在某个地方活着。
但现在,她为自己离开戈君,为自己离开莫难和成易,为自己离开雷赤乌而难过,哭得稀里哗啦。他们都已被她看作,自己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所以,她不能再留在他们身边,那会给他们招致危险。
从她发现,只有她一人,拥有在地道中的记忆时,她就意识事情的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