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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_15

      夹边沟记事 作者:杨显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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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夹边沟记事 作者:杨显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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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脚,才把那些东西踢飞,踢到房下去了。

    可能牛天德一点也没想到会有人爬上房来,没想到有飞来横祸的一只脚踢飞他的吃食,所以我踢脚的时候他吓得闪了一下头,嗓子里发出了轻轻的哦声。可是当我连踢两三脚把他的吃食踢飞之后,他的嗓子就发出了一声撕裂心肺的尖厉的啸叫声:啊——

    随着这声尖叫,他以从来没有过的矫健动作一跃而起向我扑来。

    他的凄厉的叫声,那一声惨叫,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使我的心灵震颤了一下。继而他又向我扑来,我以为他是要打我,要把我推下房去。我惊了一下,我没想到那么老实、善良的老人会像头狮子一样发怒,扑人。我吓得往后退,可是退了两步没处退了,再退就要掉下去了,我只好站住,举起双拳摆出一副反击的样子。从他扑来的气势,从他愤怒的表情看,他一定要打我的,但他冲到我的跟前之后却用双手抓住了我的两只手腕,停顿了一下,剧烈地摇晃着我的两只胳臂说:

    小高呀,我把你当成亲兄弟,我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竟这么坏!

    他没有打我,没有推我,他根本就不是能打人的人,没有险恶之心的人,他只是使劲儿摇动我的双手,用语言发泄他的愤怒:

    啊呀,你太坏了,小高啊,你太可恶了……

    我说,老牛,那东西能吃吗?

    他严厉地大声说,怎么不能吃,那东西怎么就不能吃!

    我说,不能吃,那东西就是不能吃!

    那一阵,我的心翻腾得很厉害,我想说那东西很脏,不能吃,只有猪狗才吃那样的东西,你是人,你不能吃它。但我又清楚,说这样的话如同骂他是猪狗,这会伤害他的心的。可我又想不出更恰当的语言来说服他不要生气,也想不出什么理由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于是我就只是反复地说那东西不能吃。

    他说,能吃!

    我说,不能吃,就是不能吃!

    我们争执了几句,我突然心里一阵悲哀:一个文质彬彬的上了年纪令人尊敬的老工程师,竟然吃起别人的呕吐物和排泄物,人怎么能这样作践自己呀。同时,我也感到委屈:我是为了维护他的尊严,可他竟然认为我是个坏人,夺去了他的口中食……我的眼睛里涌出泪水来了,我哽咽的嗓门说,老牛呀,咱们不要吵了。你是大学生,是知识分子,你懂,你心里非常清楚,那东西能吃不能吃……

    听我这么说,他怔住了,慢慢松开了双手,但他又猛地把我抱在怀里,哇哇地哭起来:小高呀,小高呀,我的小高呀,哇哇哇……

    他的眼睛里滚滚而下的泪水流到我的脸上。我不由自主地也哇哇大哭起来:老牛,老牛,你不要哭……啊啊啊……

    我当时劝他不要哭,但我却抱紧了他哭个不止。结果是我们两人站在房顶上,互相搂抱得紧紧的大哭了一场。

    这件事情过去近四十年了,再差四五个月就整整四十年了,可是现在说起来却是历历在目,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老牛那声凄惨的喊叫依然在我的耳畔回响,我永远也忘不了。可是,这件事深深地在我的心里藏着,我对谁也没讲过;就是那天傍晚木工组的那五个人从新添墩回来,我也没对他们说。当时我想不通,老牛说我可恶,是坏人,难道我真是坏人吗?现在时间过去了已近四十年,我也还是没想通,没搞明白,那件事我做错了吗?张记者,你现在说一下,那件事我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高吉义先生讲述完了他亲身经历过的故事,把他白发苍苍的脸对着我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因为从他的故事里我也得不出结论:这件事他做得正确与否。恰好这时候有个老太太来买杀灭红蜘蛛的药水,他从一个深褐色的瓶子里倒出两毫升药液在一个洗净并用棉花擦干的小瓶里递给老太太。老太太问价格,他说一元。老太太说八毛钱行吗?他说行。老太太给他八毛钱后拿着药水走了。

    在他讲述夹边沟故事的时候,几次有人来买花药,跟他讲价钱:五毛钱行吗?四毛钱卖吗?他都说行,不讨价还价。

    老太太走后,他又问我:张记者,你跟我说说,那件事我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我还是无法解答。我反问,那个老牛还在世吗?

    他回答没有了,在明水农场就作古了。

    出了那件事之后,你们的友谊结束了吗?

    没有。我们的关系更紧密更亲近了。作为木匠,我不是个合格的木匠,在当时来说,但是我是夹边沟农场木工组的元老,人熟,所以我总是能搞到点吃的:给蔬菜队修农具,我从菜地里拔些胡萝卜来,吃时分给他一些。到磨坊干活我就偷些面来打糊糊,也分给他一点。我在夹边沟有一件特殊的工作:夹边沟农场近两千右派吃饭,有两个大灶,基建队一个大灶,农业队一个大灶。灶房蒸馍馍的笼屉总坏,——里边的木头条折了或者跷了——总是叫我去修理。每次去修屉,我都要从屉上刮下一大捧馍渣子回来,或者正大光明地拿几块发糕,炊事员们都睁一眼闭一眼不管我。不管是刮下来的馍渣渣还是偷回来的发糕,我都要给牛天德分一点。

    可是到了夏收季节,他被调到农业队去了。再说,夏收之后,我们的口粮减少到了二十四斤,粮食空前紧张,我也很难搞到吃的东西了。搞到了也不给他送去了,因为我自己也饿得够呛了。于是,好长时间我再也没见到他。

    大概是十月下旬的时候吧,那已经是迁移到明水农场以后了,我又见了一次牛天德。我们从夹边沟迁往明水的时候,木工组就已经撤销了,木工组就留下了我一个人,其他的人都编到农业队去了。在明水农场的山水沟里,我一个人住在一孔两米深一米二三十厘米宽跪下后头能挨着窑顶的窑洞里。这是领导的安排,说可能还有什么零碎木匠活要干,叫我从夹边沟带了斧刨锯锛几件简单的木匠工具,就放在我的窑洞里。到明水后右派们就再也干不动活了,因为口粮减少到十五斤了,躺着不动也不能够维持生命了。有些人跑到草滩上去捋草籽充饥。我没去,我认为草籽没什么营养,补充不了捋草籽消耗的热量,得不偿失。我从草滩上拾些牛粪,在窑洞里点上一小堆火取暖,窑洞口挂着个破毯子挡风。我一天到晚在窑洞里躺着,挨着日子。那时候我也浮肿了,把单的棉的衣裳都穿在身上用来保暖,人臃肿得像个大胖子。

    是十月下旬的一天,我躺在被窝里,听见窸窸索索的声音响,扭头看时洞口的挡风毯子掀起了一个角。我吓了一跳,以为是狼来了。那些天人死得多,山水沟附近狼也很多。可能是狼也会传递消息,明水农场有死人吃,远远近近的狼都集中到明水农场来了。天还不黑,狼群就出动了,围着山水沟转来转去的。它们专门吃死后刚刚埋葬但又埋得很草率的尸体,有时还向活人进攻,一只只都吃得肥肥的油光锃亮的。狼的胆子真是大,它们像是知道这山水沟里的人没力量和它们作斗争了,竟然敢顺着山水沟跑过来跑过去,见了人都不躲避。有一天夜里一只狼用嘴挑起我的窑洞的门帘把头探了进来。由于窑洞里烧着一小堆牛粪放着红光,我又拿起斧子挥舞,才把狼吓跑了。这天毯子又被掀起了一角,我惊了一下,心想这狼胆子也太大了,大白天就敢往住人的山水沟里跑,就敢进窑洞。我急忙坐起,抓起放在身旁的斧子。但这时一个人尖细的声音叫了一声:小高,小高,你在这里住吗?我听不出是谁的声音,把门帘拨开往外看,原来是牛天德。他挣扎着找到我住的窑洞来了,在门口坐下就再也爬不进来了,张着大嘴喘息。我赶紧走出去拉他,想把他拉进窑洞来暖和暖和。他不进来,他说看见我就行了。他说他不行了,活不了几天了,住在山水沟南头的一间临时病房里——就是一间大地窝子。他说他是专门来找我的,托付我一件事。他气喘吁吁地从怀里掏出一把棕刷子和一个针线包,说,如果你能活着回到兰州去,一定要到我家去一趟,把我的情况讲给我女人听。你拿着这把刷子去,不管是我的女人还是我的姑娘,他们能认出这把刷子和针线包来,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我离开家的时候,女人叫我带上这个刷子,叫我刷鞋用;我的姑娘把这个针线包放进书包里面,说是衣裳破了好补。她们见了刷子和针线包,就会相信你讲的都是实话。

    我收下了牛天德的刷子和针线包,我再也没说什么安慰呀宽心呀的话,我答应如果我活着回去,就一定把刷子和针线包给他家送去。牛天德的身体情况,以我看再活不过三天了。我从夹边沟到明水,已经看到许多人死去了。他们在死前要浮肿,浮肿消下去隔上几天再肿起来,生命就要结束了。这时候的人脸肿得像大南瓜,上眼泡和下眼泡肿得如同兰州人冬天吃的软儿梨,里边包着一包水。眼睛睁不大,就像是用刀片划了一道口子那么细的缝隙。他们走路时仰着脸,因为眼睛的视线窄得看不清路了,把头抬高一点才能看远。他们摇晃着身体走路,每迈一步需要停顿几秒钟用以积蓄力量和保持平衡,再把另一只脚迈出去。他们的嘴肿得往两边咧着,就像是咧着嘴笑。他们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嗓音变了:说话时发出尖尖的如同小狗叫的声音,嗷嗷嗷的。这天牛天德的样子、说话的声音和走路的姿势就是这样子的。

    过了四五天,我就逃离了明水农场。我为啥要逃跑,就因为我还想活。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可我看不到生还的希望。我怕再过几天就会变得和牛天德一样了,想跑也跑不动了,我就趁还能跑得动逃跑了。那是十一月初的一天夜晚,我提了一根棍子防备狼的进攻。我的财产什么也没有带,只是用一个布兜装了几本医学书和老牛的刷子针线包。我是个医生,医学书对我来说是最珍贵的财产,当然要带上。我是从明水河车站上的火车,大约是晚上九十点钟,天黑透了。第四天的傍晚我到了兰州,因为没有钱买车票,也没有介绍信作凭证买火车票,我在路上被乘警撵下去送到铁路派出所的收容站。我从收容站逃跑出来扒车到了兰州。我的工作单位是兰州市中医门诊部,但我不敢回单位去:我估计关于我的通缉令已发到了兰州所有的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我一回去就会把我抓起来。我是等到夜里十点钟才到我姐姐家去的,姐姐是解放前从陕北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解放后在三爱堂的解放军总医院当医生。母亲在我划成右派之前离开了陕北佳县,把家门锁上,投奔姐姐和姐夫在一起生活。我的突然归来令母亲十分惊喜,一连声地问,你回来了,释放你了吗?再不去了吧?我告诉母亲是逃出来的。母亲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只要不再去劳教就好。可是姐姐吓坏了,一连声地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你是逃跑出来的,公安局会到家里来搜你的。我明白,姐姐是担心我连累她和她的家庭,我就说,姐姐,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们的。我就在这里住一夜,明天早晨我就走。姐姐问我去哪儿,难道一辈子在外边逃亡吗?我对姐姐说,我回陕北的老家去,只要公安局不到那里去抓我,我就在那里当农民。姐姐说只有这一条路了。看姐姐同意,我就又说,姐姐,我求你一件事,明早晨你到火车站给我买一张明天去西安的火车票。我没有介绍信买不上火车票,你是解放军,穿上军装去买车票,不要介绍信。

    姐姐穿上军装说,我现在就去吧。

    姐姐走后母亲流着泪和我说话:你不要怪你姐姐,现在社会上抓得紧;你回到老家可怎么过日子呀,没吃的,也没烧的,冰锅冷灶的……

    我告诉母亲:不要担心,夹边沟那么严酷的生活我都经历过来了,回到老家还能把我饿死吗?说着话我突然想起牛天德托付的事来,我就拿过自己的布兜,掏出那把棕刷子和针线包递给母亲。我说,妈,你这几天抽个时间到畅家巷去一趟,到一个名叫牛天德的人家里,把这个刷子和针线包交给他们家的人。我在一张纸上写下牛天德家的门牌号,他的女人和姑娘的名字。我叫母亲把纸张收起来,不要叫姐姐知道。然后我又对母亲讲了牛天德的故事……

    牛天德的故事还没讲完,姐姐就回来了,她说买了早晨六点钟的火车票……于是,转天早晨天还没亮,我就登上了去西安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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