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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_20

      夹边沟记事 作者:杨显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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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夹边沟记事 作者:杨显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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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边坐着的蔺为轩说话了:大家可要注意,有些人对土改不满,发泄不满情绪……

    像是秋风吹过田野,病房里顿时静了下来。蔺为轩是民乐县副县长,解放前甘肃学院[5]毕业生,地下党,当过教员。解放初他曾任过临洮县委宣传部长,后来调民乐县当副县长。他因为在交售统购粮的问题上与县委书记发生矛盾,定了个右倾反党分子。来到夹边沟之后,农场领导照顾他,叫他在农业大队当统计,不下大田劳动。他和金塔县的县长张和祥两个人同住一间房子,房子里有热炕。吃粮紧张以后,领导还允许他回了一趟民乐县,从家里背了几十斤面粉回来。但是到了明水之后他也饿垮了,躺倒了。他的女人是临洮县中学的老师,自他进了夹边沟,女人就没来看过他。人们传说女人在和他闹离婚。

    他的身体彻底垮了。他原是个矮胖子,圆圆的脸,现在变成了长方形。原先突出的眼睛深深地陷进两个黑窟窿里,像是两个泥蛋蛋。只有睁开眼皮的时候,才能看见他的眼睛仍然很亮。

    此刻,他的眼睛就很亮。有些人看见了他的明亮的眼睛,把眼光躲开了。

    房子里突然静下来,静得只有烟筒呼隆隆响,这是夜风刮过的声音。

    算了算了,我们再换个话题。

    终于,陈毓明说话了。他很为难,大家随便说话,消磨时间,蔺为轩却从这里听出了阶级斗争的内容。他怕大家又要睡觉。便又引导大家说别的话。但是他的话音刚落,坐在蔺为轩身旁的张继信突然说了一句:

    老蔺,你的这些话怎么叫人听着不舒服呢!

    他的话声音很低,但因为房子里很静,大家都听到了。

    蔺为轩怔了一下,因为从他进了病房,已经一个星期了,大家聊天的时候张继信从来不说话的。他问了一声:我的话怎么不受听?

    张继信说,听你的说话,就像你是整风办公室的主任,就像你还当县长的口气。你不要忘了,你也是劳教分子,大家都一样的。你说别人说的话是发泄不满情绪,这么说话是不是有点过分?

    蔺为轩不出声了。陈毓明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招呼大家继续说话,但张继信又说,老蔺,我听人说,上个月,程炯明把一头牛牵出去杀了,给你牛肉吃,你没吃。有没有这回事?

    蔺为轩看他一眼:你问这事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问一下,闲着没事干嘛。我是听人说的,程炯明给你牛肉,你说人家的牛肉是偷的公家的,你不吃,还说要告人家去。有这事吗?

    有这事。是我向领导反映了。

    我不是问反映了没有,反映不反映是你的权利。说明你思想好,我是想问一下:现在要是有人给你块牛肉你吃不吃?

    蔺为轩没立即回答,略停一下说,那要看牛肉是哪来的?

    偷来的,还是偷来的。

    不吃。

    真不吃?

    真不吃。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那说明你品质好,道德高尚,党的立场坚定。

    蔺为轩没说话,明亮的眼睛看着张继信。张继信却不看他,面对其他病号又说,你说的话我一点都不信。你既然这么革命,党性这么强,党为啥把你弄到夹边沟来了,为啥给你戴了个右倾反党分子的帽子?

    蔺为轩的脸色变了,苍白且尴尬。他支吾着说,我是冤枉的,有人陷害我,打击报复……上级……不了解情况,我对党是忠诚的……

    冤枉?你觉得你冤枉了?这些人都没冤枉?都活该判刑,劳改?我看呀,要说冤枉,这些人都冤枉了,还就你冤枉的程度轻一些。人家好心给你肉吃,你把人家给告了!你呀,表面上革命得很,告这个揭发那个,实际讲,你是表现给领导看的,你想立功,想踩着别人的肩膀走出夹边沟去!我跟你说吧,你走不出去了,大家都走不出去了。

    蔺为轩的脸色一会儿变白一会儿变黄,他结结巴巴说,你就发泄对党的不满吧……

    陈毓明觉得再说下去问题就会变得不可收拾,说不定招惹出什么祸端出来,他坚决地说,不准再吵了,不准再吵了……

    这天夜里一号病房没有死人。这是病房成立以来的次。

    进入12月以后,天气格外冷了一下。河西走廊的寒冬真正到来了,室外的夜间温度降到了零下二十六七度。原因是河西走廊的风季到来了。原先只是夜间才刮的寒风现在不分昼夜地在原野上肆虐,呼叫。整日里,河西走廊的天空笼罩在呛人的黄尘里。太阳像是一张黄疸病人的脸,在黄蒙蒙的天空悬着个亮砣砣。

    幸好下了一场大雪,空气才变得洁净一些。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大雪停歇的这天早晨又刮起了东风,风把地上的雪刮到低洼处,刮到坟堆的背后。每个坟堆和每墩红柳后边都堆起一堆被沙尘染黑了的雪堆,明水的沙滩和草滩变成了巨大的坟场,又像是雅丹地貌。

    这天的天气最冷,陈毓明不停地往炉子里添煤,房子里的温度仍然上不去,病号们穿着棉袄在被窝里躺着。

    有人轻轻地敲着门板。一定是来探视亲人的妇女们,陈毓明这样想。近一段时间探视亲人的妇女们陡然增多。丈夫们的生命危在旦夕,女人们可就遭殃了,数千里长途奔波把全家人节省出来的可怜的几斤口粮带给丈夫。风尘仆仆的妇女和老人们的匆匆的脚步把明水河车站和明水农场之间的戈壁沙滩和草滩踏出了一条小路。大雪都盖不住他们的脚印。

    一听见敲门的声音陈毓明就去开门,因为一号病房正对着那条小路,是探视者首遇的建筑。可是,这次开门却没看见人,一股寒风扑进来。门外的雪原亮晃晃的极为耀眼。风很大,从门口看出去荒原上的雪尘像海浪一样奔跑起伏。雪尘把祁连山遮断了。

    谁呀?

    陈毓明问了一声。但是没有人应声,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往外探出身去,才看见靠墙根站着三四个人,两个孩子,两个妇女。由于胆怯,两个妇女互相推搡着,谁也不愿先说话。陈毓明主动问他们:你们找谁?

    一个女人把蓝色头巾蒙着的脸转向他:我找一大队的程炯明。

    女人的头巾在嘴的位置上冻了一圈冰,在围巾的上边,眉毛和眼睫毛上都是哈气冻上的冰球。不太透明的冰球连成了串,如同一根眼睫毛挂着一粒珍珠。她的前胸和双臂沾满了雪和尘土的混合物,很厚的一层。另一个妇女和两个孩子也都是这样。

    陈毓明惊讶极了,说,哎呀,你们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进来,进来暖和一下再说。

    女人一边抹掉头巾一边说,不进去了,你知道程炯明在哪里住吗?

    陈毓明说,你找的程炯明是永靖县的人吧?

    女人说对,是永靖县人,你认得他吗?陈毓明说,程炯明我怎么不认得,熟得很。走,我领你去,他就住在这后边的病房里。

    女人惊了一下:他病了吗?

    陈毓明说,病了,就住在我管的病房里。不过你放心,他没啥大病,就是缺吃的。

    这时候另一个女人问,大哥,你知道季晨光吗?他也是一大队的。陈毓明想一想说,记不起来,季晨光我还真不知道。我先领你们找程炯明去吧,他肯定知道,你们不是老乡吗?

    陈毓明领着他们去了北房。陈毓明认识程炯明还是从嘉峪关回到夹边沟的那几天的事情:有一天,他和几个分队长在严队长那里开会,严队长正在布置右派们转移去明水的路上的注意事项,一个瘦骨伶仃的大个子闯了进来,大声地问严队长:有人吃人肉了,你们不管吗?严队长问怎么回事,大个子就说大干渠东边埋下的死人叫人挖出来了,大腿上的肉叫人剐了一块走。死者的家属找来不伤心死吗?散会之后,有个分队长告诉他,这个大个子叫程炯明,永靖县供销社主任。他在解放前是名商人,但又早早参加了地下党。那位分队长还说,那人在右派中的威信还是很高。原因是他善于外交,经常在半夜里偷着跑出去到三屯乡什么的地方给右派们换粮食,买土豆,同样的钱他买来的就多,谁求他他都不拒绝,也不嫌辛苦。

    他进一步了解程炯明是到了明水以后,是他进病房当护理员的前几天。农场丢了一头大黄牛,领导估计是叫右派们宰着吃了,布置分队长们调查。分队长问蔺为轩知道谁宰牛的事不,蔺为轩说看见程炯明吃牛肉了。那天程炯明和一帮身体较好的右派正在伙房旁挖水井,领导叫人把他从井里叫上来,问他宰牛了没有。他不承认。管教股的两个干事剥了他的棉衣,用麻绳把他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关进一间窑洞里。几个小时后他就承认是他宰了大黄牛。问他怎么宰的,他回答把牛牵到明水河,在冰上凿了个洞,把牛扳倒在冰窟窿里淹死了。后来用一只双箭牌的小刀劐开了牛皮,切下一只牛腿拿回去和几个要好的右派分着吃了。他每天到明水河去切一块肉……管教干事问宰了的牛藏在什么地方,他便领着管教干事去明水河实地察看。领导看见冰窟窿外边放着几块大石头,石头上拴着一根麻绳,另一头浸在水里。就抓住绳子往外拉,从窟窿里拉出半只没吃完的牛。

    这件事要是发生在几个月前,不枪毙也得判个十年八年送至饮马劳改农场去,可这时明水已到了死亡不可遏止的状况。领导便也没再进一步处理,饶过了他。并且因为他的两只胳膊已经被绳子捆得几乎残废,病房成立后还叫他进了病房……

    陈毓明领着两个女人两个孩子进了北房,一掀门帘子就喊,有人看你来了,程炯明!

    程炯明的铺在地窝子靠里头的地方,他正和两个病号说话。他站起来说,哟,是陈队长呀,谁看我来了?陈毓明说你看谁看你来了。等到女人走到跟前,程炯明才叫一声:哟,你怎么来了?女人没说话,陈毓明说他:怎么,不叫人家来吗,不叫来那就打发回去呗。程炯明笑了一下,陈毓明又说,快,快,把雪打一下,叫上去焐焐脚,冻坏了。程炯明拿了个毛巾给女人打雪,然后又给那个女人和娃娃打雪,并说,焐一会,你们都焐一会脚,等一会儿领你们找老季去。他住的窑洞没火,冷得很。

    女人和孩子们都上铺坐下,用被子盖上腿脚。这时,程炯明才问,你们怎么这时间才到,火车不是早就过去了吗?女人说,我们坐过站了,坐到清水车站去了。从清水坐火车返回来,打听明水,有个人又说明水没火车站,叫我们在高台下车。在高台火车站下车天就黑了,我们不敢走,在铁路工人的柴禾垛跟前蹲了半夜,铁路工人把我们叫进去烤火,天亮了才顺着铁路走过来……

    程炯明说,我在信里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在明水河车站下车?

    女人说,明水河连个灯都没有,车停了一下,啥也没有,我们没敢下。

    程炯明又说,从清水返回到高台当然天黑了,那是哈密来的车。你们就那么傻,不会找个旅社住下吗?幸亏人家铁路工人叫你们进房子去了,不叫的话你们还要蹲一夜吗?冻死了怎么办?

    女人呜呜地哭起来:我们听说这面乱得很,有抢人的,下了车哪敢动呀……呜呜呜。

    女人一哭程炯明就住口了,脸色变得黑且难看。过一会儿才对季晨光的女人说,你做的啥事嘛,你来看老季就行了嘛,还带上娃娃,叫娃娃们受这罪。

    那女人没哭,只是抹眼泪:老季信上说的,他想娃娃了,想看一下娃娃。

    旁边坐着的病号们叹息说,可怜呀,婆娘娃娃在野地里蹲了半夜……

    说说话,喝点水,季晨光的女人孩子暖和过来了,要程炯明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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