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渡厄 作者:杨溯
——(77)
没劲儿,不玩了。
百里决明看了眼手底下那一袋金子,从裴真那儿劫来的,他不想要了。手腕上还绑着裴真的发带,脏兮兮的,很久没洗,都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了,他一直舍不得洗。不要了,都不要了,他把发带取下来,和金子一起扔给穆崇,一个人走了。
穆崇抱着装满金砖的麻布袋子,一脸懵懂。
所有人的目光都万分奇异,充满疑惑,显然没懂百里决明到底来这里做什么。师吾念望着他孑然的背影,神色十分复杂。百里决明不管他们,一个人出了门,马都不骑,往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夕阳像一片薄薄的剪纸,胭脂模样的光染红金黄的银杏叶,铺满石板路,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伶伶仃仃,一副孤零零的可怜相。
他一个人过桥,人群幻影似的在身侧穿梭,嗖嗖全过去了,留他一人形单影只。走到桥心,一对鸳鸯从桥洞游出来,他扔了个石子儿,把其中一只砸得嘎嘎乱扑腾。他就是这么个性格恶劣的混蛋,他不好过,全天下都别想好过。心情还是不好,兀自到池塘边丢石子儿,石头扑通扑通跳了好几下,没入圆圆的涟漪。他又觉得无聊,揣着袖子踱过深而长的石头巷子,一个裹着青花头巾的妇人蹲在石狮子底下洗衣裳,嘴里唱着哩哩啦啦的江南小调。
无人巷角,百里决明蹲在墙根看着满地落叶。他想,活着真没意思。
一双皂靴停在跟前,他仰头,望见师吾念的脸颊。这小子垂头看着他,黑铁面具下是精致的下颌线,乍一看真像裴真。
到穆家,为何不提亲,却找裴家人?师吾念问。
老子乐意,百里决明很不耐烦,就爱找他们碴。
明明说要提亲,为何不提了?师吾念又问。
不想提了,没意思。百里决明说。
既然没意思,为何又打算提亲?
百里决明烦了,不想搭理他,靠边儿站行不行,影响我看风景。
为何得知裴先生成亲之后,你就这般古怪?师吾念仍不停发问,义父,你不是厌恶裴真么?我说过,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区区一颗人头,我为你送来。
百里决明急了,一下站起来,你敢!
师吾念笑了,静谧的笑影儿在他唇畔缓缓扩大。
看来义父并不想杀他。他暧昧地低笑,深恶痛绝,却念念不忘,义父好生奇怪。
这小子喋喋不休叽里呱啦,百里决明越发狂躁,你到底有完没完?今天我心情不好,你离我远点儿。我不想杀裴真,我也不想娶亲,我就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给爷麻利滚蛋,让我一个人待着!
风拂过,一片灿烂的银杏叶飘过他们中间。
师吾念看着他,柔软的眼波里带着潋滟的笑意。百里决明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同这男人面对面,眼对眼,夕阳照耀师吾念的面容,他白皙的下巴近乎透明。百里决明的心突然就怦怦跳起来,因为这揶揄的眼神,他无比熟悉。
有一个人的笑也这般潋滟生光,仿佛春风掠开湖上碎冰。
师吾念慢吞吞从怀里抽出一根脏兮兮的发带,这家伙嫌发带脏,只用两根手指头捻着。
这发带是谁的?义父为何带在身上?他好整以暇地瞧百里决明,让我猜猜,该不会是裴真裴先生的吧?
百里决明急了,想都没想,劈手夺过那发带,一股脑塞进嘴里。
万没想到百里决明这番作为,平日里泰山崩于前都不动声色的师吾念露出了愕然的神色。发带难咽,百里决明呕了好几下,拍着胸口硬生生把它吞了下去。尔后直起腰来,厚着脸皮道:哪来什么发带,我怎么没瞧见?
师吾念哭笑不得,罢了,不同你歪缠。我问你,他是铁了心把事儿挑明,你到底喜欢谁?
关关你什么事儿?
眼前男人步步逼近,颀长的影儿将百里决明罩住,百里决明感觉到危险,好像预感到什么,心里开始发慌。
你到底喜欢谁?师吾念又上前了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只剩几寸。
你你你你你想干嘛你!百里决明真的慌了。
他后退,后背一下抵上墙,脊背硌得生疼。
回答我。师吾念低声说。
穆关关。百里决明说。
你再说一遍?师吾念眯起眼,眉宇间风雷暗蓄。
他讨厌听见这个名字。
百里决明是头倔驴,死咬着这个名字不放,穆关关!他别过头嘟囔,我就喜欢穆关关,怎么着,有本事你打我啊。
打你?师吾念气得经脉发疼,我倒真想好好把你打一顿。
他忽然倾身,一手撑在粗糙的石砖墙上,脸颊越过灿烂霞光,亲上了百里决明的嘴唇。两人相触碰的那一瞬间,他们中间的夕阳被吞没,琥珀黄的天地里金灿灿的银杏叶飘散,落在他们的发梢头顶。
清冽的男子气息,发梢淡淡的幽香,唇瓣的细腻微甜,无一不昭示着师吾念,就是裴真。百里决明记得裴真嘴唇的味道,记得裴真舌尖的温度,那几个旖旎而不可言说的夜晚,他无数次触及裴真不为人知的隐秘甜美。现在,它们统统回来了,在浔州的夕阳晚照,在此时此刻。
亲吻嘴唇还不够,裴真撬开他的牙关,用舌尖描摹他虎牙的轮廓。他的六瓣莲心在发烫,怦怦跳,跳得太剧烈,把胸腔肋骨撞得好疼。师吾念,不,裴真的手臂圈着他,夕阳的光晕笼着他,他好像置身于一个不存在的世界。隔墙的吆喝声、叫卖声、马车轮子轧过石板的声响统统远去,他只听得见他们的呼吸彼此交缠。
裴真亲够了,微微直起身。渐渐收敛的夕阳里,他摘下了面具。乌浓的眼眸,白皙的脸颊,端的是白璧无瑕。他是画壁上的神仙上人,不在人间。百里决明望着这张熟悉的脸颊,脑子一片空白,彻底懵了。
这个漂亮又嚣张的男人搂住百里决明的腰,炽热的呼吸绕上他的耳畔,低低问:
前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仔细、认真地想一想,你到底喜欢谁?
第100章 知我意(二)
百里决明来闹一遭,仙门这帮人完全失去了吃席面的心思,纷纷来同穆知深说家里有事,先走一步。百里决明前脚刚走,穆家宅院里就几乎空了,个个插了翅膀似的溜得飞快,生怕百里决明又脑子抽筋倒回来堵他们。满院桌椅散乱,席面上残羹冷炙。天井下只有喻凫春没走,这厮正拉着喻听秋的手呜呜直哭,求她同他一块儿回家。
喻听秋一面翻白眼,一面掰开他的胖手,一脚把他踹进长随怀里:最烦男人哭!赶紧回家去,外面不太平,管好你的门庭,没事儿别出来瞎晃悠。
喻凫春啜泣着道:我还想看望寻微妹
看个屁,人家根本不稀得见你。喻听秋又踹他,回姑苏去!
喻凫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仙门百家豺狼环伺,独喻凫春是只纯良的胖绵羊。喻家落在如此懦弱的主君手里,败落是迟早的事儿。然而姑苏喻家如何,已与喻听秋无关。热闹看完了,喻听秋正要回山里头闭关,打眼却瞧见穆知深站在檐下,遥遥将她望着。
这男人身条颀长高挑,别人看他只能仰着脑袋。本是无比出众的身量,偏他不怎么爱说话,静悄悄往那儿一站,像个低到尘埃里的影子,谁也注意不到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更不知道他看了她多久,有没有看到她飞脚踹喻凫春。喻听秋无所谓,反正她悍女的名声早已传遍江左。
然而喻听秋忽然记起来,她还要和他谈情说爱来着,她似乎须得矜持一点。
二娘子。他唤了她一声。
穆师兄。她回应。
他们同属宗门,江左仙门又向来同气连枝,她姑且算得上他的师妹。
她等着他发话,可他只是沉默。庭院里陷入了尴尬的寂静,灿黄的银杏叶在风里无声飘落。他们俩其实一直都不太熟,虽然早有婚约,虽然曾在十八狱和穆家堡并肩作战。但若真正算一算二人互相知道姓名对得上人的时日,不会超过一个月。
腿伤还好么?穆知深终于开口了。
寂静被打破,喻听秋如蒙大赦,飞快地回答:早好了,你的伤呢?
也好了。
穆知深又不说话了。完了,又要开始尴尬了!喻听秋心里头抓狂,她很想知道谢寻微平日里怎么同他交流。喻听秋维持着得体的笑,努力模仿谢寻微笑容的弧度,同时心里头抓耳挠腮地想话题。但显然她也不是个有趣的人,两个人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二娘子。穆知深终于再次开口。
欸!有什么事儿你说,跟我说话不必拘谨!喻听秋迅速回应。
穆知深轻声道:谢寻微说你不回家了,你有落脚的地方么?
当然有,她现在在谢寻微手底下讨生活,谢寻微怎么说也得分张床铺给她睡。
她正想回答,穆知深却先开了口:如果没有的话,可以歇在这里。他侧身,来看看么?
她的脑子有些蒙,这是给她准备了屋子的意思么?跟着他往跨院走,他在前头引路,她在后头跟。这男人脑后长了眼睛似的,永远和她保持两步远的距离,不远不近,矜持得恰到好处。跨过一道腰门,穆知深带她进了一处僻静的小院,挨着墙种了两棵桂花树,檐下挂着仕女图八角花灯。她莫名其妙觉得这光景有些熟悉,直到穆知深引着她上台阶,推开红漆彤花门。
她恍然发现,这间小院同她在喻家大宅的闺阁一模一样。
朱漆描金春台上的镜匣在,画着海浪波纹的竹席在。目光扫向床榻,连拔步床上装零嘴儿的紫檀木小屉也在。她小时候专爱倚在床上一面吃糖饴,一面看话本子。穆知深打开橱柜,里头整整齐齐叠着她的衣裳。都是新做的,可是样式和从前的一般无二,拿出一件红绫裙对着自己比了比,腰身也分毫不差。
我派人去姑苏描了你院子的模样,按着图在这里还原,穆知深帮她把裙子叠回柜子,可有不对的地方么?
那倒没有,喻听秋四下打量,稀奇极了,那衣裳呢?你怎么知道我的腰身。
穆知深说:目测。
他说这话的时候,喻听秋没有发现他的耳根有些红。
若喜欢,可以歇在这里。穆知深道,闭关亦可,我命人每日送膳食予你。
这待遇不错,白吃白喝还白住,喻听秋很满意,最重要的是她能天天和穆知深见面,方便他们日久生情。
这几日闭关进益如何?穆知深问她。
说到这个,喻听秋颇为头疼。那日从穆家堡出来,她颇有所得,以为能领悟新的剑境,然而修行许久,进展缓慢,并不理想。谢寻微说的没错,无情剑的重点在于情,她从未亲身体会情为何物,何以忘情?若不忘情,何以无情?
她翻遍道门史传,喻家先祖成就无情剑者凡五人,无一不是抛妻弃子,方证大道。也因这修行办法太过极端,近百年来,喻氏无一人得证无情剑。
她要修得无情剑,就必须走这条路。
唉麻烦啊当初谢寻微为了让她快速提升剑境品级对抗敌手,用渡厄八针弄断了她的情根。情根已断,要怎么爱上穆知深?
她冷不丁冒出一句:穆知深,我得爱上你。
穆知深显然愣了一下,耳根子更红了一些。
嗯,我知道。穆知深说,我要为家人守孝,在成亲之前,我们有三年的时间。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如若你愿意等的话。
成亲之后,最好能生个孩子出来。喻听秋摸着下巴思忖。
穆知深白皙的脸颊染上了胭脂似的绯色,他垂下眼帘,嗯,男女皆相宜。
喻听秋很高兴,有了穆知深,兴许她的大道指日可待。
多谢穆师兄,她拿起个糖饴塞进嘴里,那我就不客气了,今日起在你这儿闭关,每日送早晚两餐予我便好。
穆知深摇摇头,说:二娘子,该道谢的人是我。
喻听秋端着碟子的手一顿,腮帮子塞得包包鼓鼓,像只松鼠。
穆家堡里,谢谢你帮我阿母找回了神智。倘若没有你,或许阿母即使走到人生的终程,也解不开心里的死结。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欹斜的花枝,语调平稳安和,还有,你的那些道理很特别,我很喜欢。
喻听秋觉得他在婉转地说她胡说八道。
其实她想多了,穆知深是个端正的君子,从来不轻易说谎。他说欣赏她,就是真的欣赏她。他有时想,如若阿母像喻听秋一样洒脱,或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纵然罪孽的根由是爷爷从中作梗,然而说到底,阿父的情曾给阿母救赎,却也让她堕入了深渊。
想那些已经无用,举目四望,风中飘红,一片枯寂。如今他孤身一人,或许履行爷爷同喻家定下的婚约,亦无不可。他可以像喻听秋一样努力,在三年后之前,爱上这个秉持歪理一往无前的女孩儿。
两个人之间又没话说了,谈情说爱,首先得有话聊。喻听秋有些坐不住,撑着下巴端详穆知深,眼前的男人沉静内敛,像一把收入鞘里的名刀。他一身黑衣,连刀鞘也是黑色的,浑身上下唯一一抹淡淡的艳色,便是他唇瓣上浅淡的朱红。
左右闲着没事儿,不如喻听秋思量了半晌,提议道,我们亲个嘴儿试试?
寂静,只有院子里风声飒飒。
穆知深沉默片刻,道:前院还有家务,二娘子自便,知深告辞。
我喜欢你大爷!
百里决明一个头槌,砸在裴真脑门子上。裴真没想到百里决明会突然发难,未曾躲避,额角立时红了一块儿。百里决明挣脱他的束缚,连退好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心脏简直像只鹞子,在腔子里扑棱翅膀乱蹿。
原来他的猜测没有错,师吾念就是裴真,裴真就是师吾念!仿佛山崩海啸蒙头而来,他想完了完了,这两日的糗相全被这小兔崽子看了个分明,他把自己埋进土里要死要活,还绑着裴真的发带绑了那么久。没脸面见人了,他情愿自己再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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