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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 作者: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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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不少,加上百里决明和裴真,一共十二人刚刚好。
很好,没人掉队。
就在这时,喻听秋靠着的树根后面探出了一颗黑漆漆的人头。隔得太远,喻听秋又刚好坐在雾气的边界。那人头黑不溜秋的,笼在朦胧的雾气里,看不清楚容貌。百里决明心头一惊,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雾气里确实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是不是数错了人数?百里决明又数了一遍,一、二、三、四加上喻听秋的确是十二人,那喻听秋后面那个人是谁?
那人靠在喻听秋身后,与喻听秋是背对背的姿态,看起来十分诡异。喻听秋睡熟了,低着脑袋,没有觉察。百里决明推了推裴真,裴真睁开眼,百里决明指了指喻听秋后面那个东西,对裴真做口型:
多了一个人。
裴真立时清醒了,同百里决明一起站起身来。两人不动声色,一左一右猫腰向喻听秋后头那东西摸过去。为了不打草惊蛇,刻意绕开了熟睡的喻听秋,省得她惊醒把后头那玩意儿吓跑。
距离一步步缩短,百里决明从右侧绕过老榕树,缓缓拔出九死厄。凛冽的刀光掠过那东西的脸皮,它警觉得很,瞬间抬头,同百里决明面对面。这一下两人都惊了,百里决明看见,眼前正是喻听秋的脸。
百里决明,喻听秋盯着他放在刀柄上的手,怀中的祖宗剑发出杀气,你脑子又坏了?
百里决明愕然,树根后面的才是喻听秋,那前面那个是谁?
裴真将将好绕过树根,红裙的女人在他背后缓缓站起来。初一初二他们转过脸,刚好看见这女人站起来的模样。那是一个无比诡异的姿态,腰先挺起,然后上身缓缓直立。每直立一寸,骨节便发出咔嚓的声音,仿佛骨头棒子在她身体里摩擦撞击。她直起了身,黑发覆面的脸贴在裴真肩后,黑漆漆的头发无声分开,露出一张张大的嘴巴,里头上下两排锋利的尖牙。
不会有人认不出这个鬼怪,穆家鬼堡她死死跟着百里决明,永远是一袭红裙,黑发覆面的悲惨模样。
所有鬼侍的眸子霎时缩小,失声喊出:郎君!
裴真!百里决明目眦欲裂。
裴真的针蓄势待发,但百里决明比他更快一步。身影电光般闪现在眼前,百里决明拥过裴真,鬼母的尖牙咬入他的小臂。剧烈的痛楚蔓延全身,他闷声一哼。
裴真跌入百里决明的怀抱,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见鬼母尖嘶了一声,蹿进草丛跑了。这女鬼速度极快,百里决明都没反应过来。他还没出招呢,那女鬼跑什么?
低头看自己的手,他的右臂鲜血淋漓,裴真正捧着他的手臂,脸色发白。
前辈裴真嗓音沙哑。
虽然受了伤,但是看见裴真关心他的模样,百里决明心里头十分舒坦。
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他甩了甩手,蹙眉盯着鬼母离开的方向,裴真,鬼母怎么老想杀你?
之前鬼母夜访天都山,不谋害百里决明,偏针对裴真。现如今也是如此,想要偷袭裴真,一看到百里决明却又跑了。她怕百里决明不稀奇,他百里决明是什么人物,想必威名连鬼母都忌惮。可是裴真呢?好端端的,她几次三番弄他干什么?
偏头看裴真,他亦是锁着眉关沉思的模样。
百里决明又问:差点儿被咬,怕不怕?
裴真本想说不怕,但见百里决明一副翘着尾巴等着逞威风的模样,便弯了眉眼,道:自然是怕得不得了,前辈定要护我。
就知道你这小子被吓到了,百里决明捏他的脸蛋子,哼笑道,放心吧,爷罩着你。
行踪已经被鬼母发现,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大家生起了篝火,围坐一团,免得又发生鬼母混进人群的事情。百里决明让喻听秋换一条裙子,喻听秋闭目打坐不搭理他。穆知深默默拿出一件黑色外裳,盖在喻听秋身上。
裴真走到马边拿干粮,包袱翻开,裹布底下两个血淋淋的玛桑羽虫篆撞入眼帘:
骗子。
笔画有缺损,大略看得出字形,写这两个字的人神智应该不是非常清醒。
目光越过马背,师尊看似在同喻听秋说话,实则用余光注意自己。师尊怕他被鬼母伤着,偏性子又别扭,只偷偷关注着他。他去草丛里解手,师尊就在后头悄悄跟随,活像一个偷窥别人如厕的禽兽。他不动声色将包袱的布扯了,丢进一旁的尸沟,用一件衣服将包袱重新裹好,再返身回了师尊身边。
百里决明这才阖起眼,侧靠着歇下了。
第108章 出发(三)
姜若虚受喻凫春之邀,去喻府给喻夫人诊病。掀帘进了里屋,喻夫人躺在床上,一张脸蜡黄枯槁,眼塘子深深凹陷下去,俨然是皮包骨头了。喻凫春站在一旁抹泪,同侍女一起将她扶起来。她坐起身,背深深窝下去,即便隔着素白的绸衣,也能看见她脊柱的锋棱。仿佛有一条大蜈蚣横亘脊背,她瘦得狰狞如鬼。
姜若虚给她诊脉,不必猜,他知道是谁让喻夫人落得如此境地。他心中慨叹,归根究底是有债必还,有怨必偿。
他请喻凫春在外面等候,取出一伏绒布,徐徐在春台上展开。
夫人,恕老朽直言,那孩子已然是手下留情。你知道百里前辈性子如何,若他得知当年之事,非但是你喻家,整个江左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喻夫人目光呆滞,眼神空茫,良久,眼角流下一行浊泪。
姜若虚心中不忍,终究是摇了摇头,罢了,老朽能做的不多,且为你拔出一根银针,稍稍缓解你的病痛。除此之外,恕老朽无能为力。
诊病完毕,姜若虚收起绒布,起身离开。他刚走,喻夫人的眼神一寸寸变得阴暗,漆黑的眼塘子里,她的目光如蟒蛇一般怨毒。
喻凫春引姜若虚到前厅饮茶,姑苏的豌豆香,姜若虚惦念了许久,每回到裴真的活水小筑,茶室里清甜的香味便让他流连忘返。到了前厅,堂前挂着一副人像。一见那画像,姜若虚登时怔愣在原地。
大郎,姜若虚抓住喻凫春的腕子,这画像上画的是何人?
是先父。喻凫春想起喻连海,心里头又涌起悲戚,家翁二十有一便深入鬼国,如今家中只有他壮年遗像。
那鸡蛋大的白脸庞再次浮现脑海,姜若虚鸡爪般枯瘦的手指发着抖。他终于知道为何那人脸如此眼熟,因为它与年轻时候的喻连海一模一样。时间过去得太久,他同喻连海照面已经是二十多年前,难怪他只觉得熟悉,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到底是谁。
何等诡异,喻连海的尸体里为何会有一个同他一模一样的小人儿?那人脸还没有巴掌大,一看就不是喻连海本人。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此怪不仅会模仿人声,还会幻化成他们熟悉的人。不行,必须用连心锁告诉百里决明和裴真。
刚刚转身欲走,脚下踩空了一道台阶,姜若虚蓦然失去重心,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所有人大惊失色,纷纷大喊:姜天师!姜天师!
喻凫春心惊胆战地把姜若虚扶起来,耄耋老人靠在他怀中,神色已然灰败如枯草衰木。越郡姜氏侍奉抱尘山五百余年,到他这一代,乃是第六代人。他八岁那年,父亲带着他踏进抱尘山的山岚。风烟净如丝带,他在落叶纷飞中向那青衣宗师叩首。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他要终身侍奉大宗师和抱尘山。
他望着一院粲然天光,苍老的脸庞浮起一抹释然的笑容。
岁在龙蛇,知我当死。大宗师,你的嘱咐,若虚都完成了。
他闭上眼,彻底失去了声息。
接下来的路,该让那些孩子自己去走了。
向鬼国边缘西行第十天,他们发现了谢岑关遗留的篝火火堆,还发现了好几沓符咒残纸、几捆弩箭和一匹业已饿死的马。地上有扎过营的痕迹,谢岑关曾经在这里休整过。对比地图,观察周围的地形,他们离鬼国边界不远了。出了鬼国之后,只需要四天疾行就能到达西难陀。西难陀凶险莫测,谢岑关应该是在这儿精简了装备,决定弃马步行。这样更容易隐藏形迹,不被鬼怪发现。
裴真做了和谢岑关一样的决定,所有人弃马,将金箭和干粮均匀分配,每人一个包袱,丢掉背不动的物资,腿上贴疾行符,向西出发。按照应不识的说法,谢岑关从鬼国到西难陀花了十五天。他们花的时间和谢岑关差不多,再跋涉四到五天的样子,他们就会进入西难陀。
越靠近西难陀,百里决明的心里就越阴沉。像有密云笼罩心头,他总觉得那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
一路西行,周遭的景色没有太大的变化。茂密的丛林景象,望天树高达数十尺,遮天蔽日,站在底下仰望压根望不见树冠。扁担藤比手腕粗,悬挂树上,四处延申,有时候地上泥泞不堪,他们就藤蔓上走。按理来说,这般茂盛的丛林里虫蚁必定很多,可是一路走来,他们连声鸟叫都没有听见。仿佛除了这些沉默无声的树木藤蔓,还有树下草间绽放的妖异花朵,便无任何活物。
一开始歇息的时候大家还有话聊,越往后,队伍愈发沉默。能说的话都说尽了,离开谢岑关的篝火堆第七天,他们没有看到任何与西难陀有关的东西。相差的时间在拉大,大家心里都浮起不好的预感。在鬼域里迷路意味死亡,在鬼国里迷路意味着不得超生。
判断有没有离开鬼国的方法很简单,就是看天色。鬼国里永远是黑夜,离开鬼国就可得见天日。生前的百里决明记载西难陀有白天,他们如果进入了西难陀,一定可以看见天光。他们跋涉了整整十天,莫说太阳了,连星星都见不着。四下永远笼罩着漆黑的夜色,虬结狰狞的巨树犹如鬼怪,无声无息矗立在黑暗里。
十天,这个时间太久了,他们一定陷在了什么诡异的术法里。
大家不再前进,就地扎营,围坐在一起推测原因,再一个个排除。
首先是鬼打墙。一路上没有见到先前刻下的荧光朱砂,不是这个原因。
其次是路线出错,他们走歪了道儿。原路返回到谢岑关的篝火火堆,拿出罗盘校正路线,再走了十天,依然没能走出去。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原因了鬼母捣乱。
百里决明气得脑门子疼,站起来环顾四周,夜色浓郁,仿佛盖在他们头顶的大铁笼子。鬼母一定跟着他们,但是看不到她在哪儿。他绕着营地走了一圈,道:我知道你跟着我们,没错,你儿子在我心域里。你们两个有什么恩怨,能不能等老子办完事儿再说?
无人回应,鬼侍和裴真他们站在篝火那儿,望着百里决明。
百里决明很不耐烦,气道:你困住我们有意思么?出来,爷把恶童也叫出来,你俩聊。
仍旧无人回应。
百里决明心烦意乱,若遇到旁的鬼怪,他便拔刀劈得它们后悔不去投胎。现如今这个女鬼神出鬼没,百里决明即使拔刀也不知道往哪儿砍。她到底在哪儿?百里决明逡巡四周,草叶交织,黑暗里影影幢幢。
忽然,他在十尺外的一根扁担藤后面看见一个人影儿。
那影子大半截身子藏在藤蔓后面,露出一个伶仃的小脑袋,好像在偷看百里决明。
你爷爷的,终于找着你了。
鬼母速度奇快,要逮她须得出其不意。
百里决明假装没发现鬼母,回到篝火那儿道:这儿闷得慌,我去溜达溜达。
前辈裴真不甚赞同,然而不等他起身,百里决明已经闪身进了林子。
百里决明进林子之后,剩下的人围着篝火静坐。有时候有一搭没一搭聊两句,奈何大伙儿都不是爱说话的人,大部分时间静默。百里决明功法高强,能奈何他的鬼怪不多,他们不是很担心,只静静等他回来。裴真望着篝火头疼地想,师尊不守规矩,迟早要出岔子,一会儿要好好教训他。
坐了没多久,方才百里决明消失的方位响起轧轧的脚步声。脚步声停留在不远处,没再响起。裴真睁开眼,往那儿看。一个人影站在半人高的灌木丛里,将他望着。天太黑,看不清楚模样,但他熟悉师尊的轮廓,那高挑的身材一看就是师尊。
裴真颇为无奈,师尊有时性子状若孩童,弄出些奇怪的动静也不稀奇。
他耐着性子道:前辈,此处凶险,还是不要随意走动得好。你若无聊,我同你下棋如何?他把棋盘摆出来,你执黑?
百里决明不出来,藏在草丛里道:媳妇儿,过来。
篝火边的人和鬼默默睁开了眼,全都看了过来。
裴真愣住了,这是头一回师尊如此唤他。说实话,有些突然,裴真感到措手不及。
前辈,裴真笑问,你方才叫我什么?
媳妇儿。百里决明回答,还冲他招手。
非但没有喜悦,反而是一种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裴真眯起眼,负手在后,对初一做了个手势。草丛里的人影无论身形轮廓还是声音都与师尊一模一样,但是师尊怎么可能这么唤他?那个别扭的家伙最多在心里头喊媳妇儿,要他说出口,他恐怕宁愿当一只只会吭哧吭哧叫唤的猪。
初一离窍,以鬼影的形态进入草丛。
过来。百里决明又道。
裴真笑了,你叫错了,你该叫我夫君。来,唤声夫君我听听。
草丛里头的人影不吭声了。
鬼影回窍,初一面色凝重,道:郎君,的确是百里前辈。
怎么会?裴真略怔了下,心念电光火石般闪过,忽然明白了什么。
媳妇儿,草丛里的人影再次重复,语调同之前别无二致,过来。
反复说一句同样的话儿,这症状同谢岑关一模一样。裴真拧着眉头道:中招了么?
连自诩天下无敌的师尊都中招,这是什么奇诡的术法?
穆知深忽然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他的姿势很奇怪。
百里决明正动作缓慢地向他们招着手,裴真发力于目,黯淡的光线里,他悚然看见师尊在用手背招手。山村里的老人家常常教育子孙,赶集路上碰上用手背招手的人,千万不要搭理他,更不能让他搭顺风车,因为这种人一般都不是活人。老人家的教训很有道理,尸体僵硬,鬼怪的动作不协调,行走坐卧与常人有别。以此判断生人活人,是人们日久天长积累下来的智慧。
但师尊有六瓣莲心的滋养,肉身柔软与常人无异,怎会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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