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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 作者: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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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真在地上找到了棺钉,蒙着一层老灰,边缘有被撬过的痕迹。
十有八九是生前那个百里决明开的。那个百里决明在西难陀走过一遭,为他们探出了一条相对安全的路线。然而现在夜色漆黑,压根无法视物,更无法判断他们处于地图的哪个位置,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走对路线。
索性不按百里决明说的走了,即使依照他所言行动也无法保证绝对安全。想要真正的安全,必定要对此地了如指掌。
已经被开过,又没有被重新封印,应该没什么危险。裴真当机立断,开棺。
两人一头一尾,同时抬起棺板,小心翼翼放在地上,确保挪动过程中不发出大声响。棺板一开,腐臭的味道充盈整间树屋。百里决明切断模拟呼吸的灵力流,拿起风灯,探进棺材。里头躺了一具腐尸,面目模糊,咧开两排白惨惨的牙。它的脑袋边上有一块冰蝉玉,这玩意儿延缓了它的腐烂速度。按照正常情况,它应该早就成了白骨。
看模样是具女尸,尸体的肚子比正常人大一圈,还被利器切割过,约莫是难产剖腹而死。
百里决明摇头嗟叹: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住在这种鬼地方,真够惨的。
裴真蒙住口鼻,戴起手套,拔出匕首割开尸体的衣裳,露出她恐怖的伤口。那里头全是蛆,密密麻麻攒在一块儿蠕动,乍一看跟浆糊似的。百里决明看得头皮发麻,干呕了好几下。裴真不让他干站着,让他也戴上手套,清理尸体内部的蛆虫。
百里决明眼一闭,心一狠,把手伸进尸体腹腔。
裴真脸色难看极了,他剖过尸体,没剖过这么恶心的尸体。若非要亲眼看看尸体腹腔脏器情况如何,他压根不会靠近她半步。忙活了半天,收回匕首,两人卸了手套,收进一个小包袱。
百里决明几欲把肠子吐出来,艰难问他:看出什么来了?
此人并非妇人,而是一男子。裴真低眸看着棺材里的尸体,神色非常复杂。
哈?百里决明愕然,那他不是难产死的?
当然,他身上除了腹部伤痕,没有其他损伤。有人切开他的肚皮,割开了他的胃囊。裴真声音发沉,疾在肠胃,前辈,想起什么了么?
肠胃百里决明低声喃喃,忽然记起,喻连海口中的小人儿是从喉咙爬上来的。喉咙里有食管,食管连着胃。这个死掉玛桑人肚子被剖,胃囊被割,兴许是他胃里有东西,他的族人为了救他,别无他法,只好割胃。可惜医技不佳,病人血崩而死。
他胃里头难不成就是喻连海嘴巴里的那种东西?
不是吧,这男的胃里长出了人儿?百里决明震惊。
裴真点头,如果我猜得没错,外头那些鬼怪孕于玛桑人的肚腹。这种奇怪的孕病不但致命,还具有相当的传染性。他们企图自救,剖腹驱鬼,却没有效用。最后,玛桑全族死于此病。这些树屋是他们生前的避难之所,也是他们死后的停棺之地。
百里决明听愣了,摇头道,我不信,我去别的树屋看看。
百里决明一个树屋挨一个树屋地看,裴真猜的没错,每一间树屋里都停了棺材,有的一具,有的两具,最多的是四具小棺,里头躺的应该是孩子。百里决明心头五味杂陈,这些玛桑人背井离乡逃往他们经卷里记载的圣地,企图在圣地的庇护下离开鬼母的威胁。可是西难陀非但没有给他们荫蔽,反而让他们罹患如此诡异的怪病。玛桑阖族尽亡,他们躯体里孕育的鬼怪占领了西难陀。
为什么会这样?百里决明胸口闷闷地疼。不知道为何,自从进入这里,他就感到一种沉重的悲伤。心头像下着无尽的冷雨,雨点儿密密麻麻,绵延不绝。
回到裴真那儿,裴真选了个宽敞点儿的树屋,把穆知深他们叫过来。
这间树屋似乎经过裴真的特意挑选,四面都有高大的望天树,树荫雨伞似的盖住了屋子,屋子里格外潮湿,格外漆黑。裴真点燃风灯,道:现在该解决我们自己的问题了。他拿起天极日晷,还有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天亮,从现在开始,我们待在这里等待天明。鉴于我们之前都没有白昼的记忆,西难陀白昼来临的时候,一定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喻听秋凝眉道:这样有用么?万一黑夜来临的时候,我们又把白天的事儿忘了怎么办?
裴真朝她颔首,二娘子稍安勿躁。初三已经把八面铜镜安插在这间树屋的八个角落,它们将会记录西难陀的白天,还有我们到底干了些什么。为了防止白天出现意外,譬如有人中邪,破坏铜镜。这些镜子的安插位置将只有初三知道,他藏完铜镜之后,就会销毁肉身,回到我的影子里。所以我们在场所有人都无法得知铜镜的方位,等黑夜降临,我才会询问初三,拿回铜镜。
计划商定完,没有人有异议,初三离开树屋自毁肉身。百里决明靠在窗边往外头看,树屋一个又一个,依着巨树,傍着藤蔓,从前的玛桑人就住在这里头。所有人毫无例外全都死了么?有人活下来了么?他想起初一说的那盏灯,撑住窗台探出脖子张望,到处黑魆魆一片,没有灯火,只有潮水般的黑夜浸没整个世界。
他缩回身,回头看,大伙儿都睡了,静寂里听得见此起彼伏的鼻息声。裴真睡在他边上,睡着了还锁着眉关,这小子思虑重,这么下去一定会长白头发。他关上窗,悄悄凑近裴真,把裴真的脑袋往自己肩上挪。
他决定不睡,守着,免得有鬼怪偷袭什么的。可是眼皮子越来越重,他脑袋一歪,也睡着了。
前辈!
有人捏他的脸,又搓又揉。百里决明终于醒了,迷瞪着眼坐起身。刚醒,睡眼惺忪,脑袋上翘起了两根毛,还迷茫着。左右看,屋子里漆黑,一盏风灯放在中间,周遭围坐的人正襟危坐,神色凝重。灯光罩在脸上,所有人仿佛戴着一面金灿灿的面具。影子在他们身后拉得老长,有种怪异的恐怖。
他脑子渐渐清醒了,猛地回身看外头,又是黑夜。
他们再次错过了白天。
镜子呢?百里决明问。
百里决明是最后一个醒的,裴真早已把镜子取出来了,摆在地上。
裴真依次画符,镜面照了灯似的变亮,里头的光景清晰显现。
百里决明拿了一把镜子看,里头一开始光线黯淡,依稀看得清楚大伙儿都在熟睡,初二那小子还无意识地抠了抠鼻孔。天光渐渐亮了,屋子里也亮堂了些许。那光却非常古怪,透着淡淡的胭脂红。红光透过窗纱,在木板地上打上一排花格子。那红通通的窗纱,带着点儿亮,像新娘的方盖头。
无人醒来,每个人都在阴影里熟睡。
百里决明抬起头,同穆知深和裴真面面相觑。在场的除了鬼侍,只有他们仨前头进过鬼国。他们都记得鬼国中的明光,明光便是这般的红色。明光出现,鬼母就会出来吃人。可是这里是西难陀,应该和鬼国不一样吧。
看了好半晌,镜子里的他们一直在睡觉,个个跟死猪似的。难道西难陀的明光会催眠?
这时,可怖的景象出现了。窗纱外头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影子不断加深,人头攒动,左右腾挪。百里决明毛骨悚然,手脚冰凉。谁能想到他们熟睡之时,屋子外头有东西。影子越来越大,是那些人在靠近这间木屋。就在百里决明以为他们要进来的时候,他们停驻在窗外,不再动了。影子们一动不动,有的还歪着脑袋,似乎在观看树屋里熟睡的人们。
是昨晚那些鬼怪么?不对,那些东西惧光,如何能站在光下?百里决明心头突突地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他放下镜子,探出头往外看,霎时间冷汗直流。
窗外便是数丈高空,压根没有落脚的地方。镜子里的人站在哪里看着他们?
是鬼魂,穆知深沉声道,没有依附于肉身的鬼魂。
裴真补充:只有鬼魂能够飘上来。
怎么可能?槐树叶擦眼才能见鬼,八角铜镜怎么能照出鬼魂?百里决明低声问。
玛桑经卷有载,人死后见三重明光,映照一生欢喜、忿怒,最后归于寂静。裴真蹙起眉尖,明光是人死后才能见到的光,或许明光出现之时,便是阴阳相交之际。阴阳相交,人鬼不分,这时候,我们就能看见鬼魂。
你的意思是明光里鬼魂会现形?百里决明思索了一阵,又摇头,不对,鬼国里明光出现的时候,咱们怎么没能见到鬼?
话儿一问出来,他自己就明白了。鬼国里的鬼,都让鬼母吃得差不多了。
别吵了,你们看,那些鬼在干嘛?喻听秋道。
最前头的那个高挑人影伸出一根手指,在窗纱上划动。一笔一画,好像在写字。裴真立刻抽出匕首,大家给他腾出空地,裴真对照着那鬼的动作,在木板地上复原他的笔画。
一行字儿写完,鬼魂离去,镜中画面只余殷红的窗纱和熟睡的众人。
大家看地上裴真摹出来的字儿,看模样是六个独立的字,但这形状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个个都摸不着头脑。
他们对羽虫篆太不熟悉了,裴真从小在无渡手底下辨认玛桑篆书,这几个字他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
字是反的。
裴真用相反的笔画,重新誊写这六个字。随着他的动作,一个个玛桑羽虫篆逐渐在匕首上出现:
尔、等、腹、中、有、鬼。
第111章 邪怪(三)
大伙儿登时沉默了,一股凉气儿从脚底冲上了天灵盖,所有人都不自觉摸了摸肚子。
初二大惊失色,这个尔等包括我们这些鬼怪么?
裴真让初二躺下,取出绒布针包,在风灯底下展开。灯火映照银针,针尖冷光流淌。裴真取出一根最长的针,足有巴掌那么长,纤细如牛毛。前头见那些鬼怪,遇光便化为黑色脓血。若以银针插进肚腹,见黑色脓血,则腹中有鬼。初二打着摆子,眼睁睁看裴真将银针刺入他的肚腹,再拔出来,针的前端粘着黑血。
裴真对光凝眉端详,初二本就是死人,冰蝉玉防腐作用有限,或许他内里已然腐烂也说不定。死人烂了,血块也近于黑色。这些黑血并不能完全认定是他腹中鬼怪的血。想着想着,裴真将目光投向了百里决明。
师尊有六瓣莲心,保持肉身血液不腐不败,又是死人不惧受伤,在他身上试是最好的。
百里决明两眼一闭,往地上一躺,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来吧!
裴真擦干净银针,用火烧了一遍,在百里决明腹部按压了片刻寻找胃囊,缓缓刺入。拔出银针,带出一片淋漓黑血,百里决明的脸绿了。
裴真慢条斯理用白布擦拭银针,笑道:前辈,不知道你怀的是男胎还是女胎。
少贫嘴了。百里决明气道。
幸而发现得及时,大伙儿都肚腹平坦,里头的鬼怪还没来得及长大。百里决明同鬼侍去各个树屋找厨房和苦丁香,熬上一碗浓浓的涌吐药,每个人喝上一碗,那鬼玩意儿就能吐出来了。若真等到肚子大起来了,想吐都吐不出来。
现下事情基本明白了,西难陀的鬼怪寄生于人身,对宿主有很强的影响。它们惧光,白日无法行动,多半处于沉睡状态。宿主受其影响,一并入睡,至夜晚才会苏醒。
裴真表面上轻松,其实心里沉重得很。西难陀的鬼怪颠覆了他们以往对鬼怪的认知魂魄逗留人间久不往生者称为鬼,鬼附着人身行走于世者称为怪。无论鬼魂附着于什么地方,终归是死物,无法成长。西难陀的鬼怪不仅孕育于人身,还会长大、变幻面目,饶是裴真博闻强识,亦闻所未闻。或许它们不能再叫做鬼怪了,而应是邪怪。
药拿回来熬,大伙儿各自服下,呕吐声此起彼伏,纷纷吐出了黑色血块。这约莫就是还未成形的邪怪,放到光下照,血块沸腾,不一会儿就溶成了水。裴真吐得几乎虚脱,百里决明看得心疼,不住给他喂水。
唉,本想让你在西难陀外头待着等我的,怎么阴差阳错就一块儿进来了?百里决明轻轻拍他的背。
裴真靠在他肩头低笑,倘若让前辈独自进来,恐怕不日我便能抱上一个鬼儿子。想来也不错,是该让前辈独自进来。
这牙尖嘴利的小子。百里决明说不过他,别过头哼了一声。
裴真,窗外传来穆知深的声音,我们找到谢前辈了。
屋里两人俱是一震,裴真直起身。
情况不太好,你做好准备。穆知深道。
裴真想站起来,百里决明按住他,你别动,我去看就行了。
无妨,我已经缓过来了。
裴真不听劝,非要去看。这小子看起来温柔大方,其实性子倔得很,他决定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百里决明只好由他跟着,树屋间藤蔓交错,路不好走,有时候还需要攀爬。百里决明干脆让他上背,背着他跟着穆知深走。
越往前走,裴真越觉得方向眼熟。他想起来了,这个方向是昨晚初一说有间树屋亮了灯的方向。难不成初一看到的那个人影,果真是谢岑关么?
不断往上爬,踩着藤蔓小心翼翼前进。前方有一间被绿藤遮蔽的树屋,藤条丝丝缕缕垂在门前,像门帘子似的。穆知深在门前停下脚步,掀开藤条等他们。百里决明放下裴真,裴真扶着门框,进了里头。
这是一座大树屋,靠墙摆着经橱,里头塞了满满当当的经卷。玛桑人即便背井离乡,也没有抛弃他们的传承。左边有一个摇椅,一具枯骨坐在上头,头颅斜靠在椅背上,空洞的眼眶望着窗牖的方向。
枯骨旁边的木头桌案上放了一盏小灯,灯芯发黑,灯油已经枯了。穆知深道:这是长明灯,灯座下面的桌案同树干相连,树干是凿空的,里头应该存了灯油,灯油通过藏在桌下的管道供给灯座。初一看到的应该是长明灯的光,刚好灯油烧尽了,所以灯熄了。
裴真望着这枯骨,心里头空了一块儿似的。上一次见他还能跑能跳,还会男扮女装哄骗师尊。这一回他却成了枯骨,一动不动。他是鬼母的祭品,没有肉身屏障,他便会被鬼母召去。那个家伙狡猾又好运,上次失去肉身他都能安然无恙,这一次呢?他顺利逃跑了吗?
裴真打开连心锁,问应不识:谢岑关的魂魄回去了么?
没有。应不识声音急切,你找到老谢的肉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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